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牧場》的文學人類學解讀"/>
⊙王曉弟[貴州省凱里市第一中學, 貴州 凱里 556000]
⊙荊瑩瑩[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湖南 湘潭 411201]
文學人類學是20世紀后期隨著人類學與文學的不斷交叉融合而形成的一門學科,它關注的是文學作品中的社會文化狀況。文學人類學運用、借鑒人類學的視野與模式對各類文學作品以及文學現(xiàn)象進行比較研究,它不僅為匯通多元文化的總體文學研究積累了各種“地方性知識”,還通過對異域文化的研究發(fā)出一種超越“自我”、追求客觀平等的全局視界①。張承志作為當代著名作家,他的多元文化背景使得他的意義功能價值遠遠超過了一個作家、一個學者?!督鹉翀觥纷鳛槠鋭?chuàng)作生涯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它的誕生,既是對作者豐富人生經(jīng)歷的一次大總結,又是作家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從文學人類學的角度看,《金牧場》對以內(nèi)蒙古草原文化、天山文化為中心的異域文化抒情表達至少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蒙古族民俗的敘事表達、原始生命力的釋放、宗教情懷的啟蒙與迸發(fā)。本文嘗試以《金牧場》為例,從文學人類學“寫文化”的角度探討受多元文化浸染的張承志從草原文化到宗教文化的轉(zhuǎn)變、其對原始生命力的崇拜與作者宗教情懷的形成。
《金牧場》為我們描繪了一幅20世紀80年代中國內(nèi)蒙古草原游牧民族生活的全景圖,為我們了解當時內(nèi)蒙古游牧民族的生活全貌提供了鮮活的第一手資料。四年的草原插隊生活,張承志早已深諳少數(shù)民族風俗、融入了草原生活,因而在《金牧場》里,包含著大量有關內(nèi)蒙古大草原游牧民族的民俗記錄。我國著名民族學家鐘敬文先生曾指出:“民俗,不僅本身是一種必需的、具有普遍性的文化,而且在每個社會群體生活中,跟其他種類的文化密切相關聯(lián),并互相制約和影響,形成一個‘文化體系’。它是構成人類的、民族的文化史和文化學的一種重要因素?!雹凇督鹉翀觥愤@樣一部以內(nèi)蒙古大草原游牧民族為題材的作品,也涵蓋了蒙古族生活習俗、賽馬習俗、牧業(yè)生產(chǎn)習俗、宗教信仰習俗等多個門類的民俗。其涵蓋的門類之多、描寫之妙,令人驚嘆,具有極高的人類學價值。
蒙古族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獨特的生活環(huán)境決定了人們以牧業(yè)為主的生存方式。張承志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以插包入戶的方式生活了一段時間,對大草原上蒙古族的生活習俗耳濡目染,非常了解。《金牧場》中關于蒙古族生活習俗的較為詳細的描述有很多次,生動地描繪了蒙古族的飲食習慣、居住習慣、語言習慣等生活習俗。在作品的第二章里,談到居住的蒙古包,作者是這樣介紹的:“包中央吊著一盞羊油燈。盛油的黑鐵碗和吊燈用的粗鐵絲上黏黏地沾著一層膩滑的黑油泥。明亮的,不知怎么使人覺得有點發(fā)甜的羊油的火苗閃跳著,照亮了五塊折疊木棍拼成的哈納墻,靠門的兩塊木棍折墻斷碎得亂七八糟,用小繩鐵絲和牛皮條綁著。墻圈出了一個勻勻的圓形天地。西北角有一只描金的紅漆凳,凳上放著丹巴哥哥的一只壞了的半導體收音機,和我那只灰色的鋼板紙箱。包的西南角拴著一只銀毛蜷曲的小綿羊羔。它不合時宜地生在秋天,渾身雪白的毛卷使人感到有些不祥——因為冬季已經(jīng)逼近了。我和我的花白頭發(fā)的額吉就睡在西半側(cè),墊著兩塊細硬的白氈。蒙古包正北男主人的位置上,四腳朝天地躺著我哥丹巴。他的腦袋橫過來,正好和我湊在一起說三道四。臟臟的破爛皮子和舊衣服中間埋著兩個小孩。用黃膠泥和白堿土抹得平整的包中央夾著一個熊熊點燃的鐵皮爐子。袒胸露乳的南斯拉嫂子坐在爐子對面,一把鐵火箭放在她膝上,膝蓋半跪半倚地靠在一張沒有熟鞣過的、鐵皮般硬的牛犢皮上。這就是我的家?!雹鄞颂幍拿鑼?,簡單的幾句話就描述了蒙古包對于游牧民族的重要性,反映了包內(nèi)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
作為游牧民族的蒙古族世代生活在茫茫草原上,所能看見的幾乎都是天地相接的地平線,天與地有著一定的距離,卻又在地平線處相互交匯,同時茫茫草原在內(nèi)的世間萬物都在這天地之間,因而就產(chǎn)生了蒙古族樸素而又古老的宇宙觀念:“天圓地方?!边@種觀念最為直接地反映在蒙古包的建筑上,蒙古包的形狀和結構就是對天的模仿,“包中央吊著一盞羊油燈”正像是帶給人間光芒的太陽。在游牧社會里,因為天氣等原因需要市場遷徙走場,蒙古包因此成為牧人生活的重心,是牧人作為“家”這一概念的全部依靠,蒙古包無形中早已成了牧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牧人像愛惜駿馬一樣愛惜蒙古包。
雖然蒙古包的內(nèi)部空間不大,但是即使這樣“一個勻勻的圓形天地”,依舊有著嚴格的男性區(qū)域和女性區(qū)域的劃分?!懊晒抛逡杂曳綖椤枴蠓綖椤帯?,且崇右尚西(蒙古語中的‘西’和‘右’是一個詞),故男性區(qū)域在蒙古包的右方,女性區(qū)域在包的左方。來了客人,男性女性必然分列在各自的區(qū)域。蒙古包內(nèi)的位置劃分反映了男女社會地位的不同和勞動分工?!雹苡纱丝梢?,男主人“丹巴哥”和“南斯拉嫂子”與“我和我的花白頭發(fā)的額吉”的位置是有著嚴格的劃分的,這在無形中闡述了蒙古族男性與女性的地位和角色。
除了對蒙古族居住的習俗的詳細介紹,《金牧場》還對蒙古族飲食等日常生活習俗進行了描述。在描述蒙古包內(nèi)的情況時,作者提到了作為女主人的南斯拉嫂子的日常工作?!吧┳颖澈笥幸恢痪薮蟠种氐哪炯?,上面放著鐵鍋、奶桶和半盆用黃油拌過的小米飯。煙熏火燎得漆黑、厚厚地吸滿了塵埃的黑頂氈上插著小刀、馬籠頭和做馬竿子削尖用的荊樹條。架在這墻上的木棍挑掛著一串串快要風干的羊肉?!边@是對蒙古族飲食習俗的詳盡描寫,蒙古民族以肉與奶食為主,早點一般都是以奶茶沖泡炒米,牛肉、羊肉是蒙古族最為喜愛的食品,在節(jié)日或者請客時通常用烤全羊、手扒肉作為主要食品。
《金牧場》中對蒙古族民俗的描寫,滿足了讀者對于北方游牧民族這一異域的神秘期待,這種描寫讓讀者品味到內(nèi)蒙古大草原獨特的民俗民風的同時,也一改以往對于游牧民族的誤解與看法。張承志透過細膩、自然的描述,將蒙古族的民俗習慣一步步傳達給讀者,讓讀者漸漸了解、接受這種異域文化。同時,作者也許在某種層面是為了將“草原”這一異域深刻化,從而更好地為人類學的主題服務的。對于蘊含在文學文本中的民俗材料進行研究分析是文學人類學的重要任務,《金牧場》保留的蒙古族民俗素材,涉及游牧文化的方方面面,展現(xiàn)了當時的草原風貌和民俗民情,大大拓展了文學領域,使其延伸到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研究的各個層面。
《金牧場》在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成為一枝獨秀,不僅僅在于作家描寫了充滿神秘風情的異域邊地世界,描繪了內(nèi)蒙古大草原的神奇,展現(xiàn)了淳樸而又原始的少數(shù)民族風情,還在于這部作品是對作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十年的大總結,它“有棱有角地為我們展現(xiàn)了現(xiàn)已進入不惑之年的那一代人的艱辛的經(jīng)歷、命運的搏擊和深秘的精神世界,還有他們那漫漫二十年生活之旅的探討、漫漫二十年思想之路的追索,那一切都寫得那么動人心魄又揪人情腸”⑤。張承志帶著對原汁原味的生活和生命情懷的賞識走進他的文學世界,他對生命極為關心,崇尚自由、自然、自在、自為,對于原始生命力的崇拜在《金牧場》里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金牧場》里,張承志努力用內(nèi)蒙古大草原的原始、自然、優(yōu)美的特征構建當代小說的理想世界,對草原上一切生靈的生命原始精神進行熱情贊頌和充分展現(xiàn)。文章第一章以“生命”為主題,描述了一匹灰白寒磣的老踝馬分娩一只漆黑的黑駿馬的過程與心靈感受:“應當承認生命就是希望……我崇拜生命。我崇拜高尚的生命的秘密,我崇拜這生命在降生、成長、戰(zhàn)斗、傷殘、犧牲時迸濺出的鋼花焰火。我崇拜一個活靈靈的生命在崇山大河,在海洋和大陸上飄蕩無定的自由。”由此可見,《金牧場》里作者對生命的崇拜,實際上就是表現(xiàn)了他對草原生命原始精神的贊頌。這種生命精神不受任何外因素的影響和污染,最直接和最原始,來自生命的最深處?!督鹉翀觥分袑υ忌Φ尼尫胖饕菑囊韵聨讉€方面展現(xiàn)的。
第一,作品中賦予駿馬形象生命的野性和強力,任其生命力酣暢自由地舒展。作品中駿馬的主要特征大都雄強獷悍、不易被馴服、有野性,展現(xiàn)了生命的蓬勃元氣和陽剛之美。在作品第一章,描寫小遐迎著夕陽忘情跳舞,引得馬群圍繞著小遐奔跑。對于聞名九旗的著名兒馬——星·忽倫的描寫更是英勇悲壯,“在巨浪大潮的最前頭,奔跑著一匹渾如烈火的兒馬。它頸上飛舞起的長長紅鬃毛平直地向后飄開著,和紅色的長尾纏在了一起。我看見那赤紅種馬的臉上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那是一種九死不悔、氣吞萬里的悲壯。我后來才知道:它就是聞名九旗的著名兒馬——星·忽倫”。張承志在《金牧場》里極力贊揚那些象征著自由、奔放、有野性的駿馬。值得注意的是,星·忽倫這匹代表著草原原始生命力的著名兒馬,最后在遷徙前往阿勒坦·努特格的時候,張揚了其驚天動地的個性,代表著自由的原始生命力在茫茫雪原中升騰旋轉(zhuǎn)。
第二,《金牧場》中的女性形象具有如草原上的青草一般的美的特質(zhì),即一種有自然、活潑、健康生命元素在內(nèi)的原始生命存在形態(tài),雖然看似普通卻又強健、隱忍、付出。這種生命形態(tài)使得她們在草原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張承志認為這是一種珍貴的人類精神性格。這種生命形態(tài)不受金錢等外界元素的污染,沒有半點雜質(zhì),因而《金牧場》里的額吉、小遐、越南等都是充滿了人性美和生命美。他把草原母親那種寬厚、溫柔、堅韌的美的特質(zhì)完全賦予到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中,使得原始生命力的美得到了完美的釋放與展示。
宗教情懷始終貫穿在《金牧場》的始終,表現(xiàn)在由最初的朦朧到最終的皈依宗教。兒時母親與姥姥的虔誠,是作者宗教情懷的起源,“生命在循回中發(fā)出了神秘的聲響。人生在道路上顯示出了一種命定的軌跡。母親已經(jīng)一步一步地變成了她的媽媽。兒子已經(jīng)在安身立命的選擇中受著血的驅(qū)動”,這是作者朦朧的宗教情懷的前定;“插包入戶”的草原知青生活,作者深刻體會到了活在底層的民眾是多么艱難,也被草原人民在苦難中寧死不屈、英勇果敢的精神和萬物有靈觀打動,這是作者宗教情懷的啟蒙;當楊阿訇帶著那位當年的紅衛(wèi)兵、草原知青,現(xiàn)在的學者來到被教徒們埋藏了二百多年的青磚墓前,便一下子跪倒在那位貧苦義民面前;當小林一雄孤獨而又深沉的歌感染著并指引著他,當真弓姑娘帶他去見承載著窮人苦難的“揮淚橋”時,“他”的宗教情懷徹底被激發(fā)了。
在《金牧場》中不難發(fā)現(xiàn)張承志對苦難的崇尚與認同。文中多次引用古歌:“黃羊的硬角若是斷了,又有誰能接得上呢?名利的磨難若是到了,又有誰能躲得開呢?”表達了作者帶有宗教感的苦難觀。鐵木勒作為草原知青,為了尋找風輕雪薄的阿勒坦·努特格,跟隨牧人隊伍遷徙了兩年之久,這兩年,鐵木勒見證了草原的無情與雪災對牧民的傷害。然而,苦難的到來并沒有使牧民退卻,為了心中的阿勒坦·努特格,面對自然的無情他們依舊義無反顧地勇往直前。額吉自幼被綁在馬背上,遇到了瞎子大哥使得她擁有了短暫的幸福。瞎子大哥過早離開人世,額吉一人帶著丹巴哥撐起了一個蒙古包,額吉始終是堅韌的,如同鐵木勒人生的精神導師,引導其在苦難中執(zhí)著前行。額吉的苦難是鐵木勒宗教情懷的啟蒙,在文中他動情地說:“那位女神一般的姑娘,那位十全十美的姑娘,那位能在十八歲時溫柔地撫摸一位瞎子,能在二十四歲時穿過濃煙烈火領著孤兒踏上長途的姑娘——她本身也許就是一個阿勒坦·努特格?!弊诮桃巳淌芸嚯y,但是在苦難中沉沒的只是弱者,而勇士和圣者懷著堅強的信仰,繼續(xù)走上艱難的長旅。牧人們面對苦難,為了心中的阿勒坦·努特格不退縮勇敢前行,就體現(xiàn)了宗教的這種積極意義。深入草原的生活,使得作者體內(nèi)的宗教血統(tǒng)得以啟蒙,形成了作者帶有宗教感的苦難觀:“我也永遠不會改變?nèi)嗣竦那昕嚯y給我的真知;以及江山的萬里遼闊給我的啟示。”
回想與記憶是作者宗教情懷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督鹉翀觥防锬莻€曾是草原知青,現(xiàn)在是學者的“他”,以記憶的形式回憶具有宗教情懷的人生經(jīng)歷。宗教給人一個遙遠的天國,使得人經(jīng)受人間的苦難的時候能堅持信念而使苦難變得可以忍受,《金牧場》中,作者始終都在尋找。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的大遷徙中,他與眾人尋找的是神的故鄉(xiāng)阿勒坦·努特格;在干澀的西北大地,他被冥冥之中的旨意牽引而來,尋找的是驅(qū)動著自身血液中前定的真主;在日本翻譯《黃金牧場》期間,七個勇士經(jīng)歷磨難尋找黃金牧地,勇士們經(jīng)歷了死亡,直至目的地,“經(jīng)卑污之地至糜欲之邦,經(jīng)死亡之路至黃金牧地”寫出了勇士們的堅持。最后的圣徒馬丁·路德·金的暗殺,天山腹地里關于黑醋栗般的眼睛的詩,天山大阪頂峰上正在燃燒的火焰山,小林一雄深沉而又陶醉的歌聲,西海固窮苦荒山里那塊青磚墓和楊阿訇自殘的刀傷,至此,作者的宗教情懷得以徹底迸發(fā)?!督鹉翀觥返耐瓿梢矘酥局鴱埑兄就瓿闪艘淮尉裆系娘w躍,他不再感傷往事,宗教成為其人生的力量源泉,成為作者理想新的表達方式,《金牧場》成為當代文學中表達宗教情懷最為有力的代表作之一。
① 曹順慶:《比較文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90頁。
② 鐘敬文:《民俗文化學梗概與興起》,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96頁。
③ 張承志:《金牧場》,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61頁。(本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滿珂:《蒙古包:神圣、世俗與科學的混合空間》,《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第29-31頁。
⑤ 容本鎮(zhèn).:《〈金牧場〉:文學高原上雄奇的雪峰——張承志小說論之五》,《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6期,第106—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