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丹
內容摘要:死亡是一個人類無法逃避的問題,也是哲學上值得深刻思考的永恒問題,而文學上更是用死亡的方式打破完滿的結局,帶給讀者迥然不同的審美體驗。《紅樓夢》作為中國古代小說中的經典之作,其間大篇幅的死亡描寫,顯示了作者曹雪芹的獨特匠心,“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不同性別、不同階層的人的死亡,帶有各自的特點,展現了深層的審美內涵與意義,留給后世解味。
關鍵詞:《紅樓夢》 死亡描寫 象征 審美意義
王國維曾言:“《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1]確實,作品中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遭遇到了世間最可怕的死亡,與人間完成了徹底的告別,這種大范圍的死亡不符合自然該有的規(guī)律,正是這樣才更加具有了悲劇美。其中,不同的人,不同的死亡情調,給人們不同的感受。作品有詩道“字字看來皆是血”,紅樓閨院里眾多人物的死亡描寫,成就了整體的悲劇美。
一.《紅樓夢》的死亡描寫
新生命的誕生是飽含希望的,而死亡卻是毀滅,《紅樓夢》整部作品中眾多的人物都走向了死亡的結局,這些人物生命終結的刻畫大致可以分為兩類,直接描寫和間接描寫。
直接描寫就是直接寫人物的面貌、話語、動作。
首先我們看一下對于尤三姐死亡的描寫:
“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扶難,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里去了。”[2]通過對其動作和語言的描寫,一個為愛等候也為愛絕望的貞烈的女子形象躍然紙上,桃花散落,紅顏逝去,再沒有后悔的機會。這個場面沒有拖沓的話語和一連串的動作,用十分簡單的形式留給了人們震撼人心的畫面享受,原來真正決絕的女子一出場便是刀鋒,沒有收鞘的余地。
而元春作為金陵十二釵的第三位,在賈家處于特殊的位置,她是這家族光榮的象征,也是寧榮兩府與皇家聯系的紐帶。然而雖貴為皇妃,她的結局卻是十分凄慘的。在生命即將結束之前,賈母與王夫人遵旨進宮,此時她“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少眼淚?!薄澳坎荒茴櫍瑵u漸臉色改變。”[3]這是對她情態(tài)的直接描寫。
以上所舉都是直接通過寫人物生命最后時間的面貌、話語、動作等方面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生動逼真的死亡場景,這些屬于直接描寫,非常有畫面感和沖擊力。然而還有不少人物的死亡是假借他人之口公之于眾的,這就是間接描寫,間接的描寫是小說重要的描寫手法,也為讀者增加了一種觀察角度。
如王熙鳳之死是通過王夫人打發(fā)人去傳話寶玉的事件中體現的。“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fā)人來說:‘璉二奶奶不好了,還沒有咽氣,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璉二奶奶病的有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眾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而晴雯的死,作者也是通過一個小丫頭向寶玉轉告宋媽的回話:“回來說,睛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4]
這些傳話人的敘述為人物的死亡作了間接的交代。還有心腸歹毒最終反而害己的夏金桂,其死亡描寫就在薛姨媽的話語里,“我忙著看去,只見媳婦不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來,在地上亂滾,兩手在心口亂抓,兩腳亂蹬,把我嚇死了?!蔽覀兪强梢韵胍娤慕鸸鹋R死之前是如何掙扎的,薛姨媽的一句“嚇死了”也正是我們對于這個場景的最初感受,平靜下來再想想惡人臨死之前這種折磨還是讓人覺得有些快意的。雖然這種間接的描寫對于人物的死亡是存在時間差的,而且轉述人也存在一定的語言上的夸張,但是同樣的從動作和言語等方面較為完美的重塑了死亡場景。
正是直接描寫和間接描寫兩種方式的共同使用,讓《紅樓夢》整體的死亡描寫更突出,更有其表現的張力,讓讀者們不至于乏味,帶來了新鮮感,這正是使用不同手法的魅力。
二.《紅樓夢》死亡描寫的審美意義
在《紅樓夢》中,所有人物的死亡描寫中都蘊含著更多的對死亡的思索,一切的死亡描寫都是為了更好地表現主題和思想,所以在關注死亡的時候我們要考慮到時代因素和個人心理的影響,從而更深入地探討《紅樓夢》人物死亡描寫的審美意義。
(一)年老善終與年輕早夭的反差與悲劇意義
清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三》:“我夙生曾受君再生恩,故以艷色蠱惑,攝君精氣,欲君以瘵疾善終?!鄙平K是指的老死,而不是死于禍患,被當作報恩的手段。善終在《紅樓夢》里也就單單只有一個賈母。“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盵5]在生命終了之前她仍是平和的,臉上是帶著笑容的,沒有多大的痛苦,奔赴黃泉之前還睜眼把家里人都瞧了一瞧,才歸了天。她是長壽之人,活到八十三歲,沒有受過重癥的折磨,生前也不過是些吃藥調養(yǎng)的小病。
但是府上年輕一輩的死亡,卻完全不是這樣,他們大多痛苦煎熬,被折磨的不成人樣。黛玉天生身體怯弱,生命的最后階段,絕粒、咳血、暈厥各種情形;王熙鳳也是一心求死,除了身體的病痛,更有精神上的恍惚;尤二姐死前也黃瘦不堪,精神疲乏,懨懨臥床,了無生氣。金釧兒、鴛鴦、香菱、晴雯、元春、迎春都最終歸于黃土,“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一個個如花佳人如此薄命,為什么造成這樣的慘劇?在我看來正是年長一輩對于年輕一輩的摧殘所至。在家族和自身利益的驅使下,這些年長者,以賈母、賈政、賈赦、王夫人為代表,他們是封建秩序和道德的守門人。男子要追求功名利祿,女子要相夫教子,任何自由的想法在他們眼里都是叛逆和極端。他們所隸屬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已經開始腐朽,但無奈“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新的時代還未到來之前,他們可以繼續(xù)摧殘青年一輩。黛玉、晴雯、司棋等因不能封建遵守法而被統(tǒng)治階級拋棄,落得個香魂飄散的結局。所以在《紅樓夢》里我們看到的都是壓抑的人性,年輕的少年和少女們生活在腐朽發(fā)霉、暗無天日的封建統(tǒng)治下,沒有任何自由可言,想要的愛情、想要的尊嚴都好似隔了幾重天。他們的死亡讓我們看到末世快要到來,年輕一輩的反抗將開出鮮艷的死亡的花朵,穿破舊的體制,讓摧殘成為過往,讓死亡成為宣戰(zhàn)。
(二)人物心理情感的區(qū)別表現與藝術包裝
在《紅樓夢》中,死亡的女性并不是少數,為什么我們卻能記憶和區(qū)分出不同人的歸宿呢?這是因為讓人印象深刻的死亡描寫一定伴隨著強烈的心理情感激蕩,帶給人強烈的震撼力。因此書中不同的死亡描寫使她們重新活了過來,通過人物死亡的最后心理的不同表現,再一次強化了自身性格的偏向性,藝術包裝讓人物形象變得栩栩如生。
金釧兒投井,是為了不用承擔痛苦的折磨,她的心理是極其羞憤的,因為王夫人對她的羞辱已經打破了她內心的防線,人格和尊嚴都已經被侮辱的情況下,她沒有顏面茍活,這讓我們看到她性格中廉恥和剛烈的成分,讓讀者為她叫屈喊冤;鴛鴦懸梁,她的心理是很容易分析的,沒有了賈母的保護,她無法護自我周全,很可能被局勢所迫抬為姨娘,這時候死亡成為一種解脫,再也不用擔憂未來的荊棘,不用被迫過上自己所鄙夷的生活,她的心理反而是理智的,這與她平時玲瓏聰慧的性格是相一致的。
再來看秦鐘的死亡,他是秦可卿的弟弟,寶玉的好朋友,但他卻不是膽大妄為的人,他雖然為男兒之身,卻有女兒的心性,他是沒有勇氣堅持與小尼姑智能兒的愛情的,所以兩人的關系一旦見光,便是幻滅之時,尤其是父親被自己氣病這件事更是給他心上重重的一擊。他性格中的軟弱和孝道觀念成為壓倒他心理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死更多因為內疚和后悔,他無法原諒自己的作為,認為自己的情感的訴求為家門抹黑,這使他的人物形象在他生命結束時也無法爆發(fā)反叛的力量,反而為現實的功名利祿做了最后的辯解和規(guī)勸。。
綜上所述,《紅樓夢》的人物以獨具特色的死亡描寫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人物塑造更加圓滿,使情節(jié)發(fā)展更加曲折。整本作品都透漏著死亡的氣息,交織著在生命的美好和毀滅,這是這種落差帶給人們奇妙的審美體驗,升華了文本的審美內涵。所以其審美意義是非凡的,不僅關聯了時代,也挖掘了人物心理,讓人一層一層的深入主題,走近人物。
注 釋
[1]王國維.人間詞話·人間詞.譚汝為校注[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5:160.
[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499-500.
[3]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722-723.
[4]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847.
[5]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6:820.
參考文獻
[1]盧仙娥.試論《紅樓夢》中的死亡描寫[J].臨沂大學學報,2014(5):64-66.
[2]王穎卓.論《紅樓夢》死亡描寫的形式[J].黑龍江社會科學,2004(1):93-96.
[3]李春霞.論《紅樓夢》中疾病描寫的作用[J].《學術交流》(哈爾濱).2011.
(作者單位: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