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小博物館里的大國之美

袁小茶

作為一個普通90后，我用5年時間里的200天零散假期，零零散散地走了大半個中國的“小博物館”——縣里的、鎮(zhèn)里的、甚至村兒里的博物館。

親身走過這大半個中國的黃土地，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大美，往往沉睡在必須用腳丈量、交通閉塞的遠方。

《一代宗師》里的宮二說：“武學(xué)有三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我想，那些藏在祖國遼闊疆域犄角旮旯里的小博物館，就是“見自己”的地方：當(dāng)你所有的文化基因都在這里尋到了“根”，才會熱淚盈眶地明白那句話：“此生無悔入華夏，來世還要入花家”。

沉睡在村兒里的車馬博物館

我是一體力特好而且特能攢假的人。每年各種大小假期的“拼假大法”都讓同事嘆為觀止，否則也不可能5年累計攢出200多天的文化旅行假期。而體力好呢？全是因為逛博物館練出來的——同事看了我10天假期的目的地list，驚得下巴都快掉了：“10天！飛機火車長途大巴短途大巴公交輾轉(zhuǎn)7個地方！13個博物館！……姑娘，你真是好體力??！”

對，因為體力不好，就去不了這些地方。很多專題性博物館的名字都特大氣，比如中國古代車馬博物館、中國陶瓷博物館、中國宣紙博物館……你是不是以為這么大的“中國”開頭，怎么也得坐落在大都市吧？那你就“too young too naive”了。中國宣紙博物館就在安徽省宣城市涇縣烏溪村里，中國紫砂博物館在江蘇省無錫市宜興丁蜀鎮(zhèn)紫砂村里。中國古代車馬博物館呢？在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qū)的后李文化遺址上，別說地鐵和打車軟件了，連公交車都不通。

2017年十一黃金周，我輾轉(zhuǎn)從北京飛到濰坊市，再從濰坊市坐動車到淄博市，再從淄博市坐短途大巴到臨淄區(qū)，再從臨淄區(qū)的繁華地段打到出租車，左繞右繞途經(jīng)一溜兒沒人煙的樹林、果林、池塘……司機師傅操著濃重的臨淄口音跟我說：“那個古車博物館有啥好看的？”我跟師傅說：“不是戰(zhàn)國殉車馬的遺址坑在這兒么？中國最系統(tǒng)的古車出土陳列都在這兒啊……”（請自行腦補出租車師傅一臉迷茫的表情）

當(dāng)然，我這話真不是瞎說，當(dāng)年這里可是大名鼎鼎齊國的國都臨淄。而齊國又是春秋五霸的霸主，爭霸就得打仗，打仗就得用戰(zhàn)車，所以臨淄這地兒才出土了那么多古戰(zhàn)車。別以為古車博物館里的這些車跟你沒關(guān)系，你初中語文背過《曹劌論戰(zhàn)》吧？就發(fā)生在齊國。曹劌“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這“軾”長啥樣？再比如你高中語文背過《觸龍說趙太后》吧？也發(fā)生在齊國。趙氏求救于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兵乃出。” 后來觸龍跟趙太后聊天，太后說：“老婦侍輦而行”，這“輦”長啥樣？以上這些大名鼎鼎的古文中的古車，都只有到了齊國國都臨淄，進村找到博物館才看得見。

在古車博物館我看得很過癮，結(jié)果回來麻煩大了。一打聽才知道，下一站我要去的“齊國歷史文化博物館”停業(yè)了，現(xiàn)在別的地方新建了“齊文化博物院”。由于去的人太少，這些博物館的網(wǎng)絡(luò)信息更新特別慢，很多連官網(wǎng)和電話都沒有。

咋辦？我大中午地站在古車博物館的門口，孤零零地看著馬路，手機里的各類軟件全部“失靈”——沒公交沒地鐵沒出租車沒網(wǎng)約車沒順風(fēng)車沒共享單車……沒辦法，只能徒步走到齊文化博物院了。百度地圖顯示距離我4.6公里，我看了看腳底的平底鞋和身上的旗袍，走吧。原本就逛了3小時的古車博物館，沒吃午飯已經(jīng)餓得眼冒金星，現(xiàn)在又增加了徒步4.6公里的新運動……

有意思的是，我把這段經(jīng)歷隨手發(fā)在了朋友圈，結(jié)果真有做IT公司的70后大叔看到了“齊文化博物院”各種重要文物的段子和交通尷尬的吐槽，特意打電話過來。我當(dāng)是開玩笑，結(jié)果兩個月后，大叔發(fā)來幾張到齊文化博物院出差的照片和項目書，沒準兒以后真能通過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讓博物館控們不出門就能看到齊文化博物院的文物展！真是千里因緣一線牽，這合作要真妥了，我這4.6公里的路走的更值了……

“值得跟你多說幾句”

我這“文化半吊子”就喜歡去做文化旅行，可看不懂咋辦？一張嘴就“老板，這東西多少錢？”肯定會到處遭到當(dāng)?shù)貛煾档拇蟀籽郏ɑ蛘哂龅津_子的微笑）。

我以游客的身份去景德鎮(zhèn)看古窯，燒柴窯的老師傅和我素不相識，聊了一天竟成為淚眼汪汪的忘年交知己，寄給我了一箱極其珍貴的雍正六年小柴窯的火紅石墊餅（我想想后背汗毛都立起來了）；我去青州制紅絲硯的地方，素不相識的師傅跟我細細講紅絲硯里邊的門道，然后說：“你這樣的丫頭，值得讓人多說幾句?！蔽胰タ淳姐y針的茶葉，制茶師傅聊high了，說：“我們家正好要吃午飯，一起吃飯吧……”

怎么讓當(dāng)?shù)貛煾涤X得“值得跟你多說幾句”？除了日常底蘊積累和人與人的緣分（這兩點可能占80%），還有個臨陣磨槍的招兒——第一站先去當(dāng)?shù)氐男〔┪镳^里補補課（尤其是自己不太熟悉的領(lǐng)域）。別看這些建在鎮(zhèn)里甚至村里的博物館，它們專題性極強，而且往往能讓人收獲意外驚喜。

比如，中國紫砂博物館，在無錫宜興丁蜀鎮(zhèn)的紫砂村里。我們大部分人都知道挑紫砂得去宜興，但真正做紫砂的地方，還不在宜興市區(qū)，要找到丁蜀鎮(zhèn)的紫砂村——整個村子都在做紫砂。

普通游客到酒店放下行李就直沖到紫砂一條街，而心機游客們先放下行李、整整衣領(lǐng)，讓導(dǎo)航帶你去紫砂博物館。去博物館看啥呢？比如整個一層都是各種紫砂料的陳列，除了常見的紫紅泥、朱泥，還有段泥等，不同的泥料原土什么樣，燒出來什么樣……這些先可以在博物館里看個大概。

有了這些博物館里的常識預(yù)熱和靈感積累，再隨便走進一家家店鋪跟各種制壺師傅聊天，就能蹭到茶喝了，而且他們告訴你的往往是書本上沒有的。比如關(guān)于紫砂壺的目數(shù)，師傅會告訴你傳說的300目根本沒法做，60目才是最適合做壺的，透氣性和保溫性最能平衡。目數(shù)太低，砂的含量太高，透氣性過好，茶香還沒喝到嘴里就散了。再比如，為什么看著差不多的兩把壺，價格可以差10倍，好在哪兒，什么地方最費功夫，不同料的收縮率是如何影響成品率。

都說陶瓷是金木水火土的藝術(shù)，但一把把泥捏火烤的壺能這么值得敬畏，就是因為它太講究中國人的“盡人事、知天命”吧。哪怕是同一塊料、同一個師傅做、同時入一個窯燒，但最后燒出來什么樣、最后成不成，有一半是老天給的。所以，對待萬物該有一種謙卑，因為它是獨立的生靈，因你而生，卻不完全由你掌控。就像英語里“成就”和“制成”都可以是一個詞made，那是壺成就（made）了做壺人，還是做壺人制作（made）了壺？或許，人和壺可以彼此一笑，說一句，“You have made me what I am.”莊子講莊周夢蝶，不若如此吧？

唐代秘色瓷殘片的驚喜

這些小博物館還往往能給人特別意外的驚喜。傳說中的唐代秘色瓷殘片，居然讓我在紫砂村的小博物館里看見了——傳說這是乾隆爺想看都沒看見的東西。秘色瓷被傳得玄乎其玄，要不是1987年陜西法門寺地宮被發(fā)現(xiàn)，秘色瓷長啥樣誰也沒見過。但陜西只是出土，秘色瓷屬于越窯青瓷體系，所以燒造還是在吳越之地。玄乎其玄是因為太少——秘色在唐時開始燒，五代鼎盛，到北宋跟越窯一起走下坡路了（后來越窯就被龍泉窯代替了），南宋就對秘色瓷難得一見了。

所以乾隆一直想看而不得，只能感慨“李唐越器人間無”。秘色瓷是宮廷貢品，產(chǎn)量太低，唐人也不是誰都能看見，“九峰風(fēng)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嘛。 而為啥在紫砂村的小博物館能看到它？因為這里歸越窯青瓷體系管。

你看，生在這個時代還有些幸運，乾隆只能咂摸咂摸詩，你可以在秘色瓷燒造老家看到殘片……是不是覺得人生還是有點希望？

陳寅恪先生說，“國史在，則國在”。你只有真正看懂那些文物、看到那些沉睡千年驚心動魄的大美，才能真正升起對文化的敬畏，才更深層次地發(fā)現(xiàn)“愛國”這兩個字復(fù)雜的含義。

那如果這些大國之美，這輩子都看不完呢？

此生無悔入華夏，來世還要入花家。

責(zé)任編輯：樸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