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欣
小琪長相甜美,性格活潑,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在我三十歲那年走進我的個人生活,讓我徹底結(jié)束了“單身狗”的歷史。我很珍惜,很愛她。同事們和我的那些鐵桿兒同學們總是打趣地問我是怎么認識小琪的。其實,我是先認識她父親的,他父親是我的偶像。
入警第一周參加了一場英模報告會,做報告的人叫吳世雄,長得高大俊朗,聲若洪鐘,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小琪的爸爸?;顒邮强h里舉辦的,四大班子的主要領(lǐng)導都出席了,十分隆重。
那個年代,提倡大力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政法機關(guān)要“保駕護航”。吳世雄和同事幾人受命參與政府拆遷工作,遇到一戶“釘子戶”。那戶人家里住著母子二人,母親抱著煤氣罐,兒子一只手緊扣在煤氣罐的閥門上,一只手舉著燃燒的打火機要挾。勸說無果,就在亡命徒開始動作的一剎那,吳世雄拿著一床棉被勇猛地撲了上去。爆炸沒有傷及其他民警、干部和群眾,但他則生命垂危,連續(xù)搶救二十四小時,共取出金屬碎片六十多塊。吳世雄說,手術(shù)很成功,唯有胸口部位留下病根,每隔幾天就會疼痛難忍。去醫(yī)院檢查,沒發(fā)現(xiàn)遺留物,專家會診,多方治療,仍不見好轉(zhuǎn),至今原因不明。他口才好,有修養(yǎng),當天的演講讓我對他極為崇敬。對于一個立志當警察的男兒郎來說,戎裝在身,鋼槍在手,不缺的就是豪情壯志。我暗下決心,要成為吳世雄那樣的優(yōu)秀警察。
一年后,吳世雄被提拔為副局長,分管緝毒工作,正是我的主管領(lǐng)導,我和他的接觸就多起來了。吳世雄不愧是個英模,經(jīng)驗豐富,剛毅果敢。在他的帶領(lǐng)下,全局的緝毒工作成為全省的標兵。他格外器重我,說看到我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幾次帶我到家里吃飯,這樣我就認識了小琪。
有一次小琪自己在家,廚房里面忽然冒出黑煙。接到吳世雄的電話,我飛奔而至,原來是電線短路引發(fā)明火,且有蔓延之勢。小琪像個受驚的小兔子,我一邊安慰她,把她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一邊迅速妥善地處置火情。我不知道吳世雄是不是有意為之。但據(jù)小琪說,她爸爸曾經(jīng)表示過,不希望女婿也是警察。所以,這段對話就時常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的某個時段,比如我正給小琪洗腳,我問,老婆哎,該怎么解釋呢?她笑嘻嘻地說,誰知道呢。很快,她似乎意識到什么,撅起嘴,嬌嗔道,你看看,他喜歡你比我多一點點呢!
吳世雄居住的那套房子就是政府當年獎勵的。整棟樓共五層,吳世雄住在頂層,面積八十多平,當時屬于“豪宅”了。如今那里落伍了,是全縣最“臟亂差”的小區(qū)之一。建筑質(zhì)量問題過早暴露出來,電、水、供熱、燃氣管線嚴重老化,且距離新修的公路過近,已被政府列入改造或拆遷規(guī)劃之內(nèi)。對于小區(qū)居民來說,拆遷是最理想的,現(xiàn)在的政策是“以一還一”,但法規(guī)也完善了,拆遷是需要一定程序的。
吳世雄的妻子已經(jīng)離世,小琪讀研究生周末才回來,所以家里顯得空曠冷清。小琪的臥室里面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顯然是改建的。我們熱戀了兩年多,只等她畢業(yè)就結(jié)婚了。但吳世雄在的時候,我還是不敢和小琪在那里面親熱。盡管她雙手纏住我的脖子,香軟的舌頭伸入我的嘴里,含混著說沒事兒沒事兒,我仍然掙脫開,回到客廳里面端坐著。
那天晚上吳世雄逼我喝了酒,酒后的他似乎變了一個人,頭發(fā)凌亂,兩眼迷茫。他痛心疾首地告誡我說,小顧,年年都在招公務(wù)員,你還是轉(zhuǎn)行吧!他的手摸向心臟的位置,咬著牙,皺著眉頭,說,就是這里,總疼,疼起來要命??!我關(guān)心地問,現(xiàn)在疼嗎?他搖搖頭說,現(xiàn)在不疼,說不準半夜就疼了。我問,那咋辦?他看了我一眼,仰脖干了一杯酒,說,吃藥。
我醉了,留下了。小琪回學校了,第二天要參加考試。迷迷糊糊地醒來,鼻腔里還存留著小琪秀發(fā)的香味,我以為是在小琪的床上,四下一看,分明是一個人在客房里。隱隱約約有什么聲音,是那種竭力壓抑的野獸垂死般的嚎叫。我想去看看,又懷疑是幻聽,困意就像小琪的兩條胳膊糾纏著我。一直睡到小腹脹痛,我才急匆匆地起床,顧不上打開走廊的燈,直奔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的門虛掩著,燈光從里面傾瀉出來,在地面上畫出一把大砍刀。吳世雄垂著頭坐在馬桶上。我剛要避開,覺得有什么不對,就偷偷看了過去。洗手臺上放著一只小手機,是那種早期的非智能機型。不是有單位統(tǒng)一發(fā)放的公務(wù)手機嗎?更震動我的則是接下來這一幕:吳世雄正拿注射器向胳膊里面扎進去……警察的直覺讓我意識到這疑似吸毒,但我知道,他是在注射止痛藥物。我暗嘆,這疼真夠折磨人的!回到房間豎起耳朵焦躁地等待,就在憋得不行的時候,聽到門響,才輕手輕腳地奔過去。解決完了,四下觀察了一下,沒發(fā)現(xiàn)有注射器、針頭、棉球等。這么快就收拾干凈了?
吃早餐的時候,吳世雄的臥室里傳來手機鈴聲,我忙站起,他堅定地擺擺手,自己去了?;貋淼臅r候,他手里拿著的是公務(wù)手機。我問,叔,昨晚疼了嗎?他笑了下,說,還好。
是吳世雄在敷衍我,還是我所見的,是我在又醉又懵狀態(tài)下的幻覺?
他問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囑咐我說,作為一個警察,忠誠是別無選擇的,但還要機警靈活。
結(jié)婚那年,局里提拔我到會展大街派出所任所長,可謂雙喜臨門。這在同事們和同學們的眼里,卻包含著另外一層含義,那就是我沾了岳父的光。對此,我是絕對不服氣的。我成績突出,連續(xù)立功,還不夠優(yōu)秀嗎?而且那時候吳世雄還差一個月就退休了,還能有多大影響力?在憤然那些無中生有的閑話的同時,我對吳世雄也滋生了那么一點兒不能言說的反感,我強烈意識到必須從他的光環(huán)里跳出來。
我和小琪的住處在新城區(qū),距吳世雄的家有半小時車程。我出身農(nóng)民家庭,還不具備買房子的條件。新房是租的,但小琪不在乎,說只要我愛她就好。我很感動,內(nèi)心還是覺得愧疚。我會讓小琪過上好日子的,這個信念在心里生了根,但想想又有些灰心,一個警察的能量有限得很啊。
我們沉浸在幸福的二人世界里,忽略了這個退休的孤寡老人。偶爾去看吳世雄,他的表情很平靜,但我能夠看得出他掩飾了內(nèi)心的情緒。離開的時候,他會掃我們一眼說,不用惦記我,都挺好的。
那些圍坐在一起下棋打麻將的老人群,跳廣場舞的老人群,在公園一角吹拉彈唱的老人群,一大幫圍堵在政府門前要求解決問題的老人群,吳世雄是一概不參加的。畢竟他是公安英模,不能把自己混同為普通群眾。剛退休那一段時間,他還被請去作報告,我也曾當過聽眾。臺上的吳世雄,多了些滄桑,但神采依舊,語調(diào)鏗鏘,給人的感覺就是英雄不老。后來,上面正式發(fā)文,嚴禁地方政府利用警力從事拆遷等非警務(wù)活動,吳世雄的事跡就失去了正當性,作報告的機會一去不復返了。從此他處于無所事事之中,蒼老的速度讓我吃驚。整個身形比以前縮小了一號,背明顯駝了,臉龐的棱角似乎被歲月磨平了。頭頂就像剛在面缸里蘸過,白花花的一層。眼睛變成了斜三角形,似乎蒙上了一層膜。
小琪說,爸,你也太宅了吧?在家悶不悶呀?吳世雄不以為然地說,在家里怎么了,挺好的呀!小琪小孩子性格,不會照顧人當然也不會關(guān)心人,聽吳世雄這么一說,也就不在意了。我倒是個有心人,買了很多書送過去。建議他練練書法、學學畫畫,或者釣釣魚。我甚至暗示他可以找個伴兒。吳世雄笑著搖搖頭。
他那天非留我們吃飯,我說不行,晚上有任務(wù)。他摘下圍裙的瞬間眼睛里面掠過一絲暗影,我有點兒于心不忍,就做了補充。我們的任務(wù)都是保密的,但此時可以例外。我說,接到一個舉報,那個老猴子今晚出現(xiàn)。吳世雄長期處于反毒一線,自然知道這個老猴子。這家伙在那個團伙里是個小角色,但是可以順藤摸瓜。我沒見過老猴子,但知道他每次都能逃脫,極為狡猾。吳世雄說,這家伙,我以為他已經(jīng)收手了呢!你們?nèi)讉€人?我說,我?guī)√K,外加兩個見習警員。小蘇是我下屆師弟,一入警就管我叫師傅,私交鐵得很。吳世雄囑咐說,要周密部署,確保一舉拿下。我點點頭,說,爸,你放心吧,這次一定成功!送我出門的時候,他又說,當警察,要機警靈活。我說知道了,就快步下樓,暗想,到底是英模,退休了還這么敬業(yè),只是有點兒磨叨。
疾行一個多小時,我們趕到的時候,撲了個空。線人說,老猴子看了一眼手機就慌慌張張地溜了,一定是得到了情報。這讓我大惑不解。如果情況屬實,那就是出了內(nèi)奸。我在心中仔細過濾全部的環(huán)節(jié),問題應(yīng)該出在小蘇和兩位見習警員身上。但是,兩位見習警員剛出校門,且事先并不知情;至于小蘇,又怎么會呢?小蘇的眉頭緊蹙著,什么也沒有說。他就是這樣,一向沉默寡言。
回到家里我跟吳世雄說了此事。我既沮喪又惱怒,心里像埋了一顆雷一樣不安。吳世雄拍拍我的肩膀說,小顧呀,別那么大壓力!我發(fā)狠地說道,爸,你放心,我一定會抓住這家伙,還要查出內(nèi)奸!吳世雄看了我一眼,垂下頭,點起一根煙,突然咳嗽起來。
半年后,市局統(tǒng)一搞了一次跨轄區(qū)警務(wù)行動,我?guī)ьI(lǐng)小蘇等人在鄰縣檢查出租房。一戶居民家里面明明有人,就是不開門,我感覺有異,示意小蘇帶人到樓外守候。我破門而入,果然房間是空的,窗戶開著。小蘇的聲音傳上來,所長,抓住人了,是老猴子!我無比興奮,指示他看好,隨后搜查室內(nèi),找到了一些白粉。這些足可以給老猴子定罪了,但我的目的不僅在于此。剛剛走出房間,里面突然傳來手機鈴聲,我疾步回屋,在床和墻的縫隙里找到了一個小手機,非智能機型,磨損嚴重。我接聽,是移動公司推銷業(yè)務(wù)。
老猴子有五十多歲,人如其名,一陣大風就可以刮走。不過他倒是很鎮(zhèn)定,怪怪地看著我,似笑非笑。這家伙是老江湖了。我威嚴地逼視他,直到他的目光慢慢垂下。眼神也是武器,這是當警察的必備技能。
車子疾馳,我心里琢磨著如何與老猴子斗智斗勇,打開缺口,乘勝追擊,把這個團伙一網(wǎng)打盡。小蘇坐在我后面,拎起一個袋子對我說,所長,這是老猴子的東西。那里面有一部蘋果手機。我突然想起那只小手機,讓見習警員遞過來。我搖晃著小手機問蹲在柵欄后的老猴子,哎,老猴子,這個手機是你的吧?老猴子看向我,眼睛里似乎閃動著什么,神情曖昧地說了句,不是我的。小蘇斥道,你他媽的老實點兒行不?把我們當小孩子是吧!
我感到可疑,就翻看起小手機。果真,正是這家伙的秘密通訊工具。號碼170開頭,是虛擬號碼,不顯示姓名,也不易被監(jiān)聽。這個號段多數(shù)都是用來從事詐騙等非法勾當?shù)?。有兩則短信讓我警覺起來,來信號碼也是170開頭。
一條內(nèi)容為:今晚。撤。
緊接著第二條內(nèi)容為:你不是保證不再做了嗎?我警告你,這是最后一次!
時間顯示正是上次行動的時間。
這就是通風報信的人!
我一陣激動,但還是沉住了氣,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遍車里的民警,沒看出什么反常。但不得不說,我十分擔憂,這個號碼千萬別是這里某個人的,特別是小蘇。小蘇的本質(zhì)我是不懷疑的,但是他家里經(jīng)濟負擔重,父親尿毒癥,母親腦血栓,妹妹不能出去工作,全職在家照顧老人。有一個詞叫“窮則思變”,這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要來那個袋子,把手機裝進去,隨手放在我前面的儀表臺上。司機小牛瞥了一眼,我又拿下來,擔心影響他的視野。小牛說,所長,沒關(guān)系的。他來所里兩年多了,任勞任怨的。
走了一段路停下,我讓小蘇買了面包和香腸,大家就在車里吃。手機響了,是小琪,她語氣輕快地說,今天晚上到爸爸那里吃飯!我忙下車,用哄小孩兒的語氣說,親愛的老婆,今晚怕不行喔,我抓了毒販,正在路上,還要連夜訊問呢!小琪雖然孩子氣,但是懂事,她說,哦,是嘛,那好吧!不過,老公你知道嗎?今天是爸爸生日?。∧阏f怪不怪,是爸爸主動告訴我的,這可不像他的做派呀!
確實,吳世雄主動邀我們陪他過生日還是頭一次。過去他是個工作狂,根本沒時間顧及這些。岳母在世時會準備蛋糕,岳母去世之后,他就沒有生日這個概念了。吳世雄重視起自己的生日,作為女婿,必須有所表示才是。
進了縣城,我還沒有想好應(yīng)該如何表達孝心,手機響了,我一看,馬上警覺起來,來電的號碼是170開頭,我迅即接聽。
小顧啊,今天是我的生日,晚上來家吃飯!
竟然是吳世雄。平常我們通話,用的都是公務(wù)手機。
不知道是不是手機信號的關(guān)系,那聲音聽起來裹挾著蒼涼,還帶著顫音。我想,170號段的手機信號就是不穩(wěn)定,通話失真。但隨后,我的神經(jīng)驟然繃緊。這個號碼怎么有點兒眼熟?我的眼前閃過老猴子手機里的那個號碼。我不由得暗諷自己,怎么會這樣聯(lián)想呢?但我還是翻開了老猴子的手機……
號碼,號碼竟然是相同的!
我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心臟驟停!
一定是眼花了!我提醒自己。瞪大眼睛又看了一遍,開頭都是170,結(jié)尾都是31259,沒錯!
此時的我已經(jīng)忘了一車人的存在,罵了句臟話,差點兒摔了手機,又頹然癱坐在座位上。小蘇身體傾斜過來,關(guān)切而警覺地問,所長,怎么了?我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頭也沒回地說,沒事兒!而其實我的心中可謂翻江倒海。離縣局越近,我就越焦躁,像著了火。
內(nèi)奸就是吳世雄,事實大山一般擺在我眼前,不容置疑。
他所有舉動的意圖,現(xiàn)在昭然若揭。讓小琪通知我參加他的生日宴,是在掌握我的動向;公然用這個號碼和我通話,是在向我攤牌,逼我選擇。我也明白了老猴子表情的含義。他現(xiàn)在正斜視著我,得意地笑著,但我假裝沒有看見。我還在消化著突然而至的情況,反復梳理著來龍去脈,思考著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對。一個昔日的英模,我崇拜的人,我心愛之人的父親,走上不歸路,這讓我承受著從未有過的痛苦和困惑。
我把這個號碼發(fā)到自己的手機里儲存。
吳世雄的家就在這條路上,遠遠地我已經(jīng)看到那棟外表斑駁的樓房了。我突然間心頭一陣悲涼,仿佛看見頂層那扇窗的玻璃后面,吳世雄站在那里,弓著腰,凌亂的白發(fā),渾濁而蒼茫的目光。身旁是孩子一般瞪著大眼睛的小琪在向我招手。當然,我知道此時小琪正在上班呢。
越走越近了,樓頂上似乎有淡薄的煙氣。一個見習警員躬身起來喊道,著火了!大家把目光聚焦過去,煙霧濃重起來,很快,門洞里映出火光。一扇窗戶開著,一個老太太懷抱著一個嬰兒急切地招手,聲嘶力竭地呼喊著。
我指示小蘇立即給119打電話,并留下看守老猴子,其他人跟我行動。眨眼間,幾個窗口都竄出火舌,緊接著是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命令小牛全速前進,但沒走多久就被擋住了。警笛鳴響,我用高音喇叭喊話仍無濟于事,有些人把車停在路上,擁擠著往現(xiàn)場去看熱鬧。我拉開車門,大喊一聲,走!就帶著警員們沖了出去。
整個大樓已被大火包圍,不斷有人從高處摔下來。還好,一樓都是些臨時搭建的棚子,人落上去,起到緩沖的作用,被人扶起來后仍可以走動,并無大礙。說心里話,我此時關(guān)心的是吳世雄和祖孫倆。吳世雄從頂層跑下來會困難些,而跳下來的風險更大。祖孫倆顯然是最弱勢的,但我還是更加牽掛吳世雄。除了那份親情之外,還有那個案件,那是個巨大的謎,我必須破解。我甚至還想到一種可能性,如果吳世雄真遇難了,倒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一了百了,也省得我為難了。伴隨著這種念頭,小琪的形象出現(xiàn)了,讓我深感自己的卑劣。
身后響起消防車的警笛聲,隔著街道,幾束強勁的水柱向大樓射去,但火勢仿佛被激怒了,更加兇猛起來。我們急得團團轉(zhuǎn)卻無法靠近。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小蘇也站在旁邊,我問他老猴子呢,他啊了一聲反應(yīng)過來,撒腿就往回跑。幾個消防員靠過來,提醒我們危險。我告訴他們,樓里面有祖孫倆,還特別提到頂層的居民。消防員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沒吭聲。
突然,從門洞里沖出兩團黑影。兩個人一見亮就倒下了。我奔跑過去撲打他們身上的火苗,一邊大喊著醫(yī)生醫(yī)生!兩個人看不清模樣了,但可以辨別出,一個人的背上趴著一個老太太,一個人的懷里抱著一個嬰兒。醫(yī)護人員迅速把他們抬到急救車上,砰地關(guān)上門,疾馳而去。
我開始擔心吳世雄了,我幻想著他突然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圍觀的人群里,然后痛惜地哀嘆著,就出去這么一會兒,房子就沒了!這時,小蘇慌張地跑過來說,所長,不好了,老猴子跑了!我急忙趕回去,只見警車后門大開,手銬的一端掛在鐵柵欄上,另一端無力地耷拉著。小蘇他們分頭去追,而我沒有動,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地上。
手機響了,是小琪,她哭喊著,老公,快來醫(yī)院,爸爸在搶救!吳世雄在醫(yī)院?怎么回事?容不得多想,我站起來奪了旁邊交警的摩托車疾馳而去。原來救人的那兩個人,一個是吳世雄,一個是老猴子。老猴子救的是老太太,吳世雄救的是嬰兒。老太太和嬰兒都平安,老猴子到醫(yī)院時就沒有了呼吸?,F(xiàn)在,吳世雄還在搶救。
老猴子逃脫是為了救人,還是為了和吳世雄串供呢?兩人又如何會見義勇為?
小琪撲到我懷里痛哭失聲,我摟著她安慰著,別擔心,爸爸會沒事的,他福大命大!話一出口,我自己心里卻先虛了,不由得繃緊了身體。她如果知道了我內(nèi)心的想法該會多么失望和傷心??!
二十四小時之后,手術(shù)室的門打開了,醫(yī)生們疲憊而放松地說,進去吧!小琪沖過去,啞著嗓子呼喚爸爸爸爸!吳世雄戴著呼吸面罩,躺在那里,目光斜著掃過來,看看小琪,又看看我,艱難地伸出手,試圖去擦小琪的眼淚,但沒有做到,很快就垂了下去。
吳世雄恢復得很快,似乎他更愿意我陪護他。小琪不在的時候,即使是休息時間,他也要和我說說話。他說到當年的那個事件。他問我,小顧,你知道當年我是怎么受傷的嗎?我就心里面冷笑著,把他的英雄事跡概述了一遍。他搖搖頭,手向胸口摸去,嘆了口氣。
他講述了事件的另一個版本——
那時候,政府發(fā)展經(jīng)濟更多的靠出售土地來吸引資金,征地就成為那個時期的中心工作,而征地涉及住戶切身利益,往往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談攏,不靠強制力量就很難開展下去,于是警察就成了推動拆遷進度的主力軍。那戶釘子戶的房子是土坯房,母親五十多歲了,在市場里擺攤兒賣舊物;兒子二十多歲,大學剛畢業(yè),工作分配結(jié)果還沒下來。政府決定采取行動,殺一儆百。母子二人擔心房子沒了就沒法兒生活了,抱著煤氣罐抵抗。其實那時候,他們只是作勢而已,如果當時我不急躁,慘劇就不會發(fā)生……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那座牢牢占據(jù)我思想的英雄豐碑轟然坍塌了。這讓我出現(xiàn)短暫的迷失。如果不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我想他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即使他想說,相關(guān)部門能否準許也未可知。但現(xiàn)在,他的用意是什么呢?
他說,我當時,唉,太年輕氣盛,急于表現(xiàn)。老太太當場死了,兒子剩下半條命。我僥幸脫險,但是,心口的部位留下頑疾,疼起來死的心都有。
說到這里,他的眼眶里溢滿亮晶晶的液體。我不無輕蔑地想,所以你就讓老猴子給你提供毒品,而你為他通風報信?
他嘆著氣接著說,小顧,你知道嗎,我的痛在心里,任何藥物都是沒有用的。
我不知道如何接話,屋內(nèi)就這樣靜了下來,我能聽到我紊亂的心跳聲。他微微抬頭,目光投射過來,說,小顧呀,關(guān)于你的工作,我有幾句話想說。為表示尊重,我把腦袋湊了過去,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他要說的話了。他會說,小顧啊,聽爸的話,轉(zhuǎn)行吧!還會有一句說不出口的話,那就是,別像我這樣落得如此下場。可我判斷錯了,他說,小顧啊,好好干吧!作為警察,也會有無奈的時候,但努力讓自己心安吧!
這樣的對話在影視劇里通常都是某人在彌留之際的遺囑,但吳世雄的狀況很正常,估計兩三天后就會出院。作為一個老刑警,吳世雄不會不明白,老猴子死了,這對他來說非常有利。小蘇對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尚不知情,那么現(xiàn)在,我就成了關(guān)鍵所在。吳世雄打出親情牌,一層層解除我的警戒,直抵核心目的。
果然,他終于說到案子了。他問,小顧,你知道老猴子是誰嗎?我問,怎么?他還有啥其他背景嗎?吳世雄笑了笑,用自嘲的語氣說,這個老猴子,就是拆遷事件里的兒子!
什么?我一下子驚得說不出話。這也太戲劇化了吧!我暗暗把這個案件完善了,那就是老猴子,當初或者叫小猴子吧,出獄后加入了販毒團伙,同時伺機報復吳世雄。就在吳世雄痛不欲生之際,讓他染上了毒癮,從此就控制了他。我覺得我構(gòu)思故事的能力很強,也許退休后可以當作家。不過,我現(xiàn)在不覺得我在虛構(gòu),事實肯定如此。
真是沒有想到??!吳世雄的聲音突然啞了。沒想到生活的壓迫和對社會的敵視會讓一個原本有著大好前程的人誤入歧途,更沒想到……
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目光掃向床頭柜。我忙打開一瓶水,遞給他。他略抬了抬頭,一口氣喝干。我不知道“他更沒想到的”是什么,我告誡自己必須穩(wěn)住。
更沒想到的是,老猴子那樣一個人,竟然在那種情況下舍生取義,真是人性本善啊!法律之于人性,到底該怎樣發(fā)揮作用呢?
說完,吳世雄許久沉浸在情緒之中,眼睛里像有星星在忽明忽暗地閃爍跳躍。
面對吳世雄,我的岳父,我不知該說點兒什么,怎樣說??墒怯植荒芤恢边@樣冷場,我搜腸刮肚地想話題,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我突然問道,爸,您的手機呢?話一出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看了我一眼,指指枕頭下面,我掏出他的公務(wù)手機。他又指指另一邊,這次我摸出了那只小手機。我想此刻我的目光一定有些凌厲,甚至帶著識破謊言般的笑意。
吳世雄說,我一個退休的人,不能再繼續(xù)使用公務(wù)機了,占公家便宜不好,你代我還給單位吧!這個小手機話費便宜,只是現(xiàn)在欠費了,你幫我補上吧!
我說好,就準備用我的手機給他充值。
吳世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支撐著要坐起來,我忙去扶。他拿過枕邊的皮包,掏出一張銀行卡,說,對了,這張卡你收起來,醫(yī)院人雜,別在這里丟了。這是我一輩子的積蓄,拿去吧!
我遲疑著,他的手伸過來,堅定地搖晃著。拿去吧,我的工資就夠了,你們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對了,小琪還沒告訴你吧,你快當爸爸了!
我要當爸爸了?一陣喜悅涌上心頭。同時,縷縷悲涼的情緒也在升騰。我的岳父,小琪的父親,我孩子的姥爺吳世雄,排兵布陣到這個地步,到底是要我放過他,還是要畏罪自殺?
他的手還在執(zhí)拗地舉著,我只好接過卡片,揣進衣兜里??ㄆ瑤е鴧鞘佬鄣捏w溫。
小顧啊,我們做警察的,切記不要有私念!
這是肺腑之言,他在做最后的反省,在以自己的教訓警告我。我多想說,爸,事情沒那么嚴重,你要保重!
倏然間,我腦中一個閃電。我快速擺弄手機,讓吳世雄的手機號碼在他的手機屏上清晰顯示并固定不變;我又翻出老猴子手機里的那個號碼,固定在我的手機屏上。不到黃河心不死,現(xiàn)在的我,多希望出現(xiàn)奇跡啊!抓捕老猴子那天,我已經(jīng)連續(xù)十多天沒有好好休息了,神經(jīng)始終緊繃著,出現(xiàn)疏忽也在所難免。那么雜亂的號碼,誰能記得清楚呢!
心高高地懸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讓我全身輕微抖動起來。我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慢慢核對。號碼黑體,大字,清清楚楚。開頭都是170,結(jié)尾都是31259……
我的心驟然升起,差點兒沖出喉嚨。
兩個號碼不一樣!
只差一個中間數(shù)字,一個是6,一個是8!
我猛地站起來,大聲呼喊,護士!護士!
兩個二十幾歲的女護士急匆匆跑進來,奔向吳世雄,而吳世雄直愣愣地看著我。怎么了?怎么了?護士和吳世雄幾乎同時問道。我舉著兩只手機對護士說,幫我看看這兩個號碼是不是一樣?一個護士一手捂胸,彎下腰長出了口氣;另一個責怪地看了我一眼,說,干啥呀,我還以為病人怎么了!我說,麻煩二位,看看這兩個號碼是不是一樣?兩個護士拿起兩只手機歪著腦袋看來看去,很快抬起頭說,不一樣啊,不過很像!
確定嗎?我想我一定進入工作狀態(tài)了,上身傾斜,目光灼灼。兩個護士謹慎地點點頭,然后對視一下,一臉惶惑地往外走。而我,則不管不顧地在吳世雄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大喊道,我的親爹耶!兩個護士止步,駭然回頭,又對視一下,加快腳步走了出去。
我無所顧忌地大笑起來。
吳世雄躺下去,似乎從什么糾葛里解脫出來,舒緩中帶著疲憊。他的目光望向虛空,明亮、慈祥而寬厚。我偷偷瞥了他幾眼,忐忑不安。我全部的內(nèi)心活動,豈能逃過這位老警察的眼睛?
蹦蹦跶跶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知道是小琪來了。迎出去,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熊抱,似有千言萬語又不知怎樣表達。小琪嬌嗔地提醒我說,老公,你的同事都在呢!我這才注意到小蘇等人就站在旁邊,趕忙調(diào)整狀態(tài),說道,你們怎么來了?快進屋吧!
我們來看看老領(lǐng)導,老英雄!小蘇手里捧著一大束鮮花?!袄嫌⑿邸睅讉€字聽起來分外厚重。在我心中,那座豐碑已經(jīng)重新矗立起來,熠熠生輝。
小牛的兩只手里拎著緊繃繃的塑料袋,一邊說這是大伙的一點兒心意,一邊俯身往床底下放,忽然,啪的一聲,有東西從他上衣口袋里滑出來,就落在我的腳下。我彎腰拾起,是一部小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