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船

椰子是個文靜的小姑娘，她總是做一些別人看不懂的事。比如說，放紙船。每天下午放學回家，椰子都會在過渡橋時從橋上丟一條寫滿了字的小紙船到河里，然后站在那里看著，只要小船順著河水流向下游漸漸消失，她就會笑得很開心，要是小船原地打轉(zhuǎn)或者沉進水底，她就會很沮喪。

村口的大榕樹是椰子回家的必經(jīng)之地，坐在樹下的爺爺奶奶們笑容滿面地招呼她。椰子呀，放學啦，今天回的挺早呀。椰子微微笑著，點點頭，然后比劃幾下向他們問好。微涼的風把樹葉的歌聲和隱隱約約的同情憐憫吹進椰子回家的巷口。這么漂亮又有禮貌的孩子卻不會說話，真是可惜了。唉，沒辦法，小姑娘家家命太苦了。椰子并不因自己不會說話而難過，媽媽常說，上天是最公平的，他為你關(guān)上了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小的時候，媽媽常常把椰子抱在懷里親吻她的額頭、撫摸她的小臉蛋，她親昵而溫柔的話語給了椰子無窮的力量。我們家椰子就算不會說話，也樣樣都比其他小姑娘好上百倍。這些肯定給了椰子平和而自信的心。

穿過幽長的小巷，拐個彎，椰子看到了自家栽了一棵葡萄樹，開著兩樹石榴花還養(yǎng)了幾只小雞的院子。爸爸媽媽正賠著笑在院子門口送一對中年男女，等椰子走近時，那兩人正轉(zhuǎn)身離開。正面相對的幾秒漫長得像幾小時，他們打量的眼神仿佛要把椰子灼燒出一個洞。他們又來了。媽媽看到椰子回來，尷尬地用手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也忍不住摸摸鼻子。囡囡回來啦，今天在學校開心嗎？椰子悄悄吐出一口濁氣，揚起微笑，向爸媽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說”著學校發(fā)生的趣事。一家人擁著走進院子，關(guān)門之后，椰子靈敏的耳朵聽到了隔壁周奶奶家刻意壓低聲音的交談。椰子家真是命苦，要是山竹還在，他們哪里用得著過繼別人的孩子。唉，別說了，不都是為了椰子以后能有人照顧嘛！

過繼別人的孩子？那弟弟山竹怎么辦？椰子又想起了四年前，那一年椰子十二歲，弟弟山竹八歲。那是一個下著雨的黃昏，在椰子和山竹放學路過渡橋時，山竹眼尖地看到了河岸邊的金色小紙船，非要去撿，椰子勸不住也拉不住他，只能無奈妥協(xié)。但小紙船太靠近河岸邊緣了，椰子要求在后面拉住山竹的手，山竹不愿意，只準椰子在身后扯住他的衣服。當山竹蹲下身慢慢伸長右手夠到小紙船時，意外發(fā)生了。山竹左手抓住的干枯藤條突然斷了，他控制不住地往河里跌去。死死拉住山竹衣服的椰子被突然跌倒的山竹拖得一個踉蹌，踩中了一塊被從田里帶到河邊的泥塊。被雨水打濕的泥塊滑溜溜的，椰子腳下一滑，仰面摔在了河邊，猝不及防間松開了山竹的衣服，山竹就這樣掉進了渾濁的河水里。椰子連滾帶爬撲倒河岸邊緣，看到山竹在水里掙扎著，水一下一下地淹過山竹的頭頂，他痛苦地撲騰著，斷斷續(xù)續(xù)呼喊著，救命，姐姐救我，救，救，我，姐姐……椰子不會游泳，她想大聲呼救，找人救她的山竹，可是椰子喊不出來，她只能發(fā)出呃呃啊啊的悲鳴。這條河就在村子附近，周圍的田地里本來會有不少人，可是之前大雨，大家都回去了。椰子看著在水里痛苦掙扎的山竹，咬牙哭著跑回了村里求救。等她帶著人過來時，山竹早就不見了。人們順著河岸一路往下游找去。第二天，山竹才被從下游一叢荊棘里找出來。弟弟山竹成了椰子心底永遠的傷。

但椰子有了一個新弟弟。在生山竹時身體大傷的媽媽終于成功懷孕并生下一個男孩，他的名字叫枇杷。人們都說，枇杷命賤好養(yǎng)活。枇杷也確實很好養(yǎng)活，在椰子眼中，枇杷一點也不像別家的小寶寶那么嬌氣難伺候、經(jīng)常生病。可是在媽媽眼中，枇杷不是不嬌氣，也不是不生病，而是椰子把他照顧得太精心了。枇杷只要哼哼兩聲，椰子就會趕緊給他檢查是不是尿了拉臭臭了不舒服，是不是餓了要喝奶，是不是無聊了要人陪著玩耍，還是困了要拍拍才肯睡覺。枇杷稍微有點不舒服，椰子就會想盡各種方法預(yù)防枇杷不適加重而生病。媽媽說，椰子就像是枇杷的小媽媽一樣。椰子聽了只是笑，開心又羞澀。枇杷抱著枇杷到外面曬太陽時，偶爾還是會聽到別人議論。椰子真是命苦啊，有了新弟弟就只能做弟弟的小保姆了。椰子根本不理會他們，照顧枇杷對于椰子來說是一種救贖。椰子唯一煩惱的就是不夠時間每天給山竹寫長信，詳細告訴他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事，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她還是每天寫，寫一兩句感想一兩句懷念，把信折成小紙船攢起來，然后每周去一次橋上放紙船。

漸漸地，枇杷長大了，去上小學了，椰子也已經(jīng)二十二歲，是老姑娘了。椰子媽媽等呀等，還是沒有人上門提親，村里人又有了新的同情。椰子真是命苦哦，又漂亮又懂事，可惜是個啞巴，不然提親的人早把門檻踏破了。是啊，現(xiàn)在誰敢上門，都怕生個小孩像椰子。媽媽聽到這話都要氣哭了，椰子只是抿著嘴笑，比劃著說，沒關(guān)系，我不想嫁人，我想照顧枇杷平安長大。媽媽只以為椰子是在安慰她，嘆著氣說，傻姑娘，等枇杷長大了結(jié)婚了你就老了，他有了自己的小家哪里還會記得你呢？

可是，平安長大的枇杷真的永遠地記住了姐姐椰子。十六歲那年，他在河里放了八條紙船，七條小的是椰子給山竹的，一條大的是枇杷給椰子的。過橋的男孩看到水里的紙船，眼巴巴地看著，他媽媽拉著他快步走開了，他還忍不住回頭。媽媽，好多小紙船，我想要。要什么要，那是給死人的！為什么要給死人放紙船呀？我怎么知道！總之你記住，以后過渡橋趕快走，更不許到河岸邊玩。為什么呀？因為那地方死過人，剛剛那人的哥哥小時候掉進去被淹死了，他掉進去被他姐姐救了，就換成他姐姐被淹死了。聽說河里都有水鬼的，被水鬼抓走你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知道嗎？知道了。

母子倆漸漸走遠了。橋上，枇杷看著水小紙船被河水沖往下游，忍不住問，姐姐，我的信，你能收到嗎？姐姐，我要去市里上高中了，爸爸媽媽也去，我們可能要很久才能回來了，我回來再給你放紙船。姐姐，再見！

河的下游，二十四歲的椰子和八歲的山竹牽著手在奔跑：

山竹，我們有一個小弟弟了，他叫枇杷。

山竹，對不起，我救不了你，但我救了枇杷。

椰子，我又收到七封信，你呢？

我沒有。

橋下，一條大大的紙船緩緩沉入了水底。

一年又一年，河水靜靜地流淌，村里修了新橋，渡橋漸漸荒廢了，越來越多的人從村里搬走了，河上再也沒有了紙船。

作者簡介：曾慶蘭（1997—）女，漢族，廣東韶關(guān)人，華南師范大學本科生，專業(yè)：漢語言文學（師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