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的幻滅
——夏商長篇小說《裸露的亡靈》讀后

北京 | 閻晶明

正是年頭歲尾的時節(jié)，心情和街景一樣凌亂。我和朋友分坐在一壺酒的兩邊，不知怎么，竟有心情談文學。話題怎么轉(zhuǎn)到印象最棒的一篇文章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同時說出了羅蘭·巴特的《脫衣舞的幻滅》。是的，幻滅，不正是我要尋找的一個詞嗎？用這個詞來闡釋夏商的《裸露的亡靈》，也許可以稱得上恰當。

悲劇永遠是文學故事里最搶眼的種類，但我以為，許多中國作家對悲劇的認識仍然十分模糊，許多人對悲劇所蘊含的美感，悲劇里的詩意認識不足，所以常常把悲劇推衍為一個個悲慘的人間故事，生怕慘烈程度不夠影響悲劇的力度，豈不知這正是對悲劇本身的否定。“五四”時期的作家中，魯迅小說之所以獨樹一幟，正是在這一點上和大部分同時代作家分出了高下。從“問題小說”演進到魯迅小說，實際上就是從單純的悲慘故事的羅列到具有現(xiàn)代小說觀念的敘述的躍變。魯迅把同樣的素材如祥林嫂、孔乙己的悲慘故事，化入到極具風格化的藝術語言和現(xiàn)代感的小說結構中?？上В@個問題在中國文學中直到今天還沒有完全解決。正是在這一點上，夏商的《裸露的亡靈》有它特殊的意義。

《裸露的亡靈》有一個故事外殼，這個外殼的悲劇程度可謂強烈。這里隨處即可遇到死亡的情景，安波、呂瑞娘、匡小慈、少華、楊冬兒、樓夷、霍伴，所有這些已逝者都在小說中游蕩著，他們陰魂不散的存在讓整部小說彌漫著強烈的生死味道。每一次死亡的背后都有一串隱秘和心痛的故事，死亡所包含的“小說意味”就烘托出來了，每一個死者又都在作家的調(diào)遣下頻頻對生者進行“訪問”，對自己已經(jīng)抽身而去的世界進行評說和追問，生死的界線因此被打破。這是一個生與死、愛與恨、過去與現(xiàn)在、荒謬與執(zhí)著、諷刺與悲情相混合的世界。把一個硬性的故事外殼，敘述成一個渾圓的陰陽兩界中的人生世界，讓悲劇中的悲慘和荒唐成分幻滅成一個對生和死產(chǎn)生詩意想象的文本。故事框架本身所擁有的硬度，在作家敘述的反復撫摸和撞擊下，成為一個陰柔的載體，具有強烈的流動色彩。羅蘭·巴特在論及法國的脫衣舞時有過一連串精彩的論述：“女人在脫光衣服的剎那間被剝奪了性感”，這是因為，“隨著她佯裝要把衣服脫光而有一整套遮掩物覆蓋在女人的軀體上”。異國情調(diào)的裝扮，音樂廳里的古典道具，表演者從頭到尾的舞蹈動作，這些都是“剝奪性感”的手段?！坝谑俏覀兛吹矫撘挛杪殬I(yè)演員都處在令人驚異的輕松氣氛中”，“高傲地躲藏在對本身技巧的自信中，結果，她們的專門技巧給她們披上了衣裳”。（羅蘭·巴特：《脫衣舞的幻滅》，見《符號學原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在我看來，《裸露的亡靈》對悲劇的描寫、對死亡的表現(xiàn)有著類似情形。每一個死亡故事周圍都串接著許許多多的修飾，或者是亮麗的愛情，或者是“同性戀”的隱私，也或者是暴力、欺騙、疾病的折磨，每一次死亡都在這些“遮掩物”的覆蓋下使恐懼消失。應當說，這是一種具有現(xiàn)代感的表現(xiàn)手法，它是對作家藝術技巧、敘述耐心的考驗，也是作家對死亡這個哲學命題的一種藝術闡釋。

小說的開始就是死亡的情景，安波，一個青春美女，市長的女兒，孤獨地倒在醫(yī)院的草地上，懸念是不言而喻的，作家沒有急于打開這個秘密，而是由此不斷展現(xiàn)出一個個的死亡故事。故事的線索從開始就被打亂，死者赴死之后陰魂不散地棲息在一個活人的耳朵里，這種安排為作家任意調(diào)動和改變故事場景及故事線索提供了方便。所謂“裸露的亡靈”，不但是生和死的“裸露”，同時也使時空成為一個透明的、立體的存在，可以從任意一個方位與時段窺視。安波的死亡秘密尚未展開，樓夷因霍伴之死被傳訊又添神秘。安波的生母呂瑞娘與安波陰魂相聚，揭開了生父安文理情感世界的難言隱痛。安波受死神引導，目睹了自己的前夫、父親的情敵、母親的舊日情人樓夷在野地里的秘密，這個已被警方跟蹤的行兇者，安波目睹了他赴死前的一幕。安波的好友匡小慈已先安波死去，也許正是她，為安波打開了陰界里的世界秩序，并時時讓人與生前的世界產(chǎn)生勾連。還有一個在生死之間徘徊、游蕩的人物，這就是優(yōu)雅、孤傲、憂郁、煩悶的少華，一個身患絕癥的病人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生的留戀，倒是在赴死前目睹著死亡在自己身邊的隨時出現(xiàn)。他終于等到了這一時刻，同暗戀自己的護士楊冬兒破窗而去。如果說安波的陰魂在剛剛脫離自己的肉體后時?；靥揭咽诺氖澜绲脑?，少華的生存，他在生命邊緣的那副崩潰的神情，常常讓死亡成為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掉入的巨大黑洞，這個巨大的黑洞是一種恐懼，也是一種誘惑。只有兩個人淚眼清流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個是安波的父親，除了市長頭銜卻一無所有的安文理，另一個是安波的愛人，一個聲音制造者，更是無意間點燃悲劇導火索的鄺亞滴。

由于作家的設置，死者同生命世界的關系被很微妙地劃定出來，他們是這個世界冷靜的旁觀者，但已無能力也無興趣參與其中。安波可以看到父親為了自己的死亡流下凄慘的淚水，也可以看到前夫樓夷在罪惡邊緣的掙扎，她同時又可在陰間與母親的陰魂相聚，把父母的情愛秘史盡數(shù)得到，一個人生命“裸露”的過程已經(jīng)包含和死亡相關甚至是死亡本身的內(nèi)容。由于小說中這種生與死的“對話”反復進行，死的恐懼在小說人物身上就顯得十分淡漠。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家純?nèi)辉趯λ劳霰旧磉M行贊美，事實上，小說中每個死者的背后，都有一連串沉痛的悲劇或難言的隱私相隨，并成為促發(fā)他們奔向死亡的重要原因。安波的愛情史已足夠紛亂，從她和母親的舊情人樓夷相戀并成婚起，畸形的人生之路已經(jīng)起程?？镄〈鹊乃揽瓷先ナ且黄疖嚨湥瑢嶋H上是一段亂倫故事的最后章節(jié)。樓夷是個已經(jīng)被捕的殺人犯，霍伴是受害者。少華的死表面上是身患絕癥的必然結局，他的內(nèi)心其實更有不可愈合的傷痕。他因為同性戀和樓夷、安波們聯(lián)系起來，盡管在安波的死亡現(xiàn)場他扮演著陌生看客的角色，卻不知自己早已經(jīng)處在角色中。

《裸露的亡靈》在人物關系的設置方面頗費心機，戲劇化的最大特點就體現(xiàn)在毫不相干的人原來都有或顯或隱的關聯(lián)，這樣做的結果，一方面使松散的小說結構看上去錯中有序地成為一個整體，另一方面也在主題釋義上增加了些許宿命的感覺。這部小說因此看上去更具文本實驗的味道和抽象哲理的意味。小說最成功的地方也許在于，所有這些主題意味的抽象和文體語言的探索，都基于一個現(xiàn)實感很強的故事外殼，這些故事框架看上去如此簡單又仿佛常見，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和身邊。這兩者在生與死的氣氛籠罩下互相交融，互相擴充，讓一段“人鬼未了情”的故事伸向了思想與藝術先鋒的境界。在這一點上，作家的努力取得了成功。

在《裸露的亡靈》中，有各種各樣的死亡。安波是自殺，她在最后一刻的求生欲望只證明了她是艱難赴死；安波的母親呂瑞娘早在多年前就病死；匡小慈是在遭受身心羞辱后車禍身亡；霍伴是被殺，樓夷的死是兇手的必然下場；少華身患絕癥，同暗戀他的楊冬兒跳樓自殺，他死前的自述證明，他的身心早已不屬于這個世界。一方面，作家把死亡本身看作是生命的一部分和生命的另一種形態(tài)，另一方面，每一個死者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是慷慨赴死，所以《裸露的亡靈》里的死亡既沒有陰森恐怖的感覺，也沒有誘惑人心的冷艷之美。這種死亡觀將讀者帶入一個復雜凄迷的哲學命題中，這或許正是作家想要達到的效果。他愿意和讀者一起思考這個難解之謎。

《裸露的亡靈》里的人物名字刻印著濃郁的南方味道，也有相當?shù)奶摶蒙?，小說的語言是書面化的，盡可能體現(xiàn)出獨特的詩意。這些特點也使這部與死神頻頻相會的小說看上去不那么沉重可怕，使它讀起來更接近于詩化哲學的意味。這樣一部小說之所以沒有完全走向縹緲虛幻，得力于作家設置的那一連串故事外殼，安波的情變史，少華隱秘扭曲的生活，折射著一個特定時代里人心世事的變異，時常讓人回到我們身處其中的現(xiàn)實。不過，從現(xiàn)實感向哲學思考飛升的過程中，我覺得作家有意無意地淡化了歷史感的必要存在。作品有明顯的大幅度向哲學層面躍變的痕跡，對一部十幾萬字的小說來講，這是無可厚非的選擇，但應當說明的是，如果作家能夠在歷史背景的挖掘上再用一些筆墨，就會使這部小說看上去更加厚重，現(xiàn)實故事和哲學思考，生命意識和死亡觀念就更加有所歸依，小說的文本色彩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搶眼，作家精心設置的結構方式就更具主題需要而不主要是作家智慧與技巧的表現(xiàn)。

無論如何，我偏愛像《裸露的亡靈》這樣的小長篇，在我看來，當代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史詩意識”已經(jīng)成為眾多作家的主觀追求，想在一部小說里展現(xiàn)“百年歷史”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時尚，這讓我們讀到了不少虎頭蛇尾、草草收場、硬撐門面的“百年”故事。藝術上的精心和敘述上的講究難以堅持到底，小說觀念似乎還未真正現(xiàn)代化。選擇十多萬字的篇幅來寫作長篇，一方面作家的筆力容易控制，另一方面也可使作家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得到較為準確的發(fā)揮。就此而言，夏商的選擇務實而聰明?！堵懵兜耐鲮`》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夏商本人也會在繼續(xù)探索中積蓄自己的力量，并最終創(chuàng)作出融現(xiàn)實性、歷史感和哲學意識于一體的更具分量的長篇小說來，他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這種沖刺的潛力，他這部讀上去虛實兼?zhèn)涞男≌f，已經(jīng)讓我們看到了作家穩(wěn)健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