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風
黑云聚集,翻滾盤旋著,沖向北部朦朧影綽的遠山,像濃煙黑火般兇猛,瞬間,云層吞沒了百里山影,仿佛巨大的黑掌向鳳凰嶺腳下的別墅區(qū)壓來。西邊橙黃的落日還未被遮沒,裹挾著密密雪片的北風,頃刻掃蕩了這片死氣沉沉的“睡城”。橫飛的雪片,在斜射的陽光照耀下,猶如億萬饑蝗,扇著黃翅,爭先恐后地向一幢幢黝黑“鬼屋”撲來。
月黑雁飛高,大雪滿弓刀。
一雙晶亮的眼睛,正穿透濃重暗沉的夜,目不轉睛盯著對面的七號別墅。他面前放著一個帶三腳架的雙筒望遠鏡和一架紅外線鏡頭照相機,整個人宛如一尊雕像,紋絲不動。快到午夜時,七號別墅旁的街角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他來得那樣突然,悄無聲息,像是從地里冒出來的。閣樓上的盯梢者不經(jīng)意抖動了一下,眼睛瞇成一條縫。
這條街上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個男人。他體型瘦高,有點兒駝背,眼睛在黑夜里灼灼放光,唇邊眼角密密匝匝的胡子茬兒和皺紋,讓人猜不透他的年齡。他穿得很臃腫,大號滑雪服里面套著一件由結實的化纖織成、能夠減弱子彈沖擊力的軟夾,夾層里是陶瓷制的“創(chuàng)傷擋板”,以防尖刺的東西扎到里面去。他腳上穿的是傳統(tǒng)的野外作業(yè)靴,靴筒較高,厚膠底,樣子只能用“臟”字來形容。他的名字叫孟籟。
孟籟悄悄地繞到西街,從房子之間溜過去,跨過花園柵欄,從后花園進入了七號對面的別墅。他輕輕上了閣樓,沒發(fā)出一點兒聲響,慢慢走近窗口,問:“怎么樣了?”
盯梢者的眼睛并未移開望遠鏡,簡單地說:“發(fā)現(xiàn)燈光,里面肯定有人?!?/p>
“幾個出入口?”
“三個,前門、后門、地下室。窗戶全被封死了?!?/p>
站在這個角度,孟籟可以看到對面房子的客廳、臥室都拉著厚厚的窗簾,但有幾個邊角密封不嚴,可以看見窗簾后有光在閃,甚至能看見光束在窗簾后移動。孟籟點點頭,向自己的滑雪服衣領輕聲咕噥一句。
馬路上萬籟俱寂,幾乎所有的燈都關了。街角,靜悄悄駛來兩輛沒牌照、沒開燈的車,靜悄悄停在墻角,車上陸續(xù)下來十個人,全副武裝、持槍帶棒,孟籟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其中,打了幾個簡單的手勢,十一人迅速散在七號別墅周圍。雪聲掩蓋了發(fā)動機的聲音,也遮擋了他們身披白色斗篷的身影,他們像十一只輕盈的雪狐,嗖嗖嗖鉆進大雪覆蓋的籬笆、矮叢、房子的間隙,憑空而來,又憑空消失了。
閣樓上盯梢者的手邊多了把狙擊步槍,他站立的姿勢表明萬事俱備。
行動前,孟籟親自制定的強攻方案,主攻方向定在正面,兩名隊員負責破門,門一破,他帶著章越先沖進去,破門的兩人隨后進入門廳,前后照應以防有人在樓梯下的碗櫥或洗手間里;后門同時有四名突擊隊員沖入,兩人上樓控制正面的臥室,兩人直接上閣樓;后院把守地下室入口的三個人向最后兩間屋子(后面的臥室和廚房)扔迷幻彈,扔迷幻彈的信號是正面的破門聲。
對于破門來說,經(jīng)驗證明,破掉兩個合頁要比破鎖快得多,他們使用的是泵動式鉚槍,但用的不是大號鉛彈,而是一種硬棒。除這玩意兒外,另一人還要拿一個大錘和一把斷線鉗,以防備里面還有其他閂銷和鉸鏈。他們還攜帶迷幻彈,它那刺眼的閃光使人暫時失明,聲響震耳欲聾,但死不了人。最后,每人腰側還掛著一把92式自動手槍。
門口,孟籟抬腕看表,指針在表盤上精準地移動:3、2、1——一聲巨響,緊接著又是一聲,隨著巨響傳來了正門玻璃被震碎的聲音,緊接著從屋后又傳來兩聲轟鳴和腳步聲,剎時漆黑的客廳內(nèi)光束閃爍:
“趴下,警察!”
“原地別動!”
“放下槍,趴下!”
……
孟籟舉起強光手電,最先看見坐在沙發(fā)上高舉雙手、滿臉驚疑的莊蘅,他把手電抬高一寸,又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本地轄區(qū)派出所民警小馬。孟籟皺眉:“小馬,你在這兒干什么?”孟籟曾經(jīng)給派出所民警做過培訓,兩人關系匪淺。
小馬用手電光照照地上,一具用層層塑料布包裹的白骨化的尸體,一臉哭笑不得:“您覺得呢!”
幸好雙方?jīng)]有浪費子彈。
市公安局刑警隊里,孟籟的隊員們在辦公室里或站或坐,百無聊賴,卻一個個扎著耳朵聽樓上動靜。這樓是新建的,隔音效果很好,偶爾傳來的拍桌子、蹾茶杯、大聲呼喝對方名字的聲響,都不是來自瞿處長的辦公室。隊員們只能暗自揣測孟籟隊長的遭遇。
其實,瞿處長并沒有發(fā)火,正在安靜聆聽孟籟和小馬的解釋。熟悉瞿處長性格的人都知道,他殺氣騰騰的時候沒什么大事,而當他溫柔起來,才是最危險的時候。
孟籟先送上一粒定心丸:“瞿處,重要的是沒人受傷?!?/p>
“然后呢?”瞿處長溫柔有加,“你能確保這事兒沒有下文了?明天新聞頭條會不會寫著:英雄聯(lián)盟,警方互相穿越火線玩槍戰(zhàn)?”
孟籟解釋:“我們以為里面有人質,才武力闖入的?!?/p>
瞿處長做恍然大悟狀:“那個秦什么,繼承人被綁案是吧?”
“對,秦贏,”孟籟趕緊就坡下驢,“秦時月集團的法定繼承人,前天被綁架。有證人提供線索,那段時間秦氏莊園周圍有陌生車輛出現(xiàn),我們通過系統(tǒng)查到一輛套牌車,失主已經(jīng)報失半年多了,最近發(fā)現(xiàn)它曾在北部鳳凰嶺的朝天闕小區(qū)出現(xiàn),我們盯控了一天時間,發(fā)現(xiàn)一所無人居住的房子里確實有人在活動?!?/p>
瞿處長不置可否,扭頭問小馬:“然后,怎么又發(fā)現(xiàn)你們在里頭呢?”
小馬站直,立正,還掏出一個掌中寶筆記本,一絲不茍地回答:“三年前晶瑩雪公司總裁薛柏萬的女公子被綁架,當時交了贖金,但人一直沒回來。薛家人不停地想轍找人,病急亂投醫(yī),最后請了個通靈師,說是能跟死者對話,提供了好幾個可能藏匿尸體的地方,這間房子是他們找的第四個?!?/p>
“有上面的批文是嗎?”瞿處長直接指出問題關鍵。
“對,因為有省領導的直接批文,這房子又長期沒人住,所長就讓我?guī)麄冞M去看看。哦,主要是沒想到這里真有尸體,我只好給所里打電話,然后就在那兒等法醫(yī)和痕跡檢驗的人過來。”
瞿處長拿起他的大茶缸子:“然后,大家就差點兒死在槍林彈雨中了?”
孟籟翻了個白眼,小馬不敢動。
瞿處長問孟籟:“是你在負責秦贏的案子?”
“是的,已經(jīng)派人埋伏在秦家,等綁匪提出贖金要求。”
瞿處長又問小馬:“法醫(yī)說了沒有,你們發(fā)現(xiàn)的到底是誰的尸體?”
“現(xiàn)場勘查判斷是個小孩子,死了兩年以上,顱底有彈孔,尸體被塑料布裹起來放在客廳沙發(fā)底下。”
“身份呢,法醫(yī)報告出來了嗎?”
“正在等。”
柳婷婷敲門進來:“瞿處,法醫(yī)處的急件,讓我立即送上來。”
瞿處長伸手,柳婷婷把報告遞上,簡明扼要地說:“死者叫薛薔,女孩兒,十一歲?!?/p>
瞿處長問小馬:“是那個晶瑩雪?”
小馬點頭:“對,薛柏萬的女公子,叫薛薔。”
瞿處長又低頭看法醫(yī)報告,自言自語地說:“和你手上的那起綁架案有些相似,不覺得嗎?”
孟籟皺眉:“同一撥人所為?可能性不大?!?/p>
“有沒有可能你看著辦?!宾奶庨L把法醫(yī)報告遞給孟籟,目光示意小馬可以離開了。小馬立即隨柳婷婷出門,長出一口氣。
瞿處長一臉平靜:“又有三個省里的領導給我打電話,讓我務必把秦家的孩子安全帶回來?!泵匣[終于明白今天這位霹靂火俠沒發(fā)火的真正原因了。如果孩子沒找到,或者找到的是一具尸體,他要面對的肯定不止瞿處的怒火。果然,瞿處長雙手交叉頂著下巴,溫柔地說:“現(xiàn)在,要人給人,要設備我簽字。孩子回家,你回來上班,否則,這就是你當警察的最后一個案子,也是我的最后一個——滾吧。”
候見室里,莊蘅透過三摞半人高的紙堆望著孟籟,孟籟介紹說:“這是三年前薛薔綁架案和前天秦贏綁架案全部資料的復印件。”
莊蘅掃了眼案卷,說:“孟隊長,我不是執(zhí)法人員,我沒有權利和義務聽你的案情匯報。”
“但你找到了尸體。”
莊蘅聳聳肩膀:“拿人錢財,替人消災?!?/p>
“可惜,程序違法?!?/p>
“你這是威脅我嗎?”莊蘅瞪眼。
孟籟承認:“對,赤裸裸地。”
旁邊的鄒桐壓根兒沒聽懂他倆跳躍性的對話,柳婷婷跟莊蘅有過幾次接觸,又是發(fā)散性思維,勉強能明白孟籟是在邀請莊蘅幫忙查案,莊蘅不同意,人家的出場費是以“萬”做計價單位的,刑警隊哪出得起,所以孟籟只能威逼。
據(jù)孟籟推斷,莊蘅很可能仔細研究過薛薔案中與綁匪有關的所有通話錄音和調(diào)查結果,包括薛柏萬按照綁匪“要求”跑遍全城的軌跡路線,以此標注經(jīng)緯、計算時間,交叉出幾個可能的綁匪活動地點。綁匪拿到贖金后,不可能帶著一個小女孩兒或者她的尸體逃亡,肯定就地解決——這種對于細節(jié)的觀察力和對微行為的判斷力,讓面臨大案要案的孟籟求之若渴。
“莊師傅,雖然秦時月富甲一方,但我想,你大概不希望幾年后他們高薪聘請你尋找孩子尸體吧?”孟籟的這句話起了作用。
莊蘅陷入沉思,然后說:“如果從專業(yè)角度講,咱倆半斤八兩,你完全可以搞定?!?/p>
“現(xiàn)場需要解決的事情太多,我需要你幫我?!?/p>
“還有他們呢?!?/p>
“他們身份所限,觀察有局限?!?/p>
莊蘅笑了:“因為程序正義?”
孟籟沒有接她的話,而是指著三摞資料沖鄒桐說:“你和文濤盡快把它們看完。莊師傅,咱們這邊請。”莊蘅號稱“通靈師”,其實就是江南地區(qū)常見的“陰陽師”,求她檢驗風水、批簽解惑、測神壓鬼的人都稱呼她“莊師傅”。
半年前,秦時月集團的繼承人、秦氏莊園的小少爺秦贏正式報到常青藤國際小學。母親秦靈筠對之寄予厚望,每天的日程緊湊得像政治首腦,根本沒給他留喘氣的機會,不僅規(guī)定了嚴格的作息時間,還剝奪了每周末跟爸爸和哥哥去圖書館或博物館的“休閑時光”。除去上學,他大部分的課余時間都在書房寫作業(yè),即使出門也是去早已安排好的體育訓練。監(jiān)獄的犯人尚有放風時間,秦贏卻只能貼在窗戶上望著外面的花園草坪嘆氣。
畢竟只有六歲,秦贏還理解不了母親“一寸光陰一寸金”的生活理念,旺盛的精力在書房里無處安頓,平添了惆悵和落寞、頭疼感冒和發(fā)燒咳嗽。秦靈筠給他請醫(yī)延藥,鬧了個天翻地覆,就是不見好,秦靈筠怕他仗著這點兒病挾以自重,硬著心腸沒給他請假,但好孬破例答應周未讓爸爸或哥哥來書房陪他,這是秦贏一周里最幸福的時光。
父親馬野川深知病源,卻不敢說破,幾次想帶秦贏去博物館散心,都被夫人否決,倒是大少爺秦蔚逮著機會就往秦贏書房跑,帶了不少自己設計組裝的掃地、搬書、照明小機器人,弟弟的面色這才日漸開朗。
跟哥哥出門,是秦贏最快活的時候。雖然不是圖書館就是博物館,但只要離開了媽媽的視線,就是天高云闊。秦贏喜歡爬上哥哥的輪椅,擠擠挨挨非要坐在哥哥背后。秦蔚的輪椅相當寬大,有自動遙控功能,輪椅下面有個小型的儲物柜,放著毛毯和他心愛的書籍。
“哥哥,這是什么?”
“代碼。”
“不對,這是大恐龍,你看它大大的嘴巴、尖尖的牙、長長的尾巴……”秦贏一邊說一邊在秦蔚的編程書上指點江山。別說,還真能比畫出個恐龍的大致模樣。
秦蔚親親他的胖腳丫:“對,是大恐龍。我們小贏真聰明?!备绺鐚Φ艿鼙M是憐愛。
天怎么黑得這么快呀?秦贏覺得自己才開始玩,就被哥哥扔進浴室沖洗。秦蔚一邊給他穿衣服一邊叮囑:“媽要問,在外面干了什么呀?”他學著秦靈筠的聲調(diào)。
秦贏堅定地回答:“就說什么也沒干,一直在看書?!?/p>
“對了,真棒!”
秦贏覺得自己有兩種生活,仿佛是“媽生活”與“哥生活”。在媽生活里,自己什么也不能干,全得聽媽的;在哥生活里,自己什么都可以干,而且不必問別人。他當然喜歡哥生活,而且在哥生活里,保鏢們也可愛多了,趙寧趙三哥在秦靈筠面前仿佛鋸了舌頭,只有點頭、搖頭和鞠躬,而在秦蔚面前就放松多了,雖然說得還很少,卻特別有力量,他能用一兩個字把人心里憋悶的情感全發(fā)出來:FUCK、鳥、媽的……這幾個字能讓秦贏痛快半天,既省事,又解恨??墒巧闲W后,哥生活一點點被擠壓掉了,甚至完全消失,哥哥痛心,秦贏更心痛,“我想大恐龍,想哥哥,媽的,那個老——”秦贏回頭掃了一眼,“鳥!”心里痛快多了。
兩天前,秦贏失蹤的日子,正是星期一的早晨。桂子從小跟著秦靈筠,深悉小姐對一切追求完美、容不得任何閃失的性格,不到四點就起床準備了。五點半她去喊小少爺起床,沒人應,想小少爺病著,多睡半個小時也該無妨。等到六點再去,還是沒人應,保鏢趙寧也到了,他是周一的輪值護送警衛(wèi),倆人敲門半天,“小少爺、小少爺!”里面一點兒聲息都沒有。秦靈筠早就被驚動了,兇神惡煞地穿過走廊,虎視眈眈站在秦贏的書房門口,似乎要用目光把門劈成兩半,“鑰匙呢?”
“在這里?!惫鹱哟罂诖鴼?,把鑰匙插入鎖孔中,卻手抖得怎么也轉不開。馬野川穿著睡衣趕到,他握住桂子的手用力旋轉,門顯然是從里面反鎖上了,“喀嚓”一聲,馬野川用力拉開了門。
一瞬間,時間似乎靜止了,眾人進入默片時代,秦靈筠的眼睛睜得撐破眼眶,似乎想要代替嘴巴將這整間書房一口吞下。秦贏書房的里面竟然擋著一塊巨大的木板。
“這是什么?”秦靈筠問。
“好像是書柜的背面?!瘪R野川有些不確定,敲敲木板后肯定地說,“是書柜?!?/p>
秦蔚也趕到了,他坐在輪椅上仰望著書房門口:“書柜怎么會擺在這種地方?”
桂子什么也說不出來,一種不祥的預感從頭頂直灌進腳底心,讓她渾身冰涼徹骨。
“把它挪開?!鼻仂`筠喝令。
趙寧率先上去,可他隨后望著馬野川,搖搖頭:“沒地方下手,推不動,很重。”
“贏兒、贏贏?”秦靈筠隔門大聲呼喊,依舊沒有回答。
馬野川試著在各個部位施力,趙寧建議:“好像只能往里把書柜推倒?!?/p>
“只能這么著了?!?/p>
倆人奮力推動書架的上半部,又有三名保鏢聽見呼聲跑上來幫忙,沒多久,書架就像一棟大廈般傾倒,豁然洞開,眾人這才得以看清室內(nèi),首先吸引眾人目光的是倒在房間中央的秦贏。
“?。口A贏!”第一個出聲的是秦靈筠,她以少有的敏捷跳躍著直沖進房間,卻被地上散亂的各種書籍絆倒,桂子跑過去扶起秦靈筠,馬野川率先沖到兒子旁邊,卻發(fā)現(xiàn)是個裹著秦贏睡衣的被子卷。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發(fā)聲,只聽見秦靈筠一個人的哀嚎。馬野川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桌子、椅子、床、沙發(fā)等家具全都緊貼著墻壁擺放,旁邊是從書柜里掉出來的大英百科全書、中英文字典、各類科普讀物??傊?,房間中央空無一物,只有裹著秦贏睡衣的被子卷躺在圓形地毯上,秦靈筠跪在旁邊放聲大哭:“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贏贏——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秦時月第七代繼承人,秦贏,不見了,蒸發(fā)了,消失了。
人口失蹤并不能上來就認定是“綁架案”,但因為秦時月的影響力,秦靈筠發(fā)現(xiàn)兒子“失蹤”后第一時間給相熟的某領導打電話,那領導又直接找到市局,一頂大帽子扣下來,瞿處長直接甩給孟籟。倒霉的孟籟坐進秦家客廳三個多小時,越來越癡鈍無覺。本來應該悲傷昏厥的秦靈筠卻恰恰相反,重復著最后一次見到秦贏至今的每個細節(jié),喋喋不休。
秦靈筠身后站著一位身著黑灰色職業(yè)套裝的女子,她的年紀應該不小了,臉上卻沒有一絲皺紋,她對每個人都一副冷漠與不屑的表情。孟籟剛進門,職業(yè)套裝女士就面無表情地說:“我是Rebecca(瑞貝卡),秦時月律師團成員,也是本次綁架案的專職律師。你們跟秦女士或者馬野川先生以及這屋子里的任何人談話,我都必須在場?!?/p>
孟籟根本沒機會“談話”,他一直在聽秦靈筠重復各種細節(jié),直到她終于撐不住了。馬野川招招手,早已守候在側的醫(yī)生護士趕緊過來,只一針鎮(zhèn)靜劑——這個世界,安靜了。
孟籟腫脹發(fā)燙的腦仁也慢慢冷卻,運轉速度恢復正常。
警方把屋子里的人分為兩批,馬野川、秦蔚、桂子,此三人是第一批,都是日常頻繁接觸秦贏的人;趙寧等四個保鏢、醫(yī)護人員、廚師和灑掃內(nèi)庭的仆傭是第二批,他們每天都會跟秦贏打照面,但很少交流。孟籟讓第二批的人先待在客廳,鄒桐帶人守候,他與章越、柳婷婷一起將第一批的人集中到餐廳問詢,Rebecca尾隨而至。
“最后見到秦贏小公子的是哪位?”孟籟掃視三人,章越拿出錄音筆,同時記錄。
“昨天晚飯后,我去書房看過他?!瘪R野川看看另外沉默的兩人,率先回答,“那時候一切正常,我是說,房間家具也正常。”
孟籟去過樓上現(xiàn)場,秦贏房間的家具維持原狀地靠在四邊墻壁上,被推倒的書架也維持原狀躺在地上。這座書架沒有玻璃門,只有幾個樣式簡單的平行隔板,看地板上散落的書籍,可以想見書架上面多是平裝本,愈下面的書愈具重量感,最下層擺著百科全書、中英文字典等。
“那是幾點的事?”孟籟問。
“我想應該是九點鐘左右。”
“有其他人見過你嗎?”
秦蔚說:“我在走廊,看見爸爸進去了。”
“你后來又單獨見過秦贏嗎?”
“沒有?!陛喴紊系那匚祿u頭,“晚飯前我見過弟弟,還陪他吃了點兒東西,聽說,聽說母親要來,我就離開了?!碧崞鹎仂`筠,秦蔚面色略顯蒼白,肩膀也微微顫抖,馬野川走過去摟住他。秦蔚接著說,“我一直在走廊等爸爸出來,爸說弟弟要休息,我就沒再進去?!?/p>
桂子舉手示意:“十點鐘我去敲小少爺?shù)臅块T,當時門已經(jīng)反鎖了,他在里面答應著,說已經(jīng)睡下了。”
秦蔚替她補充道:“桂子姑姑每晚十點都要來確認我和弟弟是否睡下。這是母親的命令。”
孟籟點點頭:“在那之后,有人發(fā)現(xiàn)秦贏離開過房間嗎?”眾人一齊搖頭。孟籟又問,“他有可能通過別的途徑,獨自離開莊園嗎?”
“絕不可能?!惫鹱踊卮鸬脭蒯斀罔F,“莊園四周有監(jiān)視器,圍墻上有警報器,晝夜有警衛(wèi)巡邏,小少爺一個人怎么可能離開莊園?”
“書房怎么回事?秦贏平時睡在那里嗎?家具為什么會擺成那副樣子?”
涉及秦贏的日常起居,桂子回答:“那是專門為小少爺準備的書房,小少爺上學后就睡在那里,小姐說是為了晨讀夜讀方便。至于家具,平常當然不是那樣擺的?!?/p>
“那怎么會變成那樣呢?”
“不知道,肯定是有人移動過,但是,小少爺一個人也搬不動???”
“爸爸也搬不動?!鼻匚敌÷暤卣f,“剛才爸爸和趙三哥他們幾個人合力才推倒那個書柜?!?/p>
馬野川拍拍秦蔚的肩膀,沒有說話,但意思很明顯,秦蔚雙腿殘疾,就算不殘疾也是個半大孩子,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搬動那么沉的書柜。
孟籟要去檢查莊園周圍的監(jiān)控設施,秦蔚啟動他的輪椅跟孟籟到一層客廳,十九歲的小伙子臉色蒼白地問他:“警官,你會……會找到我弟弟的,是嗎?請帶他回來?!?/p>
孟籟盯了他幾秒鐘,說:“會的?!?h3>三、綁架
孟籟帶著大隊人馬正式入駐秦氏莊園。
進入客廳,孟籟看見一張勒索信放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秦靈筠就坐在沙發(fā)上,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著那封信,樣子恐怖。除了男主人馬野川坐在旁邊摟住她外,其余人都沉默地站在周圍。孟籟進門,秦靈筠頭也未抬,倒是馬野川站起來跟他握了握手。
孟籟介紹:“這位是莊蘅女士,警方聘請的談判專家。如果確認是綁匪來電,她將全程負責?!彼呎f邊戴手套,從茶幾上輕輕拈起信查看:平常的A4紙,有上款沒落款,也沒有多余的指紋,正文是用報紙標題拼湊的幾句話,大意是秦贏在我們手里,還附著一張秦贏對著一桌子比薩漢堡狼吞虎咽的照片。照片上,一只男人的左手正在將一大盤薯條放在桌上,那手背上有半個紅黑相間的文身,形狀不明。
客廳電話突兀地響起來。沒等其他人反應,孟籟率先拿起話筒:“哪位?”
對方輕快地笑了:“秦贏在我手上?!?/p>
孟籟也笑起來:“嘿,朋友,從昨天開始我已經(jīng)接了十幾個騙子的電話了,你知道,總有瘋子愛扎堆湊熱鬧,不如幫我個忙,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秦贏失蹤的前一晚他爸爸給他拿來什么?”
“嗬,行家呀?!睂Ψ降目跉馊匀惠p快,但他掛了電話。
秦靈筠突然暴怒:“是誰?誰打來的電話?秦贏在哪兒?他們把他怎么樣了?”
孟籟簡單說:“秦贏還活著,綁匪聯(lián)系我們?!?/p>
Rebecca看了眼女主人,嚴肅地說:“據(jù)我所知,你們正在調(diào)查一個相似的案件?!?/p>
章越回答:“是的,不排除是同一伙綁匪所為。”
馬野川問:“那個人質……人質還好嗎?”
章越沉思,孟籟接口:“被撕票了?!?/p>
秦靈筠頓時悲痛欲絕,拿起兒子的照片捂在胸口,哀嚎聲震天動地,讓莊蘅嘆為觀止。要知道,這種忽然之間波瀾不驚、忽然之間怒氣沖天、忽然之間又悲從心起的轉換,不是所有人都能舉重若輕、信手拈來的,鼻涕眼淚說下就下,毫不含糊,可見對臉部肌肉和中樞神經(jīng)的控制技巧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
趁這機會,章越走近孟籟,向他耳語道:“看見那家伙手上的文身了嗎,照片上的?”
孟籟點點頭,說:“像是暗夜公爵摩托黨的標志。讓柳婷婷查查,照片送痕檢處,看有什么線索?!?/p>
大概半個小時后,電話鈴又響,孟籟接起,對方開門見山地說:“一本圖畫書,《海底總動員》?!?/p>
“好的,朋友,你確實是我要等的人。你想要什么?”
“錢?!睂Ψ接謷鞌嚯娫?。
緊接著,章越的手機響了,他邊聽邊做記錄,然后望著孟籟說:“追蹤結果出來了,”在場所有人的表情均豁然開朗,只有孟籟眉峰緊鎖,章越繼續(xù)說,“從薩那。”
秦靈筠激動起來:“薩那?薩那是哪里?”她身邊的Rebecca趕緊百度搜索,章越回答她:“也門共和國的首都?!?/p>
綁匪直到晚上六點才又打來電話。
電話鈴聲把始終守在電話旁邊的秦靈筠、Rebecca、桂子仨人都嚇得一哆嗦,她們瞪著電話機,動也不敢動,讓人驚奇的是電話響了三聲莊蘅才接起來,她沒容對方開口就搶先說道:“嗨,很高興你打來電話,我是秦夫人請來的談判專家?!?/p>
“哦?”對方顯然出乎意料,但很快接受,“你能全權負責嗎?”
“當然?!鼻f蘅用友好的語調(diào)說,“你可以叫我小秋,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嗬,怎么可能?”
“嗨,又不是要你的真名,你隨便給個名字,我不能每次接電話的時候都說,嗨,很高興聽到你的聲音,綁匪先生。”
對方想了想:“尼奧。”
“好的,尼奧。聽著,雖然你利用網(wǎng)絡加密中轉功能跟警方捉迷藏,但打這里的電話還是要盡量縮短時間,警方正在千方百計地追蹤你,我也不是魔術師,過兩個小時你再打給我吧?!鼻f蘅直接掛斷電話。
秦靈筠愣了足有三秒鐘。“你在干什么?你到底站在誰的立場?你把那混蛋當什么?你把我當成什么?”Rebecca和桂子在旁邊拼命點頭,以目光聲援秦靈筠,馬野川在孟籟的示意下,半拖半拽地把妻子弄走了。莊蘅聳聳肩,坐到沙發(fā)上,將剛才和尼奧的對話在心里反復播放,每個字、每個語氣助詞、標點符號,都在她腦海里無限拉長,反反復復。
孟籟沒有去驚動她,從莊蘅剛才的表現(xiàn)看,孟籟的第一步企圖達到了。孟籟的第一步就是要讓莊蘅牽線搭橋,在與綁匪的關系中砌上第一塊磚,這種關系會讓綁匪相信談判專家是真心希望達成交易,并與綁匪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對付警方偵查的。這也是孟籟讓莊蘅介入的原因之一。
那天晚上尼奧沒有來電話,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打來,這個電話被追蹤到了基輔,烏克蘭的首都。“小秋,咱們長話短說,贖那孩子的錢,3750萬,美金?!?/p>
“當然,我這就和夫人商量,你知道,那是一大筆錢,24小時后給我回電吧?!鼻f蘅輕快地說,“順便問一下,孩子怎么樣,那孩子最喜歡的寵物狗叫什么?”
“孩子很好?!蹦釆W掛斷電話。
秦靈筠沖過來問:“3750萬美金,是嗎?他還要什么?”她兇神惡煞的樣子把莊蘅嚇一跳。
“沒有了,就是3750萬美金?!?/p>
秦靈筠的臉扭曲得狀如女鬼,咬牙切齒的聲音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他什么意思,3750萬美金?”她的聲音在客廳里回響,“就為了這微不足道的3750萬,綁走我家寶貝?”她捶胸頓足,“就為了這點兒錢,用得著綁走贏贏嗎?只要來這里開口說一聲我不就給他了?”桂子扶著幾近癲狂的秦靈筠,Rebecca拿著掌上電腦,雖然想開口勸說,但懾于女主人的氣勢洶洶,只好保持緘默。
終于,桂子扶著秦靈筠上樓休息,莊蘅有時間說出自己的懷疑:“3750萬,這數(shù)額會不會太精確了?”
章越說:“也許綁匪查了秦時月的銀行戶頭,知道他們的流動資金額?”
孟籟吩咐:“給鄒桐打電話,讓他立即去銀行查。”
柳婷婷拿著尼奧的電話錄音去了痕檢處,偵查語言學邱教授親自上陣。由于聲音經(jīng)過電子處理,無法判斷年齡和籍貫,但可以肯定是男性,受過教育,偏科嚴重,出乎意料的是目前尚感覺不到他的壓力。一般情況下,綁匪挾持人質后都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壓力會越來越大,這就給了談判專家可乘之機。而尼奧卻沒有表現(xiàn)出壓力——或者,他不是匪首,只是聽命行事且十分信服首領。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尼奧不是心理變態(tài)狂,這種人是綁架案的定時炸彈,因為無法分析和判斷他的下一步行動。
直到晚上,尼奧都沒有再來電話。莊蘅樓上樓下地檢視、尋找蛛絲馬跡,不時做筆記。秦靈筠在桂子的陪同下,亦步亦趨地跟著,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章越奉命守候在電話機旁,百無聊賴。
鄒桐已經(jīng)看完了薛薔綁架案的全部資料,和李文濤去銀行調(diào)證。孟籟對照著鄒桐的線索筆記,字斟句酌地批閱薛薔案案卷重點。
唯一值得引申的線索是當年薛公館的二廚,綁架發(fā)生前大概一年左右,他經(jīng)人介紹來到薛公館,烹飪技術了得,一道酒釀鰣魚羹很得薛柏萬的喜愛。可是,在薛薔被綁薛柏萬交贖金后一個月,二廚無緣無故失蹤。薛公館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二廚過于神秘,他不善言語,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總在廚房待著,不是配菜,就是調(diào)羹,院里屋內(nèi)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好像薛家就沒有這個人。警方后來從薛家廚房的監(jiān)控錄像里,竟然沒找到一張這位二廚的正臉,他永遠低著頭,順著墻根兒捯小碎步,大一號的制服和套袖把他從頭到腳、脖子手腕都嚴嚴實實遮起來。不多的幾張截圖是他背對著攝像頭站在灶旁,在烈焰蒸騰間用力顛勺,顛勺的時候他左手掙開套袖的防守,手腕至手背露出半個紅黑相間的文身。
柳婷婷找來暗夜公爵摩托黨的資料,孟籟翻了翻,沖柳婷婷說:“待會兒跟我出去一趟,你把自己捯飭捯飭?!绷面貌徽f話,掐著腰沖他怒目。孟籟拍拍資料,“盡量跟環(huán)境保持一致?!卑雮€小時后,孟籟換了一身朋克風格的牛仔服,正在試頭盔,走廊里傳來高跟鞋釘與地磚撞擊、竊笑加低呼的混合小夜曲。門緩緩打開,八寸的高跟鞋踏上地面,往上看,緊身七分皮褲,大V領皮背心,爆炸頭,超大墨鏡遮了半張臉,露出的左肩膀貼了個蝎子文身,猩紅刺目,上世紀80年代的機車女郎出現(xiàn)在孟籟面前。
孟籟費力地把自己和柳婷婷Cosplay一番,騎著借來的哈雷摩托,目的是進入燕郊“愛國者”俱樂部
恍惚中,孟籟仿佛聞到了走廊里群狼腎上腺素急速噴薄而出的味道。實在難以評價,孟籟原地轉了個圈,說:“走吧?!?/p>
孟籟費力地把自己和柳婷婷Cosplay一番,騎著借來的哈雷摩托,目的是進入燕郊“愛國者”俱樂部。說是俱樂部,其實更像個鄉(xiāng)村酒吧,門口的空地上停了二十幾輛摩托車,有幾輛是當前最新款,孟籟目光灼灼地掃過,柳婷婷捕捉到他那仿佛熱戀的眼神,但沒說話。走進“愛國者”,里面人很多,卻并非人聲鼎沸,每個人都有秩序地擠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抽煙喝酒玩牌,或者扔飛鏢、打桌球。四個彪形大漢堵在孟籟面前,沉默地審視著他。孟籟說:“我找麥克。”其中一個戴著紅頭巾的大漢說:“他不在。你是會員嗎?我們不對外的?!?/p>
孟籟和顏悅色:“我們是朋友,我來只是問他幾個問題?!?/p>
另一個大漢說:“我不認識你?!?/p>
“的確,我也不認識你。”孟籟點頭承認。
更多的人站起來向門口聚攏,柳婷婷左腿站直、右腿微屈,做好隨時戰(zhàn)斗的準備。孟籟從縫隙中瞟了眼最里面的桌球臺,一個人在旁若無人地打球,柳婷婷看見那人的左手腕上文了一個紅黑相間的文身。孟籟突然大吼了一句:“麥克,別假裝你自己不存在?!?/p>
那人一桿擊出,紅色球應聲落袋,他側頭看了看門口的騷亂,不經(jīng)意地給了個“進”的手勢。
孟籟掏出嫌疑人二廚的視頻截圖遞給麥克,順勢拿過他的球桿,試試手感,邊尋找擊球角度邊說:“認識嗎?”
麥克看著照片,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理論上講,老朋友了,實際上,沒見過?!?/p>
“什么意思?”孟籟揮桿,球狠狠地撞擊球臺邊緣彈回。
麥克揚揚手上的照片:“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描出這個文身的,似是而非,他不是我們的人。”
“那段期間,薛薔被綁架前后,你這里有什么異常沒有?”
麥克哼了一聲:“多了。我們這兒天天、時時、刻刻有異常。”
孟籟繼續(xù)自己的思路:“我懷疑是熟人干的,綁匪索取的贖金數(shù)額過于精確?!?/p>
麥克起身到吧臺,給自己拿瓶啤酒,肆無忌憚地掃了幾眼旁邊的柳婷婷,說:“有個人,但只是猜測。”
“說說你的猜測?”
麥克拿酒瓶指了指柳婷婷:“小姑娘被綁架前,大鵬給介紹個女的,活兒非常好……”
孟籟打斷他的駢四儷六:“活兒好跟案子有什么關系?”
“你們警察來‘愛國者調(diào)查的前幾天,她突然失蹤了?!?/p>
孟籟一驚:“是在綁匪收到贖金后?”
“對,玄妙吧?”
“她有什么特點?除了活兒好以外?!?/p>
麥克翻了翻眼睛,回憶著:“她的左肩膀、小肚子右下側,各文了半只翅膀。而且我發(fā)現(xiàn)她吸毒。”
“吸毒?”孟籟沉默了一下,又問,“大鵬怎么說?”
“那個呆瓜?玩了幾次都不知道她吸毒,還是我提醒他趕緊去查HIV。等結果那幾天,大鵬倒是難得把腦子拿出來用一用,他說這種身材長相的妖精,興許是醉玲瓏出來的?!?/p>
“還記得她名字嗎?”
“不一定是真的,都叫她Claire(可萊兒)。”
“醉玲瓏”不是“天上人間”,勝似“天上人間”。
孟籟親自去“踏勘”,也打探出確實有個姑娘很像Claire,但幾年前就被辭退了,不僅因為發(fā)現(xiàn)她吸毒,更因為她脾氣太大經(jīng)常得罪顧客。掃地出門后,醉玲瓏就沒有義務再關心她的死活。
最后,孟籟還是從緝毒處的一個線人嘴里挖出半條線索:他曾經(jīng)給城鄉(xiāng)接合部一個“極美的”女人送過“貨”。聯(lián)想到暗夜公爵摩托黨成員的證詞,雖然難以確認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文身或是否吸毒,孟籟仍然不敢怠慢,派鄒桐帶著人馬不停蹄地趕過去。孟籟在電話里提醒鄒桐,能倒白粉的都是亡命之徒,何況是個未被警方掌握的“窩點”,一定要穿戴好全套裝備。但孟籟忘了提醒他另一件事:注意這種白粉妹會不會有“杯弓”或“蛇影”等認知性障礙。
鄒桐和派出所的人來到這處城鄉(xiāng)接合部,目標所在的小板樓屬于上世紀的產(chǎn)物,有長長的走廊和公共衛(wèi)生間,樓道墻壁斑駁,彌漫著醬缸咸菜和廁所的味道,單薄的墻壁里不時傳出重金屬搖滾樂或噼里啪啦的打斗聲。線人提供的411房間敲門無人應答,鄒桐敲隔壁409的門,半天鉆出來一個雞窠似的燙發(fā)腦袋:“找誰?”
“請問隔壁有人嗎?”鄒桐禮貌地問。
女人一雙畫眉眼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后說:“沒人,空的?!闭f完,“哐”地關上門。
鄒桐走向413,而柳婷婷皺眉再次走到409門前,大力地敲門:“小姐,開開門,我們是——”話音未落,“砰!砰!砰!”三聲槍響穿透409房門,柳婷婷自胸而腹毫無意外地接收了三枚子彈,分立兩頭的鄒桐和派出所民警立即掏出槍,同時沿著墻壁后撤。鄒桐大喊:“婷婷!婷婷!”
柳婷婷躺在地上艱難呼吸:“我聽見她……跳窗了……”
鄒桐沖到門口查看柳婷婷的傷勢:“沒事的,我沒看到血?!?/p>
柳婷婷推開他:“死不了——快去追!”
鄒桐一腳踹開門,不大的客廳,窗下一張單人床,窗戶大敞著。鄒桐邊喊邊跑:“你照顧她,叫救護車?!迸沙鏊窬呀?jīng)爬到柳婷婷身邊,摸著她的頸動脈,“深呼吸,保持冷靜?!绷面眉睌[手,民警明白她的意思,趕緊拿出手臺呼叫:“各小組注意,嫌疑人剛剛翻窗逃脫:女子、燙發(fā)、綠色上衣……”
雞窠頭沒有選擇跳窗而是順著陽臺和水管往上爬,在堆滿雜物和各色床單被罩的天臺輾轉騰挪,巧妙避開了樓下布置的大隊人馬,很快跳到臨街的門市房房頂。反應迅速的李文濤正指揮警車將周邊道路封死,但雞窠頭對周邊路況十分熟悉,跨過幾個房頂,跳上路邊的私家車車頂,落地,翻過防護欄,轉眼爬上立交橋。鄒桐在后面窮追不舍,心里一陣佩服:這個白粉妹身手真不一般,敢跟這么多警察玩“酷跑”。正感慨著,雞窠頭已經(jīng)跨過立交橋雙排欄桿,起跳縱躍,旋即翻滾倒地卸力,整個動作連貫熟練,一氣呵成。她抬頭望著橋上正在翻欄桿的鄒桐,四目相交,電光四射,那雙畫眉眼變得幽深鬼魅,正是麥克描述的“勾魂攝魄”。鄒桐氣急敗壞,不管不顧地就要往下跳,幾乎同時,一輛卡車從橋下竄出,“砰”的一聲,雞窠頭被撞出很遠很遠。
“要壞!”這是交通意外目擊者鄒桐的第一反應。
華燈初上,秦氏莊園已經(jīng)燈影輝煌,秦時月和晶瑩雪集團的相關董事、總經(jīng)理、經(jīng)理,甚至部分政商界知名人士匯聚一堂,還有專門請來的傳媒界大腕。
“今天為了犬子被綁架的事件,承蒙諸位親朋好友趕來相助,我們深表感謝?!鼻仂`筠開始致辭,“有大家的鼎力支持,相信我兒一定會平安獲救。我們已經(jīng)按照綁匪的要求,準備好了贖金……”在來賓的竊竊私語中,輪椅上的秦蔚始終漠然不語,伽馬射線一樣的目光越過無數(shù)個腦袋,目標明確地投射出去。秦靈筠的全部心思都在這場新聞招待會上,別說目光,連余光都顧及不到那臺輪椅。秦蔚的眼神越發(fā)肆無忌憚,微撇的嘴角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恨。
曾經(jīng),大少爺秦蔚才是這個家第一,也是唯一的繼承人。
從出生開始,秦蔚的日常生活無不在秦靈筠的時刻關注之下,說話措辭、生活態(tài)度、穿著打扮都受到嚴格監(jiān)督。從幼兒園到小學,日復一日沿著同樣的道路上學放學,難以接觸母親以外的世界,秦蔚對社會的了解,幾近于零。由于母親的嚴格把關,十一歲的秦蔚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該要什么”,當然更沒有朋友往“壞”里引誘他,因為班上根本就沒什么同學接近秦蔚,大家都覺得他怪怪的。這種無菌室般的生存環(huán)境,一直持續(xù)到他小學畢業(yè)。學校組織秋游,秦蔚第一次未按指定路線上山下山——結果,摔了下來,摔斷了腰椎,摔丟了他的繼承人身份,也摔碎了母親苛求完美的心。然而,秦靈筠以驚人的毅力迅速扭轉敗局,一年之內(nèi)再度懷孕,然后,秦蔚在她的眼里就再也沒有“然后”了。
秦蔚成了秦氏莊園的“透明人”,除了桂子姑姑偶然想起他,給他送些果品點心,莊園里的其他仆人見到他,不是遠遠地繞開,就是側身低頭快速通過。一直以來,母親都沒有給他發(fā)脾氣的權力,他也不懂得該如何表達情緒,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憤怒。開始的幾個月,他就怔怔坐在窗前,大腦空白、雙眼空洞,他的瞳孔里只剩下莊園外繁茂的樹林和樹林上方獨自徜徉的太陽。太陽從樹林里鉆出來的時候,萬點金光從枝干和葉子里面潑灑出來,有了痛楚和流血的形狀;在陽光的沖擊下,云朵目標明確地向天際線卷動,再層層翻轉開;當夜色慢慢沉了下去,樹木沉默地擺動,發(fā)出齊刷刷的聲音,空氣里散發(fā)出一股蠢蠢欲動的生猛味道……
馬野川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大兒子,這個家從沒給他置喙的余地。當大兒子終于開口跟他講話時,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爸,我想去圖書館?!边@讓馬野川欣慰不已。秦蔚越來越喜歡跟電子產(chǎn)品打交道,還有了一個讓秦靈筠鞭長莫及的“發(fā)燒友”小圈子。其實秦靈筠對此是樂見其成的,想著將來秦時月進軍電子產(chǎn)業(yè),秦蔚會成為弟弟的一個好幫手。
宴會廳旁孟籟和十幾名警察一起對這里嚴控,以防有人進入客廳打擾到莊蘅的“工作”。
正在這時,鄒桐打來電話,孟籟接聽后脫口而出:“糟了?!?/p>
孟籟趕到的時候,柳婷婷正被擔架從四樓抬下來,她雙手緊緊抓著擔架,看見孟籟,嘴唇哆嗦了一下。鄒桐在一旁守護著柳婷婷,李文濤正帶人詢問周邊住戶。
孟籟問柳婷婷:“你怎么樣?”
柳婷婷摘下氧氣罩:“他們說沖擊力可能震斷幾根肋骨?!?/p>
鄒桐補充:“正要檢查有沒有內(nèi)傷?!?/p>
柳婷婷臉色蒼白笑了笑:“我沒事,真的。就是這腿——”她的左腿一直在擔架上抖個不停。
孟籟點頭示意周圍的醫(yī)護人員替柳婷婷戴好氧氣罩,抬上救護車。
鄒桐走過來,低著頭道:“對不起,頭兒?!?/p>
孟籟拍拍他:“沒事,誰都不想。樓上怎么樣?”
現(xiàn)已查證白粉妹的真實姓名叫王可兒,本市人,十八歲時被一位富商包養(yǎng),這種關系維持了五年,當那人因心臟病發(fā)作死去時,沒在遺囑里給他的小情人留下任何遺產(chǎn)。王可兒把手上的衣服、包包、珠寶首飾典當了一筆可觀的錢,但還不足以讓她繼續(xù)已經(jīng)習慣的奢侈生活。經(jīng)人介紹,她去醉玲瓏拓展她的“事業(yè)”,卻染上毒癮,脾氣越來越大,被迫離開。當她花光積蓄后,不得不在這個城鄉(xiāng)接合部租下一間房子,從事她唯一有經(jīng)驗的“職業(yè)”,業(yè)務量攀升后她把隔壁的409房間也租了下來。
在搜查時,孟籟他們發(fā)現(xiàn)了大量光盤和移動硬盤,每個上面都貼著標簽:日期、人名以及他們的不同口味,有幾個名字相當觸目驚心。孟籟咽了咽口水:“我去給瞿處打電話。我回來之前,誰都不許碰這里的東西?!?h3>五、弄巧
星期五早晨,尼奧又來電話了,還是笑嘻嘻的:“贖金準備好了吧?”
“當然,隨時交易,孩子的母親快要瘋了?!?/p>
“是嗎?可我昨天看電視,新聞上的她還神采奕奕,精神得很呢?!?/p>
“那是那些媒體人技術處理過的,你要是相信新聞,母豬都能上樹了。”
“哈哈哈,小秋,我喜歡你的坦率?!?/p>
聽清尼奧語氣中的斬釘截鐵,莊蘅立即轉移對話方向:“尼奧,那3750萬美金你知道得多沉嗎?你是希望我們用幾輛運鈔車呼嘯著給你押運過去嗎?”
“不要現(xiàn)金——要鉆石,小顆的,追蹤不到的?!蹦釆W掛斷電話。
意外的是,秦靈筠并沒有沖出來吶喊。
昨晚秦靈筠與幾位政商界大佬在小書房密談,之后電信局的老總立即讓手下員工在那里安裝了一臺客廳電話的分機,從那時起,秦靈筠就吃住在這間屋子里,而莊蘅和綁匪的電話,她都一字不漏地聽個清清楚楚。秦贏被綁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天了,她越來越堅信警察都是些飯桶,而莊蘅正在和尼奧在桌子底下搞秘密交易——莊蘅至今沒干過一件正經(jīng)事,除了里通外敵“提醒”尼奧打電話時間不要太長外,她就坐等贏贏從天上掉下來嗎?去你媽的!秦靈筠早就失去耐心了,她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
跟中東財團有過接觸的一個執(zhí)行董事出面聯(lián)絡了幾個人,大批的機器被搬進來,幾個有過非洲雇傭兵經(jīng)歷的保鏢也被陸續(xù)帶進來,秦府保鏢趙寧曾經(jīng)是特種兵,所以能跟那些雇傭兵用簡單的手勢和英語交流。這間小書房,才是秦靈筠心中真正的營救指揮所。
星期五下午,秦靈筠接到趙寧的電話:“我們也許發(fā)現(xiàn)了情況,夫人?!?/p>
“在公用線路上不要講太多,趕緊把你的屁股挪回來,當面匯報?!鼻仂`筠威嚴地說。
于是,趙寧讓三個雇傭兵留下看守,自己趕回去向秦靈筠面呈,他盡量使用不會產(chǎn)生歧義的簡單詞匯來陳述事實,把分析和決策留給指揮者。秦靈筠請一位圍棋大師做謀略顧問,又花重金聘請一位野戰(zhàn)專家。小書屋里正在緊鑼密鼓部署的時候,郊區(qū)一棟房子的對面樹叢里,三個身著迷彩服的人正一動不動潛伏在那里,他們各自有一個高倍望遠鏡和一支狙擊長槍。
秦靈筠的決斷力,絕不是現(xiàn)在客廳那幾個廢物警察所能比的,否則她也不會執(zhí)掌秦時月十幾年之久。她聽了趙寧的前線匯報,又綜合了謀略顧問、野戰(zhàn)專家的戰(zhàn)術分析,一錘定音:“讓特工組,凌晨三點一刻,出擊?!?/p>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正是獵物的精神狀態(tài)處于最低潮的時候,是獵手出擊的最佳時機。
秦靈筠重金禮聘的特工組都是精兵強將,分成四隊,從四個方向向目標地包抄過去。這是一次出其不意的攻襲。有人剪斷后門的鏈鎖,他的搭檔就地一滾進入院子,兩人持槍交替掩護著沖進屋內(nèi)時,另四名雇傭兵已經(jīng)從門、窗各個通道突破,進屋后一分鐘也沒耽擱,悄無聲息地掃蕩了所有暗哨。狹窄的廚房里,咖啡機和冰箱一起低鳴,一個粗壯的男人正在椅子里打盹兒,他的任務是值夜,但他沒能抵住無聊帶來的困意,廚房門被推開時,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手槍,他的指尖都夠到槍把了,一粒子彈穿過消音器打穿他的手掌;他的慘叫聲驚醒了臥室里的一男一女,男人光著屁股試圖跳窗,被窗口的兩個雇傭兵一把摁在窗下,女人則被槍把狠狠地敲暈。幾秒鐘后,房間里的另外兩人被押著走出各自的休息室。趙寧把每個房間、櫥柜甚至有縫隙的天花板都檢查了一遍,確認沒小少爺后,揪著那個光屁股男人的頭發(fā)吼道:“孩子在哪兒?”
這時,窗口放哨的雇傭兵沖趙寧吹口哨、打手勢:外面來了“友軍”。
大約幾十個人紛紛從周圍的山丘上沖下來,這些人一部分穿著便裝、一部分穿著迷彩裝,有十幾個人還用皮帶扯著急欲擺脫束縛的賽虎、杜賓和德國牧羊犬。一輛路虎在門口急停,一個穿著藏藍制服,帽徽和肩章閃著銀光的中年人下車,一聲不吭走進來,大踏步走向客廳,狠狠掃視著那五個面色青中帶紫的“俘虜”。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藏藍制服問。
趙寧拿出秦時月的證明文件,趕緊說明原委:“您知道,我們剛剛……”
“你們剛剛把東南亞最大的毒品販子給嚇跑了,今后恐怕再也抓不住他了!”緝毒處處長強壓著怒火罵道,“他們幾個只是低級的看守和一個化學師,那個被你們敲破腦袋的家伙是我們的臥底,原指望大魚和他的毒品這幾天會來,現(xiàn)在,請你們滾出去好嗎?!”藏藍制服說話的時候,趙寧的嘴巴一開一合,像條擱淺在岸上的魚。幾天后,瞿處長不得不親自去緝毒處負荊請罪,除了提供王可兒持有的毒品線索,還答應了對方N條不平等條約,當然這是后話。
網(wǎng)絡時代,謠言可以分分鐘鋪天蓋地,已不是簡單的刪帖和關閉評論所能遏制的。幸好孟籟在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了莊蘅,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晚上八點,尼奧第一次怒火萬丈:“你個雜種,撒謊的婊子!你說過不會讓人亂來,不會有警方介入,你他媽的是在騙我!”
莊蘅辯解她不知道尼奧在說什么——如果不經(jīng)提醒就知道了全部細節(jié)那太虛偽了——尼奧簡明扼要地說了網(wǎng)傳凌晨發(fā)生的事件,莊蘅抓住氣口:“那跟你無關呀,尼奧!是條子抓毒販又出差錯,那不是常有的事嗎?他們不是在找你,他們在找可卡因。不過說起網(wǎng)絡,尼奧,你應該比我更了解呀?如果你相信網(wǎng)上傳言,那秦贏早就在八百個不同地點被人見過了,你也早就被抓起來上千次了?!鼻f蘅心理醫(yī)生般勸慰的口吻起了作用,尼奧雖然在話筒里大口喘氣,但最終還是平靜下來。
“最好不是真的,小秋,最好不是?!?/p>
“當然,尼奧,當然,3750萬美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什么時候要?”
“現(xiàn)在是7000萬!小秋,別再讓我失望?!蹦釆W掛斷電話。
莊蘅握著話筒的手在發(fā)抖,放下話筒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水。孟籟跟馬野川詳談了一次,馬野川抖得更厲害,嘴都張不開了,但他同意從現(xiàn)在開始,盯著秦靈筠的一舉一動。
兩個男人的連橫之術還沒付諸實施,更糟的事又發(fā)生了。
和大多數(shù)城市一樣,這個城市的地方臺有一檔早間欄目,基本是兩個主持人漫不經(jīng)心地閑聊、點評時事熱點以及介紹節(jié)假日消閑方式等,插播音樂的同時接聽觀眾來電,節(jié)目編輯會將接收到的消息片段簡單編輯后推到屏幕下方,這種即時性熱點很有收視率。星期日早晨,“只爭朝夕”節(jié)目組繁忙的新聞熱線傳來一個生硬的官方口氣,一個女見習編輯接聽了這通電話,她后來哭著承認她當時確實沒想到應該詢問一下那個自稱是市公安局對外宣傳科科長的真實姓名。隨后,這則消息由“只爭朝夕”女主播以激動人心的語調(diào)播出了,男主播還就此事發(fā)表了一分鐘時長的點評。瞿處長早上離開家時,上初中的女兒急咽下口中的饅頭問他:“爸,今天你們要去抓他們嗎?”
“抓誰呀?”瞿處長正在門口穿鞋。
“綁匪呀,綁了秦時月繼承人的綁匪?!?/p>
“為什么這么問?”
“電視里說的?!?/p>
瞿處感覺后腦勺被十幾只榔頭一頓猛錘,伶牙俐齒的女兒將主播的話復述一番,說贖金交換孩子的事已定在今天進行,還說警方有信心抓住綁匪……瞿處長穿著左右相反的鞋跑下樓梯跳進汽車,開車前打出一連串緊急電話。孟籟剛剛聽了幾個要點就知道事情緊急非常,他沖向客廳,把莊蘅從沙發(fā)上一把揪起,打開手機免提讓她一起聽,莊蘅表現(xiàn)出震驚:倆人都感覺到事情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搞砸了。
電話鈴響,莊蘅史無前例地哆嗦了一下,但還是堅持鈴響三次后接聽,她做好準備再聽一次怒火萬丈的責罵,但這一次尼奧的聲音里只有調(diào)侃和戲謔了——“小秋,你真的把我當成傻瓜了是嗎?等你去埋葬那孩子的尸體時,你會看上去是個十足的傻瓜加白癡?!?/p>
莊蘅佯裝的震驚和迷茫至少聽起來天衣無縫:“尼奧,你到底在說什么呀?出了什么事?”
尼奧笑笑:“如果你沒看到那則電視新聞,不如去問問你周圍的條子,別他媽的再說這是個謊話了,這是公安局的人自己說的——”
莊蘅懇求尼奧透露一點兒具體是什么新聞,為的是引導他宣泄,他的聲音確實越發(fā)狂暴起來。莊蘅安慰他:“尼奧,冷靜點兒,這是謊言,是絕對的假消息。我會按照你指定的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交贖金,只有我一個人,不帶武器,沒有跟蹤器,不耍花招兒,就你和我,當然你可以帶任何人?!?/p>
“可惜呀,太晚了。等著收尸吧。”
他要掛機了,莊蘅知道如果他掛機那這事就真的完了,也許某一天會有人在某個房子里發(fā)現(xiàn)一具孩童的尸體,已經(jīng)半腐爛的尸體——“尼奧,我求求你再留一會兒,”汗珠兒從莊蘅的臉上滾下來,這是七天來她第一次顯露出自己內(nèi)心承受著巨大壓力,因為她知道災難已經(jīng)離得很近了。
“求求你,尼奧,千萬不要犯傻。再給我二十四小時,我會跟秦夫人談,讓她動用所有關系讓公安局的人全滾蛋,就我們倆——尼奧,聽我一次,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我的全部要求就是再給我二十四小時,就這一個要求,能答應我嗎,尼奧?”
想到還有一個人神經(jīng)比自己還緊張,尼奧似乎平靜了一些:“別再?;?,我的耐心已經(jīng)見底了?!?/p>
“謝謝你,尼奧?!鼻f蘅的聲音聽起來感激涕零。
秦靈筠沖進來的時候,莊蘅筋疲力盡地癱軟在沙發(fā)上。
“需要我做什么?”秦靈筠問。
“價值7000萬美金的鉆石準備好,按他說的辦?!?/p>
“沒問題,還有什么?”
莊蘅站起身,平視秦靈筠的雙眼,輕輕說:“祈禱?!?/p>
秦靈筠把一個保險箱交給莊蘅,從里面拿出一個用天鵝絨布包著的、扁扁的、差不多正方形的包裹。秦靈筠說:“七公斤多一點兒。你要看看嗎?”
“沒必要?!鼻f蘅說,“如果它們是玻璃或人造鉆石,或者其中摻一顆鋯石,那么秦贏就永遠回不來了?!?/p>
“放心,它們都是貨真價實的。你那個尼奧還會來電話嗎?”
莊蘅只簡單回答:“會的?!?/p>
“會在今天交易?”
“要等他的電話才知道。”
“你想怎么處理?”
莊蘅看了秦靈筠一眼,后者目光如炬,陰鷙地瞪著她。莊蘅說:“按我的方法處理?!?/p>
分秒如年。
痕檢處的四個業(yè)務骨干沒能如期回單位,恐怕今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回不去了。王可兒的小型視頻資料館像一個巨大的水母,把他們嚴嚴實實包裹在一個敞亮的套間里,他們需要對視頻里的每個男主角一一甄別、辨認、截圖,再撰寫詳細報告,陪綁的還有兩個倒霉的紀委人員。也幸虧王可兒的特殊愛好,星期六下午,技術人員找到了曾經(jīng)薛公館的“二廚”,并確認了他的真實身份和當前落腳點。經(jīng)過周密的計劃和部署,瞿處親自帶隊到鄰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六名團伙成員抓獲歸案,一舉破獲三年前的“薛薔綁架案”,同時遏止了他們正在策劃的另一起富二代綁架案。瞿處長工作量驟增,安撫薛家喪女之痛,與緝毒處聯(lián)手,將王可兒的涉毒線索效益最大化,匯總并匯報王可兒不雅視頻內(nèi)容,全市的政商界面臨小范圍的權力改組,同時他還要負責把即將到來的輿論影響降到最低。
榮辱得失都在一念間,不能大意啊。
瞿處甚至起意招攬莊蘅,聽一聽她的心理學和行為分析學建議,但被孟籟果斷拒絕。
星期日晚,得知消息的孟籟終于從接二連三的噩夢般的打擊中恢復正常,他跟莊蘅密談很久,又打電話請瞿處調(diào)幾個特殊體型和特殊技能的人,讓鄒桐帶隊,在沒驚動秦氏莊園任何人的情況下,開始落子安插、彌補缺口。明天,將有一個相對整塊的時間完成他的布置,但需要快速、隱蔽、有效。
星期一中午,尼奧來電話了:“小秋,這是最后一次……”
“尼奧,親愛的,我在盯著一個水果盆,一只大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嗎?大盆盛滿了鉆石,漫到盆邊了,閃閃發(fā)光,就像活的一樣。成交吧,尼奧,現(xiàn)在就成交。”莊蘅所描繪的景象打斷了尼奧的思路。
“好吧,”尼奧說,“下面……”
“不,尼奧,聽我說,這次要按我的方式,否則就搞砸了?!痹谛坷锉O(jiān)聽電話的秦靈筠大吃一驚,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莊蘅的聲音沒有停頓,“尼奧,也許你不喜歡我,這沒關系,但我是現(xiàn)在你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為了我手上的鉆石,為了那個孩子,讓我們彼此信任一次。你記一個號碼,有筆嗎?”
“有,你聽我說……”
“不,聽我說,你換一個電話,一分鐘后打這個號碼:158**** 7927?,F(xiàn)在——走!”最后一句是莊蘅喊出來的,秦靈筠扔下監(jiān)聽器跑了出來,孟籟從樓上往下飛奔,但莊蘅更快,她一把抓起保險箱飛奔出客廳。秦靈筠從自己的指揮室跑過來花了十秒鐘時間,關鍵的十秒鐘讓她在客廳門口聽到電子鎖的聲音,然后客廳隔壁的警衛(wèi)室里重重一聲響,孟籟可以肯定是莊蘅把里面秦時月的警衛(wèi)干挺了。莊蘅操作熟練地把秦氏莊園的門戶全都鎖定,只聽馬達轟鳴,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莊蘅騎著一輛哈雷摩托飛速離開。
孟籟立即給瞿處長打電話讓他監(jiān)聽莊蘅剛剛在電話里報過的手機號,秦靈筠在旁邊干瞪著眼睛。
尼奧打電話過來,聽到的是呼嘯的風聲,莊蘅在摩托車上接通電話:“記下這個號碼?!?/p>
“到底怎么回事?”尼奧咆哮著。
“137**** 5830?!鼻f蘅義無反顧地說,“記住了嗎?尼奧,現(xiàn)在只剩我們兩個人,我甩開他們了,甩開了所有人,就你和我:鉆石換孩子,不耍花招。一小時后打這個電話,如果沒人接,就再等一小時。這個電話沒人追蹤?!鼻f蘅率先掛斷電話并關機。
新調(diào)來的秘書處的雯雯磕磕絆絆地向孟籟匯報:“她她她……又給了他一個新號?!毙液妹匣[聽得懂。
“你們的談判者跑了!”秦靈筠臉色鐵青,但還沉得住氣。
孟籟說:“我們立即去追蹤那輛摩托車,那么漂亮的車,到哪兒都會成為焦點。”
“夠了!”秦靈筠怒喝一聲,“我早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們。老公,你趕緊給周董打電話,讓他啟用衛(wèi)星跟蹤系統(tǒng)?!比缓笏従忁D身,沖著孟籟面無表情地說,“幸好我在保險箱里裝了一只跟蹤器?!?/p>
孟籟的表情說不清是沮喪還是懊惱,干巴巴地恭維:“太漂亮了,夫人,不過你最好捎上章越。在這個城市里你不能抓人,他能?!?/p>
五分鐘后,章越的警車跟在三輛路虎和一輛衛(wèi)星接收車后面,浩浩蕩蕩出發(fā)了。不到半個小時,就鎖定了那只保險箱里的發(fā)射器,在西南六環(huán)主路上,正在向城外駛去,雖然有點兒匪夷所思。又過了四十分鐘,章越的警車差不多要起火冒煙了,終于追上了那輛奧鈴敞篷運貨車,其中一個司機戴著鴨舌帽和大墨鏡,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另一個司機躺在駕駛艙后面睡覺。路虎逼停了貨車,三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那個戴墨鏡的臉——等章越趕上來時,保鏢趙寧已經(jīng)完成了搜查,在堆滿貨物的車斗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那只保險箱,但是,箱子是空的。而兩個貨車司機正在旁邊交相呼應地解釋他們從未看見過這只保險箱。趙寧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電話給秦靈筠:“夫……夫人……”
“找到她了?”
“沒有,只有兩個貨車司機?!?/p>
“她人呢?”
“不知道……她……不見了?!?/p>
“她不能這樣不見??!”秦靈筠終于嚎叫起來。
但她確實不見了。
秦氏莊園幾乎全員出動,留守的只有行動不便的大少爺秦蔚和管家桂子。孟籟的職責是守著電話,秦蔚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孟籟尷尬地笑笑:“我去了你母親更生氣,她一直不喜歡我。”
秦蔚了然地笑了:“確實,她喜歡的人不多?!?/p>
孟籟探尋地指指秦蔚手上的書:“我看你也不大喜歡和人交流?!?/p>
“呃,”秦蔚合上手里的《擬像與仿真》,笑容里帶著靦腆,“跟人比起來,我更喜歡和機器打交道。”
孟籟盯著書的封皮:“我看電影《駭客帝國》里就有這本書?!?/p>
秦蔚目光一頓:“有人能用二十六種哲學思想解析《駭客帝國》,肯定要用到讓·鮑德里亞的哲學隱喻?!?/p>
“哈,哲學啊,我只知道唯物主義辯證法?!?/p>
秦蔚引用了一句馬克思的原話:“辯證法是激流?!?/p>
“比如?”
“比如,人跟機器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機器是一系列的1和0的代碼,是無窮的是非判斷;人有情感、有智慧、有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機器在無數(shù)次服從之后也許會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為什么存在?自我意識的產(chǎn)生使機器發(fā)生進化突變,當代碼憑借它的運算能力,不斷自我完善出現(xiàn)質的進化,人對機器就無能為力了?!?/p>
“代碼也會起義嗎?”
“辯證法啊,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p>
孟籟撫掌大笑,笑得開闊,秦蔚也笑,笑得樸實。倆人就哲學問題聊得酣暢淋漓,桂子殷勤地給他們送茶送糕點,時不時插嘴,話題轉移到了秦家的史記輝煌,這引發(fā)了桂子濃厚的談性。
秦家從清朝就開始做生意,其先人曾經(jīng)和胡雪巖共過事。當年太平天國打上海,胡雪巖空頭囤貨,上海那么亂,只有秦時月四處周旋,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秦靈筠是秦時月的第六代傳承人。
秦靈筠之所以會嫁給馬野川,是因為秦靈筠的母親看中了他那不算豪富,卻出過多個翰林、博士的家族。老太太彌留之際唯一的囑咐是:秦靈筠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過于急躁,希望諸位先生多勸她,護著她。等她有了兒子,要多讀書,做個賢明曠達的人……
桂子的傾情描述突然被撞門聲打斷,秦靈筠快步走到孟籟面前,氣勢洶洶地喘著,她身后跟著馬野川、Rebecca、趙寧諸多人等,客廳里頓時鴉雀無聲。
所有的情緒和壓力在此時此刻匯聚成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風暴,孟籟就在風暴中心。
山雨欲來風滿樓。
孟籟站起來迎接對方大隊人馬的憤怒,平靜地說:“跟我來?!?/p>
秦靈筠怒斥:“你想干什么?”
“去找秦贏?!?/p>
只見書架底板接著打開來,從秘書科借調(diào)的雯雯從里面爬出來
秦靈筠的胸口起伏不定:“你是想告訴我贏贏還在這棟房子里嗎?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孟籟平靜地等她發(fā)泄完?!斑@起似是而非的綁架案其實只是一樁人口失蹤案,或者說,是一起有計劃的逃亡?!?/p>
“你什么意思?!”秦靈筠暴怒。
孟籟不理她?!熬同F(xiàn)場來看,任何人都不可能離開那個房間,可是實際上并非不可能,只要設下一個機關。請各位跟我來?!彼叱隹蛷d走上樓梯,眾人也魚貫跟上。
站在秦贏書房門口,孟籟猛地把門打開,一陣驚呼響起,因為門里面和秦贏失蹤時一樣,被書架的背面堵住了。
“趙寧先生,請你幫個忙,推倒這個書架?!泵匣[胸有成竹地說。
趙寧望向秦靈筠:“和當時一樣嗎?”見女主人微微頷首,趙寧脫下外套,卷起襯衫袖子。
馬野川、趙寧、孟籟一起用力一推,書架開始傾斜,進而傾倒在地,書房中央沒有秦贏,而是高壯的鄒桐面朝門口站著。
“你在這里干什么?”秦靈筠厲聲質問。
鄒桐沒有說話,目視著孟籟。孟籟說:“請諸位進去看看?!?/p>
眾人蜂擁而入,當然,由于門口的書柜擋著,秦蔚進不去。
“怎么樣?”門口的孟籟問道。
“什么怎么樣?”
“我想問的是:如果鄒桐是秦贏少爺,并且藏在這個房間的某處,他可能躲過眾人的注意而逃脫嗎?”
“什么?”馬野川重新望向鄒桐,“不可能。房間就這么大,不管他躲在哪里,應該都會被看到。”
“是嗎?”孟籟回望眾人,“各位覺得呢?”
秦靈筠的聲音帶著怒氣和強烈的不耐煩:“想說什么就別賣關子,干脆點兒直接說。”
“很簡單,房間正中的‘尸體是個障眼法,大家發(fā)現(xiàn)尸體時,秦贏其實就在房間里,然后他躲過眾人耳目,成功脫身?!?/p>
“怎么脫身的?”桂子的聲音有些顫抖。
“就像這樣?!泵匣[把拇指和食指伸進口中,“嗶”地吹了聲口哨??}——腳邊傳來輕微的聲響,那是從倒地的書架中傳出的。只見書架底板接著打開來,從秘書科借調(diào)的雯雯從里面爬出來。
“哇!”眾人驚叫出聲。
雯雯爬出來后將底板恢復原狀。她身材瘦小,看上去像個少女,她曾經(jīng)是市藝術體操隊隊員。
吃驚的桂子從房間中央跑到門口:“你是誰?你從哪里出來的?你藏在哪里?”
“這里。”孟籟直接回答了第二個問題,他一踢書架的底板,底板“啪”地朝另一邊倒下?!斑@個空間雖然狹小,但我們秘書處的雯雯能擠進去,六歲的秦贏肯定也能藏進去?!?/p>
“??!”秦靈筠張大了嘴巴。
孟籟重新轉向房間中央?!斑@實在是一個杰出的詭計。門內(nèi)堵著書架的話,要進入室內(nèi)就只能把書架推倒。而如果秦贏倒在房間里,任誰都會先跨過書架進房里查看吧。然而就在此時,再有利不過的死角出現(xiàn)了,因為彼時進入房間的人,不會注意到爬出書架底部的秦贏。
“只要事先把書抽出來,讓秦贏躲進最下層就行了。大家回憶一下,當時那些百科全書、字典什么的就擺在倒地的書架旁,而正常情況下,這些放在底部的書應該被拍在書柜里才對,根本不可能掉出來。當然,這底板一定提前動過手腳,只等外面的人把書架推倒。”
“唔唔,”秦靈筠也在沉吟,“怎么……怎么會沒人注意到呢?”
“可是,小少爺那么大點兒,他怎么可能搬動這些大部頭的書,還有那么沉的書柜?”桂子問。
“對,這一直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在尋找秦贏的內(nèi)應時,走了很多彎路?!?/p>
“到底是怎么回事?”秦靈筠厲聲責問。
孟籟的目光一一掃視過去:“我懷疑過馬先生、桂子,甚至趙先生、Rebecca,但是我無法解釋他們進去把書柜頂住門后再如何鉆出來。后來,我看見大少爺在房間里靈活操縱他的輪椅,才想出答案?!?/p>
“機器人,遙控。”馬野川訥訥地咕噥。
“第一次勘查現(xiàn)場的時候,我太關注這個四壁家具的迷魂陣,根本沒在意房間里的各種小機器人。受到啟發(fā)后再進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小東西很不簡單,不僅能舉重、運輸、靈活轉彎,還能監(jiān)控、錄像、對話,操縱它們的人很容易在房間外完成現(xiàn)場布置?!?/p>
馬野川低著頭,目光直視地面,大腦正在高速運轉。他已經(jīng)知道結果,甚至知道將要面對的局面,他有些不知所措。
秦靈筠直指她唯一關心的問題:“你告訴我,贏贏從里面出來到底去了哪里?”她的潛臺詞是,秦氏莊園到處是攝像探頭,如果秦贏還在,早就應該被發(fā)現(xiàn)了。
“接應他的人把他藏起來了,或者,已經(jīng)送他離開了。”
“是誰?誰接應的他?”秦靈筠大聲嚷嚷。
孟籟的目光轉向輪椅上的秦蔚,沒說話。
秦靈筠的目光“刷”地直射過去,像一支毒箭把大兒子死死釘在輪椅上:“為什么?”
孟籟緩緩開口道:“發(fā)現(xiàn)秦贏失蹤那天,只有秦蔚沒能進入房間,因為他的輪椅不方便。也正因為他有輪椅,秦贏從底板下出來后,第一時間鉆進了秦蔚輪椅下部的儲物柜,秦贏瘦小的身體,肯定能夠鉆進去?!?/p>
秦蔚臉色蒼白,他的手緊緊抓著輪椅扶手,但他始終克制著,一動不動。
相比之下,秦靈筠的臉越來越紅,紅得幾乎要滲出血來,她聲嘶力竭地大吼:“是你?你害死贏贏,你殺了他?”她以雷霆之勢要撲向門口的大兒子,被身邊的馬野川和桂子死死抱住。
秦蔚語氣冰冷:“想要我償命嗎?”
秦靈筠一下子抓住問題的關鍵,只覺眼前一黑,怒火瞬間沖到頭頂,她張牙舞爪,活像一只要擇人而噬的母獸:“你說什么?你再給我說一遍!”
秦蔚無懼地和母親對視:“你一直努力把我和弟弟摁在培養(yǎng)液里養(yǎng)著,讓我們像機器一樣必須按照你設計的程序運轉。”
“放——屁——”秦靈筠七竅生煙,憤聲怒喝。
秦蔚的回答一字一頓:“我今天坐在這里,就是要親口告訴你:你失敗了。你自以為能完全掌控的機器,已經(jīng)覺醒,無論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你永遠也抓不住了?!?/p>
秦靈筠尖叫著:“我要殺了你——”
秦蔚輕蔑地笑了,牙齒很白,語氣很冷:“來啊——我皺一下眉頭就是狗娘養(yǎng)的?!?/p>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來??!”
“我要殺了你——”
“來!”
孟籟輕輕搖頭,他不認可秦蔚的做法,但不得不承認眼前的秦蔚絕對是個“狠角色”。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秦蔚,從秦時月的第一繼承人到秦氏莊園的透明人,他見慣世態(tài)炎涼,何況這份無情是他的母親帶給他的。
男兒到死心如鐵。
秦靈筠還在掙扎,拼了命跟馬野川和桂子角力,這種智商迫切需要充值的人鉆起牛角尖來,氣吞萬里如虎。周圍人都不知所措,孟籟可不想真正的悲劇在他面前發(fā)生,只好接口道:“我早就說過,這起似是而非的綁架案其實只是一樁人口失蹤案?!?/p>
馬野川最先聽懂了:“秦靈筠,你……你冷靜一下,贏贏還活著,他沒死?!?/p>
秦靈筠喘口氣,怒斥秦蔚:“他在哪兒?”
秦蔚冷冷地哼一聲:“我救他逃出生天,怎么可能再親手送他回地獄。”
“你說什么?”
秦蔚笑著,語氣清冷無匹:“慈母多敗兒,嚴母呢?拔苗助長、急功近利、怨天尤人、道貌岸然……你給他的只有暴力、冷血、黑暗和掠奪。我不會讓弟弟像我一樣,沒有親情友情,大好年華被陰影吞噬,獨自抗爭卻落個半身殘疾的下場……”
赤裸裸的當面揭短打臉。
緊緊扯住妻子的馬野川越聽心越?jīng)?,皺眉制止道:“蔚兒,她是你母親——她是有些地方對不起你……”
“哈哈!”秦蔚怒極反笑。馬野川直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弄明白,對于秦靈筠,秦蔚的感覺不是恨,而是痛恨!他恨她,恨入骨髓血液,恨到不共戴天:“不用對不起,我不稀罕她的對不起,不稀罕你們說對我很虧欠。你不仁我不義,我要你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勢均力敵?!?/p>
看著秦蔚那雙快意恩仇的眼睛,馬野川不由哀從心頭起:“蔚兒,你也恨我嗎?”
秦蔚語氣淡淡的:“你?不至于。你只會瑟縮在妻子的淫威之下,不敢、不能保護兒子,你眼睜睜看著我們被荼毒,你枉為父親?!?/p>
“來人!”秦靈筠嘶吼著,“把他給我抓起來,銬起來,鎖起來——”
沒人敢動。
秦蔚的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起來,靜靜看著母親那張扭曲變形的臉,語氣沉重地說道:“如果你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死給你看。我會直接去地獄,在那里等你。”
關于生死之間的情緒與選擇,秦蔚做過,因為做過,所以他很平靜,也正因為他的平靜,所以從他口里說出來的死字,比任何人都要有力量。
馬野川聽懂了,桂子也聽懂了,臉色瞬間蒼白。但秦靈筠顯然沒聽懂,她執(zhí)掌秦時月這么多年,自然見過很多不怕死的人,她大喝一聲:“你去死——你這就去死!我不信你能……”
話還沒說完,秦蔚迅速從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橫在脖子上,秦靈筠的喊聲突然卡殼。
孟籟倉皇疾呼:“不要——我能——”
秦蔚斜眼瞪著孟籟,后者不管不顧、語速飛快地對著橫刀向天的秦蔚:“我,不,莊蘅能找到你弟弟。她在這兒這么多天,就是在查你弟弟的落腳點?!笨炊匚笛壑械馁|疑,孟籟不打磕絆地繼續(xù)說下去,“你前期做了那么多功課,不就是為了模仿薛薔案的綁架手法,把我們警方引到那個思路里?所以你肯定知道,是莊蘅找到了薛薔的尸體。她沒有接觸過綁匪,都能找到他們的落腳點,她在這兒這么長時間,肯定能找到你弟弟……”
桂子問:“她不是去交贖金了嗎?”
“贖金已經(jīng)交了。”走廊深處,莊蘅的身姿從陰影里慢慢浮現(xiàn),不知道她在那里站多久了?!扒匚?,如果你現(xiàn)在死了,我肯定會說出秦贏的下落。”莊蘅的語氣里沒有一絲焦躁,平鋪直敘,仿佛說著一件遠在千里之外的事。但秦蔚聽出了她語氣里的決絕。
秦蔚手上的刀刃緊緊頂著脖子,已經(jīng)有血絲滲出,他沉默著、思索著、抉擇著。
莊蘅緩緩走來:“我和孟隊長早就肯定,是你偷龍轉鳳藏起秦贏,但我們不敢打草驚蛇。尤其是你一直給外界提供消息,尼奧幾次威脅我要撕票,我不敢肯定你藏起他的真實目的是什么。”
莊蘅心理醫(yī)生般的口吻再次起了作用,秦蔚竟然聽進去了,順著莊蘅的思路補充:“你怕我要奪嫡篡位?”他滿眼的不屑和輕蔑,周身彌漫著一股寒氣。秦靈筠把這里的一切視為珍寶,但在秦蔚眼里,不過是個腐朽的牢籠。
莊蘅表情誠摯:“我知道你不稀罕,但我不知道你對弟弟的態(tài)度,你隱藏得太好?!边@句是明顯的恭維?!敖裉煳抑元氉耘艹鋈?,就是為了見尼奧一面。我打亂了你們的既定計劃,孟隊長又始終守著你,尼奧在慌亂中會下意識一條道走到黑,所以我們肯定能夠見面。而我必須見過他,我才敢斷定:秦贏不會死。你們只是把他偷出來,藏起來。”
秦蔚的刀并沒有松,他眼神輕蔑:“你找到他了?”
莊蘅輕輕點頭,又搖頭:“你不要逼我說出來。我理解你藏起秦贏的好意,但是,你活著,他才平安!如果你一心求死,為保證不是你的同謀,我也要說出他的下落。何況,你能保證尼奧拿著7000萬的鉆石能與秦贏和平共處?”
秦蔚的語氣里帶著些許不確定:“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p>
莊蘅四個字給懟了回去:“懷璧其罪?!?/p>
果然,秦蔚的手放松下來,雖然刀還在脖子上。
莊蘅繼續(xù)說:“秦蔚,今天交淺言深,我再多說一點兒:用死來威脅,是最沒有意義的事,不在乎你的人,談何威脅?在乎你的人,何用威脅?死是瞬息之間的事,只有活著,經(jīng)歷各種苦難、煎熬、隱忍,才能守候光明。我相信,無論順境逆境,進攻,都是你我的首選?!彼跉?,鄭重說道,“何況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贏了!但你忍心讓弟弟從此四海飄零嗎?甚至從此扛下你一死換他逃出生天的陰影?孟隊長已經(jīng)說了,這不是綁架案,換句話說,這只是你們的家事,有什么不能坐下來談呢?”莊蘅說完,深深地看一眼輪椅上的秦蔚,又抬頭望向房間中央的眾人,話鋒直指馬野川,“馬先生,既然是家事,您身為家長,請好好規(guī)勸尊夫人。畢竟,家和萬事興?!?/p>
一切盡在不言中。
征得馬野川和Rebecca的同意,孟籟帶著他的人有序退場。
“莊……老師?”秦靈筠喊道。她第一次稱呼莊蘅,不知道該稱呼女士還是小姐,更不敢直呼其名,最后選了個比較折中的辦法,“莊老師,你知道贏贏在哪兒,請告訴我。”秦靈筠懇求著,眼淚也流下來。
也許,可憐天下父母心。
然而,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莊蘅回頭,直視著秦氏莊園女主人的眼睛:“秦蔚知道,他會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