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愛之心去擁抱世界

葉延濱

《大河》詩刊的高主編向我推薦詩人衛(wèi)國強的詩。這個詩人的名字對于我，還較陌生。但我知道，衛(wèi)國強是《大河》的簽約詩人，足見《大河》主編對衛(wèi)國強的重視。認真拜讀衛(wèi)國強的這些作品，我認為《大河》把衛(wèi)國強列入簽約詩人的行列，自有道理。衛(wèi)國強在文壇，先以散文名世，近來又專攻詩歌，讀過他的作品，總體的印象是：起點不低，天賦不錯，寫詩有潛質(zhì)，今后的發(fā)展大可期待。

《大河》詩刊是一份值得關注的好詩刊，正如《大河》立足的中原詩界，擁有廣大并頗具實力的河南詩人群體，這是值得關注的實力詩群。這個詩群早年有名聞全國的蘇金傘，后有王懷讓，進入新時期出了馬新朝。《大河》主編高旭旺一生與詩歌相伴前行，也是承前啟后團結河南詩人群體，將中原詩壇推向全國的功臣。衛(wèi)國強加入到這樣一個優(yōu)秀團隊中，為中原詩壇增加了活力。我也希望他努力成為中原詩人群體的中堅?；谶@樣的愿望，我想與讀者朋友分享一下我讀衛(wèi)國強詩作的感受。

讀衛(wèi)國強的詩，首先想說的一點，優(yōu)秀的詩歌應該出自好詩人的筆下，不是所有的寫詩的人都可以寫出優(yōu)秀的詩歌。換言之，在今天由于自媒體和手機等大眾傳播手段的普及，發(fā)表分行的文字，幾乎是沒有門坎的平民福利。因此，在大眾狂歡式的詩歌繁榮中，人們幾乎忘記了真正的詩歌是什么？真正的詩人是什么樣的人？公眾號、朋友圈、點擊率這些泡沫加速器，將大量的偽詩和偽詩人成批推出。在今天，我們有了許多沒有代表作的著名詩人，有了與真善美毫無關系的排行榜網(wǎng)紅詩歌。讀衛(wèi)國強的詩歌，我首先想說的就是，一個詩人必須對這個世界有獨特的感受，這種獨特的感受引導詩人超凡脫俗地去發(fā)現(xiàn)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這種獨到的感受，我們說是詩意的發(fā)現(xiàn)和詩人的眼光。如衛(wèi)國強的詩作《城市是只妖》就是一個忠于自己感受的詩人，所產(chǎn)生的與眾不同的詩意發(fā)現(xiàn)：“不同的臉色描繪著不同的威勢，那語調(diào)/像炮火，帶著呼嘯/在城市的旮旮旯旯里飛旋/將耳鼓打得生痛//多年了，我才終于發(fā)現(xiàn)/這城市就是那只妖/你無法看清它的形象/但，它的法力無處不在/常常讓我失措/并迫使我，日益變得膽怯，焦慮和消瘦//想回我的鄉(xiāng)下去/挑起我的貨郎擔，搖著我的貨郎鼓/讓滿巷的孩子，歡笑著，蹦跳著/追著我，挑揀我貨框里/滿滿的/純潔，無慮和遠方……”這首詩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和鮮活的“生命感觸”。對于時代氣息，許多人已經(jīng)習慣按照報紙和文件的語調(diào)，去校正我們的思維。比如城市化，一般人就想到小康社會，想到打工和買房等。其實，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村自然簡樸的生活方式，百萬千萬人聚居的城市，聲色光電車水馬龍，其實是很可怕的巨大的怪獸一樣的存在！只是強大的“文明教化”，讓我們曾經(jīng)在天地間自由舞蹈的靈魂，變成了馬路上遵守規(guī)矩的爬蟲，紅燈停，綠燈行，不越雷池半步！在這首詩里，詩人衛(wèi)國強脫去了世俗和規(guī)則的束縛，讓心靈直接去感受城市，這恰恰是詩歌的方式，也證明了詩人具有不同常人的詩歌的感受力！從感受出發(fā)，聽從心靈的指引，這是詩歌的起點，也是詩歌與非詩的分野。

不同的人對世界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不同的人也用不同的方式理解和進入世界。政治家和商人面對世界時，大概最有話語權，也最能影響這個世界。然而，詩人卻堅持著用有別于他們的方式，面對世界和進入世界。正因為這樣，我們的世界不僅充滿了權力的角逐和金錢的誘惑，還存在著另一個屬于心靈的世界，這個世界引導著人們向善、向美、向上。這個世界不存在于紅頭文件與廣告牌，它需要詩人告訴我們，而詩人只有憑借非凡的想象力，才可能向我們傳遞那個世界的信息。因此，詩人的才華就在于將感覺賦予聯(lián)想，將現(xiàn)象化為心象，西方詩學講求意象創(chuàng)造，東方先賢說好詩在于意境營造。衛(wèi)國強的《冬日浩大》就是這樣的一首短詩：“冬日浩大。只用冷漠，就將大地的秘語封凍/可梧桐搖晃的枯枝間/有蟬鳴縈繞/細看，絲毫未見，蟬的蹤影/世間有些東西，就這么/反常/像南山峰巔那輪虛無的佛光/不論春夏秋冬，風雨雷霆/它總在那旋轉，閃耀/閉著眼睛/我都能看到?！边@首短詩，寫得不錯?？傮w上講，營造了一種宏大而明澈的意境，天地渾然一體，冷漠將大地秘語封凍，這是眼見之“實”；而詩人心靈感知了與之相反的“蟬鳴”與“佛光”，這是用心在聽，用心在看！因為有心，有了蟬鳴之冬和永遠閃耀的佛光！在渾然一體的冬日，這個世界充滿了生機和靈光！這首詩讓人超越現(xiàn)實的困頓，感知心靈的廣闊，有點佛學的禪趣，而禪趣產(chǎn)生于心靈的修煉，值得肯定。

我們的某些批評家，總是把詩歌的歷史看成技術革新的過程。在他們眼中，寫作方式和技巧是第一位的，這種純技術的詩歌觀，抽掉了詩歌的核心，使一些淺薄的詩篇在他們的授課講義中成為例子而謬種流傳。詩歌要講精神，有無詩歌精神，是最后判別高下的標尺。因此，我看到衛(wèi)國強的作品中，那些有強烈的詩歌精神的作品，不一定是最流行的寫法，比方口語，比方敘事片段，但卻顯出了詩人氣場的充盈高潔。如《大風起》就是一首感人的佳作：“大風起/天上亂云飛渡/地上草木掙扎，塵屑騰舞/仿佛天神要蕩平這個不平的世界/之后，暴雨驟至//一只濕漉漉的燕子/拼著命，從雨中竄出/飛進屋內(nèi)。停在燈口上方的電線上/慌亂中，她瞥見了我/我也讀出了她眼中的陌生和不安/抖動翅膀，她朝窗外沖去/咣的一聲，頭狠狠地撞在玻璃上/一聲哀鳴后，又朝另一扇窗撞去//落在窗臺上的燕子/仿佛一個憔悴的苦行者/迷惑著，眼里寫滿了絕望/她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山，樹和自由的天空/卻獨獨沒看出，通向精彩世界的/那道無形的墻//多少年了，我還沉陷在燕子那聲哀鳴中/不能自拔?！边@首詩寫得非常完整。詩人筆下的燕子，在大風中誤入房內(nèi)，卻在企圖逃生的時候，不斷撞向透明的玻璃。這也是個象征，寫出了人生的困境，追求自由卻看不到隔離和束縛我們的無形的藩籬。詩人在這里表現(xiàn)了他的愛憎、立場和價值觀。在強勢的大風和弱小的燕子之間，詩人站在燕子一邊，在追求自由和透明的囚籠之間，詩人是同情追求自由者，在盲目的抗爭與清醒的無助之間，詩人是同情并為它的盲目而惋惜。我想詩人之所以自古以來，成為人們尊重并追隨的朋友，就是因為詩人體現(xiàn)了人類的良知與人性的覺醒。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在強者與弱者之間，在自由與囚禁之間，在暴力與和平之間，詩人永遠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它體現(xiàn)為永恒的詩歌精神！

詩人永遠是站在弱者的一邊，盡管詩人常常在權力和金錢面前，只是書生意氣，無法力挽狂瀾。然而，比權杖和資本更強大的是時間，時間將證明一個真正的詩人的魅力。因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在他的筆下會創(chuàng)造出有強大生命力的藝術品。這就是時間的辯證法創(chuàng)造的詩的神話。詩人之筆賦與萬物生命并發(fā)現(xiàn)生命的力量，讀衛(wèi)國強的詩，也驚喜地看到他在這方面所做的努力，如《那枚鄉(xiāng)下的土豆》，就寫出了卑賤者的生命力：“往城里搬家時，一枚土豆/滾進了供桌下的/黑暗處，像被上帝隨手拋棄的物什/按理，它的存在和價值/就此劃上了句號//半年后，兒子不經(jīng)意問從桌下/拖出這枚土豆/叫聲里，傳出些異樣/那土豆，長出水晶般的枝芽/曲曲折折地，仿佛虬龍伸展的爪牙/又仿佛為無望的世界抒寫的/生命的奇跡或神圣//躺在黑暗和孤獨中的那枚土豆/不相信自然的命數(shù)/硬是在絕望的境況下/倔強地/活出了，我眼中的熱淚與/心底的震撼……”詩人寫了一個無意拋棄于桌底的土豆的命運，其實，我之所以被感動，是因為我們都曾被有意或無意拋棄于某個角落。土豆的命運就是卑賤者的命運，然而萬物有靈，所有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權利。因此，我在詩中找到了自己的一部分，我也向所有不屈的生命致敬，向衛(wèi)國強筆下的土豆致敬。

在讀衛(wèi)國強的作品，常常為他的正直和良知所打動。這就是我說的詩人的潛質(zhì)。但也想指出，如何處理現(xiàn)實題材，衛(wèi)國強個別詩篇的寫法，也有值得商榷之處。如《家譜》《燙手的石頭》等，涉及到歷史事件和具體的政治運動，往往一首短詩無法把握分寸，也容易產(chǎn)生不必要的歧義。同時，衛(wèi)國強的另一些詩作，讓我感到寫得匆忙，結構不盡完整。在這里，我不是反對寫實，而是說詩人要追求詩歌本質(zhì)的真實。自古至今，社會上從來不乏黑暗和陰霾，詩人不是要去放大它們，而是要去尋找和護衛(wèi)點滴的光明；人心從來有許多陰險和陰謀，詩歌不是去顯示人心之丑，而是要愛護和護衛(wèi)那一絲一毫的善良；這個世界到處充斥丑陋和粗鄙，詩歌不是去巡回展覽這些東西，而是發(fā)掘那些被俗世埋沒的美！這是一種取舍，也是一種價值取向，處理這類題材需要智慧和才華。短詩《看，我有錢》就是處理得很好的一首精致而感人的好詩：“酸奶店出來。打開蓋子/往常一樣，我準備享用這，一天中的愜意/突然感覺，有異樣，從身邊傳來//哦，一個衣著襤褸的小姑娘/不大整潔的臉上，一雙眼睛執(zhí)著地，盯住我/手里的酸奶盒，羞怯而渴望/見我注意到她，下意識地/她伸出又黑又臟的小手掌：看，我有錢//我把十元錢的酸奶遞給她/同時，接過了她手中一角錢的鋼蹦/發(fā)現(xiàn)，這從沒在意過的/硬幣中，競含著讓人痛心的/光澤……”這首詩分寸掌握得好。詩人寫的是底層一個窮孩子的形象，衣著襤褸又被美食吸引，在接受贈與的時候，天真而自尊地伸出手中的一角錢，說，我有錢。這是一個矛盾而讓人心酸的瞬間，但詩人護衛(wèi)了小姑娘的自尊與天性！這就是詩人所要做的工作，以詩人的良知去護衛(wèi)和發(fā)現(xiàn)人世間一絲一毫的美好，讓這些美好的瞬間永恒地留在筆下！剛剛從事詩歌寫作不久的衛(wèi)國強，在題材處理、表現(xiàn)技巧等諸多方面，還有可挑剔之處，但就我所讀到的這些作品，確實起點高，有寫詩的天賦和潛質(zhì)，值得期待詩人有更多的佳作問世。寫出我讀后的一些想法，與詩人共勉，也表達我的祝賀期待之意。

（選自《文藝報》2018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