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紙堆

蘆葦岸

采風(fēng)

血液順著壁畫的油彩流淌

飛天在大漠深處長袖善舞，對月當(dāng)歌

那個兩肋插刀的漢子，腳下生煙

從漢唐一直追殺到晚清

我們摸黑過去，掀翻了官宦的船

把那個頂戴紫羽的肥督摁在水中

我們輕輕托起貧僧的衣缽，在他面前跪下

嘴里念念有詞：假的，都是假的

我一手提著劉備，一手揪著曹操

從草船上岸，一步跨進(jìn)民國的雨巷

在油紙傘下喝酒，看桃花

我把看客們的右眼，安裝在左眼

我胃口大，小二倒酒忙不過來

今天我是提轄，把酒碗統(tǒng)統(tǒng)摔碎

把情緒留給斑駁的時間后，悻悻回家

冬日

向冬天伸出的枝條，枯瘦，但蓄滿體液

先于淚水，向塵世垂下一片葉子

這永恒的下沉之物，在觸地的

一瞬間，被一股來自大地的神力彈起

它們發(fā)出霍霍的悶響

還有什么能將人類從急促的追趕中

拉回來，像一根枯瘦的枝條刪繁就簡

像一片落葉這樣，沉著地眷顧它的遠(yuǎn)方

海岸線上的小野花

一朵摯愛卑微的小野花

一千朵在寂寞中微笑的小野花

一萬朵被海嘯灌醉但節(jié)制的小野花

天，藍(lán)成它們的海

海，藍(lán)成它們的命

它們從不慌亂，隨時隨地

都開著，海岸線到哪里

它們就開到哪里，眨著靜謐如謎的眼

在漁夫的沉默里，它們

像大海放牧的濤聲

成為遠(yuǎn)方那白花花的真實

它們開辟著漫長的海岸線

綿延的身影

仿佛趕海人的腳印

隨意，任性，散落岸上

泊下風(fēng)浪，泊下寬闊而恒久的時間

浪尖的星

無數(shù)次，海浪試圖扳倒頭頂?shù)男强?/p>

夜，在海嘯的圍剿里

數(shù)著墨綠的寶石，擦拭它寂靜的光澤

潮漲潮落，每一個浪頭

都大睜著星星的眼睛

趕海的人，趕著礁石

在夜色下的海疆奔跑

頭頂銀河，像倒扣的大海飛花濺玉

更像夜的心律動酣睡的時間

夜，深了，星星們深陷

浪頭上的每一粒鹽

在鹽粒里，救贖驚心動魄的?；?/p>

偶爾，一個浪頭沖上岸

把礁石上的腳印，輕輕撫平

又一個浪，悄悄帶走會唱歌的星星

唯有目光是永不熄滅的航標(biāo)燈

唯有目光是永不熄滅的航標(biāo)燈

起錨于眨眼之間，目標(biāo)永不偏離航程

迂回，或直搗龍門

讀秒一樣有數(shù)，心跳一樣精確

萬支響箭，開弓穿楊

……海水唱起遠(yuǎn)征的歌謠

密集的意志正在駛離碼頭

海港燈火，照亮漁獲的喜氣

茫茫海上，舵手用潮水的鹽

洗滌流汗的每時每刻

每一天的呼吸，都是深藍(lán)的回聲

微光

在西部高原一塊裸露的石頭上

坐下，石頭的不語，就是我的沉默

在我之前，一只鷹站立了許久

然后，向更遠(yuǎn)的山中飛去

這塊石頭，表情凌厲而錯愕

在亂石與雜草當(dāng)空的群山之中

像一座破敗的道觀。自從進(jìn)山以后

飛云、閃電、雷霆、粗野的風(fēng)

交替對我示好，施加恩澤

在我內(nèi)心培育光，抽出一絲絲光束

我這塊石頭，帶著骨肉親情

來此問候，千言萬語到抽泣

也不能帶走它，它鐵定了心

將一半身子埋在雜草叢中

身外的峽谷，泛起轟隆的巨響

每一聲都敲擊著我的心坎

也讓它發(fā)渾身戰(zhàn)栗，它的身體內(nèi)

有人在念經(jīng)，木魚敲得干脆

我知道它度化自己已到了四大皆空

我木然地蹲下身，撫摸著它

一直到星辰漫漫，老虎收走咆哮

象群頂著月光入眠，冰川如臨大敵

我走在下山路上，每一步都像是

一管通向大道的鎖孔，也都像

無堅不摧的鑰匙，在夜里發(fā)出微光

落葉

它已經(jīng)忘記了，下墜的路徑

比一條窄道更具有冒險的意義

是的，它不記得，我的眼光

已被它打理的枝條刺傷

它早就想好了要在大地上做夢

用腐爛，嘲諷我在浮世上

這些年，活得像一把鈍刀

它投入地向我啟蒙

一片葉子，比一個人更有血有肉

小寒

那只烏鴉，像一塊廢鐵

鉚在曠野的樸樹上

冬天的風(fēng)，把它吹得小而黑

樹枝上零落的敗葉

像它殘缺的影子，也仿佛懸念懸浮空中

樹下，一條毛糙的小路

雜陳枯草和碎冰

久無人跡；一些樹根突出地面的部分

在暗示活著的堅韌

它們袒露的疤痕

黑黢黢的，像嘶啞的喉嚨

喊不出帶血的冤屈

樸樹的沉默和烏鴉的沉默

那么和諧，得體

整個世界，只有它們的黑，在和寒風(fēng)對峙

它們用沉默

填滿我的盛年

光芒

路過民心河畔時

遠(yuǎn)遠(yuǎn)望見蘆葦叢中，魚群緊挨著

白晃晃的閃光，像在炫耀

生活多么美好

走近看，它們都死了！死好幾天了

寒冷凍住了它們的腐爛

它們不肯放棄活著的狀態(tài)

也不肯放棄這片蘆葦

任憑激流和沖浪破壞，也不散開

這群魚怎么死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它們的光芒

擊中了我，讓我內(nèi)心痙攣許久

觀殘荷

說它們結(jié)成冰，不如說它們結(jié)成了一個聯(lián)盟

均沾之喜，很容易就被看見

能說它們有多大的厲害，或者說比空氣厲害

我看未必，關(guān)鍵是，我說的不算

但更替不會作假，它們也不敢向未來夸海口

那就夾著尾巴做人吧，心有一窩豹子

誰都見著。你要說沒看見或裝傻，我就揍你

志頌

——致夏烈及眾友

慶幸我的朋友們都很好

我在半路下車

我想看看這貫通南湖的水在夜里

洋洋灑灑的模樣

我代表他們遠(yuǎn)眺水的浩大、遼闊

這是我的贈予，愿他們帶走

我在橋上凝望，而后回家

清歡

我清唱酒歌，從你駐足的花叢走過

不是我多情，而是樹葉必須茂盛

它們引誘雙眼進(jìn)入密林并作出異常舉動

而我，只是一個匆匆過客

在虬枝盤桓的空隙留下殘缺的喘息

紛紜的花朵落下來，在我頭頂

形成瀑布，形成一種無法量化的傷感

圍著花樹逗留一圈又一圈

我不能走出自己，一句簡單的許諾

將我誆在原地，只有枯枝作陪

芳華

在臥室里開辟出一間書房

是義務(wù)，更是愛的發(fā)動

這個冬天，我見到的傳奇讓簡陋的

桌子上，挺立一排整齊的脊梁

纖巧的手和螺絲刀調(diào)情

是夜幕不能缺少的內(nèi)容

也好，書香就此有了著落，不再流于

俗世的游擊，被虛假贊美與消費(fèi)

我激動就此進(jìn)入生活

慶幸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顯目位置

這里靠近左心室，離冷漠

至少有一個光年的距離，從彼到此

至少已提升到第一宇宙速度

不可忽視整潔背后的每條縫隙

如果我能穿越自己的文字

那一定經(jīng)過了數(shù)次擦拭與消毒

沒錯，我期待在眼睛里立起來的

非現(xiàn)實之我這般猥瑣

我的無用，是該到了終結(jié)的時候

位置感

我坐在位置上看到的天，十有八九

都是灰蒙蒙的

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要是哪一天突然放晴，或藍(lán)得一碧如洗

我會懷疑自己

活得很不真實，也不干凈

故紙堆

故紙堆里常常伸出一只手拉我一把

體溫冰涼，但感覺不錯

有時，會一連多天不理我

這種感覺像壞人，心里難免空空落落

如果時間久了，我會主動伸出手

用撫摸喚醒紙堆的記憶

——在她面前，我如此輕浮

所有的疑問都能找到答案，但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