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笑嫣,蒙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星星》等。作品入選多家年選及選本,并被譯介至美國、日本、韓國、中國臺灣等海外刊物。著有詩集《脊背上的花》,個人文集《果粒年華》《藍色的,是?!罚L篇小說《外省娃娃》《終與自己相遇》,長篇童話《紫貝天葵》。曾獲《詩選刊》2010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黃河文學》首屆雙年獎新人獎等獎項。
文學觀:寫作是一個內(nèi)斂的蓄力過程,它沉潛而艱辛,如同水下游泳,必須屏息前行。寫作者面對著虛妄,僅僅擁有一種脆弱的話語,毫無保障,背依黑暗和虛無,而“真正的地點”不可抵達。這動作在旁人看來似乎吃力又沒有意義,然而美本身就是無意義,但那個搭建的動作是必要的。而別人看不到的是,在那個不斷靠近又看似遙不可期的過程中,北斗星已經(jīng)慢慢注入我們的身體,成為我們的脊梁骨了。
在藍莓派身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是人們做了其他的選擇。你不能去責備它,只是沒有人想要它罷了。
——《藍莓之夜》
“叮咚——歡迎光臨”,聽見店門口感應裝置中機械的女聲響起,林一抬起頭來,看見藍莓小姐正與一個陌生的男人說笑著走進店里。依然是多力多滋玉米片、黃桃口味酸奶、兩瓶冰紅茶,藍莓小姐走到面包貨架旁,拿起那只藍莓果醬面包。
“這個做早餐最好了,你要不要也拿一個?”藍莓小姐晃著面包問身邊的男人,挑起眼角說道。這時她長長的眼線直飛入鬢角里去,眼神里更顯出一種媚態(tài)。
“早餐?不用了。我還是第一次見晚上買早餐的人。”
“這有什么奇怪的,那你大學的時候怎么辦的?別告訴我你每天一早跑去食堂?!彼{莓小姐說著,和男人慢慢走到收銀臺前。
“呃……可是,我根本就沒上過大學啊……”男人微微笑著,但笑容并不因為這個不得當?shù)脑掝}而顯得局促。
“啊……”藍莓小姐把兜在懷里的東西散開在收銀臺上,倒是她稍稍尷尬了一下,隨后便極其自然地將一只胳膊搭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笑得花枝亂顫起來,“對不起啊霍總,我給忘了?!?/p>
林一一邊掃碼,一邊看著藍莓小姐身上的淡粉色雪紡上衣因為她的笑而顫動著,寬領(lǐng)口的一側(cè)稍稍滑落,從白色蕾絲下顯露出鎖骨處的刺青。
“再拿一瓶——”和藍莓小姐后面的“芝華士”三個字幾乎同步,林一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
拿起酒柜上那瓶金棕色的酒——看到她拿的那兩瓶冰紅茶他就已經(jīng)猜到。
男人掏出錢包結(jié)賬,藍莓伸出手來:“你手里的包先給我拎吧,不方便?!蹦腥税寻f給她,笑道:“我正是這么想的,不過沒好意思說?!?/p>
兩人走時又是一聲“叮咚”,林一站在柜臺后面,看著這兩個明顯才相識不久的男女從門口消失。兩年多來,她買東西的口味始終如一,尤其對于那只藍莓面包,幾乎是熱衷——這也是他暗自把她叫作“藍莓小姐”的原因。對于物品她是那種一旦認準了就不會輕易去改變?nèi)L試的類型,但身邊的男人卻輾轉(zhuǎn)換了許多。
兩年以前,林一剛注意到藍莓小姐的時候也是因為她頻繁光顧這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只是那時她還并不是藍莓小姐。
通常是晚上八點多或九點,后來成為藍莓小姐的她和A先生會一起到店里來。A先生在林一的記憶里是有名字的,是“雷雨”的讀音。因為很好記,也因為那是藍莓小姐交往時間最長的一任男友,經(jīng)常被她喊起,所以林一記得很清楚。
那時的藍莓小姐像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還是穿著T恤和牛仔褲、素面朝天的類型,常常勾著男友的手臂來買食物和生活用品。兩人似乎在一起很長時間,互相了解對方的喜好,以至于選擇的東西和說話的語氣都幾乎一致。有時店里會賣一些小玩偶,“Hello Kitty”或者兔子、小羊之類,藍莓會歡喜地拿起來看一看,再回復男友說“不用買的”,然后又放回貨架上。
時日漸長,兩人一同到店里來的時間越來越晚,有些時候是A先生夜半過后一個人前來,帶著微微的酒味,似是應酬過后剛剛回家,還記得給藍莓小姐買早餐,酸奶和面包都是他們一貫喜愛的口味,只是不知道是誰最初選擇了這些。其中有一次A先生還買下了一只前一天藍莓小姐看過又放下的毛絨小熊玩偶。
藍莓小姐和A先生在林一的視線里恩愛地度過了一年——也許他們在搬來這里之前在別的地方恩愛了更長時間。后來兩個人一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大多時候是藍莓小姐一個人來,對著電話問道:“你幾點回家?”
一個周末的晚上,藍莓小姐又晃蕩著A先生的手臂一同出現(xiàn),她拿起貨架上的樂事薯片時——是兩人一直都喜愛的紅燴口味——A先生同時拿起了一包多力多滋:“這個玉米片我覺得更好吃?!彼{莓愣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樂事。從那以后她便換了多力多滋。隨后A先生又更換了其他的喜好,比如買她的黃桃酸奶時給自己再加上一瓶從前他們一起來時她會嫌貴的瓶裝星巴克。
再后來,A先生把藍莓小姐也換掉了。
藍莓小姐和A先生一同在便利店里消失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藍莓又開始出現(xiàn)在店里。深夜里她一個人恍惚地飄來,帶著濃重的黑眼圈,看起來瘦了十幾斤,因瘦削而突出的鎖骨上也多了一枚刺青。她依然買過去他們買的那款牙刷、吃他愛的多力多滋,喝兩人很少買卻指定好的芝華士威士忌,后來再也沒有變過。就像A先生不管離開她多長時間,她依然會收到以前為他買男裝的品牌店發(fā)來的短信。
藍莓小姐的這些習慣不因為世界每天的改變而改變,不因為產(chǎn)品的日新月異而更新,甚至不因為日后她身邊的男人而變化,一直頑強地活在她身上。林一有時會想,也許A先生早就把這些習慣扔掉了,或者因為新的女友形成了新的習慣,而她就像一聽過期的鳳梨罐頭,但她固執(zhí)得一如既往。
也是在和A先生分手后,藍莓小姐成為了藍莓小姐——從那時起,她總是買一款藍莓果醬的面包做早餐,在購買的物品上,這是僅有的一個改變,并且持久。林一好奇地自己吃過一只,并不怎么好吃,也不知為何她總選擇這款而不會膩煩。
藍莓小姐就這樣一個人陰郁地飄來蕩去了兩個月后,帶著B先生出現(xiàn)了。兩個人第一次一同到店里來的那天,剛開始還是很自然的狀態(tài),藍莓挑零食,叫B先生去拿酒。因為這里是藍莓的主場,B先生不明方位,藍莓揚起頭來喊了一聲“雷雨,酒在那邊”,然后整個人就愣在了那里。B先生,包括林一,也都愣住了。藍莓小姐喊出的前男友名字的回音似乎還在微弱地震蕩開,店里的其他人依然兀自走動、選購,但林一感到了那種空氣凍結(jié)的氣氛。
很顯然,B先生和藍莓并沒有同居,只是偶爾和藍莓出現(xiàn)在店里,兩個人在一起時,藍莓自顧自地走,并不會挎著他的胳膊,臉上也還一直是延續(xù)著失戀時期喪失表情的表情。后來變成B先生一個人過來,買一堆進口食品拎走——也許僅僅是覺得拿這些給藍莓小姐會顯得比較高級。再后來的一天晚上,林一到店門口去抽煙時,看到B先生正坐在臺階上吸煙,一個小時后他還在,兩個小時后他還在……直到凌晨三點,B先生沒在門口了,但留下了一堆煙頭。B先生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C先生是個典型的“文藝青年”,蓄著長發(fā),踩著匡威牌鞋,脖子上總掛著一只耳機,胳膊上是一整條的花臂刺青。同時,藍莓小姐的小腿上也多了一個刺青圖案。兩個人經(jīng)常是在搖滾或者民謠的演出結(jié)束后過來,滿口談的都是麻油葉,一出門兩人就一起點上一根煙。
可惜藍莓小姐早不是中學時期的小女生,在最初吸引她的“文藝”的光環(huán)背后,她慢慢看到他其他的方面。在C先生顯露出膚淺的憤青語言里,林一看到藍莓站在一旁眼神里淡淡的輕蔑。
然后,是每個正常日子里正常的一天。
“Uber的O2O模式做得太厲害了,你看,他們針對用戶需求出了一款手機游戲,這樣司機一邊玩就一邊記住了路線?!彼{莓小姐看著手機,然后把它遞到C先生的眼皮底下。
“O2O是啥?”C先生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沒文化真可怕?!彼{莓小姐頓了頓笑著說,把手機從C先生面前拿開了。
“我家窮,讀書少,不懂?!盋先生略帶打趣地笑道,沒想到這話卻踩了雷區(qū)。
“讀書少和你家窮有什么關(guān)系???不懂的東西就去學??!就要靠自己努力做好?。 ?/p>
“我在努力啊。”
“你和你的那幫狐朋狗友每天就是下了班一起吃串、喝酒、鬼混、罵世界,大半夜再花一兩百塊錢打車回家,你也知道你家不富裕啊。不說錢的事,你這樣最浪費的是時間成本,你們每天那樣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你告訴我你哪努力了?”
“說到底你不就是嫌棄我窮了嗎?”
“你不要總是拿錢做借口好嗎,好像你窮得理所應當,好像你窮是因為你善良你有理想,別人有錢都是出賣了靈魂,你們聊的不就是這些嗎?你的價值觀有問題,你嘴上的“理想”太空了,你知道你眼中被你們不屑的‘有錢人為了他們的理想付出了多少真正的努力么?”
“你變了。”
“你!”
藍莓扔下C先生大步離開,一把拉開便利店的大門。C先生自己站了一會兒,把耳機套在頭上,也走了。
那之后的一段時間,林一沒再看見藍莓小姐。
D先生和藍莓小姐一同來的時候,藍莓的外表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燙了頭發(fā),化著淡妝,穿質(zhì)量剪裁優(yōu)良的裙子和高跟鞋,從前隨身的休閑包也變作了職場風。D先生是藍莓小姐決定開始新生活時面試認識的。他是一家企業(yè)的市場總監(jiān),面試后兩人留下了微信。藍莓過了他這關(guān),卻沒過CEO的最終面試。結(jié)果藍莓去了另一家公司,卻成了他的女朋友。
藍莓之所以去D先生所在的公司面試,除了覺得對自己的發(fā)展有利,也是因為A先生從前在那家公司任職,她想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什么,何以能夠讓他離她越來越遠,她想,他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而D先生之所以對藍莓小姐的第一印象深刻,也是因為她簡歷上填的畢業(yè)院校,和他的某任前女友的一樣,曾經(jīng)他還經(jīng)常去那所大學打籃球,看到那所學校的名字,他就看到了青春的自己和回憶。
藍莓小姐和D先生成雙入對地出現(xiàn)時,也開始拿起了從前她嫌貴的星巴克咖啡,兩人的嘴里經(jīng)常談論著互聯(lián)網(wǎng)和營銷,同時藍莓學會了軟聲細語,臉上也終于有了笑容,并不是那種開懷的笑,是微笑,拿捏好的微笑,甚至有些時候,笑容里好像有蒼涼,只是她盡力掩蓋著,于是那笑假得情真意切。林一不明所以,但是覺得,始終保持這樣的微笑應該很累,擔心哪一天它就會僵掉。
而那一天,藍莓和D先生在冰柜旁說著什么,突然藍莓的聲音有些大了起來:“你把我在你的朋友圈子里屏蔽掉就算了,為什么我們共同的朋友圈里我都不能出現(xiàn)了?”D先生看了看周圍,低聲道:“你小點聲?!彼{莓轉(zhuǎn)身,從面包貨架上拿了藍莓面包扔在購物框里,笑容不見了,面色陰郁,沒有說話。
“你現(xiàn)在這樣,讓我覺得后怕。”D先生冷冷地說。
藍莓小姐抬起眼來,用同樣冰冷的目光看了D先生一眼,隨后牽著一邊的嘴角笑了一下。 “‘后怕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藍莓甩出一句無關(guān)事情本身的話,兀自走到收銀臺前。
大約一個星期后,一個女人在D先生停在門口的車邊徘徊著。林一想可能是D先生的車擋了路,剛想叫他,D先生也看到了門口的那個女人,瞬間他表情慌亂,立刻松開了攥著藍莓小姐的手。
藍莓再來的時候又變成了一個人。沒有失戀后痛苦的樣子,什么都看起來很正常,只是整個人顯得很累。這次她什么都沒挑,徑直拖著自己走到收銀臺前,對著林一指指他身后的酒柜。林一拿下一瓶芝華士,藍莓小姐搖了搖頭:“不要這個,給我拿最便宜的清酒就行了。”說完,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笑得很勉強。
后來,藍莓小姐再過來時,有時穿著家居的休閑運動裝晃晃蕩蕩,有時收拾得板板正正剛從外面歸來,有時是周末的凌晨三點左右,她大概是從夜場回家,穿著緊身的裙子化著濃妝,走得踉踉蹌蹌。多數(shù)時候是她一個人來,偶爾身邊會跟著一個人,只是他們都面目模糊、轉(zhuǎn)瞬即過。林一見過藍莓小姐的各種樣子,大大咧咧的樣子,精致裝扮的樣子,正常有序的樣子,黯然失落的樣子,酒醉掛淚的樣子,平淡樸素的樣子,拿腔作勢的樣子,故作瀟灑或嫵媚的樣子……不變的是她的藍莓面包和經(jīng)常買的酒。
“外面的大排檔很熱鬧呢?!币淮危{莓小姐突然對林一說。
林一正在給她的芝華士掃碼,聽到她對自己說話有些意外,只回復:“嗯?”
“一路走來,很多人聚在一起吃燒烤,喝啤酒,大聲說著話。”
“嗯。”
“可是我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走了很久,想了一路,還是來這里自己買酒回家好了?!?/p>
林一不知道說些什么。藍莓小姐拎起他裝好的袋子,并沒有等他答話,平靜地離開了。
林一走到門口,點上一根煙,看著藍莓走在夜色中茫然而單薄的背影,滿載著跌跌撞撞過后的疲倦,在高樓矗立的石頭城市里步履緩慢,和一群群面容陰郁的行人擦肩而過。那么多人,對于她的世界而言,都只是晃動的陰影。她看起來就像一副漂泊的靈魂,需要撞上誰的擁抱,哪怕只是攬住她脆弱不堪的肩膀。她的身影只是逐漸縮小,消失在路口的拐角處,而那條街道和街道盡頭的天空,依然陰暗地不斷延伸開來……
一個失眠癥患者的24小時
2015年7月16日6:30,極度清醒的鄭姽伸手劃掉手機的鬧鐘,睜開萬分疲憊的眼皮,看著銀白色的窗簾透出的一方無可阻擋的白花花天光,嘆了一口氣,蹭下床去洗漱。
鄭姽拿過口杯,取出其中的牙刷、牙膏,接水,擠牙膏,漱口,來來回回地刷洗牙齒。在這一過程中始終垂著她沉重的眼皮,未曾抬起眼瞥一眼鏡中的自己。這固然是因為眼皮過于沉重疲憊的緣故,也是因為她知道鏡中人一定是自己不認識的一副慘不忍睹的面容,不愿去看。在伸手取毛巾來擦臉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掃了一眼鏡子,目光不由怔怔停頓在那里。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她還是被自己嚇了一跳——自己何以會成為這樣一副半人半鬼的樣子——她面色枯黃又泛出青紫色,因無力全然睜開眼皮而眼珠向上翻著,眼睛下面眼袋幾乎濃重地垂落在鼻梁的二分之一處,嘴唇也是中毒似的紫色,因干燥而表皮好似泛出一層白膜,那零散地分布在面龐上的大大小小的粉刺和痘痘更不必說。鄭姽掛上毛巾,一言不發(fā)但惡狠狠地往臉上抹一層層厚厚的隔離乳和粉底液。
鄭姽隨著人群進入地鐵站口處的分流通道,轉(zhuǎn)彎,又轉(zhuǎn)彎。她精神恍惚,頭一抻一抻地作痛,相對走過的人面容模糊,她搖搖晃晃間被身后一個急性子超過她的女人撞了一個踉蹌。這一切讓她眩暈得想嘔吐。
新媒體運營專員鄭姽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不,只能說是位子上——他們一排幾個人的桌子是連著的,中間連個隔板斷都沒有,這情形總讓她感覺如同回到小城的高中,教室的安排也是這樣密密麻麻的局促,單單是環(huán)境就已經(jīng)讓人感覺空氣稀薄、呼吸困難。不同的是,現(xiàn)在她在北京,朝陽門這寸土寸金的地段,這房間更大,擁擠其中的人更多,但是,這大廈外表多么光鮮。她一邊機械地打開電腦,一邊掃了一眼便利貼上的備忘事項,腦中混沌如同漿糊,悶熱的天氣更是讓人感覺黏滯而沒有行動力。這時白花花的屏幕亮起,鄭姽閉上眼,再度睜開,努力讓自己按部就班地進入到工作中去。
當鄭姽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本來是打算考研的,但大三時她身陷一場糟糕的戀情白白蹉跎了歲月,大四畢業(yè)后雖與對方分手,但半年的努力未足以讓她考入理想的學校。
出于對無聊與沉悶的恐懼,中文系畢業(yè)的鄭姽放棄考慮編輯部或者出版社這樣順理成章的選擇,決定去別的行業(yè)試試水。對于一個只會寫字的人來說,可選擇的范圍是小之又小,她又沒有工作經(jīng)驗,投出的簡歷與接到的面試通知的數(shù)量差距懸殊。于是,沒得選擇的她在接到獵頭的電話后,成為一家金融投資公司的一名新媒體運營專員,說得明白點,就是負責管理微博、微信這樣的新媒體運營工具,所幸薪資條件還不錯。起初鄭姽擔心的是,自己始終勤勤懇懇地對待文字而從來缺少調(diào)侃的幽默風格,性格更不是腦洞大開的段子手的材料,怕自己在這方面會有所困難。然而她真正去工作才發(fā)現(xiàn)這類公司的傳統(tǒng),每日她面對的是各類金融消息動態(tài),不時再寫寫董事長如何如何,千篇一律、板板眼眼、無聊至極,更不能讓她真正地接觸到互聯(lián)網(wǎng)的運營模式。雖然生活在絕大部分被工作填滿后剔除了空洞,但這一切并沒有幫她擺脫掉那種“無趣”。鄭姽在電腦前敲敲打打,想象著CEO的口吻,在寫一封要發(fā)布在微信公眾平臺上的“致理財人的信”。明明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但打字的速度卻一點也快不起來?;蛟S就是因為無聊?!爸耎XX的信”,這種東西,好像小學生作文,鄭姽想。
但也不是說工作輕松。畢竟,對于金融,鄭姽完全是個門外漢。在公司她頗為費力地學習著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和她必須理解的相關(guān)知識,每天她拿到資料,并把它們轉(zhuǎn)化成文章,那些文字是那么熟悉,可是在這里組合起來,就成了那么陌生的語言、轉(zhuǎn)化了語義的語言,成為了讓她費解的東西、干澀的東西。因而鄭姽總是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尤其是在開會的時候,總是害怕自己會說錯話或者受到批評,就連與同事交流也是如此,他們都是相關(guān)專業(yè)的人,唯獨她這個所謂的“新媒體運營專員”,是為了文筆招進來的。她又木訥,不善于處理人際,明明可以借年齡優(yōu)勢嘴巴甜一些、經(jīng)常買點水果之類去融入討好,她不是不知道,但卻無論如何做不來假笑、說不出客套的話來營造出熱情洋溢的感覺,這些從小到大她都不曾做到過一次。于是,她便越來越沉默,除了必要的工作溝通,她在這么多擁擠的人中竟然還是隔離開一個隱形的獨獨屬于她自己的空間,成為單獨的零余的一個,一個異類。
這幾乎是她與生俱來的一種特異功能。
在她人生的各個階段、所處的各個團體中,她竟然從來都毫不費力、準確無誤地做到這點。
似乎無藥可救。這讓她對自己感到深深地無可奈何。
于是每天她不論是端坐在電腦前,還是與領(lǐng)導、同事對話時,神經(jīng)都高度緊張,一天坐下來不單單是脊背,就連牙齒都繃得酸痛。
就在鄭姽咬牙切齒地寫著公司的優(yōu)勢時,主管招呼大家開會。
鄭姽怎么也沒有想到會就這樣遇見許雅文。
當她走進公司的會議室,當剛剛坐定的鄭姽一抬頭,措手不及。
突如其來的偶遇導致整個會議中她的注意力都掛在對面的那個女人身上。她裝作無意地不時觀察著對面的她,或許是想看出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或許是希望從細枝末節(jié)中尋出她生活境況的端倪。對面的她的目光,也總是看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來,鄭姽便趕忙心虛地將目光移向別處,假裝自己是在掃視整個會議室。
哪個現(xiàn)任不對前任懷有敵意?許雅文知道鄭姽,就在鄭姽與江益分手兩個月后,便打來電話宣布主權(quán)。而鄭姽也就順著江益的微博摸到許雅文那里,因而認得她。
雖則自己已經(jīng)對江益全無念想,鄭姽還是不禁暗暗懊喪,怎么會在狀態(tài)這么不佳的時期遇見她。再打量對面的許雅文,如若是萍水相逢,絕對不是自己討厭的類型。留和自己一樣干練的短發(fā),穿純棉純色T恤,踩平底船鞋,是江益喜歡的類型?;蛘哒f,正是自己這一類型。這僅僅是客觀,并非出于自大。
會議結(jié)束后,鄭姽整理桌上的文件,見許雅文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在門口徘徊。
果然。
“我應該不用自我介紹了吧?”許雅文笑著說,表情仍然有較明顯的攻擊性。
“嗯,許雅文是吧,初次見面,有什么事嗎?”鄭姽盡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得落落大方。
“也沒什么,就是覺得,既然相識,怎么也該說句話才對。還有……你思考問題時喜歡支起手肘摸左耳垂,聽別人說話時喜歡十指交叉、張張合合,這些細枝末節(jié),簡直和江益如出一轍?!?/p>
鄭姽本就不甚清晰的腦子全亂了,依然故作鎮(zhèn)定:“是嗎,我倒是從來沒注意到呢?!?/p>
一天工作下來鄭姽已經(jīng)頭痛欲裂,失眠讓她精神恍惚、完全不在狀態(tài),就連別人跟她說話也要半天才反應過來。終于踉踉蹌蹌地熬到下班。走出空氣稀薄的大廈,街上人潮洶涌都是與她一樣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下班的人,與己無關(guān)的人,面無表情的人。已經(jīng)近乎行尸走肉的她緩慢地拖著自己,與他們一同涌入地鐵站,然后像罐頭一樣塞進地鐵里,迅速被運輸?shù)牧魉€帶走,然后打開門,進入空無一人的房間。這樣的身體與精神狀態(tài),讓她毫無食欲,只是散架一般地癱在床上,任憑這幾天只獲得一點點食物的肚子咕嚕嚕直叫。那聲音在寂靜的空氣里那樣清晰。
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失眠。
已經(jīng)過了零點,鄭姽依然徒勞無功地躺在床上,眼下她是一個什么也不是的人,在認真并努力進入睡眠,此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陌生的身體躺在巨大的靜謐之中,在白天的行動與夜晚的安眠之間的巨大裂縫之中。她還是無法睡覺,只是必須要把睡覺的可能性持續(xù)下去。她幾乎憤怒,何以自己疲憊勞苦至此,仍然不能得到睡眠一絲一毫的眷顧與安慰?她感到自己還皺著眉頭,就盡力把它疏散開來,但眼皮不覺之間已經(jīng)用力緊閉太久,有些酸脹腫痛。鄭姽回憶著自己那些因忙碌而不能睡眠的時期,高三時期,去年考研時期,工作連軸加班至凌晨三點的時期。鄭姽,你想想,那時你多么渴望能躺在床上,因而你現(xiàn)在是多么幸福,能陷入柔軟的軟枕中、能感受到床單的摩擦、能被被子的柔軟環(huán)繞,能完全放空地躺在這里,是多么幸福,那么為何還不能夠香甜地睡去?
可笑的是,當初為了熬夜做事,她曾經(jīng)連續(xù)幾天每天喝掉六罐紅牛。而現(xiàn)在,睡眠終于完全被她驅(qū)逐走了。
人怎么可以太清醒。
鄭姽翻了一個身。凌晨一點,她無奈地睜開雙眼。黑漆漆的夜幕中月光朦朧,一切似隱非隱,街燈更顯得寂寞,空落落的大街如同被遺棄的地段,對面的樓里只有兩個窗子還亮著孤零零的燈光。大多數(shù)人都已遁入夢鄉(xiāng),而她又被遺棄,與長夜對峙,在疲倦和無眠之間長久地分裂。
“再這樣下去還怎么能夠工作?”
“可是那樣一份工作,你真的在乎嗎?”
“可是……你還能做什么?”
“你已經(jīng)蹉跎了太多歲月。并且至今仍然一無是處?!?/p>
“怎能一直如此下去,必須要改變,必須要活得豐盛。可是……到底應該怎樣做?”
是自己活得太過封閉,還是生活本質(zhì)就是單調(diào)無趣,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覺得自己幾乎喪失了對一切事物的激情。就連那些她曾經(jīng)無比憧憬向往的生活美學,現(xiàn)在在她看來都成為一種表面化的東西,并且自有它本身的單調(diào)。她簡直難以理解何以幼時的孩子們會迷戀“過家家”這種游戲,而她已經(jīng)在自己的人生大游戲里感到漫長的乏味。難以自持的時候,靈魂就像是一個黑色的大漩渦,巨大的水流漩出中心的空洞,而她陷于其中無法自拔。那或許就是她對于人生的軟弱無力。
那種感覺,就像黎明時分站在光線微弱的荒涼山頂上,手里握著一把空膛的槍,并且靶子也早已倒下,唯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空曠。
她深深感到生活本質(zhì)的虛無。
然而她卻又希冀于靠“奮斗熱情”對自己施以拯救,每每在兩者之間艱難地進行拔河角力。事情就是這樣:勸誡自己還有明天和世界之大的可能,然而明天一如往常,她也依然停留在這幾乎無可改變的一個固定點上。
但她知道不能停止欺騙自己。
凌晨兩點,鄭姽依然毫無困意,頭痛的感覺時斷時續(xù),胸腔內(nèi)也感覺氧氣稀薄,她重新將被子拽到一個較為舒服的位置,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氣。
一個正常人若躺七個小時還沒有睡著,神經(jīng)末梢就會尖銳地繃緊,何況已經(jīng)連續(xù)一周未眠的鄭姽,她感覺自己的神經(jīng)就像一把悸動的小提琴上細弱而動蕩的弦,全身的細胞都疲憊至極,都在抗議,都在要求獲得休息,奈何她翻來覆去都沒有得到進入夢鄉(xiāng)的許可。北方的夏季怎會如此潮濕?鄭姽感覺身下的床單都要被自己渥得溫濕。而那床單,又怎會突然感覺如此生硬粗糙,磨得她肌膚不適,她不由伸手摩挲,果然摸到凸起的粒粒毛球。失眠造成的敏感已將她變成那個童話里嬌弱至極的豌豆公主。
她無法清醒到足以容忍自己清醒。只能不斷地調(diào)整姿勢、扭動身體,像一只困于籠中的小獸。而城市不動聲色,冷靜地裹在它的傳奇與承諾里。
何以當初會選擇來到北京?鄭姽問自己。也是因為自己曾經(jīng)是有夢的啊。北京這座城市似乎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因而當初自己那樣殺紅了眼地要考入北京的大學,以為生活就此會為自己打開五彩斑斕的大門。
可是處于遠郊大學城的高校先是挫掉了她的興致勃勃與躍躍欲試。
可是跟著比自己高一級的江益出來工作生活,又慢慢陷入沉沉的局促黯淡與爭吵掙扎。
可是自己已經(jīng)打碎了關(guān)于可能的生活的幻想。
她記得和江益混得最慘的時候,是一個寒風呼嘯的冬夜,兩人瑟縮著回到合租房,卻見同住的幾個人抱著雙臂站在混亂不堪的陰暗客廳里,廚房和垃圾桶的氣味混雜著油膩。接著他們因為取暖費的分配問題與蠻不講理的室友們鬧得不歡而散,然后他們試圖把幾個銀行卡里的錢轉(zhuǎn)到一張卡里,卻還是差兩塊錢湊不夠一個可以取出來的一百元。那一刻,坐在小小房間的床上的鄭姽,盯著兩步之外的門,絕望至極。
后來,他們終于稍稍好了起來,不用與人同住,也不用為一點小錢而斤斤計較。可是對于早出晚歸疲于忙碌工作的人,“家”的概念慢慢淡化消失,僅僅成為一個可供回來休息的住所。與此同時,相對越來越陌生的兩人摩擦不斷,大吵小吵矛盾不斷升級。這讓她感到更深的絕望。
而最深的絕望,無關(guān)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無關(guān)貧窮還是富有,是沒有出口、沒有可供希冀的那種虛無,是對萬事萬物喪失興趣的虛無。
崩潰是緩期執(zhí)行的。
因為感到熱,鄭姽又踢開被子。凌晨三點,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介乎于人與鬼之間。站在生命的門檻上,無法通過,也無法回去,在黑暗中煎熬不已。黑夜怎會如此漫長,漫長到肉身都成為無法忍受的負累。她又恐懼于它的短暫,一旦天光亮起,也便意味著完全失去進入睡眠的機會而重新開始周而復始的運轉(zhuǎn)。
這平白無故的消耗與折磨。
荒涼與恐懼——她越害怕?lián)谋阍剿恢?,越睡不著就越害怕,是以不斷反噬、惡性循環(huán),無休止、無始終、無窮盡。
清醒地躺了太久,全身的骨骼都已酸痛。
終于,鄭姽無法忍耐地一躍而起。將被子撇到一邊。開燈。想給自己找一根煙。
煙盒是空的。一旁的小鏡子上映出自己的影像,蒼白憔悴的面孔上,眼窩深陷如洞。驀地心驚,趕忙離開,不忍再注視那樣的自己。
索性穿衣,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煙。然而到達那里,才得知并不提供。鄭姽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夜間的街道倒是比室內(nèi)涼爽許多,既然在掙扎中只是陷于水深火熱卻無法拯救睡眠,那么不如全然放棄。
馬路邊有男人坐著抽煙,鄭姽走到他旁邊坐下。
“給我一根?!?/p>
那么直截了當。男人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煙和火機遞給了她。兩個人靜靜地吸著煙,一言不發(fā)。
鄭姽把打火機還給他,道了謝,又往回走。天色漸漸透出光亮,鳥兒開始嘰嘰喳喳地歡叫。凌晨四點。
天亮讓她感覺崩潰。
她知道這種單薄的光馬上就會變?yōu)槿坏牧?、刺目的亮。街道上很快就會有人走動說話,去吃早點或者晨練。早市也開始熱鬧起來,蔬果都那樣新鮮欲滴地迎接著一天的開始。然后公交汽車一班班地進站,人們?nèi)莨鉄òl(fā)地去上班。那些愉快又響亮的聲音,那種生機勃勃——是多么恐怖。他們都在完好無誤地運轉(zhuǎn),維持著正常的秩序,精力充沛又充滿希望,唯有她,唯有她,困倦疲憊痛苦難當。
鄭姽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借著亮起的薄薄天光看到室內(nèi)事物一塊塊黯淡的輪廓。一堆衣服和書亂七八糟地堆在沙發(fā)上,寫字臺上零零散散的都是化妝品,還有一塊昨天早上咬了一半的面包,桌前的椅背上搭著自己適才換下來的睡衣,還有床,那張她最渴望也最恐懼的床,上面被子歪歪扭扭,床單也因為前一晚她的掙扎而形成大面積的褶皺??粗@張床,鄭姽就看到了那在許許多多的夜里,水深火熱中煎熬不已的自己。
鄭姽站在那里看著自己蝸居的小小房間,這??颗c放松之所在,這依賴與溫暖之所在,同時也是這痛苦與囚牢之所在。而這其中所有的東西不覺間慢慢全然清晰無礙,光線依然在抬升。鄭姽抬起眼皮,看到第六日金燦燦的太陽赫然掛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