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亮 (南京林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 210000)
雷 芳 (中國藥科大學 外語系 210000)
中世隱逸文學的代表作家西行(1118-1190)因創(chuàng)作私家集《山家集》而聞名于世。關(guān)于西行和歌的審美風格,有許多研究者認為是“閑寂”“幽寂”,如安田章生、佐佐木信綱、王賀英等,但鮮有“物哀”美的論述。
“所謂‘物哀’,概言之,是對客觀存在于自然以及社會中的萬事萬物產(chǎn)生的喜怒哀樂等一切纖細而柔軟的情緒”1,日文寫作「もののあはれ」,在江戶時代的本居宣長將其確立為美學觀念之前,它在文學作品中多以「あはれ」的形式出現(xiàn)。本文主要考察《山家集》“秋歌”中的“物哀”美。
秋季是最令人感知“物哀”的季節(jié)。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就說過:“人皆曰事物之情趣(物哀)以秋為勝,是言甚確?!?葉渭渠在《物哀與幽玄》一書中也認為秋季最適宜抒發(fā)日本人的“物哀”情懷:“因為秋季在四季中最短,且最富有微妙的變化,同時秋的物景最適合日本人情緒性、感傷性的抒發(fā),最適合寄托人的憂郁和寂寞之情,宣泄悲哀的情緒?!?西行所詠秋歌的“物哀”,與日本文學傳統(tǒng)這種悲秋的審美意識是相通的。在他的和歌中,秋風、秋草、秋月、秋季動物的啼鳴等都是令人感知“物哀”的重要意象。如以下幾首和歌:
①さまざまのあはれをこめて梢ふく風に秋しるみ山べのさと
深山樹梢凝物哀,八月風起知秋來。王賀英譯
②思ふにも過ぎてあはれにきこゆるは萩の葉みだる秋の夕風
吹亂荻葉秋夕風,風聲更添物哀情。王賀英譯
③あはれいかに草葉の露のこぼるらむ秋風立ちぬ宮城野の原
堪嗟草葉清露凝,宮城原野動秋風。王賀英譯
④夜を殘す寢ざめに聞くぞあはれなる夢野の鹿もかくや鳴きけむ
夢野拂曉驚夢醒,徹夜鹿鳴物哀凝。王賀英譯
⑤鶉なく折にしなれば霧こめてあはれさびしき深草の里
鵪鶉鳴叫添孤寂,霧靄重重深草里。王賀英譯
⑥いづくとてあはれならずはなけれども荒れたる宿ぞ月はさびしき
秋月孤寂映陋庵,融融月色情趣深。王賀英譯
第一首和歌以秋風為意象,可從被秋風吹動的深山樹梢上感知夏秋交替的悲愁意趣;第二首和歌以秋季植物荻花為意象,寫美麗的荻花在秋日黃昏的狂風中搖曳,俊美的姿態(tài)不禁勾起歌人惜花的悲憫情趣;第三首和歌將關(guān)注點落在草葉的露珠上,寫作者來到宮城野觀賞荻花時,看到草葉上凝結(jié)著露珠,不禁感物而哀,一則感嘆秋天的到來,二則感慨人生如露珠一般轉(zhuǎn)瞬即逝;第四首和第五首和歌以秋季動物的啼鳴為意象,第四首寫夜晚的鹿鳴聲,作者夜半被夢驚醒,孤身一人隱居草庵令他聽到鹿鳴聲倍感惆悵,第五首和歌寫鵪鶉鳥在霧靄重重的深草叢中鳴叫,聽之更覺此身的孤獨寂寥;第六首和歌描寫的是草庵之月,秋月更給人冰冷荒涼之感,身居簡陋草庵的西行望月省身,孤獨寂寥之中更添深深的意趣。
在秋季所有的意象中,有“花月詩人”美稱的西行最為青睞月亮。據(jù)統(tǒng)計,在西行一生所詠的2000余首和歌中,共有376首詠月的和歌。4無論是春月的朦朧,夏月的凝練,還是秋月的澄澈,冬月的凄寒,都被西行寫入和歌。并且,他所歌詠的月均為滿月,因為滿月代表著圓滿具足,象征著佛道修行從迷惑抵達頓悟的最高境界。小西甚一指出,西行的月“象征著佛教的真理世界”5,松村雄二亦稱其為“真如之月”6。西行的詠月歌代表著證入佛道的路徑?!罢嫒缰隆贝碇D悟佛道的最高境界,人們在未證得佛教真理時如同對漫漫長夜的當空皓月熟視無睹,從迷惑漸進入頓悟如同發(fā)現(xiàn)了夜空中的明月。由此,誕生了西行著名的詠月歌:
わが心さやけきかげにすむものをある夜の月をひとつみるだに
吾心澄明夜,好似波光月;回眸剎那間,寂然一物界。筆者譯
筆者認為,西行之所以如此傾心于月亮,一方面源于他與月為友的情懷;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月亮是他證悟佛道的重要意象。月亮本身就是佛教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意象。7許多參禪悟道的詩人都喜愛引月入詩,以體現(xiàn)領(lǐng)悟的境界。如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薄吨窭镳^》:“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倍际且责嵲鹿獾睦收?,來照亮他對夜靜、山空、人閑之態(tài)的領(lǐng)悟。同樣,對于西行而言,月亮“象征著佛教的真理世界”8,所以月亮絕不僅僅是一個感物傷悲的自然對象,還是一個可以諦視和觀照的對象,是一個通往佛道最高境界的審美意象。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對秋月的“物哀”審美融入了對佛道的體悟。
在西行看來,在俗時觀月產(chǎn)生的“物哀”感和遁世出家后所體會的“物哀”是不同的。
都にて月をあはれと思ひしは數(shù)より外のすさびなりけり
京城賞月感慨深,旅途望月更情濃。王賀英譯
あかずのみ都にて見し影よりも旅こそ月はあはれなりけれ
京城月影看不厭,旅途望月添慨嘆。王賀英譯
基于機器學習的生命體征監(jiān)測系統(tǒng)可以分為四大模塊[2]:數(shù)據(jù)采集模塊、數(shù)據(jù)管理模塊、網(wǎng)絡(luò)通信模塊、預測與分析模塊。
這兩首和歌都是說旅途望月比京城賞月更能深深地感知“物哀”。在筆者看來,在俗時觀月產(chǎn)生孤獨、寂寥、無奈、悲傷等種種情愫,主要是因為陷入世俗之事的牽絆,情隨外物而動,感物傷懷,感物而哀;而出家后觀秋月,則是因心中有求佛悟道之愿望,所以會反省和諦視在俗時看月的孤獨、寂寥等悲愁情緒,由此所體驗到的是“諦觀的物哀”,即融入了悟道體驗的“物哀”。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西行說遁世出家后觀月所體會到的“物哀”比在俗時看月所產(chǎn)生的“物哀”更有深度。
另外,旅途修行也是觀月的重要前提,修行就是為了證得“真如之月”,證得“真如之月”與感月而哀的過程是相伴相生的。所謂“真如”,就是真實不虛和如常不變,是佛教絕對不變的最高真理。9證得“真如之月”,即通過觀月領(lǐng)悟佛教的最高真理。西行有多首和歌強調(diào)旅行中的觀月體驗,如:
あはれしる人見たらばと思ふかな旅寐の床もやどる月影旅途臥床月影照,望月感懷知物哀。筆者譯
うき身こそいとひながらもあはれなれ月をながめて年をへぬれば
縱然厭棄俗世身,經(jīng)年觀月深知哀。筆者譯
兩首和歌都強調(diào)旅途修行中觀月更能深刻地感知“物哀”。西行意識到,遁世出家后在旅途修行中的觀月體驗,是與在世時不同的,要證悟佛道必須踏上孤獨的羈旅,在此過程中,“物哀”感越深,就距離“真如之月”越近;反之,越是反復的觀月并體悟,所感受到的“物哀”更加深刻。因此,融入悟道體驗后所感知的“物哀”,由于加入了諦觀的要素,所以它不再是人與客觀自然外物簡單的感物的關(guān)系,而是上升到了人對自我內(nèi)心觀照的層面,安田章生稱之為“觀心”10,也就是人與自我內(nèi)心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是一種諦視的審美感動。
總之,西行對秋季風物、尤其對秋月的感悟體現(xiàn)為內(nèi)心澄明狀態(tài)下對客觀外物的審美感動以及對自身修行悟道的感動,其心靈是寧靜而澄澈的,不為外物所累,拋卻一切煩擾與糾纏,在與自然一體感的神秘喜悅中發(fā)出內(nèi)心真摯的感懷。具體表現(xiàn)為悲愁、悲憫、感慨、孤獨、寂寥、哀傷等情趣。
注釋:
1.雷芳.谷崎潤一郎對日本傳統(tǒng)物哀美的繼承與拓展[J].日本問題研究,2017(3):73.
2.清少納言,吉田兼好.日本古代隨筆選[M].周作人,王以鑄,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347.
3.葉渭渠,唐月梅.物哀與幽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35.
4.荻原昌好.西行と雪月花[J].國文學解釈と鑑賞,2000(3):157.
5.小西甚一.日本文蕓史Ⅲ[M].東京:講談社,1985:86.
6.松村雄二.日本文蕓史[M].東京:筑摩書房,1981:102.
7.張節(jié)末.禪宗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51.
8.小西甚一.日本文蕓史Ⅲ[M].東京:講談社,1985:86.
9.王賀英.日本隱逸精神的不朽歌魂[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299.
10.安田章生.西行と定家[M].東京:講談社,197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