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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78年是我個人發(fā)展的一個非常重大的轉(zhuǎn)折點。1977年恢復高考以后,安徽省由春季招生改為秋季招生。于是我們初中二年級念了三個學期,到1978年夏才念完初二,秋季升入到初中三年級。
1978年3月,學校開始策劃對初中的三個平行班進行再分班,分班的依據(jù)是對所有學生進行一次語、數(shù)兩科統(tǒng)一考試,按考試的總分來重新劃分班級。分數(shù)高的分到一班,分數(shù)居中的分到二班,分數(shù)低的到第三班。
考試結(jié)果,我兩科比較均勻,都考了七十幾分,進入到一班。分班后又進行分組。按我的測試成績,又進入到由12個成績比較好的學生組成的好組。當時我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以前,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看了很多自己喜歡看的書,堅持寫日記。但是我的學習成績在班上只是中等,從來沒有拿過第一名,我也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的學業(yè)成績是否能拿第一。進入到新的班新的組以后,自然地給自己增加了壓力。過去可以由著性子,但是進入了這個好班好組之后,就暗中存在著“不能夠掉下去”的心態(tài),所以用了更多的時間在學業(yè)上,也就自然丟掉了自己原本喜好的學習內(nèi)容和方式。
中考時,我們那個學校總共一百多名學生,所有學生都填報中專,因為當時念完中專以后就有飯碗了。我是唯一一個填報高中的,這點算是隨了自己的性子,考入當?shù)氐闹攸c中學重點班。
1978年的分班,是我人生的一個岔路口,如果當時不分班,我就沒有那么大的學習動力,也就不可能進重點高中,上大學。也就不可能從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轉(zhuǎn)變身份來到后來的工作崗位上去。
幾十年后回過頭來看那次分班,發(fā)現(xiàn)它產(chǎn)生了兩個效應。一個效應是分班讓我們這些學生走上兩條不同的路。當時分到二班三班的學生基本上都沒有考上高中,更別說上大學。另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應是,同學們對后來進入的這個初三(1)班沒有太多的感情,對當時幾乎集中到這個班的學校最好的任課老師也沒有太多的感情。因為在這個班上大家都奔著考試了,反而對初中二年級以前的班級比較留戀,同學間的交往也比較多,感情也比較純真。
二
1981年,我又進入人生另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可以用“解放”來表述。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做鞭炮的地方,當?shù)亟?jīng)常從上海、南京、武漢拉一些舊書來做鞭炮筒子。車子拉到家門口,就有人叫我們小孩子幫忙裝卸,不給工錢,但是可以在里面找喜歡看的書,拿一兩本。就這樣在初中二年級之前在跟隨爺爺上山放牛的同時我看了很多書,印象深刻的有桑弘羊的《鹽鐵論》、郭小川的詩。有時我朗讀,我爺爺在一旁聽,還能矯正我的不少白字。
進入初三、高中基本上沒有時間看課外書,反反復復都是考試、做題。1981年我參加高考,陰錯陽差,我本來語文成績比較好,但是高考我的語文才考了53分。物理則考了接近90分,所以后來讀的是物理系。
當年我的考試分數(shù)上了本科線,卻又遇上安徽省刊登招生簡章的《安徽青年報》把徽州師專整個給漏掉了,安徽省沒有學生報考這個學校。于是這所學校在本科學生里面招生,包括我在內(nèi)的很多學生以夠上本科的分數(shù)錄取到徽州師專。
當時我們都很郁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悶方式,我的辦法是讀書、寫作,很快就在??习l(fā)了一首十六字令和其他稿子。恰在此時,批判了30年的陶行知被平反了,我看了一些陶行知的文章,感到文中所說的與自己從初中三年級到整個高中所遇到的為考試而學的很刻板化的內(nèi)容不一樣,就對陶行知有了興趣。我又回到了初中二年級之前看雜書的日子,擺脫了被應試教育所束縛的日子。
自從接觸陶行知以后,我有一種“解放”的感覺,就好比在以前認為沒有任何路的“山野”里,我能看到有人曾經(jīng)在這里走過,原來這里面是這么空曠,這么開闊。這讓我迷上了陶行知思想,迷上了陶行知研究。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解放,決定了我后來走的路跟我當時的很多同學不一樣。
受到陶行知思想影響,在大學我沒有把全部精力用來學習學校規(guī)定的課程內(nèi)容,而是用了很多時間到社會上去做調(diào)查。我跑過學校周邊的很多工廠,了解工廠需要什么人,學校的畢業(yè)生是不是可以滿足它的需求,及工廠內(nèi)部對職工的教育的情況。我還聯(lián)系其他五個同學在1983年暑假為兩個工廠辦工人文化補習班。
因為思想的解放,我學的東西、做的活動,跟其他同學是不一樣的。數(shù)量、方式和內(nèi)容上都不一樣,這是個重要的改變。
當然我這樣做也遇到一些障礙。我們班輔導員老師質(zhì)疑我為什么不在學校里學習,而是經(jīng)常到外面去跑,我們系主任找過我好幾次,批評我專業(yè)思想不牢固,說“國家規(guī)定你學什么你必須學,不能夠再干其他的事”。但我得益于思想解放,不再遵照某一個模式去把學業(yè)做好。2011年,我見到了當年的系主任孫世澤老師,他見面跟我講的第一句話是“儲朝暉,我向你道歉”。他說:“我當年跟你說的那些話都是錯的,我現(xiàn)在明白了,培養(yǎng)人就要依據(jù)他的興趣愛好來,而不是先定一個標準,畫一個框?!?/p>
三
人生歷程中,“分班”和“解放”又何止一次,事實上它是每個人都可能多次遇到的,對我來說也是一個不斷進行的過程。
我跟同學比較,一個很大的差異是其他人可能更看重分班,依賴分班,我則不斷“解放”。我的一些同學每進到一個新的“分班”環(huán)節(jié),不是去解放,而是加了一層自我約束。比如有的同學考入大學或進入新的崗位后,就用他腦子中大學的概念或“烏紗帽”來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按照大學或官場的要求,按照外在的要求來決定自己的行為,不敢有所超越。從大學畢業(yè)進入社會,這些人又按照“社會規(guī)范”去做事,進一步失去解放的機會,又進入到新的套子。做官的按照當官的一套來,進入到一個新的束縛里;從商的用商業(yè)邏輯來決定自己的一些言行,也是讓自己進入到一種新的束縛里,這種社會束縛很多。盡管社會有很多新的信息,新的變化,新的發(fā)展,但是很多人在人生路上一步一步進入到越來越狹小的圈套里去了。
在我的人生經(jīng)歷當中,有經(jīng)商做生意的機會,也有做官的機會,我都沒有去,不想進入這個套子。我有自己的“班”,但與別人不同,不是一步一步地讓自己變得更受束縛,而是堅守自己喜歡做的事,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然后思想盡可能放開,盡可能不要存在一個固化的圈子,固化的束縛。有了新的證據(jù)就一步一步走出圈子,一步一步地走向解放,才能夠更好地發(fā)展。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境界時,思想意識等各方面應該匹配這個新境界,而不應該受到已有東西的束縛。所以,我覺得“解放”是一個長期的、不斷進行的過程。
改革開放40年,社會進程是極端復雜的,并不一直是“解放”的過程,實際上是封閉與開放、保守與解放這樣一個相互矛盾甚至有時是沖突的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不同的人吸收到的,接收到的,或者是想要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從分班這個角度來說,它事實上是給不同的人不同的機會。“分班”是有一定合理性的選擇,但是分班本身實際上是對整個社會進行分層,是中國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等級社會進一步形成的現(xiàn)實過程。這個過程本身就改變了不同人的命運,安排著不同人的命運。分班實際上是形成新的規(guī)則、新的秩序、新的規(guī)范,這個新的規(guī)范就造成一些新的社會狀況,造成每個人社會位置的變化;這個過程本身也造成教育的新的狀況,對教育也是一種新的束縛。
如果教育僅僅是沿著分班這個邏輯走下去,又是對教育的束縛。在這種狀況下,教育能不能有新的改變,實際上需要的是一種新的解放。但是,教育要實現(xiàn)這樣的解放,特別是從改革開放以來要實現(xiàn)這樣的解放依然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依然是一個很難實現(xiàn)的過程,這也是我們當下教育遇到很多難題,長期難以得到解決的重要原因。
所以從這樣一個歷史進程來看,我們現(xiàn)在的教育依然處在一個“分班”與“解放”的相互沖突相互矛盾的過程中,現(xiàn)在一些教育問題的解決和教育品質(zhì)的改進,依然在這兩種思維之間。怎樣選擇,怎么規(guī)范,怎樣去進行相互之間的勾兌甚至是相互之間的程序安排,需要在這些方面下功夫。
解放是一種新的動力,如果沒有這個動力,那么我們以后的教育就不可能有新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