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之外的《惜別》
——論止庵的長篇散文《惜別》

⊙張穎［南通師范高等?？茖W(xué)校， 江蘇 南通 226010］

現(xiàn)代白話散文自誕生以來，篇幅上似都限于短小、精悍，這或是由于散文長久以來因襲傳統(tǒng)，文類觀念得不到更新。另外，這或許也跟散文長時間充當(dāng)功利化角色而追求簡短靈便有關(guān)。而隨著20世紀(jì)末散文觀念的更新，散文除了越寫越長，題材上也向日?；?、私人化轉(zhuǎn)變。尤其近年來，長篇親情散文的繁榮可作為這一傾向的一個證明，其中不乏引起廣泛注意的作品，如止庵的《惜別》即是一例?！断e》自出版后廣受好評，讀者固然是被其中深摯的情感所打動，但也與其寫作策略有關(guān)。

一、抒情的阻遏：《惜別》之“情”

止庵在一篇文章中說過，“二十年來的中國文章，我只對兩個人非常佩服，一是楊絳，一是谷林”，并說楊絳的樸素、谷林的精美，或許是20世紀(jì)末中國散文給未來的禮物。這讓筆者想起，伍爾夫這樣說過，好的隨筆“要么純得像水，要么醇得像酒”。我想止庵與伍爾夫說的是一個意思，文章寫得或樸素或精美，不過是作家風(fēng)格不同，相同的則是毫無矯飾的真與純。若以此為參照，止庵的文章追求的無疑是樸素的真。

《惜別》寫母親去世這件事帶來的觸動，不是放聲悲歌，卻是坐在沙灘上靜靜守望“退潮”。最為沉痛、強烈的感情，都經(jīng)由一層理性的過濾紙而得以呈現(xiàn)，過濾掉了那些過于感性的成分，而代以有距離的“觀望”。止庵曾將自己文章的這種寫法稱作“反抒情”抑或“抒情的阻遏”。但“反抒情”無疑也是抒情，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抒情?！笆闱榈淖瓒簟痹凇断e》中主要通過以下幾種方式呈現(xiàn)。

一是抒情主體的變化。一般親情散文中的“我”身份較為單一，《惜別》當(dāng)中的“我”則可分為作為兒子的“我”、作為讀者的“我”和作為作家的“我”三個層面。作為讀者的“我”面對母親的死想到的是讀過的書、前人以及他人對死亡的思考。作為兒子的“我”由母親之死憶及父親之死，再聯(lián)想起父母之生、“我”之生死；作為讀者的“我”，以自己對悲傷的體味去印證前人所言，再讓引言里的前人與他者，替“我”說話；作為作家的“我”，則試圖就“失去母親”“死亡”這兩件事情同時說出自己的感受。

二是抒情語氣的變換。由上，對應(yīng)著作者三種不同的抒情語氣：作為兒子的“我”，語氣是“哀憫”的，“哀”是哀母親之逝，是感性脆弱的；“憫”則是普遍的同情，是面對天下的母親和孩子，也即該書名為“惜別”，實為“惜聚”，希望讀者珍惜與親人的相聚；作為讀者的“我”語氣則是冷靜的，從所閱讀過的經(jīng)典中尋求觀念的“遇合”，以探討的語氣仔細(xì)分析與闡述，但理性底下又潛藏著深厚的情感。止庵事實上是通過“母親”之死，再一次觸摸那些閱讀記憶，也是因“母親”的死，而讓“引言”替自己說話，表達(dá)深沉的情思。

三是抒情節(jié)奏的調(diào)整。止庵在《談抄書》一文中說過：引文是一種“客氣”的文章態(tài)度，“此外還與節(jié)奏有關(guān)……一個人從頭說到底，文章容易過緊過密，板結(jié)凝滯；適當(dāng)穿插一點引文，也就和緩疏散開來了”。散文這種自敘性極強的文體，無論如何都在說“我”，但如何言說“我”也該有技巧。親情散文中過于綿密的情感容易導(dǎo)致文氣不順，因此，《惜別》引用了母親的書信、日記，作者自己的日記等，使得《惜別》的行文始終貫穿著一種舒徐有致的優(yōu)雅。像寫到母親臨終的場景，如果只是就事寫事，情感就會太過濃烈飽和，這時作者轉(zhuǎn)到《莊子》中的“竭澤之魚”、內(nèi)山完造的《臨終前的魯迅先生》等，也是一種情感、文氣上的疏導(dǎo)。其實類似的寫法也見之于楊絳的《我們仨》中虛實結(jié)合的部分，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

事實上，中國散文傳統(tǒng)里的親情名篇，幾乎都擅以“極淡之筆”寫“極至之情”（錢基博語）。無論是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林覺民的《與妻書》，還是周作人的《若子的病》《若子的死》等名篇，都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寫出了親情的深摯厚重，而止庵的《惜別》無疑仍是對這一傳統(tǒng)的延續(xù)。

二、不言之言：《惜別》之“思”

《惜別》是止庵文章里比較感性的，但是依然讀起來冷靜、雋永。如有評論者所說，其文常是“言而未盡”，空白處有許多“不言之言”。但《惜別》也并非總是如此，比如討論到一些哲學(xué)問題時，止庵幾乎是言無不盡，與所讀過的經(jīng)典構(gòu)成了一段段非常詳盡的對話。但在引用以外，又有許多慎重下筆的地方，構(gòu)成了本書的留白。其實，隨筆固然要言說自我，但是所敘內(nèi)容無疑可分為“公”“私”兩塊。以“死亡”這一話題為例，“死亡”分普遍意義上的死亡和個體意義上的“死亡”。對于普遍意義上的死亡，止庵鉤沉典籍，是知無不言；對于個體意義上的死亡，止庵點到即止，留有余地，給讀者留了很大的思考空間。而最能凸顯止庵文章風(fēng)格的，恰恰是他表述“私”之話題的態(tài)度與方式。

《惜別》里的“私”大概可以分為這樣幾種：“母親”的生死、與母親的生死有關(guān)的歷史背景、“我”對母親的感情。

“我”對母親的感情，和“母親”的生死，都可歸為《惜別》中“情”的部分。這部分，如上所述，止庵以“抒情的阻遏”表達(dá)了對母親深沉的愛，效果遠(yuǎn)甚直接的抒情。而在書中，還有一部分是有關(guān)“母親”存身過的歷史背景。這一部分，有“情”的抒發(fā)，但更多的是歷史之思。但這種思考往往點到即止，與文字之外的“不言之言”，構(gòu)成了《惜別》一書別具魅力的部分。

梳理《惜別》之“情”與“思”，都可以借“惜”這個字表達(dá)。于“情”的層面是“痛惜”母親的逝去；于“思”的層面，則是“惋惜”母親本該有更好的人生。比如，他以零落的筆觸寫“母親”截然相反的兩段生活，皆點到為止。一段生活是“母親”在青年以前的優(yōu)裕優(yōu)雅的生活，言而未盡處，都如華麗房屋露出的一角陳設(shè)，是局部說明；與此對應(yīng)的是另一段生活，即特殊年代生活的操勞艱辛與屈辱。恰如止庵在《我們的上一代人》中所概括的：“母親有過她的‘傳奇’。她一生至少三分之一——而且是中間三分之一——幾乎都是痛苦和屈辱的經(jīng)歷。這段‘傳奇’正是中國那個時代最常見的癥候：始于‘拋棄家庭，投身革命’，歸為‘平反昭雪，落實政策’?！毖哉Z間無盡惋惜?！断e》中所寫的“母親”形象深入人心，“我”對母親的愛與惜也感人至深，而筆者認(rèn)為，如果除去“惋惜”的背景、“痛惜”的感染力，或許就沒有那么深刻感人。

止庵寫的這段歷史，令人不由想到20世紀(jì)80年代的“傷痕文學(xué)”“反思文學(xué)”那種大張旗鼓的寫法。那樣的寫法也無可厚非，畢竟在彼時人人需要講真話以釋放先前的沉重與壓抑。在那樣的文學(xué)之外，楊絳的《干校六記》無疑是一個異類，她以輕寫重，以笑寫淚，筆法何等高明?！断e》由于情感主題的緣故，跟楊絳的寫法自然不同，但是他對于類似的經(jīng)驗，也只是以“大同小異”四字一筆帶過?！断e》中有歷史之思，但其落腳點并非政治和道德，而僅僅從人性、動機的層面去解讀歷史?！断e》里最為“言重”的地方，也不過是借《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冬妮婭之口說：“我從來就不喜歡跟別人一個樣子；要是你不便帶我去，我就不去好了。”由此，止庵表達(dá)了對母親一生的惋惜——他多么希望母親如冬妮婭一樣，做出聰明而正確的選擇。此外，止庵也以母親的口吻說出一句飽經(jīng)滄桑的人生箴言：“孩子們，請你們一定要小心，每邁一步都要深慮，不要任性、心血來潮，走錯一步，后患無窮，將后悔一生?！边@里的表述是含蓄的，似乎僅指涉母親作為個體的一生，然而讀者自可從中讀出那些“不言之言”——那種超越了個體命運的，帶有深沉的歷史反思意識的話語。而這樣有所克制的話語，不僅是對歷史的反思，也不啻是對那些停留于懺悔、反悔、控訴層面上的“反思”話語的另類抒寫。

三、無法之法：《惜別》之“體”

20世紀(jì)90年代，“新散文”一度引領(lǐng)散文創(chuàng)新的潮流，代表了散文“越位”的需求。此一時期出現(xiàn)的“新散文”的“越軌”筆致似乎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小說化與詩歌化，即要么成了小說家的敘事練兵場，要么成了詩人的語言實驗室。這樣的“創(chuàng)新”毋寧說是過猶不及，散文如何越位而不失本位，這似乎是個兩難的問題。

止庵的文體意識似乎并不表現(xiàn)為實驗意識，而是抓住了散文本身的特性——自由。散文作為“文類之母”的自由特性是不言而喻的，但一般寫作者對此的理解似乎局限在某一維度上：情感表達(dá)的恣意、思想批判的鋒芒、語言上的極盡修飾等。而《惜別》則呈現(xiàn)了止庵對散文自由特性的理解：一種復(fù)合的結(jié)構(gòu)，不僅打破了常見的敘事結(jié)構(gòu)，在主題上，也不能輕易地一言以概括之。

從結(jié)構(gòu)上來看，該書由“存在與不存在”“曾經(jīng)存在”“在死者”“不存在之后的存在（附：記夢）”“向死而生”“留影”這六個部分組成，“母親”的生平點滴碎片，被統(tǒng)攝在不同的主題下面。這六部分猶如六個不同主題的陳列室，展現(xiàn)了“母親”去世這件事帶給“我”的觸動與感悟；又如一部交響樂，以悲傷為基調(diào)，由不同的樂器表現(xiàn)對死亡、親情、歷史與生命的思考。這六部分放在一起，看似隨意，節(jié)奏上也是舒徐的，然而它的涵容極大，更像是一部帶有哲學(xué)意味的隨筆錄，交織進了止庵許多的閱讀與人生體驗。這種“自由”，有別于常見的散文如河流蜿蜒的“線性”的自由，它的自由是“發(fā)散型”的?！鞍l(fā)散型”的思維常常見之于學(xué)者散文，如錢鍾書、王了一等人的散文。《惜別》一書除了通過與引文交織形成獨有的智慧的言說，也實現(xiàn)了感性與知性的融合，即在繚繞悲音之中穿插著種種形而上的思考，或者反過來也是成立的——在形而上的哲學(xué)思考當(dāng)中，穿插著對母親生前死后的點滴憶念。

再說《惜別》的語言。孫郁曾說：“止庵的小品幾乎與知堂如出一轍，我覺得他在其中陷得很深，連詞章都相似得很?！弊x過周作人再讀止庵，會發(fā)現(xiàn)其間確實有這樣的“傳承”。止庵作為周作人研究者，不僅對周作人散文的寫作方式有所借鑒，在審美趣味上亦很接近。但筆者認(rèn)為止庵的散文語言也不盡然是周作人散文的那種風(fēng)格。同樣是具有較強自敘性質(zhì)的散文，周作人的《初戀》《若子的病》《若子的死》等，有心者自可以從那種不留痕跡的淡漠下面讀出情感的起伏，然而這種絕對的“克制”少有人學(xué)得來——這是周作人散文所特有的。《惜別》的語言，毋寧說是形式上像周作人，而更內(nèi)在的方面，則暗藏著魯迅式的“詩意”。比如書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再也沒有母親了”；“新的一年即將到來，而我的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她再也沒有以后的日子了”；“又有一扇人間之門對已經(jīng)不存在的母親關(guān)上了”；“然而如今‘人’固已‘非’，連‘物’都不再‘是’了”；“我惋惜哀痛這種生活與母親已經(jīng)一并不復(fù)存在”……在對母親去世這件事的反復(fù)確認(rèn)中，《惜別》的語言像是全書斑駁兩色之中的一色，沉郁、悲傷。

而在另外一面，《惜別》的語言又的確是極冷靜的。這主要體現(xiàn)于止庵以讀者身份穿行于前人的典籍文章，講的都是前人如何面對親人的死亡與回憶親人的“曾在”；以及前人如何看待每個人必然的死亡與死后的“存在”：阮籍、孔子、伊壁鳩魯、云格爾、馬克斯·弗里施、弗洛伊德、魯迅、周作人……凡此種種，止庵似乎只是在談?wù)撆c死亡有關(guān)的種種，這種談?wù)撌钦軐W(xué)的、純粹的，仿佛在談?wù)撆c己無關(guān)的命題。這表現(xiàn)在文體上，又形成了這本書另外的一種色調(diào)：冷靜、清晰、富有邏輯性。

因此，在閱讀《惜別》的時候，讀者會感受到一種不確定和未知：情感的音調(diào)忽高忽低，不知道作者何時會突然從一條平坦的大路轉(zhuǎn)向一條幽僻的小徑。但是如果深究作者的用意，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他者說”背后，都有著“母親去世”這樣的背景在，因而也賦予“他者說”一種雖然冷峻、嚴(yán)謹(jǐn)，但是同樣悲傷（甚至更加悲傷）的色彩。

無論是結(jié)構(gòu)上的別開生面，還是語言上感性/知性之間的切換，止庵的《惜別》，也如他一貫遵循的“少即是多”的原則——“不是一味減少，是少而多，通過限制表現(xiàn)以實現(xiàn)最充分的表現(xiàn)”，以樸素、簡練的語言，以看似散漫、“無法”的結(jié)構(gòu)，給讀者留下了極大的感悟與思考空間。

總的來說，《惜別》既非人生掃描式的傳記或回憶錄，也不是通常悼親憶舊的抒情文章?！断e》可以當(dāng)作隨筆來看，但跟一般隨筆不同的是，作者寫得沒有那么緊密和精巧，而是舒緩的、從容的。從“母親”去世所觸發(fā)的情感蔓延開去，止庵將大段引文、日記、書信等進行穿插表述，將哲學(xué)、歷史的感悟交織在一起，顯現(xiàn)出一種基于豐富視野之上的自信。正是由于這種自信，《惜別》的文體開闔自如、舒緩有致，將“母親”這個普通人的生命提升到永恒的高度，在寫法上頗多獨特之處。筆者相信《惜別》會以其感人至深的親情抒寫和獨具一格的審美追求，在21世紀(jì)以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重要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