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工程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350118)
法國作家加斯通·勒魯?shù)男≌f《歌劇魅影》充滿沖突和懸念,極具戲劇張力,經(jīng)演不衰。喬·舒馬赫導(dǎo)演的音樂電影《歌劇魅影》(2004)改編于韋伯的同名音樂劇,既有古典歌劇的莊嚴之感,又符合現(xiàn)代觀眾的審美習(xí)慣。以往對《歌劇魅影》的研究主要是剖析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或是賞析音樂特征和藝術(shù)感染力等,鮮有對人物心理層面的深度挖掘。本文基于電影《歌劇魅影》,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xué)中的“三部人格結(jié)構(gòu)”學(xué)說為理論基礎(chǔ),論證女主人公克莉絲汀的曲折成長歷程。弗洛伊德認為,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組成。本我是先天的本能、欲望所組成的能量系統(tǒng);自我介于本我與超我之間,以合理的方式滿足本我的要求;超我就是道德化的自我。在電影中,克莉絲汀的成長史可分為明暗兩條線索,明線是她和三個男人——魅影、情人勞爾、父親——的互動,暗線是她內(nèi)心三種人格——本我、自我、超我——的交鋒。明線和暗線交織在一起:魅影象征本我,父親象征超我,而勞爾就是克莉絲汀自我的反映,三者的共同作用促成克莉絲汀健全人格的形成和女性意識的發(fā)展。
克莉絲汀的父親曾是著名的小提琴家。雖然父親已逝,但克莉絲汀認為父親的靈魂還陪伴著他。她向好友梅格透露,“我父親臨死時,他曾提及會有一位天使保護我”1,而現(xiàn)實中,的確有位神秘的“音樂天使”在教她唱歌;在同青梅竹馬的伙伴勞爾重逢時,克莉絲汀回憶往事,心心念念的還是“父親已死,音樂天使也已拜訪了我”;當(dāng)勞爾邀請她共進晚餐時,克莉絲汀卻憂心忡忡地說,“音樂天使是很嚴厲的”,暗示父親的約束力仍然存在。
弗洛伊德認為,子女早年對父母有性愿望?!跋?qū)ο蟮木ω炞⒃醋员疚遥疚腋械叫缘男枰?。拿小女孩來說,“她認為她和父親是一致的,但后來她發(fā)現(xiàn)男女在生理上有差別,于是,她轉(zhuǎn)而認為自己與母親的身份一致,從而對母親心懷競爭感和敵意,并設(shè)法引誘父親”,“戀父情結(jié)”由此產(chǎn)生。值得注意的是,電影《歌劇魅影》只字未提克莉絲汀的母親,這種母親的“不在場”狀態(tài)暗示克莉絲汀以母親自居,對父親產(chǎn)生依戀,她最初的自我也由此形成,因為“被戀母(或戀父)情結(jié)所控制的性階段的普遍結(jié)果可看作是自我中的一個沉淀物的形成”。然而,由于宗教、學(xué)校教育以及社會道德的約束,“這種亂倫傾向受到壓抑”,這便是超我的任務(wù):“它嚴格支配自我——以良心的形式或可能以無意識罪惡感的形式”。
幼年的克莉絲汀接觸的第一個男性是父親??梢哉f,通過父親,她經(jīng)歷了從本我對性欲望的訴求,到自我通過自居母親的位置表達性欲望,再到超我對性欲望的壓抑的過程。當(dāng)她以母親自居時,“她的女性性格便固定下來”,而此時她的自我是弱小的,還沒有形成女性意識。同時,在男權(quán)社會的道德體系下,父權(quán)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亡父的靈魂又和“音樂天使”關(guān)聯(lián),成為一種宗教般的存在,父親的形象便成為超我。此時,自我若要在本我和超我之間取得平衡,須通過一種合情合理的方式。成年的克莉絲汀找到了這種方式:她將內(nèi)心對父親的欲望轉(zhuǎn)為音樂上的勤學(xué)苦練。在音樂天使的教導(dǎo)下,克莉絲汀希望成為父親那樣的音樂家,暗示她潛意識中對男權(quán)的認同。
“天使”是宗教用語,本義指來自天上的使者。在基督教中,天使代表圣潔、良善、正直,是上帝旨意的傳達者,是超我的象征。在克莉絲汀的認知當(dāng)中,音樂天使替代父親行使教導(dǎo)女兒的職責(zé),讓她在音樂的道路上不斷精進,無疑是父親“超我”的延續(xù)。所以,當(dāng)克莉絲汀透過穿衣鏡看到一個黑衣人的身影時,她非但不覺恐懼,反而迎上去對他說,“音樂天使,請賜予我你的榮耀,請來到我的身旁”。
隨后,克莉絲汀跟著音樂天使(魅影)下到他的地宮,這里陰森幽暗,一點也不像天堂,更像本我這個“最模糊、最令人費解的心理領(lǐng)域”。魅影演唱的《夜之樂章》仿佛來自黑暗的深處,晦澀、詭異,又極具魅惑力,克莉絲汀的本我開始一點點釋放。隨后,她忽然看到一尊酷似自己的新娘蠟像,立刻失去了知覺。新娘蠟像正是象征克莉絲汀想成為父親新娘的“本我”。本我是“作為性本能的活動方式”,克莉絲汀一旦意識到她對父親的性本能,她的自我馬上收到來自超我的壓制,使她因羞愧而昏倒,但另一方面卻揭示了她女性意識的覺醒?!芭砸庾R”是指以女性作為主體洞悉自我,確定自身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價值;并從女性立場審視外部世界,對其加以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死蚪z汀通過新娘蠟像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超我對自我的嚴酷壓制,暗示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壓倒性力量。在男權(quán)社會,“女性長期的從屬地位,易于使女性產(chǎn)生對男性的依附、諂媚和順從心理”,但女性自身也渴望獨立自主,發(fā)揮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其對于自身的認識是女性意識發(fā)展必不可少的過程”。在替代女高音卡洛塔演唱,并獲得掌聲和認可之后,克莉絲汀首次嘗到成功的榮耀,也首次認識到自身的價值,因此,她又想要更加獨立,不愿再做父親身后的小女孩。這種內(nèi)心掙扎凸顯了克莉絲汀的成長軌跡:她的自我既想抑制本我的沖動,又想掙脫超我的束縛。
然而,“本我與超我總是在交鋒,爭奪對自我的支配權(quán)”。上文提到,魅影和他所居住的地宮就是本我的象征。魅影原名埃里克,天生相貌丑陋,不得不戴上面具度日。被親生母親厭棄,又遭世人虐待,沒有人給他愛的教化和社會道德的約束。在超我缺席的情況下,魅影的人格已被本我牢牢掌控:他行事乖張,“用殺戮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來報復(fù)這個不公的社會”。他看上克莉絲汀后,只想控制和占有她;地宮中的那尊新娘蠟像,是他控制欲的最好證明。對于克莉絲汀來說,她原先將魅影視為父親般超我的存在,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發(fā)現(xiàn)魅影根本不是天使,而是嗜血的魔鬼??死蚪z汀感到“無法逃離他的魔掌”,卻又止不住地想他,“他的聲音使我的心靈充滿奇特甜美的歌聲;透過音樂,我的靈魂開始翱翔高飛”。這種矛盾心理體現(xiàn)了本我的魅影和超我的音樂天使在克莉絲汀自我中的激烈爭斗。
本我與超我之爭在克莉絲汀去墓園祭奠父親時達到高潮。被魅影糾纏得身心俱疲,克莉絲汀來到父親的安息之地尋求慰藉,并下定決心“和過去的歲月說再見”,這是她的自我想要進一步獨立的標志。電影里將這一場景拍攝的唯美莊嚴。漫天飄落的雪花滌蕩著人間的罪惡,“哀悼的鐘聲和肅穆的天使雕像”呈現(xiàn)出典型的宗教意象,一切都是超我般靜謐神圣。忽然,墓碑被打開,傳來“父親”慈愛的聲音,“漂泊徘徊的孩子,迷惘又無助,渴望我的引領(lǐng)”,于是,克莉絲汀像被催眠一般朝那聲音走去,“我的心瘋狂地抗拒著你,然而靈魂卻服從”。毫無疑問,這個“父親”實則是暗中躲藏的魅影。為何克莉絲汀的“靈魂”總會被魅影所吸引?因為她將本我投射到魅影身上,便與他有奇怪的共鳴。“人心中有這樣一種傾向,即把內(nèi)部刺激看作是來自外部,因此就可以把它作為抵抗這些內(nèi)部刺激的手段”,這便是產(chǎn)生投射的根源。魅影的瘋狂映照出克莉絲汀內(nèi)心想要牢牢抓住過去的控制欲。在當(dāng)下的情境中,這樣的本我披著超我的外衣出現(xiàn),讓剛剛對過去說“再見”的克莉絲汀意志動搖,難以抗拒。自我在這種反復(fù)搖擺中顯得岌岌可危,它需要一個契機來解救自己。
這個契機就是子爵勞爾的出現(xiàn)。他及時喚住走到墓碑前的克莉絲汀,“這男人……這東西不是你父親”,克莉絲汀如夢方醒,她的自我在本我和超我的交鋒中得以自保。
勞爾是克莉絲汀主動的選擇,暗示了她女性意識的進一步發(fā)展。勞爾和善務(wù)實,與詭秘暴戾的魅影大相徑庭,也不像克莉絲汀的父親有音樂上的造詣??死蚪z汀的這一選擇表明,她正努力擺脫本我和超我?guī)Ыo她的消極影響,即,她既不愿被魅影拖回本我的深淵,又要獨立于父親的超我而成長,而勞爾可以強化她的自我。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勞爾設(shè)計讓克莉絲汀出演《唐璜的勝利》,以此“引誘”魅影現(xiàn)身,而后讓警察干掉他。克莉絲汀先前堅決反對,“別讓我經(jīng)歷這烈焰的考驗……他會帶走我,永遠在腦海里唱歌”,暗示她害怕自己會被本我吞噬。但勞爾安撫她說,魅影“只不過是個凡人”。雖然他未必完全了解克莉絲汀的恐懼,但他幫助克莉絲汀的自我強大起來,勇敢面對未知的恐懼。
在影片的結(jié)尾,克莉絲汀又被魅影帶到地宮,這一次,魅影的本我完全釋放了出來。他強迫克莉絲汀當(dāng)他的新娘,并對前來營救的勞爾套上絞索。對于勞爾這個情敵,魅影早就恨之入骨,其深層原因在于勞爾代表的自我用“現(xiàn)實原則”取代“快樂原則”,“要求本我暫緩實現(xiàn)獲得愉快的目的”;但本我又是極難馴化的,結(jié)果“快樂原則經(jīng)常挫敗現(xiàn)實原則”。勞爾曾給克莉絲汀的自我以堅定的支持,現(xiàn)在勞爾身陷齟齬,克莉絲汀的自我開始擔(dān)負起責(zé)任,它“主動向超我尋求其幫助和嚴厲的約束力”。克莉絲汀發(fā)現(xiàn),魅影的內(nèi)心極度脆弱,他需要憐憫、寬恕和愛,而這正是父親的超我灌注于她內(nèi)心的道德和宗教力量,讓她得以用一種女性的方式感化魅影:喚他為“音樂天使”,并給了他一個長長的吻。這個吻讓魅影的本我直接升華為超我,他對克莉絲汀的控制瞬間變?yōu)閭ゴ蟮膼矍?,給了克莉絲汀一直想要的“自由”。雖不能說魅影就此改邪歸正,但至少說明克莉絲汀的自我得到了升華:她對魅影代表的本我不再恐懼,能用不斷強大的自我去克服它,暗示她對“過去”的徹底告別,積極面對現(xiàn)實,勇敢承擔(dān)責(zé)任;同時,她內(nèi)化了父親超我中的良心和道德,但不再盲從父親代表的男權(quán)社會的權(quán)威。昔日的小女孩已成長為獨立的女人,她將和勞爾一起,創(chuàng)造全新的未來。至此,克莉絲汀的自我成功平衡了本我和超我,形成了健全的人格,也發(fā)展了女性意識。
電影《歌劇魅影》中克莉絲汀有大量情感豐富的內(nèi)心戲,因此,深入挖掘人物心理能為人物形象增添新的理解。本我、自我、超我原是一個人人格的三個方面,在《歌劇魅影》中,這三個方面外化于三位男性形象,使克莉絲汀在與他們的互動中呈現(xiàn)不同的心理特征。隨著故事的推進,她的自我在本我和超我的交替作用下走向成長和成熟。
作為一名女性,克莉絲汀的女性意識是她“自我”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自我的升華,她的女性意識也迅速發(fā)展起來:她變得獨立、有主見、有責(zé)任感。遺憾的是,從她和勞爾逃出魅影的地宮,到結(jié)尾她的死去,影片沒有呈現(xiàn)這中間發(fā)生的故事,給予觀眾極大的想象空間。她是在婚姻中繼續(xù)成長,繼續(xù)追逐她的音樂夢想,還是在男權(quán)社會的壓制下,成為被家庭束縛的庸俗主婦?這種開放式結(jié)局等待著后人書寫各種可能性,從不同視角豐富《歌劇魅影》的寓意和內(nèi)涵。
注釋:
1出自2004版電影《歌劇魅影》臺詞,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