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主義與文明困境
——試論《額爾古納河右岸》

⊙杜業(yè)婧[華中科技大學，武漢 430074]

作為“邊地之女”的遲子建，一直對自然保有一種天然的溫情和敬畏。經(jīng)歷過現(xiàn)代文明給人帶來的焦慮和沖擊后，不禁讓她對人類文明進程中的負面因素產(chǎn)生了“拒斥”態(tài)度，并進一步思考現(xiàn)代文明的得失問題，《額爾古納河右岸》即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她的這種思考。當她為了寫《額爾古納河右岸》，追蹤鄂溫克部落的足跡，在面對其民族的行將消失和文化的逐漸流失的現(xiàn)狀時，她油然升起一股“悲涼”②之感。誠然，隨著文明的日新月異，古老的生活方式中所裹挾的“野蠻”因子需要改變，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文明人”對這一類“野蠻人”所普遍采取的“連根拔起、生拉硬拽”③的方式又顯得不那么“文明”。本文將從原始主義這一批評范疇出發(fā)，探析《額爾古納河右岸》所潛藏的關于前現(xiàn)代文化形態(tài)的“原始”想象，以及立足于“半原始主義”立場展開的對現(xiàn)代文明困境的思考。

一、原始主義與林中“烏托邦”

（一）《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原始主義

鄂溫克是鄂溫克民族的自稱，意為“住在大山林里的人”。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即書寫了關于這個民族的百年興衰史。與現(xiàn)代人相比，小說中這群生活在大興安嶺密林中，生活習性帶有原始性色彩的“山林中人”，他們的生存文化方式，并不能用慣常意義上與“現(xiàn)代”形成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來形容。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邊緣性，鄂溫克族從發(fā)源到發(fā)展，并未參與廣泛社會學意義上的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變，他們長期以來自給自足、帶有氏族性質(zhì)的群居生活和文化形態(tài)，更適合于人類文化進程中傳統(tǒng)之前的“原始”形態(tài)，更符合人類學意義上的原始主義性質(zhì)。方克強認為：“對‘原始’的重新認知與評判是與文化人類學中的相對主義潮流密切相關的，原始主義更是對‘原始’一詞的進化論內(nèi)涵的顛覆性反轉。暫且拋開價值評判而從學理角度探討，‘原始’一詞的引入無疑比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二元對立的視野更為廣闊，從而更具有從整體審視人類文化的人類學意義?！雹芤虼?，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思想傾向上看，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都十分適合用原始主義視角切入，也更易挖掘作品所呈現(xiàn)的文化人類學意義。

總體來看，遲子建立足于鄂溫克民族，她贊美鄂溫克人自然原始的生活方式和情感追求，對其行將消失的文化表達出惋惜之情，她雖對現(xiàn)代文明健康的一面不無肯定，但也以現(xiàn)代人的立場，對現(xiàn)代城市文明在改造古老文明時粗暴、吞并式的方式給予了批判，處于一種“半原始主義”的價值立場?！额~爾古納河右岸》以敘述者“我”這個氏族中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一個九十多歲老人的回望展開故事。史詩性構架下對少數(shù)民族鄂溫克從生活日常到種族興衰的書寫，為我們洞開了“另一種人”的生活視野。

（二）原始主義與林中“烏托邦”

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雖包裹著少數(shù)民族的外殼，以真實存在的鄂溫克族人作為小說原型，但由于小說的“漢寫民”性質(zhì)，作者遲子建雖深入族群中收集素材，但作為一個外族人，她并未對鄂溫克人從生活到心靈的各方面的變化感同身受，在結構小說的時候難免在故事中負載她自己的想象——關于鄂溫克人原始生活與情感的想象。葉舒憲在其文中指出：“作為文明人的文化尋根之源頭，關于原始文化的想象從文明伊始就伴隨著社會意識與個人記憶不斷發(fā)展演化，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變換成不同色彩和價值的參照景象：妖魔化的或者烏托邦化的?！雹葸t子建站在現(xiàn)代文明的立場，深知這一“文明”的弊端以及它對現(xiàn)代人的異化，她比照生活原始化的鄂溫克人，在小說中建構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生存世界。

1.“烏力楞”與儀式化生活

小說中“山林”中的鄂溫克人，主要以畜牧、打獵為生，有別于傳統(tǒng)的以耕種為主的“宗法制”鄉(xiāng)村，生活極富原始特色。從部落中分出的氏族“烏力楞”，是一種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具有家族社會性質(zhì)的生產(chǎn)組織和社會結構，是獨立的經(jīng)濟單位。以“我”所在的“烏力楞”來說，族長的繼承并沒有嚴格按照“嫡長子”繼承制，而是考慮了長幼、能力等方面的因素。人們按照居住環(huán)境和季節(jié)的變化調(diào)整生活作息，食物的獵取采取共同狩獵，食物的分配按人口平均分配的方式，并適當照顧到特殊人群。群居生活中，生產(chǎn)勞作采取合作的性質(zhì)，大家自覺地在族長的指揮下付出勞動，男女老少按照實際情況各司其職。共同勞作雖然只出于群居生活的客觀要求和人們共同的情感道德約束，但大部分族人仍然恪守這一勞作形式，從勞作到物質(zhì)分配都是和諧且順其自然的。

在生活習性上，他們自然奔放，但也極具儀式感。茹毛飲血的飲食習慣隨著烹飪方式的發(fā)展有所改變，但族群中的部分人，依然保持著吃生肉的習慣，依傍他們所生活的森林環(huán)境，他們發(fā)展出了屬于他們自己的文化以及生活特色。如對獸皮、樺樹的藝術性使用，獨特的婚喪風俗，對馴鹿、熊等動物的圖騰崇拜，等等。在長期的生活中，他們形成了一些約定俗成的儀式與禁忌，如在食肉前敬“瑪魯神”，尊重“火神”不能褻瀆篝火等。

2.和諧的兩性觀與“野地性愛”

鄂溫克人因打獵的需要，男性承擔更多生存壓力，但小說中鄂溫克人的兩性關系，并不像慣常意義上的男性占主導，兩性關系的良好模式中，男女處于平行的地位，婚姻是否幸福的決定性因素更在于情感和責任。小說中以“我”和兩任丈夫之間、妮浩與魯尼之間等都代表著完美的婚姻模式，反之則是因缺乏感情基礎的婚姻，如伊芙琳與坤德。

兩性關系的和諧也體現(xiàn)在性活動這一問題上。性愛活動作為一種人獸共有的行為，是一種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在鄂溫克人看來，性愛活動因為生育需要不僅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行為，也是夫妻間情感濃厚程度的“黏合劑”。遲子建用“制造‘風聲’”這一比喻將這一行為描寫得極富感染力?！拔摇睆男÷犞改钢圃斓摹帮L聲”長大，對這一行為習以為常并且希冀與自己的另一半制造“風聲”。當“我”因為一次走失而赤身露體地遇見自己的第一任丈夫拉吉達，“我”也開始與他一起制造屬于自己的強勁“風聲”。小說中有一段十分動人的“野地性愛”經(jīng)歷的描述：“我”和拉吉達在新做成的堿場上做愛。在自然天地之間，兩個人完美地交融在一起，這一描述，將兩人間柔情似水又激情粗獷的情感方式，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狀態(tài)的表現(xiàn)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現(xiàn)代城市文明中，兩性關系之間摻雜了太多東西，以致夫妻間、親人間的情感變得不那么純凈，生活環(huán)境的束縛使得他們難以產(chǎn)生如“我”與拉吉達、瓦羅加這種身體精神極度契合并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情感。處在極寒之地的鄂溫克人，他們“原始”但重視情感，其人際交往的理想模式是值得“現(xiàn)代人”反思的。

3.“萬物有靈”、自然崇拜與原始思維

鄂溫克民族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死亡率較高，所以他們尊重生命，以“生育”為榮。為了保持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平衡，他們在乎人乃至一切生靈的生命。他們所崇拜的薩滿教奉承一種典型的“萬物有靈”論，這種信仰使他們尊重每一種動植物，甚至山川、河流。在他們眼里，人只是萬物生靈中的一種，并不具有凌駕于他們之上的地位。部落中的薩滿作為人與神的中介，具有溝通人和神靈的功能，并通過這種功能達到為部落中的人祈福、禳災、治病。而在他們行使儀式活動的過程中，常常會有一種生靈作為負載，如尼都薩滿在救“我”的姐姐列娜時，將神力負載于一只馴鹿仔身上，列娜被救活后馴鹿仔則“代替”她死去了。后來，當馴鹿媽媽為了給死去的馴鹿仔報仇而間接害死了列娜，這一輪回中人與生靈間生命的傳遞似乎有了一個結局。

繼任的妮浩薩滿在行使神力時則更為壯烈：她在儀式活動中被負載的生靈竟然是自己的孩子！作為薩滿的她身負拯救與救贖的使命，只能不惜以犧牲自己孩子為代價去救人?！皠e人的孩子”與“自己的孩子”的轉換，“生育”與“死亡”的轉換，帶有極強的悲劇性。值得注意的是，因救他人而死的兩個孩子交庫托坎與耶耳尼斯涅，從他們的命名和妮浩在救人時的情形上看，似乎隱喻著關于人與其他生靈的某種關聯(lián)性。當“我”痛心疾首地勸告她不要再給孩子起這種植物性的名字時，從側面反映出鄂溫克人對“自然神力”的深信不疑。他們“由于生產(chǎn)力的低下，思維活動常常處于主客體分化的邊緣，內(nèi)在世界的感覺和外在世界的規(guī)律區(qū)分是極不確定、極不明晰的，兩者之間沒有一道堅定而理性的界墻”，使得“他們完全把自己的情感、欲望和想象訴諸自然，并把這集體心像看作是客觀真實的”⑥，這無疑也是一種原始思維的表現(xiàn)。

綜上所述，小說中的鄂溫克群體游離于現(xiàn)代文明之外，過著“原始化”的氏族生活，他們的生活雖負載著苦難和救贖等內(nèi)容，但極強的生命力與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更多地充斥在其中，仍不失為一種較為和諧和“烏托邦”式的生存模式。在理想家園的生活中，他們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并保持著原始性的思維和認知方式。在這種思維方式的統(tǒng)照下，他們崇拜自然、厚生厚死，閃爍著原始主義的理想化色彩。

二、半原始主義與現(xiàn)代文明困境

（一）生存抉擇：“留守”還是“走出”

小說以時序漸進性的“清晨”“正午”“黃昏”“半個月亮”結構文章，也預示著鄂溫克人從幸福走向衰敗的過程。在“清晨”部分，“住在山林中的人”日復一日地過著他們的理想生活，在長時間內(nèi)都處于一種較為封閉的狀態(tài)，雖與左岸的俄國“安達”有著穩(wěn)定的商品交易，但也是十分融洽的。但當推進到“正午”部分，他們在山林中平靜的生活逐漸被打破。隨著文明進程和社會轉型的加快，在遭受了外侵和內(nèi)壓的雙重圍困后，不得已而走出山林。

首先是日本人的入侵，他們不僅對獵民們大肆剝削，還試圖在生活方式和文化上影響同化他們。毫無意外，鄂溫克人對日本人的“入侵”持抵抗、排斥的態(tài)度。他們的青壯年在多次的被動“受訓”中備受折磨，上演了一幕幕交替著死亡與抵抗的悲劇。接著是國界內(nèi)的因素，山下的漢人為了開發(fā)林區(qū)的需要以及改變鄂溫克人較為落后的生活方式，鼓動“山林中人”走出山林。內(nèi)外圍困的各種因素，使得鄂溫克人不得不開始面臨是否“走出”的問題。鄂溫克人對這一標榜著“民族號召”的“入侵”，是迷茫又復雜的。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小說中分為以“我”為代表的“留守派”，和以達吉雅娜為代表的“走出派”?！拔摇泵鞔_表達出，如果離開山林，離開了每天生活在一起的馴鹿、樺樹、山川等，身心都會極不適應?！拔摇辈恢鲝埡⒆觽?nèi)ド较律蠈W接受知識，認為對自然萬物的認知和適應即是知識。這種與自然生靈融為一體的原始思維，支配著“我”的生活方式和認知方式，使“我”雖也經(jīng)歷了內(nèi)憂外困帶來的陣痛，但仍然堅守著原始自足的“留守”生活。而接受過教育的達吉雅娜，經(jīng)過了多方面因素的考慮，為了大家能接受更好的醫(yī)療和孩子們接受更好的教育，毅然決定應該勇敢“走出”。

客觀看來，“留守”雖是一種對本民族的堅守，但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林區(qū)的整合，森林的大肆砍伐造成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退化，山民們的生活環(huán)境將會變得愈加惡劣，繼續(xù)原始性的生活方式顯然不切實際。而“走出”代表著向廣闊的現(xiàn)實靠攏，接受相對更健康的醫(yī)療方式、教育方式等，這些都是符合人類發(fā)展模式的。但也毫無意外地意味著喪失，比如馴鹿在被圈養(yǎng)以后，生活方式由自然生長變成真正的“馴養(yǎng)”，馴鹿這一“使鹿族”們的精神投射客體改變后，附著其上的神性因子和文化內(nèi)核也會逐漸消失。“隔絕”在山林中的鄂溫克人的“走出”，意味著從原始到現(xiàn)代的跨越式轉變，其身心所經(jīng)歷的撕裂感是不言而喻的。小說中雖對這種“推動”給鄂溫克人帶來的變化從生活、態(tài)度等方面給出了一系列描述，卻并未從心靈層面展現(xiàn)他們在這種轉變中的陣痛。但在人物伊蓮娜身上，卻很好地表現(xiàn)了這種生存抉擇的撕裂感。

伊蓮娜作為走出山林的第一個大學生，向世人展示了她驚人的繪畫天賦，在經(jīng)歷過兩段失敗的情感后身心俱憊地回歸山林?？梢园l(fā)現(xiàn)，她沉迷于人與動植物、山川河流融為一體的山林生活，這種生活也更能激發(fā)出她的藝術靈感，她用動物皮毛、天然植物原料等創(chuàng)作出的令人驚嘆的藝術品就是這一靈感的結晶；但山林中過于寧靜、與世隔絕的生活，又讓她倍感空虛，從她多次“走出”的行為看來，她由于從小接受現(xiàn)代教育的熏陶，被培養(yǎng)起來的“現(xiàn)代人”基因讓她十分留戀車水馬龍的城市生活。因為種種因素，她在“留下”與“走出”之間搖擺困惑，最后思索不得而以自殺的方式告別，成為一個令人扼腕嘆息的悲劇式人物。小說對她的刻畫多來自“我”的講述，而并未對她的心理活動給出更多的描述。但仍可以肯定，她的天賦異秉和傳奇的經(jīng)歷意味著她的內(nèi)心將會比普通人承受更多。她的藝術靈感來自于自然山林，但她的成長環(huán)境又決定了她更適合于現(xiàn)代城市生活，在這兩者之間的矛盾中，她的悲劇結局是可以預見的。作者在小說中的“半原始主義”的傾向，在這個人物身上得到了有力的表現(xiàn)。

（二）生存寓言：“原始”還是“現(xiàn)代”

小說敘述采用了第一人稱體驗視角和回顧視角交替的寫法，每個部分的開始都以現(xiàn)在的“我”在回望中展開?！拔摇钡幕赝敲嫦蜻^去的，剛好和鄂溫克族的歷程乃至整個社會的進程相反，差不多表明了“我”的態(tài)度，故事中的“我”也確實在最后決定去留的投票中選擇了“留守”。但作為敘事承擔者“我”的態(tài)度并不全為作者的態(tài)度，在這個問題上，作者的想法更傾向于“我”的女兒達吉雅娜，即下山定居，建立一個新的鄂溫克獵民定居點。這不失為一種折中的方法，但仍然是鄂溫克人在內(nèi)憂外困的情況下所做出的妥協(xié)。

在小說的結尾，達吉雅娜一行人在下山后的某一天，山中寧靜生活的“我”和安草兒突然聽見了熟悉的鹿鈴聲，他們帶走的那只馴鹿木庫蓮又回來了！僅僅是這只馴鹿回來了，還是帶它走的人也回來了？這種開放式的結局也表明了作者的困惑。也不禁讓人追問，當住在山林中的鄂溫克人“走出”之后將會怎樣？是會將本民族習性、精神融入血液中一直流傳，還是隨著賴以生存的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以及通婚、民族同化的各種推動，他們將會與山下的漢民族融為一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成為一個民族的“傳說”？“我”作為敘事承擔者，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但敘述者“我”并沒有告訴讀者她自己的名字。“我”是沒有名字的，她與故事中的人雖然帶有鮮明的民族色彩，但仍然可以套入其他時間、地點的故事框架中——她可以是鄂溫克民族中的任何人，也可以是任何民族中的任何人?！八麄儭睆摹白≡谏搅种械娜恕弊?yōu)椤白叱錾搅值娜恕?，從封閉、自給自足到被迫開放的民族命運，從極具個性化的生存模式到融入群體的興衰史，隱喻了關于人類命運的思考，關于人類處在某個階段生活環(huán)境從封閉到開放、對外來事物從排斥到接受的過程中張力的思考，以及民族化乃至全球化進程中“少數(shù)民族”命運的思考。其中最值得注意的，還是關于“原始”與“現(xiàn)代”沖突，“現(xiàn)代”對“原始”吞噬的思考。

因為進化論觀念的影響，“原始”一詞經(jīng)常被賦予野蠻、蠻荒等含義，但從小說中可以看出，“原始化”的鄂溫克人雖保留著一些不無野蠻的生活習性，但生活的整體基調(diào)仍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珍視生命的。然而，當我們反觀現(xiàn)代文明的種種，卻不乏“野蠻”的因子，它理所當然地打著“文明”的旗號，讓人們或主動或被動地裹挾進現(xiàn)代文明的潮流，最終讓人們過上一種模式化的生活，讓“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讓自然靈性、神性等“異端”皈依于工業(yè)化模式下的道德觀、文明觀。處在這種潮流之中的遲子建，雖對現(xiàn)代文明的合理因素不無肯定，但更多的是對現(xiàn)代城市文明中被物欲異化的人際關系、對自然馴服式的改造方式等惡性因素持排斥態(tài)度，并試圖在她的小說中建立一個理想化的精神家園。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對“原始”的擁抱即是她逃離城市、“回歸家園”的一次表現(xiàn)。她選擇了鄂溫克人作為她書寫的對象，不僅在于鄂溫克人與大自然不分彼此的生活方式，更在于他們的純樸、包容的民族特質(zhì)引起了作家的共鳴。有學者認為：“少數(shù)民族文化往往由于游離于主流文化的控制而具有奔放、自由原始本能驅(qū)動的生命力旺等特點而引起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興趣?！雹叨凇额~爾古納河右岸》中，不是自然原始的鄂溫克人吸引了遲子建的寫作，而是遲子建所秉持的“文明”觀和對自然的親近態(tài)度，讓她自然而然對具有相似傾向的鄂溫克人靠攏，并自愿為他們行將消失的民族文化書寫“挽歌”，她對這種古老文明不得已的消逝痛心疾首，認為“如果一支部落消失了，我希望它完全是自然的因素，而不是人為的因素”⑧。

鄂溫克族的逐漸消失，不僅意味著現(xiàn)代文明向原始文明的告別，也意味著鄂溫克人的生活所附著、所融為一體的大自然的“背景”化，我們脫胎于其中的“自然”也在文學中逐漸對象化而淪為“背景”，成為一種“人類中心主義”⑨的文學。如金理所說：“在這樣的文學中，自然只是人類活動的‘背景’以及功利取用的資源，自然內(nèi)在的價值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多重、豐富的關系被遮蔽了?！雹狻斑@樣的文學”在現(xiàn)代文明的推動下，逐漸背離了“原始主義”那種人與自然和諧包容、互為取悅的更加生態(tài)的相處模式。但遲子建卻背“主流”而馳，她在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戒絕背景”的文學傾向，是值得我們反思的。

①④方克強：《原始主義與文學批評》，《學術月刊》2009年第2期，第97—98頁，第95—97頁。

②③⑧遲子建、胡殷紅：《人類文明進程的尷尬、悲哀與無奈——與遲子建談長篇新作〈額爾古納河右岸〉》，《藝術廣角》2006年第2期，第34頁。

⑤葉舒憲：《西方文化尋根的“原始情結”——從〈作為哲學家的原始人〉到〈原始人的挑戰(zhàn)〉》，《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年第2期，第97頁。

⑥方克強：《阿Q和丙崽：原始心態(tài)的重塑》，《文藝理論研究》1986年第5期，第14頁。

⑦張德明：《原始的回歸——論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的原始主義》，《當代外國文學》1998年第2期，第128頁。

⑨⑩金理：《殘月至美——評遲子建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上海文學》2006年第6期，第65頁，第65頁。

參考文獻：

[1]方克強.原始主義與文學批評[J].學術月刊, 2009（2）.

[2]遲子建, 胡殷紅.人類文明進程的尷尬、悲哀與無奈——與遲子建談長篇新作《額爾古納河右岸》[J].藝術廣角, 2006（2）.

[3]葉舒憲.西方文化尋根的“原始情結”——從《作為哲學家的原始人》到《原始人的挑戰(zhàn)》[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5).

[4]方克強.阿Q和丙崽:原始心態(tài)的重塑[J].文藝理論研究,1986(5).

[5]張德明.原始的回歸——論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的原始主義[J].當代外國文學, 1998（2）

[6]金理.殘月至美——評遲子建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J].上海文學, 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