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龍飛
因為覺得自己“立言比立功更好”——換句話說,就是“爬格子”的本事勝過了制造政績,亞歷西斯·德·托克維爾于是決定,做一件“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點印記”的事。結果,憑借著他“對人事的真知灼見和洞察精微的辨別能力”,一部據認為是不朽的著作橫空出世。
放棄功名利祿,寧肯著書立說,托克維爾決非基于假設的選擇,是有著充分的真實背景的。他當過法官,還曾是法國眾議院議員、外交部部長,“立功”于他而言,并非可能,而是板上釘釘的現實。但是,他放棄了,改弦易轍,選擇“立言”。按照我們中國人的評判標準,這種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傻子,庸才絕對不干。
歷史果然將托克維爾歸類于天才。
寧肯青燈黃卷,獨坐枯守陳文舊牘而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從托克維爾身上,我們看到了中國式太史公的遙遠背影。
被冠名《舊制度與大革命》的這本書,出版年份1856年,托克維爾45歲。135年后,有了漢譯本,那是1991年,雖說已經夠晚,但距離今天也有20多年了,認識它的中國人卻仍然很少,小圈子而已,相比較中國龐大的人口基數,區(qū)區(qū)四位數的發(fā)行量稀薄到聊勝于無。
假如沒有高人推薦,而且一呼百應,而且應者如云,這位“擅長思想勝于行動”的法國穿袍貴族的后裔,在中國的知名度肯定還將一如既往地低落。但是現在,他的行情一夜之間徹底翻盤,托克維爾的大名至少在中國知識界已經家喻戶曉,轟動一時的不僅有《舊制度與大革命》,還帶紅了他的另一本《論美國的民主》。其行狀類似于“左思賦三都,洛陽今紙貴”。奈何我們今天的情況跟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西晉不同,真正自己掏錢買紙書的人不多了,買紙來抄更是天方夜譚。對書的價值具有獨立判斷能力的人鳳毛麟角?!百F”者,非昂貴之貴,乃尊貴之貴,不是用錢可以買來的。電子時代,網上的免費電子讀物鋪天蓋地,關鍵在于萬千視線集中于哪一個尊貴的點?!澳镣b指杏花村”,時興的就是注意力經濟。說實話,當筆者的眼球被“牧童”的遙指牽引之后,走的也是自由自在的信息化路徑,從網上下載了托克維爾不止一種格式的電子書,不花錢,就趕了一波時髦,劃算。當然,書不必買,但前期成本其實不菲。網絡、電腦,還有閱讀器,那都是錢啊,不過沒流進書商和作者的腰包。
(旁白:如果不是為了收藏、為了裝門面,而是為了純粹的閱讀,電子書的出現,真是讀書人的一大福音??!上千本乃至上萬本書的量,以前是會把逼仄的書柜壓塌的呀,如今不到巴掌大的一個硬盤全部拿下,但愿沒有侵權之嫌。)
托克維爾并非法國大革命的謳歌者,也不是意想中的反對派,他的貴族父母,是這場革命的階下囚,險些被送上斷頭臺。從血緣階級論的視角出發(fā),他應該是天然的?;庶h,連骨縫里都塞滿了對革命的仇恨。但實際上,他不僅早已拒絕了貴族頭銜,自覺變身為世襲制的反叛者,而且超越本階級狹隘的利益訴求,憑借極其敏銳的洞察力,把自己塑身為視野廣闊的歷史觀察家。他的高蹈,依托的并非天賦或直覺,從書中的眾多章節(jié),我們都可以領略到,對土地清冊、賦稅簿籍、政府文件、官員通信、會議記錄等檔案材料的閱讀和梳理,為他的立論提供了多么堅實的基礎。然后才是理性的提煉和天賦的飛揚,輕而易舉地把同時代許多所謂的思想家比成了侏儒。
《舊制度與大革命》是非同凡響的,即使今天讀來,依然有出人意表的震撼。它的非凡之處,如果必須用最簡捷的語言概括,也許在于:舊制度催生了大革命,大革命又復制了舊制度,且愈加變本加厲;結論是……托克維爾似乎沒有給出答案,至少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他只是憑借檔案,準確還原了“名為法國大革命的那出尚無結局的戲劇的特殊一幕”“設法說明和使人明白構成這個時代鏈條的主要環(huán)節(jié)的那些重大事件的原因、特點、意義”而已,卻并不奢望給法國人民指一條康莊大道。這就給當下許多靠揣摩領導心思過日子的“專家”“學者”,留下了“立功”的空間,各種散發(fā)著機會主義狐媚味的答案于是一陣風似的橫掃大洋此岸的主流報刊。
閱讀這樣的即時之檔,樂趣有時會大過讀書本身。
(作者單位:上海市檔案局 來稿日期:2018-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