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譜疤

武歆

1

那時候，七十歲的老郭身子骨特別結(jié)實，攥起拳頭，胳膊上揚，要是再憋住一口氣，藏在三角肌里的小耗子馬上就會顯露原形。推煤的小車大約一百多斤，從后院推進鍋爐房，在老郭手里像是塑料小玩具，又是上煤又是卸煤，老郭一口大氣都不喘。老郭愛好戲曲，常常一邊干活兒，一邊哼著京東大鼓——“火紅的太陽剛出山，朝霞鋪滿了半邊天，從路上走來人兩個，一個老漢、一個青年，呀呀呀呀……”

鍋爐房面積不大，卻承載了局里五十多人喝水、洗澡的功能。老郭初來那天，后勤科長王胖子走進鍋爐房，厚墩墩的臉上蕩漾著溫和的笑容，不說話，只是看。老郭明白這是領(lǐng)導(dǎo)來視察，立刻跟王科長立下誓言，無論領(lǐng)導(dǎo)啥時打水，保證水開，水要是不開，你就把我腦袋當夜壺。王科長和善地擺手，說啥哩說啥哩。雖說王科長比老郭小了三十多歲，老郭依舊滿口“王科長”。王科長也是投桃報李，特別照顧老郭，機關(guān)發(fā)年貨、發(fā)勞保用品、發(fā)各種“好事”都有老郭一份，老郭用臟衣服緊緊包住“好事”，夾在自行車后座上，哼著京東大鼓回家了。老郭也是重情重義之人，領(lǐng)導(dǎo)看重自己，當然要有報答，于是甩開膀子拼命干，早先總是水不開、干部們怨聲載道的鍋爐房，自從老郭入主之后，立刻成為一塊溫馨之地。鍋爐里的水永遠都是沸騰狀態(tài)，說起老郭，領(lǐng)導(dǎo)和干部們翹起的大拇指久久不肯放下。

有兩個燒鍋爐的師傅，兩班倒，一個早班，一個中班。在短短兩年時間里，另一個燒鍋爐的位子不知換了多少人，仿佛舞臺上跑龍?zhí)椎?，你走我來。唯獨老郭始終屹立，成為鍋爐房當仁不讓的主角，成為鍋爐房里面的一個部件，老郭要是走的話，鍋爐房就會立刻坍塌。另一個位子換得越是頻繁，老郭也就干得越發(fā)順心，每個前來打水的干部，沒有喊郭師傅的，都是郭大爺長、郭大爺短，老郭也是禮貌回應(yīng)，規(guī)規(guī)矩矩的四個字——“領(lǐng)導(dǎo)辛苦”。

表面上都是領(lǐng)導(dǎo)，但在老郭心里，真正的領(lǐng)導(dǎo)只有一個，那就是后勤科的王胖子王科長。

在老郭來鍋爐房的第三個月上，正好趕上中秋節(jié)。王科長下班穿過鍋爐房，去后院取自行車。老郭把一條兒子朋友從香港買來的“雙喜”煙放進王科長書包里，鄭重其事地跟王科長表態(tài)，只要局里不辭我，我就在這干到死！王科長笑瞇瞇地看著老郭的眼睛，好像沒看見老郭朝他書包里放煙，和藹地擺手道，別提個死，嚇人哩。老郭呵呵笑著“不提、不提”。王科長走到門口，想起什么，站住了，回頭笑道，記住了，“知不道”。老郭心有靈犀地回道“知不道”。

原來老郭跟王科長是兩眼淚汪汪的老鄉(xiāng)。老郭剛來時曾經(jīng)請教王科長如何干好工作。王科長笑瞇瞇地看著老郭說，郭師傅呀，你人老實，踏實肯干，你想知道干好工作的秘訣，倒也簡單，只有三個字，“知不道”。見老郭不住地眨眼，王科長又補充說，不管啥人，問你啥，讓你咋表態(tài)，你就永遠三個字“知不道”。王科長說到興頭上，再次補充道，啥時你“知道了”，你的路也就走到頭了。王科長和老郭都是山東寧津人，那地方人說話有個習(xí)慣，腦袋不叫腦袋，叫“頭至”；“不知道”稱作“知不道”。雖說老郭年歲大，但對領(lǐng)導(dǎo)意圖心領(lǐng)神會，信心爆棚地對王科長說，科長放心，從娘肚子里出來我就會說“知不道”。

可是好景不長，兩年后王科長調(diào)到其他區(qū)局了。又來了一個后勤科長，姓劉。

劉科長比王科長還年輕，比老郭小了三十五歲。細高挑兒，頭發(fā)油光光，緊緊地貼在頭皮上，尖鼻子、小嘴，說話必揚手腕，還要翹起小手指。局里流傳劉科長京劇唱得好，扮了相，胡琴一響，就像梅蘭芳轉(zhuǎn)世。老郭怎么看劉科長怎么有氣，總想沖上去把他翹起的小手指撅折了。

這一天，劉科長從門衛(wèi)室、后院、車庫、食堂，一路轉(zhuǎn)悠到鍋爐房。所有后勤科管轄的部門他都走了個遍，這樣的巡查，劉科長在新來的半個月里已經(jīng)好幾次了。

在這半個月里，劉科長每次走進鍋爐房，第一句話總愛說“水要燒開”。老郭是個認真的人，他最恨的就是有人打水時問他“水開嗎”。老郭曾經(jīng)跟財務(wù)科的馬會計吵過嘴，馬會計打水時也愛問他“水開嗎”，其實就是順嘴話，倒也沒有其他意思。新來的劉科長，見面第一句也是習(xí)慣這樣問話，可是老郭心里別扭，剛開始忍著沒發(fā)火?！皠⒖崎L剛來，不了解我，問就問吧。”老郭心里這樣勸慰自己。可是現(xiàn)在半個月過去了，見面還是這句話，老郭不高興了，非常不高興，特別不高興，面對劉科長的“水開嗎”，立即賭氣道：“開呀，咋不開，都能把狗給燙死?！眲⒖崎L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聽見身后老郭這樣回答，立刻轉(zhuǎn)回身，質(zhì)問道：“你這是罵人呀?！崩瞎缓氐溃骸拔伊R誰了，罵你了？”劉科長細眉毛一挑，上下打量老郭，目光像是緊繃繃的琴弓。問老郭哪的人、哪年退休、哪年來的衛(wèi)生局補差、家里幾口人、身體有什么病。老郭攔住劉科長的話，說：“你是審問我嗎？”劉科長說：“調(diào)查一下，不成嗎？”老郭說：“我家里幾口人，跟燒鍋爐何干？”劉科長嗔怒道：“跟我犟嘴，我馬上開除你！”老郭怒了，湊前一步，腦袋向下低，眼睛向上挑，像頭斗牛，厲聲質(zhì)問道：“犟嘴？這話是你講的嗎？你這樣跟我說話，你懂大小嗎？”

老郭和劉科長爭吵起來，兩個人的聲音異常分明，一個粗，一個細，像是一個掄大鼓一個敲小碗。

辦公室副主任從后院抄近道，穿越鍋爐房去辦公室，見狀趕緊攔住他們。副主任姓繆，留著短頭發(fā)，乍一看，以為是男的，其實是女的?？娭魅我矝]問爭吵的緣由，順手把他們拉開，然后對劉科長耳語了幾句。劉科長怔了一下，趕緊跟著繆主任走了。

斗牛狀態(tài)的老郭，忽然沒了對手，有點糊涂，有點怒氣，把地上一塊煤渣踢了出去，正好踢到木門上，響聲很大。

2

大概過了幾天，老郭上中班。已經(jīng)晚上七點鐘了，狗科長忽然走進鍋爐房，對老郭說，我一會兒洗澡。

“狗科長”，這是老郭心里罵劉科長的話，當然在心里，不會罵出聲。老郭也不想找麻煩，不管是狗是人，也是管著老郭的，鬧得太僵也不好，于是沖著劉科長點點頭。劉科長扭著小細腰，踩著鑼鼓點走了。一般情況到了晚上七點鐘爐火就封了，要是還有人洗澡就得捅開火，開始加煤，否則水不熱。區(qū)衛(wèi)生局人少，鍋爐也小。

老郭重新加了煤，一會兒水溫表顯示溫度上去了。浴室緊挨著鍋爐房。老郭站在門口，看見劉科長穿著拖鞋，手里提著一個塑料小籃子走進浴室。進浴室時倒是禮貌地向老郭點點頭，笑了笑。老郭也是通情達理，馬上回報了笑容。

老郭聽另一位燒鍋爐師傅說過劉科長洗澡特點。一是下班后沒人了洗；二是洗得時間特別長。劉科長調(diào)來已經(jīng)半個月了，這是老郭趕上的第一次。

果然過去二十分鐘了劉科長還在洗。熱氣從浴室門縫里向外鉆，鍋爐房里都能聞到洗發(fā)水、沐浴液的香味，這些帶著香味的熱氣，與外面竄進來的涼氣在樓道里相互碰撞，形成了一團團的露珠兒，掛在白色的墻壁上，滴在灰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假如一個男人天天洗澡的話，最多也就洗上十分鐘，還能洗上二十分鐘？老郭不解，悄悄打開浴室門。一間三十平米的屋子，兩邊是一人多高的衣物柜，一個一個不帶門的小格子，里面放小件衣服。柜子下面是木條長凳子，洗前洗后，可以坐在上面或是站在上面脫衣服、穿衣服。再往右拐，里面就是“嘩啦啦”的浴室了。

老郭聽見里面不僅有流水聲，還有“啪啪”的拍打聲。難道里面還有人？不會吧！老郭踮起腳尖，慢慢向里走，然后蹲下身子，向里探望，看見劉科長背對著門，蹲在地下，任憑噴涌而下的熱水砸在他竹竿一樣的身上，他右手緊忙乎，從前面掏到后面，一面掏一面拍打，他盡可能要掏得遠一些，身子卷曲起來，“啪啪”聲就是來自劉科長這個高難度的動作。伴隨著這個動作，劉科長嘴巴也沒空閑，“咿咿、呀呀”的鬧個不停。老郭怔了片刻，悄無聲息地退出來。

老郭站在浴室門口發(fā)愣。

浴室在大樓后方。通過長長的樓道，能看見前面的情況。前面是進門處，進門處旁邊是門衛(wèi)室。

發(fā)怔的老郭看見繆主任進來了，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大概跟門衛(wèi)室打了一聲招呼，然后拐到電梯那邊去了。老郭站的位置暗，繆主任進門處亮，繆主任看不見老郭，老郭能看見繆主任。

又過了一會兒，劉科長出來了。人沒見，聲音傳到了鍋爐房，“郭師傅，洗完了。”老郭答應(yīng)著，禮貌地走出來時，看見的已經(jīng)是劉科長的背影了，像是一截柳樹枝子飄搖而去。

老郭封好爐子，走出時，門衛(wèi)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他們前后腳剛走?！崩瞎鶈?，誰……前后腳？門衛(wèi)說，繆主任和劉科長。

老郭抬頭看了看門衛(wèi)室里面的大號石英鐘，已經(jīng)晚上九點了。老郭應(yīng)該八點下班。因為劉科長漫長的洗澡，耽誤了一個小時。

老郭走出大樓，騎上自行車，冷風(fēng)一吹，這才想起門衛(wèi)說起“他們前后腳剛走”時臉上的詭異神情。

3

老郭很快發(fā)現(xiàn)，只要劉科長洗澡，繆主任肯定加班；只要繆主任加班，劉科長肯定走得晚。最晚的一次，兩個人竟然前后腳，晚上十點鐘才走。

別看繆主任長得像個男人，卻有個花枝招展的名字，繆彩玲。她在衛(wèi)生局工作多年，擔任辦公室副主任之前是小車班班長，專門為局長開專車。曾經(jīng)服務(wù)了三任局長，每個局長都喜歡這個永遠短頭發(fā)、永遠不穿裙子、永遠干練利落的女司機。局長工作忙，操心多，幾任局長上車都愛睡覺，繆彩玲一路無聲，穩(wěn)穩(wěn)地開到目的地。局長出去開會辦公事，繆彩玲這樣。局長要是有點私事，繆彩玲也是這樣。別管多遠的路、多么陌生的地方、車上坐著多么漂亮的女人，繆彩玲都會專注地望著前方，后視鏡向上，永遠不會對著后座，而且一句話不說。在車上不說話，下了車，也不說話，三任局長所有的秘密，繆彩玲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后來繆彩玲年歲大了，常年開車，腰椎有些問題，最后一位局長才把繆彩玲提拔到辦公室。一年以后，又當了副主任。當了副主任，還跟小車班打交道，負責領(lǐng)導(dǎo)車輛分配、后勤保障、工會、女工福利一大堆雜事?？姴柿峥粗蠚鈾M秋，似乎到了退休的年齡，其實年齡不大，僅比劉科長大三歲。她十幾年前離的婚，據(jù)說前夫和兒子都在印度尼西亞，現(xiàn)在跟她沒有一點聯(lián)系。沒有人看繆主任笑過、哭過，一年四季都是一個無動于衷的表情。

門衛(wèi)室的門衛(wèi)也是兩班倒，上一天歇一天。通過“他們前后腳剛走”這句貌似平常但蘊意豐富的話來提示老郭，并且配以詭異表情的門衛(wèi)，姓董，叫董再秋。

董再秋小眼，耷拉眉毛，眼光閃爍，看著就是一肚子壞水。局里的人都叫他“董壞球”。時間長了，董再秋大名沒人記得，“壞球”卻是大名鼎鼎。盡管看著他像個壞人，但在老郭眼里董再秋是個好人。他曾經(jīng)勇斗夜晚翻墻進入衛(wèi)生局準備盜竊的壞人，被氣急敗壞的壞人捅了一刀，董再秋反應(yīng)靈敏，迅疾掉轉(zhuǎn)身子，邊喊邊跑，那一刀，沒有扎在要害地方，扎在了屁股上。董再秋沒有搏斗，捂著流血的屁股，就是跑，就是喊，把小偷氣得在后面大罵，不該扎你孫子屁股，該扎你孫子嘴！董再秋跑得飛快，在院子里繞圈子，小偷竟然追不上他。董再秋大聲呼喊，到底聲音有多大？事后周圍樓上以及后面幾幢樓的住戶講，他們在熟睡中都真切地聽到了衛(wèi)生局院子里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喊聲。人們醒來，打開窗戶，一起大喊“抓壞人”，有的住戶還拿著手電筒照射。小偷終于嚇得不敢追了，想要藏起來或是翻墻逃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警車已經(jīng)來了，終于把盜竊、行兇的壞人抓住了?！凹賶娜恕弊プ×恕罢鎵牡啊保偾锍闪恕耙娏x勇為”的人，受到上級表彰。從那以后，董壞球穩(wěn)坐門衛(wèi)室已經(jīng)十年了。只要他不走，局里也不會辭他。把一個為了國家財產(chǎn)不受損失而被壞人扎了屁股的人辭退將會受到社會的譴責。哪個領(lǐng)導(dǎo)都不想做這樣的壞人。

這天老郭還是中班，劉科長照例下班洗澡，繆主任照例加班。劉科長洗完澡，“踏踏”地上了樓，過了一會兒，董壞球舉著大號手電筒來找老郭。

“老郭，跟我走一圈？”董壞球說。

值班的門衛(wèi)，除了在門衛(wèi)室負責登記之外，晚上還要在樓里巡視一番，然后再把大門鎖上。樓里有人，不管多晚，都要等人走了才能鎖門。

老郭看著董壞球。

“走一圈呀，”董壞球說，“你剛才吃飯了，對吧？”

老郭說：“吃飯咋的？”

“你吃得有點多。”董壞球接著說，“韭菜盒子的味兒都把樓道灌滿了，你說你吃了多少？你得活動一下，七十歲的人了，晚上不要飽肚子。”說完，臉上又呈現(xiàn)出來詭異的表情。

老郭還要猶豫，董壞球已經(jīng)拉上他，不由分說開始了巡查。老郭也沒有拒絕，他明白董壞球的目的，其實他也特別想看看那個“目的”。

衛(wèi)生局辦公樓有三層，這個一百多年的三層小樓，把衛(wèi)生局分成了前后兩個小院。繆主任的辦公室在二樓。老郭跟在董壞球后面，在一樓巡視了一圈，然后開始上樓。

上樓前，董壞球忽然回過頭，好像做錯事一樣，語氣懊悔，像是對老郭也像是對自己，說：“以前都是領(lǐng)導(dǎo)們走了我才巡查，今天怎么提前了……”

老郭也使用董壞球同樣的低音，說：“劉科長、繆主任還沒走。”

董壞球說：“你給我作證，我這是工作，可沒有別的目的……”

老郭說：“回去，等領(lǐng)導(dǎo)走了再巡查?！闭f完，轉(zhuǎn)身就要走，被董壞球一把拽住胳膊，一同上樓。

繆主任的辦公室在中間位置，緊挨著局長辦公室。站在樓梯口，老郭和董壞球同時看見繆主任的辦公室是敞開的，因為屋里很亮，所以樓道里的光亮就仿佛是被惡狠狠地從屋里扔出來的。

董壞球迎著樓道里惡狠狠地亮光，腳步有些猶疑。老郭卻是腳步堅定，反而走在了前面。老郭站在亮光里時，董壞球距離亮光處還有兩個身位的距離，這樣繆主任和劉科長看見的第一個人是鍋爐房的老郭，而不是門衛(wèi)室的董壞球。

老郭看見辦公室地上、桌子上都是黃色的宣紙，黃色宣紙上有黑色毛筆字，劉科長舉著毛筆，繆主任也舉著毛筆，思想單純的小學(xué)生都能看出來，兩個人正在切磋書法技藝。

董壞球終于出現(xiàn)在亮光里，笑呵呵地說：“我和老郭巡查，繆主任、劉科長寫大字了?！闭f著，又側(cè)著身子，扭著脖子，好一番欣賞，“好漂亮的字呀。”

看見滿地的宣紙，老郭感覺自己莫名其妙矮了一截。

劉科長冰冷道：“老郭，你不在鍋爐房，巡查樓道做什么？”

老郭說：“董師傅……”

董壞球急忙攔住話頭，拉著老郭就走，說：“兩位領(lǐng)導(dǎo)忙著。”

老郭被董壞球拽著離開了光亮處。老郭覺得憋屈，感覺出來董壞球的狡猾，上到三樓，立住了，不走，想要質(zhì)問董壞球，可是董壞球腳底抹油，老鼠一樣跑到前面去了。老郭氣得緊追上去。

老郭心里明白，董壞球巡查是幌子，真實目的想要捉奸。捉奸要有證人，所以拉上了老郭。老郭清楚劉科長肯定要報復(fù)！但不清楚董壞球為何要捉奸。

4

劉科長的報復(fù)來得迅疾而凌厲，“捉奸”過去兩天，老郭上班剛進鍋爐房，衣服還沒脫下來，劉科長就來鍋爐房檢查了。進門就挑毛病，說地上的煤亂堆亂放，從后院來的人抄近道走鍋爐房，把煤帶到了樓道里，對環(huán)境衛(wèi)生造成嚴重破壞；還說有人反映鍋爐房是機關(guān)重地，可是現(xiàn)在人來人往，要是有人往水里撒毒藥，全局的人都得死；又說還有人反映，燒鍋爐的老郭到處亂竄，不堅守工作崗位……劉科長仿佛登上大舞臺，入了戲，對著“觀眾”老郭有板有眼地“唱起來”。

老郭知道劉科長找茬兒，想要解釋，覺得沒啥用。干脆一言不發(fā)看著劉科長。

劉科長說：“你不服氣？”

老郭說：“服你啥？”又說：“你就把話講明白，你是不是想要知道，前天晚上巡查的事？”

老郭做人直來直去，又在氣頭上，兩句話就把心里想的挑出來，他不想捉迷藏、打啞謎，他嫌累得慌。氣頭上的老郭早忘了矮胖子王科長早先“知不道”的叮囑，早忘了帶有鄉(xiāng)村氣息的人間智慧。

劉科長嘴上說著“什么巡查”，但眼睛已經(jīng)告訴老郭，他就是想要知道那天晚上董壞球和老郭一起巡查的事。老郭竹筒倒豆子，前后過程全都講了。以為劉科長會發(fā)怒，沒想到劉科長卻是那樣表情。

“老郭，你認為我跟繆彩玲會有男女關(guān)系？”劉科長眼睛發(fā)亮。

老郭怔住了。

本來老郭挑明這個話題，是要嚇退劉科長，以后不要糾纏他，他是被董壞球拉著去的?？墒悄睦锵氲?，沒有嚇退劉科長，劉科長反倒“興趣”更大了。特別是說“男女關(guān)系”這四個字，咬字特別清楚，讓老郭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老郭說：“劉科長，你要是沒事的話，快點走吧，我要加水了，一會兒水干了，鍋爐爆炸了，我們兩個就像二踢腳飛上天了?！?/p>

劉科長死盯著老郭，哼了一聲：“這件事一定要水落石出。等著我?！闭f罷，身子柳葉搖擺地走了。

一連兩天，劉科長沒有巡查鍋爐房，也沒有跟老郭“水落石出”。憨直的老郭倒是坐不住了，去找董壞球，把劉科長上門問罪的事講了。董壞球說，你想咋樣？老郭說，不是我要咋樣，是你要咋樣？董壞球說，跟我何干？老郭說，是你拉著我上樓的。董壞球說，我拉你？你有手有腳，要是不想去，我拉得動你嗎？老郭生氣了，傻子都能看出來，董壞球這個壞球在耍賴。老郭還是忍住火氣，再問董壞球，目的是啥？董壞球看著老郭，忽然笑起來，笑得詭計多端。

董壞球笑過之后，小聲問：“劉科長為何不找我？”

老郭愣住了。嘴巴張著，厚厚的嘴唇也壓不住滿嘴的牙。

“老大哥呀，人這一輩子，能否看破世間的事，跟歲數(shù)沒關(guān)系?！倍瓑那蛑v起道理，“孔融年歲小吧？孔融……你不知道？就是那個孔融讓梨的孔融！對，想起來了吧？中國人哪能不知道這個事？千百年來都說孔融這孩子懂事，這么小就懂得把好處讓給別人。是這樣嗎？不是！人家孔融是為了在大人面前得好兒，讓出了一個梨，得了千百年來的好。況且自己也不是沒梨，不是還有個小梨嗎。先有小梨，以后才能有大梨?！?/p>

老郭怔怔地看著董壞球，一句話都接不上。

被董壞球“教訓(xùn)”后，老郭心里別扭，想找人說說話，一下子就想起王胖子王科長。

王胖子王科長離開衛(wèi)生局，去了教育局，還是干后勤，還是后勤科長。老郭見到王科長后，發(fā)現(xiàn)才幾個月時間，王科長又胖了，像個彌勒佛。老郭把用報紙包著的一條煙放到王科長桌子側(cè)面。王科長笑瞇瞇地看著老郭，還像以前一樣沒看桌上的煙。

老郭愿意跟王科長來往，王科長沒架子，每次見面說話都是笑瞇瞇的。王科長也不問老郭找他有何事。老郭尷尬了片刻，只得把心里話講出來。

王科長呵呵笑，一句話不講。

這時有電話打來，好像下水道堵塞，王科長打電話派人去修；接著又有人進來，說是門衛(wèi)跟人吵架，不干了，想要馬上結(jié)賬走人。

老郭見狀，只好站起來，說是不打擾了。王科長朝他笑了笑，也沒站起來，用手勢算是跟他道了別。

5

劉科長依舊緊盯老郭，處處找麻煩，腦子再簡單也明白，劉科長要把老郭擠走。老郭知道自己得罪了劉科長，原因就是“捉奸”的事。放在哪個領(lǐng)導(dǎo)眼里都是要發(fā)脾氣的，何況你一個燒鍋爐的。老郭脾氣擰，知道自己被董壞球算計了，自認倒霉，做好了走的準備，只是想在走之前，搞清楚董壞球為什么要去“捉奸”。老郭就是好奇。

這天老郭中班。下了班，樓里沒人了，老郭把董壞球找到鍋爐房。老郭早就想好了，要在自己地盤上談這件事。他還特地準備了一壺開水，要是董壞球跟他動手，他就用開水做武器，把董壞球嚇住。

董壞球來了。老郭開門見山，問董壞球，為何那天拉著他上樓，導(dǎo)致劉科長至今對他耿耿于懷？董壞球不說話，眼睛看著老郭。老郭繼續(xù)問，董壞球還是不言語。老郭知道這家伙耍賴皮。

老郭急了，把冒著熱氣的開水倒在吃飯的大碗里，高高舉過頭頂，對董壞球說，你要是不講實話，我就把這碗開水倒在你“頭至”上？

董壞球看著老郭鐵青色的臉，就像當年面對小偷一樣，大嗓門喊起來：“老郭，你不要胡來，你不要胡來。”

董壞球的喊聲搬來了救兵，拿著塑料小籃子的劉科長，穿著拖鞋，“踏踏踏”地來了。老郭這才猛然想起來，劉科長今天晚上是要洗澡的。

劉科長看見老郭和董壞球?qū)χ?，腳步有些遲疑，想要躲開。就在劉科長猶豫的這會兒，老郭卻一把抓住了劉科長胳膊。

劉科長……那天不是我想上去……是董壞球拉我上去……是他，不是我！

老郭心慌意亂，說得亂七八糟。劉科長低頭看著抓在自己胳膊上的大手，嚇得面色慘白。老郭那雙手比劉科長手大了一倍，手指頭像是粗硬的鋼釬，上面沾滿了黑黑的煤屑。

劉科長越是甩胳膊，老郭抓得越是緊。

那天……都是董壞球使的壞，我……我……老郭還是說不明白。

劉科長根本聽不見老郭說什么，只想著快點掙脫，轉(zhuǎn)著圈兒，喊叫的聲音越來越大，已經(jīng)岔了音。老郭這時猛然發(fā)現(xiàn)，董壞球早已溜走了，鍋爐房里只剩下了他和劉科長。

老郭不知是懵了頭，還是心里有氣，把本來嚇唬董壞球的那碗開水舉過頭頂，對著劉科長喊道，你要是再喊，我就澆你！讓你這輩子唱不了戲！

劉科長更害怕了，泥鰍一樣繼續(xù)大喊，老郭手一抖，一碗滾燙的開水從天而降！

6

多年以后的某天午后，爺爺老郭哄孫子大鵬睡午覺。大鵬不睡，老郭努力擠動臉上的傷疤嚇唬孫子。大鵬不害怕，反倒問爺爺臉上傷疤怎么來的。以前大鵬也問過，老郭遮掩過去了。這天沒有，于是就用講故事的語氣講了自己臉上傷疤的來歷。

四歲的大鵬聽得津津有味，聰明地問爺爺，你要把開水澆在狗科長頭上，怎么澆自己呀？多疼呀。

老郭起了床，走到鏡子前，看著自己臉上京劇臉譜一樣的傷疤，忽然笑了，輕輕地說了三個字：

“知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