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 林崗
寫作是永遠的挑戰(zhàn),它的盡頭就是生命的盡頭。每一篇的結束,只是那條沒有盡頭的路的“中場休息”,它意味著將要進行的新的開始。如果作者沒有意識到這近乎殘酷的“寫作的辯證法”,那就和魯迅小說《在酒樓上》寫的那“蜂子或蠅子”差不多,被人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于是如果寫作者不想做寫作的“蜂子或蠅子”,便得面對呂緯甫的那個“揪心之問”:“你不能飛得更遠些么?”
一
在我的眼里,薛憶溈固然不是寫作的“蜂子或蠅子”,也不是寫作的燕雀,他是寫作的鴻鵠,他能飛得更遠。寫作的遼闊天空和他洋溢的才華是般配的,他是那種能飛得更遠的作家。我在他從事寫作的第八年認識他。1996年他博士畢業(yè),他入職深圳大學文學院,其實說他是“掛靠”文學院更靠譜。我恰好在那里任教,于是我們成為同事和朋友。我那時處于“書齋生涯”和“社會生涯”兩頭來回忙亂的時期,錯過了留神或關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光。更兼他是孤高在內而平易在外的人,就算寫了很好的小說,也極難主動聲張。例如他那篇被選刊多次轉載,屬于當代文壇一流短篇的《出租車司機》,就寫于他“掛靠”深大時,我卻失之交臂。等我讀到如此精美的杰作的時候,已是我和他都先后離開深大數(shù)年之后了。我記得當時我們談論的話題屬于文學的并不多,倒是切磋觀點,交流感悟比較多,或者講一些語帶機鋒的段子,又或者干脆一起練長跑。那時在我的印象里他風趣超凡的一面要遠多于他執(zhí)著認真寫小說的一面??傊灰?,智慧就能迸發(fā)出火光,時光總是美好的。大約是臨近千年之交,可能是他覺得自己的小說寫作遇到瓶頸,長此以往不是辦法,他也跟我流露過離開的想法。我沒有料到他選擇的目的地竟然是地球的另一端,與白求恩當年的“史詩之旅”正好相反。他不遠萬里,去了這位外國醫(yī)生的故鄉(xiāng)。薛憶溈后來把這種在不同世紀的跨越旅程及其歷史造成的心理震撼寫在了長篇《白求恩的孩子們》里。
薛憶溈有一個很大的長處,他喜歡語言,也喜歡閱讀。我覺得對小說家來說那是至關重要的,它甚至可以上升為小說家的“美德”。我也曾漂洋過海一段時間,但總是把人家的語言視為畏途,付出不多,得到就更少。他生活在加拿大的法語區(qū),可是沒有幾年,不但法語應對如流,英語也是輕車熟路。嫉妒的我只好將之歸究為他是語言學博士來自我安慰。這樣的“夸獎”當然是極不公平的,它抹殺了薛憶溈寫小說數(shù)十年來一貫的對語言精益求精的精神。任是何等天賦,如果不配以執(zhí)著認真四字,定然不能持之以恒,最多光芒一閃,隨即黯淡下去。執(zhí)著認真是天賦的磨刀石,越磨天賦之刀越是寒光閃耀。他的小說語言干凈、清爽、敞亮,閱讀它就如駕輕舟一葉,漂蕩在碧波萬頃的語言明鏡中。奇妙的哲思、歷史的洞見、人生的詭異,就在他所營造的語言明鏡倒映出來的湖光山色里。我曾經(jīng)試過要找出哪怕用詞不夠準確的毛病,好等有機會見面的時候告訴他,可是至今“革命尚未成功”。我曾聽他抱怨過一位編輯師心自用改了他一篇隨筆的一個詞。他認為編輯的用詞傷害了篇意,降低了隨筆的文學水準。今天這樣較真的寫作者不多了,他已然成了作家物種里的“珍稀動物”。珍稀當然有可貴的正面含義,但也意味著前景“未可樂觀”。
薛憶溈寫小說認真程度的最小單位是詞,恰好和語言的最小單位是一致的。當然一個詞出現(xiàn)在敘述里不僅僅意味著句子和段落,也意味著細節(jié)、意指,也存在敘述功能的作用。但所有這些藝術上的功能,都要通過詞來實現(xiàn),也就都可以歸結為詞的精巧運用?!冻鲎廛囁緳C》第一自然段的最后一句話是:“有一滴雨滴落到他的臉上。”開篇就寫了這滴毫無征兆的雨滴,多余嗎?沒有經(jīng)驗的讀者可能毫無覺察,而有經(jīng)驗的讀者則可能預感到不如意的事情將要發(fā)生。好的小說就應該這樣透過一個詞——“一滴雨”——來營造“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開篇氣氛。果然,第九個自然段的最后一句話是同樣的一句,但這一句之前的敘述已經(jīng)讓我們知道了這是出租車司機辭工最后的交班了,而后面的那一滴雨和第一自然段的那一滴雨是同一滴雨。薛憶溈把話再說了一遍。接下去第十自然段的第一句:“出租車司機擦去眼眶中的淚水。”天上的水順利過渡到眼眶里的水,讀者也從自然勾起的疑問過渡到人事反常勾起的疑問,敘述的節(jié)奏掌握得頓挫有節(jié),恰到點子上。小說末段最后一句話是:“這提前出現(xiàn)的神圣感覺使出租車司機激動得放聲大哭起來?!薄胺怕暣罂蕖焙魬说谑匀欢蔚摹把劭糁械臏I水”??紤]到這短篇寫的是一天之內的事情,無論是天然的雨水還是人為的淚水,它們總是按時按地點出現(xiàn),當是作者精心安排的結果。這種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極盡覃思妙慮的敘述語言,是一篇好小說傳之久遠必不可少的條件。
對寫作來說,離開母語環(huán)境而遠徙他國似乎是不利的,因為很難對另一種語言再精熟到如同母語,除非能做一個成功的語言上的“變節(jié)者”。薛憶溈稱流散作家用母語之外的語言寫作為“語言的變節(jié)”。我不知道薛憶溈有沒有嘗試語言的“變節(jié)”,但從他如此熟悉流散作家的“變節(jié)”寫作,可以推定他是用過很深的功夫研究他們的。即此一點就足以讓人佩服。他有一本隨筆集《獻給孤獨者的挽歌》,里面一篇《“變節(jié)”者的辯解》,專門談論20世紀文學史上那些天才的“變節(jié)者”:康拉德、貝克特、納博科夫、布羅茨基。我覺得,中文寫作者要“變節(jié)”成功,比上述那串名單上的作家更難,挑戰(zhàn)更嚴峻。因為從表意語言跨越到拼音語言遠比從一種拼音語言到另一種拼音語言困難。如果不是孩提時代就有這樣雙語的環(huán)境,這幾乎就是超越了人的生理和精神的極限吧。現(xiàn)代文學史上能用雙語寫出點兒名堂的,就林語堂一人。所以薛憶溈就算“變節(jié)”不能實現(xiàn),也不遺憾。只要用過功夫,收益就在那兒。他的那本以繁體字出版的《白求恩的孩子們》就留下了語言“變節(jié)”的痕跡,或者說它是個“輕度變節(jié)”的作品。我猜小說的目標讀者超出了母語是漢語的讀者,更有普遍性。小說里親昵語氣的運用,出神入化而又天衣無縫的敘述跳躍和遷移,很明顯得益于他對前輩“變節(jié)”作家的鉆研。要是他一直生活在母語環(huán)境,這風格的小說是難以想象的。薛憶溈能轉益多師,正如他所了解的那樣:“通過語言上的‘變節(jié)’,這些天才不僅超越了固定的國界,而且超越了特定的時代。通過語言上的‘變節(jié)’,這些天才變成了文學史上永垂不朽的神話?!?/p>
作家通常寫比讀多得多,尤其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晚生一代的那些作家。多寫少讀或者干脆不讀幾乎成了現(xiàn)當代作家的痼疾。我戲稱它為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通訊員傳統(tǒng)”。他們成長于隨大軍浩蕩的征戰(zhàn),由戰(zhàn)地通訊員而成長為與此前不同的作家隊伍里的一代新人。1949年后掃盲興教再接續(xù)了由寫作而投身大時代的熱潮,他們從中找到了人生的位置。作家的學養(yǎng)一面先天不足,另一面又后天失調。在強調“深入生活”的氣氛之下作家的學養(yǎng)問題再也無由提及。直到近晚十數(shù)年作家的學養(yǎng)才成為一個問題被意識到。薛憶溈是我認識的作家里走得最遠的一位。他是有學問的作家,當然他的學問不是學究的學問,而是縱論東西橫議人間的學問。他看到了好書,會跨越大洋向我推薦。我由此獲益良多。在他推薦過的名單里,文學家固然有,但更常見的是歷史學家、科學家、記者或者政客。后面的這些人通常被認為跟寫作關系不大,不過關系到底大還是不大,這是因人而異的。閱讀的興趣終究會影響到作家的寫作格局。大格局需多涉獵,這是一定之規(guī)。薛憶溈的多閱讀多涉獵造就了他寫作的大格局。還是以短篇為例,他的小說多構思精巧,不但藝術表達密致,更兼思慮精深。他的城市人題材的小說,用他的話說,寫出了“城市里面的城市”。城市人的內心世界,就像人們所居住的城市那樣復雜多變,深不見底。而他的歷史題材的小說,寫出了“歷史外面的歷史”,寫出了史書的筆觸所沒有達到的歷史邊界。他的寫作期待反映了他的深厚學養(yǎng)?!稄V州暴動》里那位假裝死去逃過了懲罰而自我懺悔的總督會反思當年:“歷史之中為什么要有如此殘忍的相遇呢?”——一個傳教士的性命和一個總督的官位不能同時共存。而《一段被虛構掩蓋的家史》里那位因偽造家史逃過政治劫難的“外公”總結一生:“我的誠實其實就是建立在不誠實的基礎上的。”——因為不誠實而能誠實地活命到壽終。《首戰(zhàn)告捷》里的那位將軍勝利后回到家鄉(xiāng)卻看到被勝利夷為廢墟的家園。“告捷”的首戰(zhàn)是誰的“告捷”呢?他的小說滲透著人生和歷史的辯證,而我相信此種藝術眼光非多閱讀多閱世是不能達到的。
二
薛憶溈的小說有一個明顯的“此在”與“彼在”的糾纏?!按嗽凇笔切≌f當下敘述的故事,但故事卻通向了故事所敘述的時空早已塵封的“彼在”?!氨嗽凇笔沁^去,是歷史,或者說是歷史的影子。它們是看不見的,但借助故事讀者可以感知、可以達到、可以領悟那個與“此在”不一樣的“彼在”。雖然有點兒簡單化,但可以將薛憶溈的小說看成一條由“此在”通往“彼在”的橋梁。他糾纏于兩者之間,幾乎積三十年不變而成就了發(fā)人深思的小說藝術。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塵封的歷史像深而難測的幽洞,又像擺脫不去的魅影,他要與它糾纏,與它搏斗。這種搏斗近乎現(xiàn)代批評家胡風提倡的偉大的文學家必須有勇氣承擔的那種“肉搏”?!叭獠边@個詞是有點兒嚇人,可他的寫作就是這樣,靠著與那個魅影“肉搏”的勇氣和“肉搏”中成長起來的“搏技”,讓“彼在”的真相逐漸袒露出來。我不是很清楚已經(jīng)塵封的歷史深藏著的秘密對薛憶溈有那么大吸引力的原因是什么,大概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有自己傷痛的過去吧。不過當代中國社會巨大的前后裂變也使得被層層淤積埋入地下的歷史成為可供文學發(fā)掘的對象。薛憶溈三十年文學的努力,找到的是一個藝術的“富礦”。
薛憶溈在白求恩的題材上下過數(shù)年功夫,甚至認真研究過這位杰出醫(yī)生的檔案資料。白求恩的中國當代史的形象和地位當然絕不僅僅是一位醫(yī)生那么簡單,他對如今已經(jīng)退休或將要退休的那一代人的品德和格調的決定性的塑造力,來自一篇短文——“老三篇”中的第二篇?!袄先庇袊烂艿呐判?,第二篇的意圖是樹立人生的典范。薛憶溈雖然晚生一點,但也無從逃脫這被高高豎起的人生典范無比強大的塑造力。魯迅是從“小康”跌入“困頓”,然后將所領悟的寫在小說里。而這一代人的經(jīng)歷,恐怕是從“接班人”退化成“時代的一粒砂子”吧。這個“退行性”的變化在薛憶溈那里留下什么呢?來到了加拿大杰出醫(yī)生家鄉(xiāng)的薛憶溈當然忘不了那個刻骨銘心的“過去”,忘不了被“老三篇”中的第二篇所塑造的“過去”。尋求真相的沖動推動他返回原初的那一點。至于他所返回的原初那一點是不是事實意義的真實已經(jīng)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薛憶溈寫出的是人性的真實。他是文學家,不是考據(jù)家。他為這個題材寫了兩篇小說,一個短篇、一個長篇。短篇《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里那隊人馬前往延安所走的路就是白求恩當年所走的路,連時間和線路都是對得上的,不過主角卻有另外一個名字,不叫白求恩而叫懷特醫(yī)生。這無關緊要。懷特醫(yī)生寫給前妻的信“袒露”了他前往延安的動機:“在我看來,全部的歷史都是用誤解寫成的。你知道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我像鄙視財富一樣鄙視名聲。我是因為你,因為我對你的愛,因為這種愛的希望和絕望,因為這種愛的撫慰和折磨,因為這種愛的幸福和痛苦,才去選擇動蕩不安的生活的?!爆F(xiàn)象永遠都不是它看起來的那樣,這是哲學家反復告誡過我們的。如果沒有懷特醫(yī)生的“告白”,讀者也許沒有意識到激情在歷史活動中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也許不會去尋找歷史真相的另一種解釋。長篇《白求恩的孩子們》提供了一個更為復雜的敘述結構。敘述者站在仿佛時空錯位的當今生活的立場上,回顧了動情而憂傷的遙遠故事?!拔摇币约昂门笥褤P揚,還有茵茵三位同一成長背景的年輕人,在“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社會氛圍里,經(jīng)歷了由聚而散的悲歡離合。揚揚“文革”中失去生命,茵茵亡身于當代史的“意外”,“我”最后傷感地漂洋過海,在白求恩的故鄉(xiāng)過著遠離格言沒有激情的生活。故事讓讀者問自己,“過去”是什么?是夢魘還是樂園?
因為與那個時代一同走過來,《白求恩的孩子們》的故事及其開掘,沒有令讀者有太多的意外,但薛憶溈近年的新作《空巢》,則令我驚嘆不已。它代表了作者對題材開掘的精深思考和對日常事件敏銳觀察所達到的新高度。作家如果有什么能事,有什么令不是作家的人驚嘆的獨門絕技,我覺得這就是了。從一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司空見慣的日常事件,看出或賦予它格外深遠的意味,然后還是像一件平凡事那樣用語言把它表現(xiàn)出來。胡風認為作家要有“主觀戰(zhàn)斗精神”,鼓勵作家進到題材里面,與題材“肉搏”,就是指的對故事題材反復琢磨、錘煉的功夫?!犊粘病穼懙氖且患娪嵲p騙案。在刑偵部門著力打擊這類詐騙案之前,見諸報端的此類案子幾乎無日無之。作為社會事件,原因也許各有不同。但到了薛憶溈手里,他看出里面包含了不同凡響的意味,把它寫成了一個當代生活的隱喻。薛憶溈所以能做到這一切,關鍵在于他解悟了“清白”這個詞真正的含義和分量,所以能表現(xiàn)社會裂變時代由它造成的不同效果。一個退休前一直教書育人的老先進、靈魂的工程師,珍惜人前的聲譽,一生追求“清白”。這個時候的“清白”其實已經(jīng)是被“詐”了,只不過由于它不是私人事件而是公共事件,故以追求“清白”為人生意義的人渾然不覺。這種政治氛圍里的“清白”在智慧看來已經(jīng)蒙上污點,蒙上不愿思考不能思考的污點。正因為這樣,當詐騙作為私人事件進入個人生活里的時候,追求“清白”的習性就使小說中的這位老太太猝不及防,讓騙子乘虛而入。薛憶溈以細膩入微的筆觸令人信服地講述了不同年代的“雙重詐騙”的故事。當騙子得逞掏空了老太太的積蓄,同時也掏空了老太太一生的精神積存?!半p重詐騙”導致了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精神到物質的“雙重悲劇”,人生就像一個空空如也的空巢。電訊詐騙案件發(fā)生的時空是當今,它的根源卻在“翻天覆地”變化年代每個人都經(jīng)歷的靈魂深處必須爆發(fā)和不得不爆發(fā)的“革命”。從小說藝術的角度看,這種對題材的深度挖掘不是容易達到的。我們可以再一次看到作者念念不忘與過去的糾纏,從當今的現(xiàn)場返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又從歷史的現(xiàn)場綿延至當今的現(xiàn)場。薛憶溈就這樣在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來回穿梭,甚至故事敘述時空迅速轉換的特點,也是和他對題材開掘的這個特點相互配合的。
寫作三十年時間不能說短,也不能說長。作為他小說的讀者,我有時也會想,薛憶溈還要飛到哪里呢?是不是像歷史上的大作家那樣也有一個“中年變法”的問題?至少寫作三十年之際是適當?shù)臅r間。當然,“變法”也有風險。有的因“變法”進入另一個境界,有的卻因“變法”而拋棄前功。這說明有的人合適“變法”,有的人卻不合適。這要作者本人對自己有清晰理智的自我認知才能做出判斷。讀者不能越俎代庖??傊?,我衷心祝愿他積寫作三十年的雄厚功力,飛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