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久
四川保路運動,被稱作是辛亥革命的催化劑和導火索。1911年5月,清政府在郵傳部大臣盛宣懷的策動下,宣布將商辦的川漢鐵路收歸國有(以便轉(zhuǎn)手賣給外國人),從而激起了洶涌澎湃的保路浪潮。保路運動是中國近代史的一個大事件。在這一事件中,盛宣懷是被談及最多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探本溯源,保路運動中還有另一個關(guān)鍵人物——李稷勛。
傳臚公出任鐵路官
1904年初,在四川總督錫良的積極支持下,四川商紳依照商部章程,在成都設立川漢鐵路總公司,鐵路設計路線自成都出發(fā),經(jīng)重慶、宜昌到達漢口,全長1980公里。為了方便管理,川漢鐵路總公司在成都、宜昌和北京各設一個總理,具體管理與修鐵路相關(guān)的各項事務。北京總理統(tǒng)領(lǐng)全局,成都總理負責籌措謀劃,宜昌總理管理實地勘測和施工,宜(昌)夔(州)段是川漢鐵路全線唯一開工的項目,因此實權(quán)最大,也為各方利益集團所看重。
頭兩任宜昌總理費道純、王秉恩,任期均極短。第三任是喬樹枬,四川華陽人,曾任刑部主事、監(jiān)察御史等,為人練達,足智多謀。此人有維新思想,與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私誼深厚。傳說劉光第遇難后,喬樹枬不避罪譴,趨哭棺殮,一時傳為佳話。
實際上,喬樹枬并未到宜昌就職。川漢鐵路公司成立以后,傳統(tǒng)的管理模式驟然進入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管理,國人諸多不適應,“窩里斗”是表現(xiàn)形式之一。四川地方官紳對手握鐵路大權(quán)的喬樹枬心存芥蒂,在一次赴宜昌查賬的活動中,借口賬目繁雜、簿冊凌亂等,矛頭對準喬樹枬,說他“欲絞盡七千萬四川人之膏血,而填少數(shù)豺狼貪吏之欲壑”。在被川籍同鄉(xiāng)屢屢攻擊的情況下,喬樹枬心存憤懣。查賬隱含著權(quán)力之爭,鐵路公司賬目混亂有多種原因,有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能力和經(jīng)驗不足的問題,也有官場腐敗及其他原因,把這些賬統(tǒng)統(tǒng)都算在他一個人身上,有點不公平。喬樹枬憤懣之余,只想找個替手溜之大吉。危急之時,他找到的人選就是李稷勛。
李稷勛,原名李稽勛,字瑤琴,四川秀山人。1898年,戊戌變法前一年,已39歲的李稷勛隨全國眾多舉子進京參加殿試。此時光緒皇帝一心想推行新政,朝廷也正當用人之際,試題由光緒親自擬定,策問“舉求才、經(jīng)武、綏遠、理財”四項內(nèi)容。這次殿試,李稷勛不僅中了進士,而且得到了二甲第一名,由光緒皇帝欽點“傳臚”。
按清制,殿試結(jié)束后,進士放榜的“傳臚大典”是科舉時代國家最隆重的儀式之一。所謂“傳臚”,就是站在太和殿上代表皇帝,傳呼跪拜在殿下的眾進士上殿覲見。除了要求人長得帥,還須聲音洪亮,口齒伶俐。《清史稿》稱李稷勛“精衡鑒,重實學,博學善古文,專步趨唐賢,意致深婉”,由此可見此公非同尋常。
李稷勛能夠考取“傳臚”,頗費周折,其中也自有一定道理。1888年,李稷勛參加鄉(xiāng)試考取舉子,之后曾在故鄉(xiāng)秀山辦過礦務局。當時勘察清溪、孝溪溝有銻礦,縣人集資開礦,推李稷勛主事。但終因礦源不豐富,加之技術(shù)力量不足而停工。辦銻礦失敗后,李稷勛的人生一度跌入低谷。鄉(xiāng)間紳商百般指責,將責任都推到他頭上。李稷勛忍辱負重,在秀山鳳鳴書院默默擔任山長。后來,光緒皇帝在北京城里鬧百日維新,朝廷急需人才,有人幫他在新成立的郵傳部里謀了個左丞參議的官職,李稷勛打點行裝進京,做起了小京官。
當時聚集在京城的四川京官眾多,如喬樹枬、宋育仁、甘大璋等,都是深具影響力的人物。1895年公車上書,李稷勛不僅積極參與,呼吁維新變法,還與維新黨領(lǐng)袖人物譚嗣同結(jié)成了至交。從他后來的許多詩文中,能夠品讀到李稷勛此時在京城已經(jīng)具有深廣的人脈,這也為他后來在川漢鐵路的舞臺上擔當重要角色提供了后援保障。
鞠躬盡瘁為路事
1909年春,李稷勛母親病逝,他回籍丁憂。秀山比鄰宜昌,往返途中,李稷勛都須在此地停留。宜昌素來是出入四川的集散地,尤以繁華的水碼頭著稱,江上桅帆密布,港口常有數(shù)千只木船??浚睾蛟诤舆叺拇蚩嗔o數(shù)。川漢鐵路公司成立以來,宜昌城一夜之間變成了“鐵路城”,鐵路局的人口數(shù)倍于宜昌原住人口,大街小巷做買賣的、打牌賭博的、散步遛狗的,甚至教堂里唱贊美詩的,到處都有鐵路局員工的身影。
修鐵路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大事,李稷勛不能不多加留心,何況此時他是清廷郵傳部的官員,修鐵路歸口郵傳部管轄,因此他對這條鐵路有著與常人不同的感情。從南方回到京城后,他向老上司喬樹枬講述了路上的感受,對修鐵路尤表熱心,這讓喬樹枬十分滿意。李稷勛正當年富力強,又在家鄉(xiāng)辦過礦務,富有實踐經(jīng)驗,正是接替宜昌總理的合適人選。經(jīng)喬樹枬提議,任命書很快發(fā)下來了,李稷勛成為川漢鐵路公司第四任宜昌總理,與李稷勛同時被任命、同期抵達宜昌城的,還有川漢鐵路總工程師詹天佑。
李稷勛抵達宜昌后,才發(fā)現(xiàn)修鐵路的復雜性遠超想象。
川漢鐵路公司成立之初是官督商辦,不久在四川官方的主導下改制為商辦,定名“商辦川省川漢鐵路有限公司”。改制的初衷是遵循《欽定大清商律》以及鼓勵民營資本投資。但是由于官方不愿放棄對鐵路公司的控制權(quán),以至于在后來的兩年多,仍是以商辦之名行官督商辦之實。改制的不徹底,導致川漢鐵路公司管理混亂,官場腐敗的諸多病癥不斷滲透到企業(yè)內(nèi)部,任人唯親、包袱沉重、尾大不掉等現(xiàn)象司空見慣,冗員多,開支大,按月支薪,坐耗股金……管理中出現(xiàn)的所有這一切,都讓李稷勛大傷腦筋。
公司的財務和現(xiàn)金流,是讓李稷勛牽腸掛肚的一件大事。盡管當時的報紙大肆渲染,說“川人視路事為家事,把‘鐵路捐當作‘愛國捐,家家戶戶參與,踴躍認股”,然而實際情況并不那么樂觀。川漢鐵路公司的股款來源有四種:抽租之股、認購之股、官本之股和公利之股,其中抽租之股為公司股本最重要的來源。顧名思義,抽租之股以地丁銀和田產(chǎn)多寡為參照,征收對象遍及社會各階層,對近代四川社會(尤其農(nóng)村)各方面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需要提請注意的是,受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當時幾乎百分之百的股東對現(xiàn)代企業(yè)的概念等于零,對股票股本結(jié)構(gòu)等新名詞十分陌生,他們認為自己將錢借給了鐵路公司,鐵路公司應該按期付利息。也正因如此,李稷勛所在的川漢鐵路宜昌公司辦公室里,大小股東扯皮拉筋的事三天兩頭不斷,罵罵咧咧是常事,打打鬧鬧也偶有發(fā)生,嚴重時甚至還出現(xiàn)了民斗槍械事件。為了應對民眾的激烈情緒,鐵路公司后來將租股年息由4厘提高到6厘,這一筆開支對于財務上捉襟見肘的川漢鐵路公司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就在公司財務極度緊張之時,從上海傳來消息,發(fā)生了施典章“倒賬案”。施典章,四川西充人,曾任廣州知府,川漢鐵路公司成立后,他擔任公司財務總收支及上海辦事處的??顔T。在此期間,施典章犯下了兩樁大錯。一是將巨額存款存入上海錢莊,不巧遇到金融風暴,正元、謙余、兆康三家大錢莊破產(chǎn)倒閉,所欠款額140余萬兩白銀無力償還,巨大款項成了入海泥牛。施典章不思悔改,竟拿鐵路公司暫存款去搞風險投資,購買英國藍格志火油股票485股,計款銀85萬余兩。不久,藍格志火油公司倒閉,股票成了廢紙,這筆巨款又打了水漂。施典章被收監(jiān)入獄,最后死在獄中?!暗官~案”引起了川省紳商之間的嚴重摩擦和沖突。駐京總理喬樹枬備受批評,謂其長期包庇施典章,終釀至不可收拾之局面。李稷勛也受到牽連,他在宜昌總理的位置上坐得并不輕松。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川漢鐵路宜昌公司內(nèi)部,事無巨細一概都需要李稷勛親自過問和操心。拿他與總工程師詹天佑的關(guān)系來說,處理起來也并不十分順暢。當初他赴任宜昌總理時,同時任命詹天佑任總工程師,李稷勛滿心歡喜。在給友人胡雨嵐的一封信中,李稷勛講述了好不容易將詹天佑從京張鐵路公司聘請到川漢鐵路公司的復雜過程,感嘆云:“其人之誠實可靠,令人欽慕”。但是在兩人具體共事的過程中,不免產(chǎn)生一些摩擦與矛盾。詹天佑除了總工程師的頭銜外,還掛名“會辦”,有修路之行政管理權(quán)。然而在實際運作中,他的會辦之職責一直得不到體現(xiàn),設計的技術(shù)方案得不到權(quán)力的支持,往往成紙上談兵,其苦惱可想而知。而川漢鐵路公司內(nèi)部人事關(guān)系錯綜復雜,隨著修筑工作之展開,各種紛爭日益突出,也使詹天佑感到極不適應。
諸如此類,凡此種種,都是李稷勛的心頭之痛。
在巨變的漩流中
1911年,鐵路國有的上諭傳到宜昌。此時正當李稷勛帶領(lǐng)修路工人篳路藍縷,忽然傳來朝廷諭旨,他的第一反應是驚愕不解,在給成都川漢鐵路公司總部的電文中,李稷勛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觀點:川路既欲收回,則川省人民鐵路用款,應照數(shù)撥還現(xiàn)銀,若盡空言搪塞,苦我川人,當?shù)炙罓幹?。?/p>
讓李稷勛心力交瘁的事,最大莫過于公司的尷尬處境。鐵路開工兩年了,筑路工人云集了20多萬,忽然宣布鐵路國有,20多萬鐵路員工如何安置?再說,光說收歸國有,目前動工的路段怎么辦?是停工等待還是繼續(xù)修路?鐵路局招聘了那么多工程師、技術(shù)員,該如何打發(fā)?此外李稷勛還有個隱隱的擔心,宜昌是開埠早的通商口岸,這里洋人多,教堂多,外國公司多,常見有外國兵艦在長江上游弋,一旦發(fā)生什么事,擔心會引起國際糾紛。倘若洋人與政府交涉,自己丟官是不言而喻的,身家性命也恐怕會不安全。
自從鐵路國有的上諭傳布,宜昌鐵路公司便門庭若市,有衙門官員、地方商紳、包工頭、租股股東各色人等,或詢問,或質(zhì)問,氣勢洶洶,眾怒勃發(fā)。起初李稷勛還逢問必答,耐心解釋,殊不料來人提的問題越來越刁鉆,于是他只好躲避,安排公司屬員出面釋疑。這也怪不得他,鐵路國有是國家政策,李稷勛豈能奈何?再說政策框架剛剛傳達,諸如補償還款之類的具體事項,上頭還沒有出臺細則條款,他是不能亂表態(tài)的。
過了幾天,仍然等不來上頭的新指示,鐵路只好全線停工。這一來,商紳股東更是坐不住了,紛紛群起而圍攻之。上訪的人流不斷,有的人講理,也有的人動手推搡,還有的人貼標語扯橫幅,討還股金。不斷有各種新消息流竄,有傳聞,有謠言,更多的是捕風捉影。前來討賬的股東與公司職員推推搡搡,爭吵變成了肉搏,許多干活的鐵路工友也參與進來,不一會兒,桌椅板凳被推翻,玻璃器皿被搗碎,公司內(nèi)部一片狼藉。聞訊趕來的警察見眾怒勃勃,急忙向宜昌府告急。知府袁某下令駐防部隊前往彈壓。眾多筑路工人見防營士兵列隊而來,一時奔走相告,霎時聚集了數(shù)千工人,上前抵擋,打死清軍士兵20余人。群體事件一下子鬧大了,李稷勛四處活動地方鄉(xiāng)紳出面調(diào)解,鬧事雙方的情緒才稍有緩和,圍觀群眾遂漸漸散去?!惰F路國有案》一書中評價此事:“是役也,雖未至于燎原,實為路事激變之始?!?/p>
為了安定人心,李稷勛讓公司屬下印刷了幾萬份《告鐵路工人書》,在民眾中廣為散發(fā),傳單上云:我李稷勛有一日命在,決保諸君不死;我李稷勛有一日飯吃,決保諸君不饑。”公司總理與鐵路員工捆綁在同一輛戰(zhàn)車上,使得筑路工人們大為感動。
此時鐵路大臣端方已到湖北,李稷勛頻頻乘船下漢口,向端大臣訴苦和討教。端方對鐵路國有政策本來就有抵觸,與李稷勛一拍即合。不過,議及具體事務,端方也不敢明說,打太極拳推給了郵傳部,讓李稷勛進京找盛宣懷。
李稷勛進京見了盛宣懷,盛宣懷說到鐵路收歸國有的國策,以及修路經(jīng)費緊張,迫不得已必須向洋人借款的苦衷。一番密談后,李稷勛的立場和觀點均發(fā)生了變化,站到全國一盤棋的高度,逐漸理解了清廷鐵路國有政策。這個識大體的官員,對鐵路國有由反對變成了贊同。他向盛宣懷表態(tài):愿將宜昌公司剩下的700萬銀元交由政府處置,換成國家鐵路股票,以后無論盈虧概由國家接收。三天后,李稷勛向成都公司股東會發(fā)了封電報,講明了宜昌公司700萬已由政府接收的事實,并倡議成都公司也照此辦理。
李稷勛的立場倒向盛宣懷一邊,使得四川那些立憲派紳商大為光火,消息傳到成都,頓時猶如炸開了鍋。保路同志會召開會議,在集會上,六七千人高呼口號:火燒盛宣懷!炮轟端方!油炸李稷勛!”鐵路公司特別股東會也異常憤怒,當天電告李稷勛,促令他十日內(nèi)交出宜昌公司關(guān)防賬冊,并督促郵傳部責令其辭職。
清廷的鐵路收歸國有政策,在成都激起了大變,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罷市浪潮呼嘯著席卷而來。四川各界人士紛紛致電郵傳部,討伐李稷勛的背叛行為,稱李是卑鄙無恥的小人,一時間李稷勛成為焦點人物。針對來自四川方面的斥責,盛宣懷在多個場合公開為李稷勛撐腰辯護,認為鐵路收歸國有政策既定,李稷勛的身份就不再是川漢鐵路公司宜昌總理,而是代表政府出任宜昌總理。對于四川方面堅決要求李稷勛辭職,盛宣懷并不肯讓步,他說服了鐵路大臣端方和湖北總督瑞澂,聯(lián)名致電內(nèi)閣,請留李稷勛繼續(xù)擔任川漢鐵路宜昌總理。
在端方、瑞澂、盛宣懷這三位重要官員的影響下,清廷內(nèi)閣最終作出了讓李稷勛留任的決定。然而這個決定卻并沒有給李稷勛帶來任何好處,反而不折不扣坑苦了他。宜昌鐵路公司訂有《蜀報》《西顧報》《啟智畫報》等幾種報刊,每天翻開那些報紙,從頭版到末版到處充塞著辱罵李稷勛的文字和漫畫,讓他如坐針氈。從家鄉(xiāng)秀山縣不斷傳來消息,成都罷市罷課,群情洶涌,如今四川老百姓人人都在罵盛宣懷和李稷勛,李家祖墳已被挖平,先人尸骨暴露在風雨中,還有人揚言要去砸毀李家祠堂。家鄉(xiāng)傳來這樣的消息,令李稷勛格外寒心。
血淚碑的記憶
若干年后,李稷勛回憶起辛亥年間的往事,心中忍禁不住生出白云蒼狗、世事無常之感慨。
1911年夏天,四川保路運動進入高潮,始于成都繼而全川響應的抗糧抗捐斗爭加深了清朝的財政危機,清政府一面急命端方帶領(lǐng)一隊鄂軍入川“認真查辦”,一面嚴令川督趙爾豐“切實鎮(zhèn)壓”。9月7日,趙爾豐下令抓捕保路同志會、四川省咨議局、川漢鐵路公司的首領(lǐng)人物蒲殿俊、羅綸、顏楷、鄧孝可、張瀾等人,并且查封了保路同志會和川漢鐵路公司。此舉在省城掀起了軒然大波,成都全城震動,群眾扶老攜幼,沿街號泣呼冤,數(shù)萬人手持香燭,頭頂光緒皇帝牌位,萬眾聚集到總督府前請愿抗議。趙爾豐對群體事件處置不當,竟下令開槍屠殺,數(shù)十名參與請愿抗議的群眾遇害,制造了駭人聽聞的成都血案。成都血案的直接后果是導致保路同志會迅速轉(zhuǎn)變?yōu)楸B吠拒?。人民群眾對清朝的幻想徹底破滅了,他們拿起武裝,揭竿而起,越聚越多的保路同志軍在同盟會領(lǐng)導下紛紛起義圍攻成都,后轉(zhuǎn)而分兵攻略省城周邊各州縣,與清軍多次激戰(zhàn),這些戰(zhàn)役逐漸從根本上動搖了清朝的根基。
鑒于四川局勢嚴重失控,清政府將趙爾豐免職,派出端方火速赴川署理四川總督。端方手中無兵,從湖北新軍中借調(diào)了一隊人馬,經(jīng)宜昌乘船進入四川。李稷勛到碼頭上去送別的時候,頂頭上司端方一臉肅穆,眺望著長江上游西去天府之國的航道,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端方一路西去,心驚肉跳,總擔心會發(fā)生不測。行至資州,所帶領(lǐng)的湖北新軍中終于出現(xiàn)了蓄謀已久的嘩變,端方和弟弟端錦被殺。當李稷勛得到消息時,盛著端方兄弟頭顱的鐵盒子已經(jīng)送抵武昌。李稷勛趕到武昌,為頂頭上司最后一次送行,心中裝滿了悲傷和凄涼。
1911年9月1日,心力交瘁的李稷勛終于不堪重壓,向清廷提出辭呈,在發(fā)給盛宣懷的一封電報中,李稷勛傾訴了心中的委屈:“此次亂事,系為郵傳部硬派李稷勛而發(fā),殊堪驚異!”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宜昌反正,李稷勛因及時籌款遣散筑路工人,護衛(wèi)地方治安有功,被推選為宜昌商會會長。此后李稷勛沒有再回四川,晚年定居宜昌城區(qū),開過藥房,善濟市民,直至終老。
1915年,李稷勛刻石立碑,碑名《四川商辦川漢鐵路宜昌工場志痛碑文(并序)》,自稱“血淚碑”。這塊碑嵌置在宜昌東山寺西墻外的一棵冬青樹下,覆以瓦屋三楹,當年頗為壯觀,如今已不知下落。東山寺下西側(cè),是在宜昌城聞名遐邇的鐵路壩(今夷陵廣場)。川漢鐵路開工之時,李稷勛、詹天佑等人均在這里筑樓辦公。當年的修路工人,休息時喜歡結(jié)伴來到東山寺,文人雅士也愛到這里來休閑娛樂,交際唱和。
1919年,李稷勛病逝。據(jù)其好友回憶,李稷勛晚年過得安穩(wěn)祥和,只是偶爾憶及鐵路事變那場風波時,目光中會流露出驚懼的神情。亂局中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帶給他的傷害太深了。他晚年撰寫的那塊碑文4400多字,詳細敘述了川漢鐵路修建的起因、勘探、修筑、借款以及倉促收尾的全過程。碑文中有自我辯誣的句子:“保路破約之聲,波蕩千里。余慮朝野相持急,事且益壞,終苦吾民,爰本初意,屢電陳列利害,言爭路非宜,當合謀責取償款,乞少從容。會眾不許,且滋疑謗,因請解職,又不得遽去……”
埋葬在荒草黃沙之中的李稷勛,墳塋如今不知埋在何處?當年出任川漢鐵路宜昌總理一職時,他英氣煥發(fā),懷抱著補天濟世之志。誰能料到,當清廷將鐵路收歸國有,天下聞之大變時,這位想要有所作為的官員,盡管嘔心瀝血,克勤克儉,仍然不能擺脫成為清政府掘墓人的命運。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