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王國與寓言世界

馬君成

在哈爾濱冰天雪地里寫詩的美宇，似乎有兩支彩筆，一支畫下童真童趣，一支繪出生活的滄桑與沉重。她宣稱“我醒來，世界就明亮”。她的“愛如春風(fēng)/可以吹搖萬千柳枝，可以吹遍花紅草綠”。深夜，美宇站在三十九樓，觸摸人間冷暖，覺得夜行車像黑暗中的孤兒。以詩歌的視野俯瞰蕓蕓眾生，聽火車鳴叫，看“燈河里的車影”，“一列火車/像慢行的箭矢/射向虛空的箭靶”（《夜行車》）。美宇的詩一方面有“心向遠方，尋找愛情”的浪漫，另一方面又有“立秋時節(jié)想到雪”的徹悟，兼有童話的優(yōu)美和寓言的哲理。

童真童趣。美宇的體內(nèi)藏著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女孩，生活在童話的世界里，她冰雪聰明，用天真稚氣的語態(tài)，柔緩地講述童話?！扒宄?，太陽向我的房子吹喇叭/用明亮的大嗓門/喊話/漫天金星四射/煙囪想拉上帷幕/冰雪被吵醒”（《看火車》），她的筆下，太陽、煙囪、冰雪都人格化了，詩人深知它們各自的性格特點，熟知它們的心事，它們的調(diào)皮、淘氣都附著了詩人的氣質(zhì)?！包c亮燈盞的人/正在田里耕作，他們和流水相遇/并試圖撈出水里的星星” （《燈火》，這里有一個詩人的追求，也有兒童的天真無邪，爛漫童趣。《冒著煙兒的老榆樹》連題目都采用了兒化音，只有在童年清澈無比的視角里，貓、狗、小朋友、跳皮筋、小鳥、枝葉、煙霧、彩虹、微笑、螞蟻、白胡子爺爺都蒙著神奇的色彩和魅力，是那么好玩，那么有趣?！按猴L(fēng)先我抵達/與枯草和敗柳眉目傳情/鳥兒這快嘴的媒婆/嘰嘰喳喳一番/就滿園紅花”（《虛妄的花園》），似乎看透自然的榮枯，溫言軟語又暗藏剛利，言簡意豐，令人回味。

世事滄桑。翻閱中，我們仿佛翻過了詩人這十年來（2008年空缺）的詩路歷程和心路歷程。敏感的美宇早就對人生況味了然于心?！秹簟分挥兴木洌渚渥咝模骸澳昴晔菈?夢是今夜/是暗紅的漁火/是靜靜泊下的航船。”這首詩道出了時光的虛無感、人生的蒼茫感、歲月的無情感、生命的荒涼感，這種情愫始終隱于她的整本詩集中。這種透骨的寒意在《聲音》里再次響起：“你的聲音拉開距離/很近的地方其實最遠/無法抵達的不是彼岸，而是海洋?！币虼?，心之向往，是“童話，是綴在云里的夢/是霧靄，是霓虹，是泡影”，美好溫馨值得懷戀，卻無法永恒，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仍然只能面對“明天，灰色的陽光/還會照滿我們的生活”?！罢l能把海寧息成一條清緩的小溪/誰能把曠野呼嘯的風(fēng)變成花朵/在早晨的露珠里甜甜地微笑/誰能讓一雙躁動的足睡去/把夢的芳草圍攏，開一片炊煙裊裊的田園/誰能把心事洗了又洗，掛在秋日的天空上，晾出一片碧藍”，在《秋日詩章》里，她發(fā)出了一連串的詰問，語氣越來越強烈、情感越來越深沉，這排山之氣仿佛要燃燒這個秋天，然而詩的結(jié)尾依然是“漁舟唱晚，倦鳥知還”，人到中年，抑制激情與昂揚初心，始終相克相生。她在《女人與紅酒》中表示向往“更多真實——樸素的愛，踏實的日子，家庭與工作”，“我們向往共同的落日/向往一把搖椅陷在老榆樹的深影里/向往一兩句偶爾的交談/像粗糙的石擦過古舊的樹皮/仿佛相見就是為了老去/為了白發(fā)蒼蒼的時候/身邊能有一雙渾濁但溫暖的眼”（《我們》），讀這樣的詩，需要在夜晚靜下心來，把目光從各種欲望和誘惑中收回，才能發(fā)現(xiàn)其心靈秘密花園中的美景，才能獲得心靈的最妥帖的撫慰和共鳴。

美宇獻給阿曼的詩《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開篇“為山嵌一個畫框/把我們裝進去”就極具魔力，她又回到小女孩的純真、夢幻和童話世界里去了，“把這些小花插在門旁/插在河谷的轟鳴上/我們坐在床邊/被山風(fēng)吹動/像兩顆飛躍的露珠/在草尖上奔跑/阿曼，閉上眼睛/我們就要墜入河流/退回高高的雪峰/或者像云雀飛抵云杉的針頂”，是最傳神的洛爾迦風(fēng)格，充滿了奇妙的想象，一句把小花“插在河谷的轟鳴上”令人叫絕。

超然達觀。她的筆下，直接以節(jié)氣做詩題的有《春風(fēng)》《驚蟄》《立夏》《夏至》《秋風(fēng)》《立秋》《霜降》七首，似乎寫盡了人生的炎涼。《秋日讀蕭紅》《把一杯咖啡由熱喝到?jīng)觥?，都是這種相聚復(fù)又離開，重新燃起希望復(fù)又幻滅的彰顯。“生于歧路，沒于歧路/一生，也不過是/一夜風(fēng)雪，一蓑煙雨”，“即使火焰之后是一片片灰燼/如同飽餐之后是最潦草的結(jié)局/我們都笑著說/好，就這樣吧，就這樣?！保ā蹲咴谠绱旱幕臎隼铩罚┻@是詩人洞若觀火的達觀，是詩人經(jīng)風(fēng)歷雨后的平和。

整本詩集以一首166行的長詩《寫給父親》作結(jié)，在這首長詩里，詩人以親情入筆，卻又不局限于親情，她通過回憶父親，探討了青春、生存、生命各種大的命題。極具才情的父親也曾如“奔馳的馬“，也曾有過“無人能夠摧毀的青春堤壩”，生命的榮枯正如草木，人天生就是孤兒，一生都在尋找歸屬，人們在這尋找中用盡蠻力，糾纏不清。面對生命的盛衰與輪轉(zhuǎn)，詩人學(xué)會了放下與和解。“在很多很多波折的時日里，在很多很多憂傷的故事里/我們已經(jīng)學(xué)會把這外面的日子鋪平/我們不急于趕路，也不會輕易地就把花朵捻碎/匆匆忙忙，或細嚼慢咽，各自的滋味，我們正在品嘗”?；钪?，滿懷善意，將生命與愛傳承下去，詩人變得堅定?！翱傆幸惶?，我們會在另一片田地里相遇/我們是不是會有更濃的綠意把彼此點亮”，“父親，除夕夜我要像你一樣為我的兒子點起那盞童年的玻璃燈”。

美宇說過：“從懵懂少年稚嫩的涂鴉到知命半百安靜的表達，近四十年滄海桑田，不敢言化蛹成蝶，卻在漫漫長途中，漸漸蛻去惶惑與浮躁、狹隘與不安，抵達生命的豁達與寧和?！薄爸钪亓繀s不言辛苦；深曉時世喧囂卻平靜安身……能發(fā)現(xiàn)平凡生活中的詩意，能體察一花一世界的神妙，更能感悟人情的溫暖與激蕩，而那生命中的痛疼，讓人欲說還休，欲說還休，此時，只有詩歌，才可最恰切地表達?！保ā侗┲械母璩罚┰娙嗣鎸θ松那G棘，“我還你以血，以珠淚/并伴以微笑/不再用強力對抗強力/只相信流水的力量/相信風(fēng)霜能帶走該帶走的/給我留下路徑”（《停頓》）。“到塵世，活著/愛一切?！保ā赌阋綁m世》）面對無奈、惆悵，只有通達的心態(tài)才能海闊天空，才能浴火重生，這是怎樣的曠達和灑脫。

在詩里，美宇時而化身露珠，在草尖上歡快地奔跑；時而化身蘋果，兀自芬芳；時而化身為云雀，在云杉的針頂跳舞；時而化身為云，依戀著另一片云彩；時而化身為星子，對另一顆星眨著眼睛。美宇試圖用童真融化現(xiàn)實的冷酷，最終用詩打開世界，與時空對話，與人間談判。美宇且歌且舞，用她的詩歌抒寫時代的童話，人生的寓言，稚嫩柔軟而又語驚四座，憨態(tài)可掬而又滄桑無比，清澈透亮而又深不見底。她的詩，就如同她的笑聲始終明亮、清澈，環(huán)佩叮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