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秀風(fēng)景

魚麗

青云一朵幾重霞

在一群望之如云、近之如春的女畫家中間，陸小曼蘊藉風(fēng)流，吳青霞娟秀清麗，才情閨秀的緣分不止一端。兩人有著更深一層的淵源是，民國時都曾在福煦路的四明村居住過。

民國版本里，四明村原為文化名人村。它坐落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上，那里曾飄出徐志摩、陸小曼的歡聲笑語，穿梭有章太炎、周建人的忙碌身影；蹁躚著胡蝶的嬌倩舞姿，連印度詩人泰戈爾也曾來徐陸愛巢小聚。這樣清雅的往事，誰聽了都會微微地動心。丙申深秋時節(jié)路經(jīng)那兒，從弄堂穿過去，一片紅瓦紅墻，典雅、清麗，處處有時令花草點綴其間，有一種透明的清氛，讓人品味出一點民國隨筆的味道。名人舊宅，庭院依舊，卻物是人非，給人以滄桑之感。吸引我的不僅僅是名人身上所寄寓的某種精神，還有逝去的那個時代的流風(fēng)余韻。

一戶人家門前，植有蓊蓊郁郁的菊花，忍不住停步拍照。想起一代女畫家吳青霞曾經(jīng)在58號揮毫作畫，想著那菊花就像是她筆下的花鳥小品，花葉清淡，草蟲生動，互相點綴，互為映襯。時代的煙云全都柔和成潔白紙箋上的素心花草。

吳青霞是常州人，存世的一張民國小相，斜身正面，臉上浮著笑意，嫵媚秀曼。父親吳仲熙先生，精于收藏與鑒賞，也是有名的工筆書畫家，江蘇武進(jìn)旭遲老人黃山壽的入室弟子。受過慈父的教育熏陶，吳青霞的工筆畫自是有法度，有氣象。她12歲時，就參加常州賑災(zāi)義賣畫展，腕下扇面，如一朵青云剛出岫，即獲得時人贊譽。

人在江湖，得有一絕。冰雪聰明的女畫家，都深明此理。馮文鳳的書法，陳小翠的仕女，顧飛的山水，謝月眉的花鳥，看上去個個都是絹本古畫，如藹藹微光，在沉靜中散發(fā)古典的秀氣。吳青霞不止一絕，她以“鯉魚、蘆雁、仕女”三絕行世，著墨各有得意之處：鯉魚肥美而圓潤，蘆雁蕭瑟而靈動，仕女典雅而有范。吳青霞的繪畫語言，有種獨特的節(jié)奏，帶著特有的溫度。無事亂翻書，那些鯉魚，那些蘆雁，那些仕女，那些從書畫冊頁中搜羅來的動人細(xì)節(jié)，已經(jīng)鮮活靈動在了我的心里。

吳青霞以“鯉魚吳”蜚聲海上，很想擁有一幅討吉利。對錦鱗微物的關(guān)注，既來自一脈隱微的古典傳統(tǒng)，也顯示出畫家所特有的精致品位。上海當(dāng)時，已有“金魚先生”汪亞塵的盛名，吳青霞只比他小幾歲，可以說是與他處于同一時代之人。但她并不懼汪亞塵的威名，而是創(chuàng)作出別致的金魚形象。忽而一幅《魚躍》，忽而一幅《九鯉圖》，左看右看，橫看豎看，吳青霞畫的鯉魚，怎么看都有魚龍之態(tài)，也許和她出生龍城氣脈有些關(guān)系。龍城，是常州的別稱，所以吳青霞有“龍城女史”的稱號，她又有“篆香閣主”的別稱。聽上去，“龍城女史”富有氣勢，“篆香閣主”透著墨香，兩種稱號交錯書寫著她的繪畫才情。

工筆畫家當(dāng)然不止于畫魚，她還畫群蝦，畫《西廂》，畫觀音大士，畫東山絲竹，畫松鷹，畫羅漢……畫家的繪畫，其實呈現(xiàn)的是繪者的心境，迎光細(xì)看那些繪物，透出的是一個閨秀女子亙古未變的懷舊雅趣。

中國女子書畫會曾有那樣古舊淡雅的光華，自然讓人珍惜。其中，有“文陳小翠第一，畫吳青霞第一”之說。劉海粟稱吳青霞為“全能女畫家”，這是何等的高譽。1949年以后，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上海盛極一時的女畫家群體開始各奔東西。有的走上工作崗位，有的為人妻母，女畫家們各盡其職，中國女子畫壇遂曲終人散，閨秀畫家們在古典意義上的繪畫，可謂是弱化和單調(diào)了許多。吳青霞卻不墜青云之志，仍然篆香閣里映彩霞，繼續(xù)從事她的繪畫事業(yè)。難得的是，畫冊頁之手有時也會畫巨幅。在她給鄭逸梅先生的信札中，透露出，她曾“承天安門城樓管理處的邀請，創(chuàng)作一丈巨幅”的信息。字畫始終是不溫不火的擺設(shè)，唯有信札才最貼心、最有暖意，見字如見人。翻閱鄭逸梅孫女鄭有慧女史編的書中，吳青霞的書札影好看，看出她會畫，也會寫，真正的是如畫，如史。

斯舜威筆下詳記海上畫派一脈，有吳青霞淺淡的姿影與勤奮的畫藝。女畫家逸事囫圇讀遍，女畫家的為人性情，也就大致有了些眉目，從中可以看出吳青霞爽利的一點端倪。她繪畫情結(jié)濃厚，在中國女子書畫會成立之前，擷藝苑之精華的“蜜蜂畫社”，就活躍著她雋永清雅的身影。而中國女子書畫會一成立，從1934年的第一屆伊始，她貪戀這份傳統(tǒng)書畫飄香的情懷，以清新膽識全力以赴地積極參與。后來，她又參加有力社、上海美術(shù)會等畫會組織，她是以領(lǐng)銜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也是馳騁于書畫界的寵兒。

去過常州的青果巷，豐厚的人文底蘊，吸引人漫步其間，尋找它那恬靜與幽深背后的故事。常州多名人，中國現(xiàn)代的美術(shù)史，就走出了劉海粟、謝稚柳這樣的名家。作為一代閨秀女畫家，吳青霞得當(dāng)?shù)厣剿淖甜B(yǎng)，加之父親的精心地養(yǎng)育、培植，龍城的影子和自身的詩書氣韻便生根在骨子里，終生不去。龍城女史畫名彰顯是自然而然的事。白描添上工筆設(shè)色，她的繪畫為她帶來生命的一段風(fēng)華，那樣高華，那樣瑰瑋，讓人尊敬。常州人自然是寶愛不已，為她設(shè)立了藝術(shù)館，收藏展覽她的畫，這是龍城人獻(xiàn)上的一瓣心香。

吳青霞活至99歲，于斑駁陸離里沁出歲月的尊嚴(yán)，仿如古玉上了一層歲月后，煥發(fā)出的包漿。比起那些年輕早逝的女畫家，“海上二霞”吳青霞與周錬霞的高壽一直讓人歆羨，吸引著我的目光。

吳青霞與陸小曼同居四明村，均是可以寫得進(jìn)畫史卷帙的閨秀女史。關(guān)于吳青霞在四明村的逸事我想多知道一點。陳巨來先生曾為陸小曼與徐志摩在四明村的愛廬留下不少筆墨，引起人為他們牽腸掛肚，但對吳青霞居住其間卻所提甚少。只知在這里，她與唐云、江寒汀、陳巨來設(shè)宴款待過北京來的名畫家周懷民，像一張充滿暖意和懷舊感的棕色老照片，映入腦海。

從四明村出來，不遠(yuǎn)處就是靜安公園，古木參天，植物蓊郁，讓人雖處城市，卻有山林之致。無數(shù)次的晨昏從那兒走過，關(guān)于回憶陸小曼的文章里曾說，陸小曼晚年喜歡在那兒散步?？上攵?dāng)年的吳青霞一定也曾在這兒，于綠樹扶疏之下漫步。落霞如金，回望過去，四明村漸漸剪影如畫，如珍藏了一件老民國的冊頁。

珍重江南謝月眉

春日雅靜，卷起香書便不同。一連看到好幾幀花鳥小品，荷花鴛鴦、梨花翠鳥、牡丹鴛鴦、白梅小鳥，像精致的畫框一樣，將“月眉”二字深深嵌進(jìn)腦海之中。

畫人品位只看印章，雅俗立見，才調(diào)立見。月眉女史有好幾款印，我都很喜歡——“月眉賦色”“青山世家”“卷若之印”。這些玲瓏剔透、小巧別致之印，朱文、白文都風(fēng)流，鈐在荷花鴛鴦、梨花翠鳥、牡丹鴛鴦、白梅枝頭，真是淡極了，也雅極了。她的題簽也顯規(guī)矩，如同卷若的性情，只占扉頁右上小小一角，寫著“月眉”。

謝月眉的字畫里，是一派的低調(diào)淡靜。她做人也是如此，一直尊崇著這種閨情雅韻，我相信中國書畫傳統(tǒng)里不可沒有閨秀情結(jié)，否則畫作會少好多韻致。

關(guān)于常州女子謝月眉的簡歷有段文字，不妨輯錄如下：

女士為詞人玉岑之胞妹，工六法，得其鄉(xiāng)先輩惲南田畫法遺意，所作花鳥，上追宋元，下匹南樓老人，秀逸清雅，兼而有之，邇年寓滬，與畫友舉行作品展覽數(shù)次，盡得好評。弟稚柳，侄寶樹，均工畫，有聲于藝壇。

淡淡幾筆，描摹當(dāng)年的謝卷若，真是文也深情，意也深情。

江南女子謝月眉，名卷若，1905年出生于江蘇武進(jìn)的“江南謝家”。說起來，她有好幾種身份。她是江南詞人謝玉岑的妹妹，著名畫家謝稚柳的姐姐，知名畫家謝伯子的姑姑。認(rèn)識謝卷若是一種緣分，認(rèn)識謝卷若的畫也是一種緣分。認(rèn)識了謝卷若，便不可避免地會關(guān)注謝氏家族?！敖现x家”原是常州世家，一脈書香，不是虛言。從謝玉岑、謝月眉，到謝稚柳、謝小珮、謝定琦，一路下去，讓人如行山陰道上，應(yīng)接不暇。江南名儒錢振锽曾編一冊《謝氏家集》詩詞集，記載有謝家詩書風(fēng)華。而謝家又與江南錢氏互有詩書往來并有姻緣，錢家錢向杲、錢名山、錢小山祖孫三代亦都是近代有名詩人和書家。談詩論畫，江南錢、謝兩家是隱隱青山，是迢迢綠水，總也繞不過去的。

作為近代江南世家，謝家詩、書、畫才華為世人所共識，身處其中的謝月眉，自然早慧，廿四芳華時寫有一幅《牡丹圖》，隨情賦色，花卉清潤，細(xì)致入微，被當(dāng)時中華書局出版的《當(dāng)代名人畫?！肥詹亍Ｔ詾槭敲駠鴷r代的《牡丹圖》會成為傳說，誰知在網(wǎng)上，竟真的看到她20多歲畫的一幅牡丹圖，俯仰掩映，曲盡其態(tài)，花葉之翻轉(zhuǎn)向背、枝節(jié)細(xì)微部分都仔細(xì)交待，正有惲南田的秀逸清雅，含蓄簡麗。南田先生對明末清初的花卉畫有“起衰之功”，牡丹是惲壽平的筆墨代表作品，年輕時的謝卷若，她的牡丹畫自然有先輩畫法遺意，因而以班謝之才稱道于閨秀之中。

春天花開時，正是讀書賞畫日。雖然自己不大會欣賞宋元畫，但見謝卷若之畫氣韻秀逸、運筆古雅，有古舊情懷，便覺得好。武進(jìn)女史的青春畫作真的是眉目清秀，清雅別致。你說它上追惲南田也好，你說它有宋元遺韻也罷，無一例外地，不過都是“空庭一枝影橫斜，玉瘦香寒領(lǐng)歲華。”

她有幅《白梅素心》，是贈給著名雕塑家劉開渠的夫人程麗娜女士的，真是淡極了，也雅極了。后來了解到程麗娜女士的不簡單，她出身名門，畢業(yè)于杭州國立藝專，擅長油畫。在當(dāng)年，是杭州藝專的?；ǎ葸^話劇《茶花女》，會唱京劇，演的還是老生，屬一代風(fēng)華之女性。再重看這幅畫作，更讀懂了謝月眉畫畫時的那份素心，那點梅意。

同是閨秀畫派中的花鳥圣手，墨里情趣畢竟是不一樣的。相比常州女畫家吳青霞，謝月眉的筆調(diào)情感卻有細(xì)微的差別。前者進(jìn)取，也灑脫；后者清寂，又纏綿，帶著一點隱逸幽深，超凡脫俗的氣息，成為溫情所寄之物。

真不知拿什么言語形容好。謝卷若為人有閨閣女子的清氣，如月曙沐；她的詩，淡雅有味；她的工筆和沒骨花鳥有六法之精，一時無兩。用一句話可贊為——“直逼宋元”?？上覍W(xué)畫不精，不然閑時學(xué)畫工筆花鳥，真可以臨謝月眉做稿本，也領(lǐng)略一番宋元韻致。

可多才的謝月眉卻留給藝壇一個永久的困惑——是什么原因，使她起了歸隱之心，讓她于新中國成立后，寓居于滬上的壯暮堂，低首斂服，伴于謝稚柳夫婦身旁，不再沉浸于畫事，而是用繪丹青的柔荑之手，裁新衣，做羹湯，挑起養(yǎng)家教子的重?fù)?dān)？

看了好幾篇寫她的文章。有一篇《三姑媽謝月眉》的文章，是侄女謝小珮?biāo)鶎?，刊登于上海書店出版社《人間世》叢刊，雖只薄薄幾頁，但記下了老人一生沉浮。學(xué)者萬君超轉(zhuǎn)引此文后，強(qiáng)調(diào)說：“……是迄今為止寫謝月眉的最佳文章?！?/p>

壯暮堂里的謝月眉，低眉淡服，守心如玉。因她有先天殘疾，行走跛動，拐杖隨身，因而拒絕在公眾面前留影。但無論她多么低調(diào)，多么內(nèi)斂，她始終無法躲開世人的視線。在隱約耳語的閨秀故事里，她總有驚艷的風(fēng)華在歲月里流轉(zhuǎn)。

謝月眉一生低調(diào)清苦，只留有幾張黑白影像。一張是她和馮文鳳、顧飛、陳小翠4人在20世紀(jì)40年代參加書畫會時的合影。她著淺色修身旗袍，立于馮文鳳的左端，側(cè)身低眉地微笑著，正看著手中的扇面畫稿，顯得溫柔怡雅。民國閨秀的合影相片，如今紙片已然泛黃，影像蒼茫。其實，在當(dāng)年的民國畫壇上，上海女子書畫會1934年還有一張集體合影，留影者有二十余人。可謂閨秀如云，風(fēng)神雅秀。那些個閨秀的身影淡入淡出，謝月眉或許也側(cè)身其中，雖不知哪是她的影姿，但中國女子書畫會那股清雅氣息永遠(yuǎn)是我追憶逝水年華的引子。

還有一張，是介紹她的繪畫簡歷時所配的肖像。那時，她已經(jīng)43歲，淡眉短發(fā)，緊抿雙唇，深衣簡服。照舊清秀面容，照舊文縐縐，宛然一副素人模樣。唯有一股抹不去的溫潤氣息，真切坦誠地流淌著。

謝月眉一生未嫁，卻愛繪鴛鴦，她畫的荷花鴛鴦有好幾幅，那對水禽愛侶棲在她的筆下，又幽靜，又活潑，誰見了都喜歡。對自己的閨閣情愛，她是春夢無痕，對禽類的相知相伴，她卻珍愛。據(jù)說，她晚年極愛讀瓊瑤作品，關(guān)注主人公的陰晴圓缺，倒是讓人不由得會多想幾分?；蛟S，她雖曾敏感多情，但卻只想清苦一生；或許，她只想獨善其身，如同“卷若”的名字一般，秀媚一時，以自己的方式，以舊閨秀的靜觀姿態(tài)，來面對當(dāng)時的新時代、新社會。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謝月眉壽至96歲而終，她內(nèi)心的孤寂無人可知。曾經(jīng)的絢爛飄然而逝，舊時的月色卻并不黯淡。月眉老人的個人命運，也可以看作是那代閨秀畫家的命運。

愛畫和愛一個人一樣，講緣。我這邊正關(guān)注著江南謝月眉，那邊張建智老師就打來電話，告訴我鄭重老師有一本《謝稚柳傳》，可以加入我手頭正在策劃的“文匯傳記”叢書之中。若編成此書，從此，與江南謝家又多了一層書緣。

“珍重江南謝月眉，春風(fēng)筆底斗燕支。瓣香合奉甌香好，五葉傳燈得太師。”在江南春分時節(jié)，去捕捉一些江南謝月眉的人生片斷，去追尋那個已經(jīng)逐漸淡去的閨秀情懷，的確是一件動人幽懷的雅事。

謝家小珮出清塵

“不染泥污潤綠池，鳴琴引蝶覓新知。陶然共醉蓮花曲，卻解幽懷作古詩?！?/p>

書畫學(xué)人謝小珮的這首《題老蓮居士賞荷圖》，清詞麗句，抒寫的不僅僅是賞荷心得，更是夏日讀畫的一片心境。解幽懷、作古詩、覓新知，現(xiàn)應(yīng)是小珮的生活常態(tài)。喜歡小珮的賞荷詩，更想看她的荷花畫。

前后看過小珮的兩次畫展，第一次是在上海，丙申年深秋的藝苑真賞社，“晚來秋色”獨立書畫展，一枝一葉，一山一水，水墨紛葩爛漫，筆筆蒼綠古雅。傳統(tǒng)中國文化承載的物象，在她筆下散發(fā)出別樣的情趣。藝苑真賞社坐落在福州路上，這是上海文化人熟知的百年老字號。當(dāng)年由秦觀32世孫秦文錦創(chuàng)立，在民國時期，即秉承座右銘“經(jīng)營不忘琴書樂，貿(mào)易猶存翰墨香”，為文人墨客所稱譽。小珮的畫展，設(shè)在三樓。清新秀雅，情系高古；蒼勁松石，朦朧山村；崛崎梅花，游戲金魚；橙黃枇杷，露珠葡萄，都曾吸引過我。真賞社是真有佳作可賞。

第二次是在杭州?！氨逃褚星噱X”書畫團(tuán)扇展，這是小珮吟唱的一首蓮花曲?！氨逃瘛敝负苫ǎ扒噱X”即荷葉。古詩對仗有“碧玉對青錢”，又有“重楊縷縷拂青錢，倚檻觀荷二月天”。小珮深解古詩意趣，取名自然尤得巧趣。丁酉盛夏的西子湖畔正是濃妝，自蘇堤至曲院風(fēng)荷處，游人穿梭，景物秀潤。蓮葉何田田，荷花生艷復(fù)生香，使人沉醉于杭州的佳境。小珮說，每次來杭州，來一回贊一回，是贊其之美，亦贊其之華。難怪歷代閨秀都研書習(xí)畫，多為生活平添幾分雅致。

棲霞嶺上的“棲霞藝墅”，坐落在曲徑通幽之處?？芍^“綠陰晝靜南風(fēng)來，晴梢拂拂煙云開?！闭箯d內(nèi)，21把米黃色竹制團(tuán)扇典雅、莊重，工寫相宜，一派清氣古意。以“夏荷”為主題：朱儀、淡淡妝、玉立、出淤泥、仙子凌波、西子臨溪、點點田田、雙禽入簾、柳陰竹涼、擎雨搖風(fēng)、香清、魚戲、納涼滌暑、一條橫流、泛宅浮家、逍遙、綠汀藏舟、玉井開、綠凈、鶺鴒合歡、水中云外。完全是寫真西湖荷韻的情境，青紅翠白，清秀不凡。扇子的正面是畫，反面則題寫了字。扇墜是一些有著吉祥寓意的翡翠小掛件，由她親手穿制而成。所鈐之印除名章和“小珮書畫”印外，另有一枚“蓮”字印，為著名書法篆刻家劉一聞大師所制，纖細(xì)流轉(zhuǎn)，蕭散靈逸，為扇面增色。

荷花是小珮喜歡的繪畫題材。小小團(tuán)扇上勾勒出的物景，精湛美妙，筆筆清奇，讓人不由自主想起她的另一首詩《蓮塘》：“一笑肥圓始覺仙，蜻蜓亂入樹棲蟬。嫣婷顧影池中傘，動是魚蛙靜是蓮?！痹谘籽紫娜?，欣賞紅深綠艷的小團(tuán)扇，閑靜中透出典雅，極富古韻。只覺涼風(fēng)徐生，細(xì)香暗撲人袖。小珮的荷畫，精細(xì)而完善，既玉顏，又溫潤，如詞曲，值得細(xì)細(xì)品賞。

觀小珮畫展，可見她對江南傳統(tǒng)藝文尤有會心處?；ɑ苣檬郑剿谛?。除了家族的文化背景，也與后天的修養(yǎng)有關(guān)。她能師承前賢，遺傳父母才情，卻又不為規(guī)范所囿，走向?qū)儆谧约旱囊黄斓亍｀嵰菝穼O女鄭有慧女士慧眼過人，也說她“為傳統(tǒng)中國畫注入了新的詮釋”。

《小珮詩文畫》是她早年的紀(jì)錄，收有她多年的畫作、詩作以及各類文章，較全面地反映了她一段時期的詩文畫水平，從中可以領(lǐng)略和體驗她那蓬勃發(fā)展的生活。書中有不少畫作，多是以前的作品。小珮坦言：有些顯得稚嫩。如果沒有以前大量作品的積累，就沒有今天這樣的成就。作為一名傳統(tǒng)中國畫學(xué)人，小珮12歲開始進(jìn)入繪事，勤書苦畫。她意識到傳統(tǒng)畫是筆墨藝術(shù)，而詩文則是時間藝術(shù)。如果說詩是情，那畫便是意。她說“愿我的詩如畫，愿我的畫如詩?！睂懺娛撬诋媹D之余，一時興起，出自偶然。其次，作為書畫的輔助，也是父親鼓勵所至。從1985年到2005年，她寫有50多首七絕。細(xì)心讀來，唇齒間留有清意，能讀出她發(fā)思古之幽情。小珮從新詩開始，卻鐘情于舊詩，也許這與她對自己的期許是分不開的。寫文章，是她寫畫和寫詩之外的另一春。她在澳洲期間，曾受聘紐約《世界日報》，為其專欄撰寫海上文藝界各類名家。身在境外，她依然心系祖國，為海外華人推廣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奉獻(xiàn)綿薄之力。

謝小珮出生書畫世家，父親謝稚柳先生是著名的書畫鑒定家和書畫大家，母親陳佩秋先生也馳名藝界，不讓須眉。謝稚柳先生著有《水墨畫》，小珮不僅翻譯了父親的著作，并且對水墨畫也學(xué)有心得。她曾寫就《水墨畫的特殊欣賞》一文，以范寬、郭熙、趙佶、王冕、王蒙等古代名家的水墨畫為例，講述傳統(tǒng)水墨畫的特有形式該如何欣賞。即“理解所謂筆法和墨法與各種不同的技法，理解所謂結(jié)構(gòu)，理解時代性的變化，理解歷來作者的崇尚與他們客觀體驗的表達(dá)意圖，以及他們的傳統(tǒng)性與創(chuàng)造性?；蛘哒f，這就是欣賞的宗旨?！睂λ嫷膭?chuàng)作，她也一直是樸于言而敏于行，通過她新雅的水墨風(fēng)格傳遞傳統(tǒng)水墨畫美的靈性，同時也傳達(dá)了自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然而，當(dāng)我們觀看了她的繪畫，欣賞了她的書法，拜讀了她的詩文，所見識到的仍不過是精妙的一面。但究其實，她外表纖弱清瘦，內(nèi)心卻豐厚強(qiáng)韌，無堅不摧。在棲霞藝墅的現(xiàn)場座談上，她說：即便享受了父母這兩塊牌子的庇蔭，也還是警醒自覺的。欲想在詩、文、畫中覓真我，更要保存心中的那片凈土。小珮有一段特殊的人生閱歷。16歲，她下放安徽淮北，而后畢業(yè)于阜陽師范留校任教，隨之又調(diào)任合肥中學(xué)教書，最終回到滬上就職文匯報社。1988年前赴澳洲，2000年又轉(zhuǎn)去美國深造。她寫有題名《移竹在澳洲》一文，深入敘述了身在異鄉(xiāng)感受到的情景。20多年的異域生活，既是修道，也是修行。多年來，她在國內(nèi)外的藝術(shù)博物館遨游，從中所獲得的始終是堅守畫理與實踐的法則，將自己的書畫創(chuàng)制推向縱深。無疑，寧靜平和的生活更給她帶來精心之作。當(dāng)我們充分了解了她的經(jīng)歷，可以從中體會到她是如何釋放進(jìn)取的壓力，揮發(fā)才智，提高能力的。

萬古書香閨秀情，謝家一門風(fēng)雅，閨閣好手中，當(dāng)數(shù)謝月眉、謝小珮。謝月眉曾被江南名儒錢名山贊譽為“女士得氣之清如月曙沐，詩書之澤、寫卉木之華、六法之精一時無兩”。觀小珮之畫，也有淡雅清韻。有一首《解佩令·觀謝小珮書畫》詞，稱道：“清新蘭蕙，牡丹金影。澳洲行，悠悠佳境。師物師心，意塵外，雙親回稟。寄情心，玉蝶蘇醒。天姿聰穎。纖濃昌盛。考林輝映。紅葉秋禽，自然美，毫端見證。彩鸞歸，畫堂呼應(yīng)。”這首詞映照了小珮與月眉三姑。小珮對三姑媽存有一份特殊的親切。她不僅寫有《三姑母謝月眉》一文，樸實且情深，還作有《南下常州辭三姑母靈》一詩：“鶴唳松杉背影后，針針刺繡草堂微。流芳不識春暉意，報與丹青石壁歸?！弊掷镄虚g，透出深藏心底的那份憶念。月眉姑母與小珮，皆纖瘦有清韻。月眉如梅……小珮?biāo)粕彛瑐骼m(xù)著謝氏一族的風(fēng)華。

小珮畫藝脫俗，書藝也脫俗。她對書寫的理解也頗有見地。真賞社畫展中的“四時祥瑞”四字，蒼古之致，揮灑自如。棲霞藝墅團(tuán)扇展上的“一條橫流”迷離蔥郁，令人有野曠天低的感覺。由上海而杭州，閨秀繪事，看似星星散散，內(nèi)蘊卻是深厚的，且例數(shù)不盡。我也切望，隨著更多書畫愛好者、欣賞者的關(guān)注和一番鉤沉工夫，有關(guān)謝家及小珮的話題，會更加豐滿，不斷充實。

荷風(fēng)習(xí)習(xí)，寫作此文之際，又重讀棲霞嶺主金曉霞所寫《棲霞散記》，讀到“所謂靜水深流，小珮是也。而她的樸拙清麗，也是如荷一般，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yuǎn)溢清，亭亭凈植，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曉霞是爽直的杭州女子，原任唐云藝術(shù)館的觀賞策劃，在杭州西湖邊受藝事熏陶，滋養(yǎng)多年，待人接物自有獨到之處。在她眼里，小珮如姐，是個可以深交的女子。謝家小珮，在塵世中獨存一份清雅，專心致志地寄身藝道，兼以精心巧思，她的繪事三昧，自是傳承了書畫藝術(shù)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