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
1
我們誰也沒惦記婆婆手腕上的銀鐲,一只銀鐲能值幾個錢?就算它在婆婆手腕上叮咣了近六十年,就算它見證了婆婆從山西朔州到新疆建設(shè)兵團一路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就算包括我老公在內(nèi)的五個兒女都摸著它拽著它磕磕絆絆長大,又有五個孫子孫女現(xiàn)在還愿意盯著奶奶身上唯一閃亮的物件。一只銀鐲還是值不了幾個錢,沒有一個收藏家看到它會兩眼發(fā)光,沒有一家博物館要拿它去展覽,兒孫們也沒有一個拿它當(dāng)寶?!澳棠?,銀鐲留給我吧?”這樣的話,婆婆一次也沒聽到過。
我們誰也不關(guān)心婆婆腕上的銀鐲,提都沒人提起過,連茶余飯后的閑聊也沒有,有什么可聊的呢?無論是兒女還是孫子輩,從出生的第一天,婆婆摟抱他們的手腕上就戴著銀鐲。媳婦們更不用說,自打我們進門,就看著婆婆戴著銀鐲在廚房做飯,在菜園采摘,從葡萄架上摘一串串紫紅透亮的葡萄。
我們習(xí)慣了銀鐲,銀鐲就像婆婆的聲音,婆婆的氣味一樣,遠遠聽到婆婆的山西大嗓門,嗅到婆婆身上的鄉(xiāng)野氣息,知道婆婆來了,銀鐲跟著就來了。
我們習(xí)慣了婆婆一坐下來,就取下銀鐲拿在手上摩挲,就像老尼姑靜坐時數(shù)串珠一般,有時候比老尼姑念經(jīng)還要專注、沉靜一些。偶而,我們也朝銀鐲瞥一眼,那若隱若現(xiàn)幽幽的銀光,并不能留住我們的視線,平滑的鐲面已讀不出歲月的流逝,也無法揣測曾經(jīng)有怎樣精致的花紋在鐲面上延展。
我們習(xí)慣了婆婆手腕上的一環(huán)銀亮,習(xí)慣了婆婆洗碗時演奏的銀鐲瓷碗?yún)f(xié)奏曲,那樂曲既沒有金鐲與瓷碗合奏時的強音、重音、低音;也不如玉鐲與瓷碗相親時的清脆歡樂,或者“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動聽。銀鐲瓷碗?yún)f(xié)奏曲略顯沉悶,音階忽上忽下,不成曲調(diào),甚至還有一絲雜亂。婆婆不識字,更不知道五線譜為何物,一支樂曲即使練習(xí)了近六十年,也還是“嘔啞嘲哳難為聽”。那天,我對婆婆說“媽,把銀鐲取下來吧,小心給敲壞了?!逼牌旁尞惖乜纯次?,又看看腕上的銀鐲,又撩了一捧水灑在銀鐲上,好像根本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又好像壓根不相信洗個碗能把銀鐲碰壞,她習(xí)慣了銀鐲在手腕上晃蕩,也習(xí)慣了她自己演奏的不成曲調(diào)的協(xié)奏曲。
曾經(jīng),我對銀鐲抱有輕視的態(tài)度,我當(dāng)時很生氣,我嚷著:“什么破東西?誰稀罕!”秋末的下午,婆婆、我和女兒在院中乘涼,婆婆爬上木梯摘葡萄,我扶木梯,女兒站在葡萄架下跳躍和仰望。那情形有點像林清玄的一句詩:“白鷺立雪,愚者觀鷺,智者看雪,禪者見白。”婆婆看著葡萄,我看著女兒,女兒看著奶奶腕上的銀鐲,銀鐲隨著婆婆的手臂在陽光下跳舞,在一片光影下閃爍,又到另一片光影下閃爍。女兒叫嚷著:“奶奶,要那個亮亮!亮亮!”當(dāng)我們終于弄清女兒要什么時,婆婆卻怎么也不肯取下銀鐲給四歲的孫女玩一小會兒,直到我抱著哭得快要岔氣的女兒走出家門,婆婆還堅持著,一點兒不為孫女的號啕所動。于是,我對著天空嚷嚷:“什么破東西?誰稀罕?”
之后不久,我去云南旅游,在麗江四方街老字號銀鋪買了一只銀鐲送給婆婆,我想“不知比那只銀鐲好多少倍”??墒?,這只沉甸甸、潤澤澤、雕龍刻鳳的銀鐲并沒在婆婆那里得到認可,它和“那只銀鐲”相好了一陣子,一起戴在婆婆的手腕,幾天就不見了蹤影。我問:“媽,我給您買的銀鐲呢?”婆婆說:“我放起來了,戴著不方便干活?!笨伞澳侵汇y鐲”她一直戴著,從來沒有不方便。
我終于忍不住探究銀鐲的來歷,那是一個雪后的傍晚,女兒和小伙伴在大院堆雪人玩,婆婆倚靠著沙發(fā)繡鞋墊,我看到婆婆的銀鐲隨著針線跳動,在空中劃著一個又一個弧線,好像一只銀梭來來回回地穿梭。彼時,公公的黑白相片已在墻上掛了近十年,我問:“媽,這銀鐲是不是爸給你的定情物?”
婆婆瞪了一眼相片上的公公,眼睛里滿是幽怨地說:“啥也沒給!一輩子啥也沒給我?!背烈髌?。婆婆又說:“這銀鐲還是你二姨夫打的,打了銀鐲不肯要工錢,后來就娶了我二姐,是一家人了?!逼牌耪f著又摩挲著銀鐲嘆息,像為著公公“一輩子啥也沒給我”嘆息,又像為著欠二姨夫的人情嘆息。
2
銀鐲原本極輕薄,沒幾分重。婆婆接過它時只是十七歲的女孩。女孩瘦弱,怯怯的,頭也不敢抬起,眼睛也不敢直視,臉上是兔子看到老鷹俯沖下來的驚恐。
“哐啷”一聲,銀鐲滾落在地上。女孩哆嗦一下,急忙蹲下去捕捉銀鐲。銀鐲在地上轱轆了幾圈,停在一只繡花鞋旁。女孩捉住銀鐲,依舊蹲在地上,她的眼睛如塊黑炭,又驚恐,又無助,嘴張著,放得進一只核桃。她的手指緊攥那個輕薄閃亮的物件,是一種無論多大氣力都別想從她手中奪取的握實,好像那物件無論是什么都與她有某種關(guān)系,不管是前生還是來世。
“起來吧,以后你就是我家的媳婦了?!蹦鞘且粋€婦人的聲音,有鼓槌落在破鼓般的喑啞與沉悶。后來,女孩知道婦人平常的聲音不喑啞也不沉悶。婦人平常的聲音是大風(fēng)吹動旗幟的獵獵,是不用喇叭就能從村東頭傳到村西頭的高亢。女孩無數(shù)次回憶過當(dāng)時的情形,回憶了六十年,也沒弄清當(dāng)時婦人的聲音是顯示愛憐還是表達嫌棄。
那年公公二十四歲。公公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凱旋,剛進家門就被人戴了大紅花送入了洞房。之前,公公得到過家信,說給他訂了一房媳婦,公公沒看到媳婦的相片,卻甜蜜地想象著、憧憬著。
熱鬧漸漸散去,洞房彌漫著紅光,公公揭開了紅蓋頭……
靜。紅燭默默地燃著。門里的簾子長長地靜靜地垂著。簾外蟋蟀清脆地叫著,洞房無人般的靜。那叫聲實在是太清脆撩人了。
新婚的燭火光照了滿墻,墻上閃著兩個影子,一個羞怯如羔羊般顫抖,一個呆滯似牤牛般笨拙。燭火的盡頭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有人在夜的掩護下踱步。然后是輕微的拉開門栓的聲音。開門、關(guān)門聲很快被一些“吱吱”的聲音取代,那是老鼠在梁上爬。再一會兒,梁上的老鼠不爬也不叫了。
門外蟋蟀的叫聲,像亂箭一般地,像麥田里的麥芒一般地,穿過嵌著玻璃的窗子一下下刺進女孩的心去。女孩不聲響地接受著。繁星在天空閃爍,它們曉得十七歲的新嫁娘心里藏著的悲哀嗎?
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一切都睡著了。街上更是黑沉沉的,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就像兵士從前線逃跑一樣,就像前線的炮火迫著追一般,兩只穿軍鞋的腳一前一后地疾走。村里的狗都支起了耳朵,有的叫兩聲,有的一聲也不叫,疾走的男人不管離家多久,身上還有村子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公公的父母坐在堂前,等待兒子媳婦的跪拜??墒?,日過三竿,新屋沒一點兒動靜,公公的母親前去探視,新娘和衣睡著,眼淚凝結(jié)在臉上,紅嫁衣沒有解開,銀手鐲滾落在墻角……
十七歲的新嫁娘換下了紅嫁衣,卻默默從墻角拾起銀鐲,戴在手腕上。從此女孩換了姓氏,是嫁出去的女子了。
公公回到部隊,先在北京保衛(wèi)首都,又去了甘肅,再隨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其間,公公給父母寫過兩封信,第一封信寫于1954年,說部隊緊急命令歸隊;第二封信寫于1961年,說他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了新疆。
十七歲的新嫁娘,在婆婆家做了七年的勞力,也還沒弄清那個掀起她紅蓋頭帥小伙為啥突然離開。七年后,女孩的臉龐依然黃瘦,但擔(dān)起稻谷兩腳生風(fēng)。
3
婆婆坐上了火車,婆婆不敢把銀鐲戴在腕上,而是把它藏在隨身帶的小包袱里。婆婆的母親說:“餓極了,拿銀鐲換一個饃。”那是1961年的春天,從山西太原到新疆烏魯木齊的火車要走五天四夜。
空氣像一塊鐵板密不透風(fēng),四周盡是體汗和腐敗的氣息,又夾著時時沖過來的嘈雜聲音,婆婆蜷曲在車廂的一個角落。婆婆沒拿銀鐲換饃吃,她忍著饑餓。
“我在走向哪里去呢?新疆多遠哪,只有一個認識的人,他就是我的家呵,但如果他還不要我呢?我怎么辦?……”她想著,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車窗外越來越荒涼也越來越廣闊的土地一樣,只有眼前的一條路她能走呀。
婆婆緊抱著包袱,銀鐲貼在她胸口的位置,她不敢睡覺,她需要時刻感覺到銀鐲的存在。那銀鐲會說話,它一會兒說:“到新疆就有吃的了,就不怕餓死了?!币粫河终f:“你不是在逃荒,新疆有你的男人,明媒正娶你的男人?!?/p>
新疆大戈壁的風(fēng)沙磨礪了公公身上的棱角,即使他濃眉大眼儀表堂堂,即使他胸前掛著軍功章腰板挺得筆直,即使有漂亮的上海知青向他表達好感,但復(fù)員軍人、黨員、連長這些身份繩索般緊緊捆牢了他,當(dāng)身高不足一米六、頭發(fā)稀疏、小臉黃瘦的婆婆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把土坯房的門打開了一條縫,婆婆走了進去……
1962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小麥豐收,玉米豐收,土豆豐收。大饑荒過去了,婆婆的臉鼓脹起來了,同樣鼓脹的還有婆婆的乳房,乳房汩汩流出乳汁,大哥捉著乳房吸吮,歡實得像戈壁灘自由奔跑的黃羊。大哥繼承了公公的濃眉大眼,讓公公欣喜,公公決定背著糧食帶著妻兒回老家山西朔州過年。
再坐火車,婆婆旁邊伴著高大英俊的丈夫,懷里抱著稚嫩可愛的幼兒,心中的喜歡一會兒追著火車跑,一會兒落在腕上的銀鐲上。幼兒用小手一下一下拽著銀鐲玩,拽得婆婆心里一蕩一蕩的。婆婆覺得銀鐲是吉祥的物件,能帶來好運。
大年初二,婆婆回娘家。婆婆的母親拿出四塊“袁大頭”,說:“去熔了加在銀鐲里,婆家娘家的心意就都在一起了?!?/p>
街市激蕩著新年的氣息,熱鬧非凡,花枝招展,婆婆新做的衣裳纏著她的膝蓋跳舞。她一手戴著婆家饋贈的銀鐲,另一只手緊攥著娘給的“袁大頭”,就如同攥著珍寶似的,就如同攥著生命似的。她感覺那銀鐲不是物件,而是一種念想,銀鐲里有父親母親的眼睛,有家鄉(xiāng)的山水,有一起長大的伙伴,這些念想都將熔化在銀鐲里,戴在她手上,讓她遠離故鄉(xiāng)而不孤單。
一家銀鋪的招牌,混雜在商店的招牌和飯館的招牌里。在這招牌的林里,她認清哪一家是銀鋪了,她要找一個好銀匠。好銀匠都有一副好心腸,能把她婆家娘家的心意融合在一起,能讓她戴著遠走天涯而不孤單。她歡笑著,她的臉歡笑著,她的心歡笑著。
銀匠鋪的銀字招牌閃爍著銀色的光芒,婆婆把同樣閃著光芒的銀鐲、銀元遞給銀匠鋪學(xué)徒。婆婆想看著銀匠打銀鐲,她想親眼看著婆家的銀鐲如何熔化,又怎樣與娘家的銀元合為一體。婆婆極想見證這一過程,以便今后念想時有更為真實的內(nèi)容。就像她每天在八仙桌上擺碗筷,總想起公公用斧子砍木棍用刨子刨木板打制八仙桌時的樣子,男人的胳膊真有力,他的眼睛多明亮呀?,F(xiàn)在,婆婆尤其對一只銀鐲的誕生感興趣,她急于看到銀鐲的新顏。
身穿白長衫、十七八歲的學(xué)徒,白凈的臉蕩漾著笑意,眼睛明朗得像大戈壁的天空,沒有一片云朵飄浮。學(xué)徒?jīng)]有瑣碎的話,只說師傅天黑才回呢,又說東西放下吧,明天來取。婆婆猶豫著,她的腳在銀鋪門前踱步。一個孩子拽著母親的衣襟歡笑著走過街角,婆婆念起家中的幼兒,她用銀鐲和銀元換取了學(xué)徒的一張字據(jù)。
婆婆再次踏上新疆去的火車,手腕戴著新的銀鐲,老銀匠好手藝,銀鐲上盤了一條龍,又盤了一只鳳,龍鳳雙飛,天長地久。婆婆不懂什么是天長地久,但她知道要緊跟著男人,一步也不離開, 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4
窗外的白楊樹吟唱著憂傷的曲子,彌留的公公聽到大院的雞鳴聲了,病痛偷走了他的脂肪和肌肉,也逼迫著骨骼,他的骨骼像被斬斷了還要流血一般。他清醒著,而我們只聽到他蚊蠅般的聲音:“對你媽好一點兒,她是一個好勞力……”
婆婆把臉藏在衣襟里,她毫不掩飾地哭泣。那是怎樣的眼淚呀?肆意地流,奔騰著流……
眼淚是婆婆洗滌生活的重器。在公婆長達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們的家充滿了火藥的味道,那火藥袋掛在干燥通風(fēng)的屋檐下,早上一起床看見了,說不定晚上睡覺之前也看一眼。導(dǎo)火索非常之多:一句話、一杯酒,甚至鐵鍬、鍋碗、白菜、麥子,都能噴射火花,點燃火藥。
無論誰點燃了火藥,婆婆都用眼淚給事情畫上句號。而丈夫在哭泣的妻子面前,不是手足無措就是抽身走人。公公選擇了抽身走人,有時整夜不歸,有時好幾天不回家。2000年秋,公公的黑白相片掛上正房,婆婆說:“這下好了,跑不了了?!?/p>
公公去世后,婆婆就一個人單過,誰接她都不去,婆婆說:“我就要痛痛快快地活幾年。”
婆婆愿意在農(nóng)田勞動。熱烈的陽光,自由的風(fēng),農(nóng)婦們歡唱勞動的歌,婆婆累了困了在樹下小歇一會兒。午飯就在田間,兩個大饃夾著咸菜,再來一壺涼水,婆婆說:“痛快!”
秋收時節(jié),婆婆幫人拾棉花,不要工錢,全部折成棉花打成網(wǎng)套,寄給山西老家的弟妹。當(dāng)年那個臉龐白凈、眼睛明朗的銀鋪學(xué)徒也收到婆婆的一床棉被,婆婆來新疆不久后,他成了我們的二姨夫。婆婆說:“一輩子不欠人情,當(dāng)年給我打手鐲沒要工錢,我補上了?!?/p>
婆婆在新疆生活近六十年,銀鐲一直陪伴著她,伴著她勞動,看著她歡笑,陪著她哭泣。獨居的日子,婆婆越發(fā)愛哭了,一個人獨坐屋檐,擺弄著銀鐲,想起什么就哭一場;一家人在院子里說笑,不知誰說起過去的事,她又哭了……
哭著,婆婆再撫弄銀鐲,眼淚就在銀鐲的摩挲中收住了,悲傷和思念也在銀鐲的光亮處收住了。婆婆的性命是與銀鐲交織纏繞著的呀,家鄉(xiāng)、童年,娘家、婆家,紅燭、新嫁娘……所有的念想都附在銀鐲上。
大姑的女兒已亭亭玉立,她站在葡萄架下,仰著臉歡笑著。婆婆的視線跟著陽光瀉流過去,她看著孫女笑,從腕上退下銀鐲,說:“給你當(dāng)嫁妝?!?/p>
女孩推讓:“奶,你留著,我不要?!薄澳蹋€伴你到一百歲哩” ……
“啪嗒”,如同果子成熟從枝頭跌落,又像雄鷹從高空拋下骨頭,不知是誰松了手,銀鐲摔成三截,一截長,一截短,另一截更短。
時間被人按了暫停鍵,有人張著嘴,有人半彎著腰,吃蘋果的,蘋果停在了半空中,摘葡萄的,腳停在梯子上;聲音也消失了,鳥的鳴叫聲,孩子的喧鬧聲,碗筷的叮當(dāng)聲,連同電視機唱歌的聲音也消失了……
女孩撿起碎片,隨后便是一聲驚叫:“奶,鐲子是假的呀!”
女孩的呼聲讓時間又開始流淌??蘼暿峭蝗槐l(fā)的,銀瓶炸裂般地,洪水決堤般地,婆婆哭得毫無顧忌,她是要把一輩子的辛酸勞苦化作哭聲,又好像要把生活的憤懣不平融入眼淚。
婆婆哭得毫無顧忌,她不再是1954年春天被人逃婚的無助女孩,不再是1961年忍著饑餓揣著銀鐲赴新疆千里尋夫的女子,不再是1962年山西朔州街頭把銀鐲銀元交給小銀匠的幸福小婦人。而那只銀鐲,戴了六十年,珍愛了六十年的銀鐲,只是外層包著銀皮。
后來,婆婆回了趟山西朔州老家。婆婆說她去二姨夫的墳上了,狠狠罵了他一頓,可解氣了。婆婆又說,二姨的孩子殺了兩只羊招待她,干蕩蕩的,沒一點油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