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當村子里最后的一縷炊煙淡化在夜色的甬道時,月亮儼然一匹白色的駿馬,在群山的掌紋間馳騁。它的瞳子投射于大地,梳理著村莊的每一點亮光、每一個皺褶。一年四季的植物纏繞著,循序生長。羊齒的、蕨類的、灌木的、喬木的,它們散發(fā)出的氣息刺激著月亮。月亮忍不住打了個響鼻,村莊微微地晃動了一下,影影綽綽地重疊出黑白交替的幻影。漸漸地,它與月亮一樣閃閃發(fā)光。
有月亮的晚上,故鄉(xiāng)的村莊蠢蠢欲動,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使我們的靈魂得以安靜,蘊藉如水。夜晚是人類釋放天然的溫床,在夜的沉靜中,我們依稀與自然相接。在與自然相接的過程中,我們有著出世的干凈和歡喜。記得祖母在世時,每逢七夕、仲秋,她都會沐浴干凈,帶著我們一起祭拜月亮。挑選祭品,祖母要親自操辦。鮮花和果品,必須是最新鮮、最飽滿的。我們跟著祖母恭恭敬敬地向月亮行禮,謙卑而虔誠。祖母用素樸而古老的方式,教我們身似明月,清澈無瑕穢。
驚蟄一過,白天蓄勢待發(fā)的植物和動物,在月光的掩護下活泛起來。草叢中到處響起了昆蟲拿捏不住的試嗓聲。它們按捺不住寂寞,在微醺的夜風撫摸下,一個個鉆出潮濕的地穴,覓食、交配、繁殖。它們蟄伏在夜的各個角落,打破了夜的寂靜。田里的莊稼在日間充分吸收陽光的能量之后,在夜間舒展枝葉。若是挨近它們,便能聽到莊稼拔高長節(jié)的聲音。在安靜中傾聽萬物,歲月無染,時光靜止。
月亮掠過門前的芭蕉時,芭蕉在月亮的瞳仁里悵惘地開著花朵,一朵又一朵的花朵婉轉(zhuǎn)著光陰的蒼茫;月亮縱身躍入池塘,水畔的蛙聲此起彼伏地應答著夜色;月亮越過山岡的松樹,松脂澆鑄在一只夜里捕食的蜘蛛身上——是生與死的交替……月亮的影子從我們的腳下延伸至遠方,而遠方是我們不知道的一個新世界,它與夜色一樣充滿神秘。我為發(fā)現(xiàn)這一切感到莫名的興奮和憂傷。我的父親則不以為然。他總是在我陷入遐思中不合時宜地遞給我一只塑料桶。父親喜歡月夜,但他更喜歡在月夜用鉗子夾水田中的泥鰍和黃鱔。白白的月亮映照水田,移栽水田中的秧苗根系剛剛萌發(fā)出新根。藏匿當中的泥鰍和黃鱔在夜間傾巢而出,它們在秧苗中呼朋喚友。我們躡手躡腳地走在田埂上。天性狡猾的泥鰍和黃鱔一聽到動靜,便會撲騰撲騰鉆入淤泥落荒而逃??伤鼈冊倏煲部觳贿^父親。父親瞅準時機,鉗子下水從不落空。我手中提的塑料桶慢慢地沉了。父親接過桶,領我去地里察看瓜秧。瓜秧牽出藤蔓,長出圓滾滾的西瓜,我們就打木樁,搭瓜棚。在炎夏,村民們守著瓜棚,搖著蒲扇,隔著一條田埂談論農(nóng)事。而我們吟唱祖輩們留下的童謠,踩著月光跌跌撞撞地追趕螢火蟲。有時,空闊的山野吹來窸窸窣窣的夜風,我會突然想起逝去的祖母和村人,想到亙古的夜空下是不是有一群少年如我們一樣追螢火蟲?他們的影子是不是和月亮一樣瘦成了彎彎的鐮刀?天邊的一顆星星,閃耀著暗紅色的光,旋起旋滅,明明暗暗。月亮收集著塵世的聲音,村莊寂寂無聲。
月夜有秘不示人的氣場,它汲出憂傷和希望,承載著光陰和溫情。但我得承認自己曾經(jīng)懼怕黑夜。
小時候,天一擦黑,我就躲進有光的房間,不敢出去。黑夜里的村子,沒了白日的喧囂與勞作,安靜得如同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而身處村子里的我們,仿若一條條魚。我不敢確定,我們的前身是不是從冰河期走來的魚??墒怯幸稽c我篤信,魚離不開水,我們村里的人離不開村莊?;钪臅r候,他們粗糙的手撫摸過莊稼草木。死后,他們的身體埋在路邊的林子中,安然享受大地的深沉。記得讀小學五年級時,學校規(guī)定晚上補課。每天我必須上完晚自習獨自走路回家,途中要經(jīng)過一片墳地。有幾次晚上放學回來,我聽見林子里有貓的詭秘叫聲。幼時常常聽母親說,貓是黑暗中最靈異的動物。黑夜中,它們或是蹲在矮墻上,或是埋伏在灌木叢間,守候著晚歸的人。母親說,貓喜歡數(shù)人的眉毛,當人的眉毛不小心被貓數(shù)盡,家里人就該為此人準備后事了。我怕貓比怕黑夜還要多幾分。家里養(yǎng)過一只黑貓,渾身長著黑得發(fā)亮的毛。自從家里有了黑貓,我總覺得村子由白晝變成黑夜,都是黑貓在作祟。每個黑夜從貓的嘴巴、鼻子以及它弓起的身子開始,一點一點地漫到林子、田野和遠山。鋪天蓋地的黑似乎是黑貓身上抖下的濃濃墨汁,洇開了天地萬物,給黑夜帶來了無盡的未知與兇險。
貓叫聲不斷地傳入我的耳中。黏稠的夜色自黑暗中滿溢出來,它們與我潛意識中的恐懼同時抵達我的內(nèi)心,并以方陣的形勢密不透風地席卷了我。不知是誰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喊不出聲,捂著眉毛拼命地奔跑,猶如一條有趨光性的魚,急切而張惶地尋找光源……
多年后,我和愛人隨著進城的隊伍在城市筑下了一個小窩。城里的夜晚,僅看到霓虹燈的閃爍,看不清夜的真實模樣。人造的燈光和噪聲使城市永遠處于亢奮的狀態(tài)。夜晚失去了原來的本質(zhì)。我們在通明的燈火中日益變得浮躁、焦灼不安。于是,借著安撫夜晚情懷的名義,我們驚慌失措地回故鄉(xiāng)。家鄉(xiāng)的村莊,卻在我們每次回家的路上,悄無聲息地走失了。荒草掩蓋的破落瓦房里,住著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批又一批年輕的村民攜家?guī)Э谳氜D(zhuǎn)進了城。舍棄不了土地的老人艱難地維系著村莊的脈搏,但他們和房子一樣抵不住歲月,日漸疲憊、滄桑。遠遠望去,冷清的房子如一座無人問津的野墳。村子里除了幾聲寂寥的狗吠,連孩子的哭聲和喊聲都沒有了,更別想聽見趁著明月嬉戲的笑聲。田里地里的泥土在石縫間悄悄地溜走了。鐮刀、鋤頭靠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鋪滿了銹跡。從前日夜“嘩嘩”地唱著歌謠的小河,裸露著孤寂的鵝卵石。干涸的河床一如我們的眼眶,枯澀得流不出淚水。風吹在臉上沒有草木的清香,只有無限的惆悵。寂寞了許多年的村莊,用我們看不見的速度,一天天地遠離我們的記憶。而夜晚隨著村莊的淪陷,破裂成一個個細碎的鏡片,映照出我們內(nèi)心的荒涼和靈魂的殘缺。我們成了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徒勞地掙扎著,尋找飄浮在夜色中的夢。
某個深夜,我在城市被窗外燃放的煙花驚醒。夢醒的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許久沒做過夢了。陡然間想起養(yǎng)在魚缸里的魚。
春天里,我?guī)е⒆尤ソ纪馓で?。在一片深不到腳踝的水洼里,孩子興高采烈地抓捕了三條小魚。我把魚裝進了礦泉水瓶?;氐郊?,孩子迫不及待地拉著我去超市買了一個玻璃缸。每天放學,孩子多了一件功課。書包來不及放下,他便喂魚食。隔三差五,不用我們吩咐,他主動給魚缸換水。幾天后的一個早上,他闖進我的房間,哽咽著對我說:媽媽,我們的魚死了。他拉著我的手走到魚缸前。魚缸中,孩子抓來的三條魚翻著肚子一動不動地漂在水面。據(jù)說魚有七秒鐘的記憶。不知道夜晚的記憶是不是也會在我們猝不及防的時候,一點一點消失,直至湮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