向治霖
云南勐??h勐遮鎮(zhèn),還剩下最后一位制作油紙傘的手藝人—坎溫。那是2014年,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亡故。
油紙傘很傳統(tǒng),看起來挺沉,它的制成是全天然、純手工的。最難的步驟是給傘骨架繃線,介于粗線的原長和斷點之間??矞氐谝淮卧嚕€斷了,再試,又斷了,還傷到手指。
搓線,系線,再試,再斷??矞赜行┌脨?,似乎有些松懈。第七次、第八次,終于系好了,他一臉笑容,高興極了。
鏡頭背后,攝制組的成員卻幾欲垂淚。
也不盡是悲意。在另一個手藝人家里,遇見做楓香染的老太太,她指使老伴去熬油,熬壞了,老太太數(shù)落他,白白地糟蹋了珍貴的樹脂,這東西用一點就少一點。老伴不好意思了,避開鏡頭。
手藝人也會失敗,會懊惱,會發(fā)脾氣數(shù)落,在“正統(tǒng)”紀錄片類型中卻少見。坎溫,做楓香染的老太太,都是村里普通的手藝人,第一次上鏡。
他們分布在一條跨越23個省份,以199位手藝人為點,彼此連接出的路線上。這條路線從北京向西,至新疆,南下西藏,再向東南行進,貫穿中國版圖。
他們散落在路線周邊,多在偏僻的村莊,很難被找出來。
找到他們,是為《尋找手藝》。做了這件事的人,叫張景。
7月4日,在北京一家原木風格裝潢的文藝咖啡館,我見到張景。這里是通州區(qū),“副中心”的定位讓這一帶的房價倍增,目前一平方賣到五六萬元。
張景住在騎車過來要20分鐘的地方,他購置房產(chǎn)時是2004年,那時一平方是1400元。
張景是光頭, 很顯眼。他身材不高,又瘦,屬于短小精悍型。聊到激動時,他脫了鞋子,雙腿盤在座椅上。疲倦了,便向后一癱。
咖啡館生意很好,人來人往,西裝革履者和文青多,他倒自在。
此時,張景剛剛完成《尋找手藝2》的第二次修改,這是拍攝《尋找手藝》四年后的續(xù)集。2017年11月,沉寂在彈幕視頻網(wǎng)“B站”半年之久的《尋找手藝》突然火了,大批媒體到訪。張景曾表示會在今年四五月開拍第二部,但有了計劃,他就按捺不住了,正月十一就再次出發(fā)。
片子的火,張景也摸不透具體的原因。
紀錄片的圈子不大,有朋友向他轉(zhuǎn)告一位電視臺高層對這部片子的評價,“成也真實,敗也真實”。
這部被電視臺拒播的紀錄片,是2014年開拍,到2016年年底才制作完成的。起初張景躊躇滿志,想著電視臺應(yīng)該是爭相播出,但投遞后,從多個地方臺,到省臺衛(wèi)視,有13家電視臺拒絕了他。飽受打擊,那時是他最困惑的時期。
紀錄片的圈子不大,有朋友向他轉(zhuǎn)告一位電視臺高層對這部片子的評價,“成也真實,敗也真實”。
出身央視,在視頻行業(yè)里做了十幾年,張景不會意識不到《尋找手藝》有“叛逆”之處。它沒有既定的框架,拍攝組一行很“佛系”,手藝人或在或不在,或者近期不開工,他們都不強求。片中,攝制組三人常常入鏡,張景把他路上的心情也放進去,紀錄片的個人色彩濃厚。
何況,在決定拍攝民間手藝這一題材時,央視的老同事就說過他,張景你腦子進水了啊,民間手藝沒人關(guān)注的,我們拍出來收視率都不高。
不過,現(xiàn)在不是傳統(tǒng)媒介的時代。2017年4月,張景分五集把《尋找手藝》放在了“B站”上,一度被推上首頁推薦。
真正的走紅是在10月,毒舌電影推薦了《尋找手藝》。毒舌電影講述了一個略“賣慘”的故事,為了拍片,紀錄片的資金是導(dǎo)演賣了房子湊的。攝影器材,是淘來的二手殘次品,“又土又窮”……但就是好看!
張景說,網(wǎng)上的說法是真實的,但有些“夸大”。他的確為了湊集資金,在2013年賣掉了在燕郊的一套房,當時房子還在還貸款,自己沒有收入,相當于脫去一個累贅,還能到手40多萬元。
不論如何,繼《我在故宮修文物》后,《尋找手藝》成為又一部在“B站”被捧紅的紀錄片。
有了《尋找手藝》的鋪墊,《尋2》的拍攝更加順利。張景對自己的風格也有了底氣,拍起來駕輕就熟。
從2月26日出發(fā),到6月25日,張景在家里粗剪完成了第一版,四個月的時間,比第一部的用時3年短了不少。《尋2》,是反著第一部的路線走,探訪當年拍攝的手藝人。
“四年時間,剪片子的我整天面對的都是他們(手藝人),感覺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很想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所以有了第二部”。張景說,尋找路上,車子開到浙江的一處村莊,幾名農(nóng)民正在路邊田地里勞作,他們戴著口罩。他在車上看到其中一人的眼睛,感覺是拍過的手藝人,下車問,果然就是。不過手藝人卻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們是“單方面的老朋友”。
拍攝團隊還是上一部中為觀眾樂道的“鐵三角”:導(dǎo)演張景、原定的攝影師小蔣因病“跑路”后不得不扛起攝像機的原司機何思宏,以及出發(fā)前一周才學(xué)會錄音的錄音師兼“搭訕能手”喻攀。
其實還有一人,但被“雪藏”。他是看了《尋找手藝》后慕名來的“粉絲”,拍攝越久,敬仰越少。張景說,他們團隊無規(guī)矩無計劃,早上睡到自然醒,傍晚8點吃晚飯。這位“粉絲”做過攝像,覺得不該這樣。雙方越走越遠越陌路。
張景的拍攝標準是,沒有標準,“心里有期盼,但是沒有規(guī)矩”。因此在《尋找手藝》上,才有了坎溫前七次的失敗,楓香染老太太熬油的失敗……
在2001年進入央視,工作3年后,張景用在央視學(xué)到的技巧服務(wù)于商業(yè)拍攝。張景說,他深知紀錄片的套路,是故意設(shè)計的“另有玄機”。他用找?guī)霰扔鳎H酥嘎?,直接指向二樓一個確定的方位,但“正統(tǒng)”紀錄片不是,“一定要帶人到一樓,發(fā)現(xiàn)不是,哦另有玄機。再到二樓另一側(cè),發(fā)現(xiàn)也不是,這時候節(jié)奏緊張,再來點懸疑色彩的配樂,很是嚇人”。這種套路在《走進科學(xué)》里最大化。
都是套路,套路隱藏在一套既定的概念框架下。拍攝對象,就成為一道已經(jīng)成形的“填空題”中的“空”。
張景想擯棄這些,他稱作是“工業(yè)氣息”的東西。他把自己加入紀錄片,是認為“片子里‘我的痕跡越少,工業(yè)氣息越重”。沒有“我”的主觀角度,那么拍攝者的認知論一定是既定的概念和框架。
觀眾喜歡他的任性而為,但張景喜歡用道家思想,說是“無為而為”。
《尋找手藝》火了后,有沒有為片中的手藝人改善生活呢?拍攝《尋2》時,張景是帶著這個問題出發(fā)的。
他把自己加入紀錄片,是認為“片子里“我”的痕跡越少,工業(yè)氣息越重”。沒有“我”的主觀角度,那么拍攝者的認知論一定是既定的概念和框架。
至少何思宏是徹底改變了。他原本是“搞IT”的,其實是在中關(guān)村電器城工作,做修補機器、銷售的活。在拍攝第一部時,才到山西,原來的攝像師小蔣中途離開,負責開車的何思宏承擔了攝像師工作。他一竅不通,“但是是一個很敏感的人”,途徑新疆時,他把攝像機固定在車前,想拍出風的感覺。進入新疆的公路常年風沙,沙塵在車前急急避讓,“我真的看到了風”,“B站”有彈幕這么說。
第一部完成后,何思宏真的順利轉(zhuǎn)型,成為了一名行業(yè)內(nèi)的攝像師。讓張景郁悶的是,與何思宏再次合作,他卻發(fā)現(xiàn),何思宏“沾染了行業(yè)里的匠氣”,這恰恰是他想避開的東西。
張景是一個內(nèi)心挺高傲的人,或許隱藏在那個“賣慘”的故事里,沒被發(fā)現(xiàn)。
就像他所拍攝的手藝人,曾經(jīng)在高端專業(yè)的燈光、布景,“長槍短炮”的鏡頭下,他們的高傲,被消解在概念先行的拍攝流程里,也沒被發(fā)現(xiàn)。
手藝人對自己的身份是很驕傲的,這一點張景很清楚。他出生成長在湖南西邊的一個村莊,村莊里的手藝人也是農(nóng)民,他們的手藝如木工、編織籮筐,道場法師等,都是村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之物。因此地位高些,收入也高些。
在“小虎隊”以前,張景小時候的偶像是村里的手藝人張華國,他給死人做道場,要在白紙上畫人、畫房子,然后燒掉。張景崇拜他,和他一個村子,但是連靠近他和他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到了公共討論中,手藝人突然成為了 “弱勢群體”。
張景對他們的公眾形象無法信服,自己去拍,盡量“無為”,無干擾。喻攀和張景一樣,也是農(nóng)村出身,他們在與手藝人溝通時,永遠蹲坐在手藝人的視覺之下,“很自然,我們心底里是崇拜他們的”。手藝人處于俯視的視角,這才是他們?nèi)粘I钪械某B(tài)。
至于張景的傲氣,他想自己說出來。
他有一篇未完成的演講稿,題目就叫《一個極度狂妄的紀錄片導(dǎo)演》。他說,我狂妄到什么程度呢?我做這部紀錄片不僅僅是個人夢想,我是想顛覆一些東西,顛覆紀錄片的傳統(tǒng)。夠狂妄哈?
反“傳統(tǒng)”,是他“狂妄”的底。
在學(xué)會“反抗”和“狂妄”之前,即四年前,張景是另一副模樣。用他的話說,“曾經(jīng)是一個很壞的人”,漸漸積郁。
2004年離開央視后,張景接商業(yè)拍攝,很多是各種NGO和基金會的單子,他并沒有離開拍紀實性影像的圈子。他曾經(jīng)到河南拍攝艾滋病,間接幫助了中國艾滋群體,得到外國的每年2億元的資金幫扶,這讓他很有成就感。
也有“失手”時,他曾經(jīng)被安排到長江某化工廠排污口,合作者告訴他,這個化工廠污染長江,拍攝后能解決這個問題。張景那時深知、也熟用套路。排污口只是很小的一支流,他設(shè)法取景,怎么嚴重怎么拍,拍得像“整條長江都被污染了”。之后,張景通過電視看到他拍攝的畫面,出現(xiàn)在一個國際環(huán)保峰會上,作為了中國工業(yè)污染長江的例子。這讓他憤怒又無力,他的手藝,成了別人的工具。
還有他親眼見過的例子,在內(nèi)蒙古,攝像師付費讓農(nóng)民走過一段廢氣排放區(qū)域。到成片,主題成了“中國農(nóng)民在極端惡劣的天氣中放羊”。
張景說,后來的拍攝,他覺得沒有問題的,就不改。到2013年,數(shù)筆款項被拖欠,生活陷入苦地。
《尋找手藝》后,即便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諸多美譽,也具化成為現(xiàn)實中的幾座獎杯,但他依然很難找到現(xiàn)實的“知音”,相反,科班的老同學(xué)指責他太亂來了,是一個無意義的破壞者。
隨后,他加入了一個培訓(xùn)班,里面多是民營企業(yè)家。培訓(xùn)班“洗腦”,要眾人當面說出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有的老板身價2億,但最窮時身上只有17塊,生意運營不下去,數(shù)度自殺。張景發(fā)現(xiàn),他從前不怎么瞧得上的企業(yè)家,也有痛苦一面,和他們追求自我的一面。
“相信‘相信的力量”是培訓(xùn)班教給張景的主旨,他說,那時起,覺得自己的痛苦不算什么,執(zhí)迷在追償欠債上,也不是他想要的人生。那么,想要什么樣的人生呢?
還是拍紀錄片,拍“一部偉大的紀錄片”,很快,他上路了。
《尋找手藝》后,即便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諸多美譽,也具化成為現(xiàn)實中的幾座獎杯,但他依然很難找到現(xiàn)實的“知音”,相反,科班的老同學(xué)指責他太亂來了,是一個無意義的破壞者。
也許是含蓄的說法,紀錄片圈子不大,京圈更小,“現(xiàn)在有很多人反對我”,張景說。還有舊友問他,片子放在網(wǎng)上,不賺錢,還為了片子欠了百多萬,怎么生活?張景回他,生活沒問題。舊友說,你別撐啦,你就裝吧。
不被理解,是一個反“傳統(tǒng)”者所要支付的代價。功成名就后,這些也常常被看作是他們榮耀的一部分。
張景很知足,他說,現(xiàn)在住在北京,衣食無憂,他已經(jīng)是自己小時候想象中的“國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