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1
那是在二十歲之前年輕的時候,騎馬馳騁,是那時的最愛。那一年在玉樹的巴塘馬場,我騎著一匹大走馬,在暮色蒼茫之際趕路。
如今用蒙古語描述,那是一匹“嘎石德樂”(褐色黑鬃嘴微白)。身軀高大,比烏珠穆沁馬恐怕要整整高出一個馬頭,跨在鞍上,兩腳直直地踩緊鐵鐙,姿態(tài)舒服。我黃昏獨騎,是去轟馬呢,還是去哪兒?只記得馬頭又沉又重,洶洶地墜著,我要使上一半勁勒緊馬嚼。
玉樹的巴塘是一道川,寬闊的草灘被兩側(cè)的雪山夾著,草高風(fēng)冷。那時的我們心中不存畏懼,騎上馬后最要緊的是顯示姿勢的地道,還有要縱聲高唱——不把學(xué)來的兩首藏語歌唱出聲來,馬騎著會不對勁。
剛剛十九歲的我,騎著那匹馬心里漸漸有一絲不安。我繃緊的神經(jīng)一直在對付它,而我愈來愈覺出來:我駕馭不了它。
那匹馬很兇。顯然吃飽了豌豆和豆餅的它盤算著怎么掙脫我。我只能死命拉緊嚼子,但勒得馬頭高仰,馬的脾氣更被惹起來了。不得已時我看準(zhǔn)地勢,在上坡時踩穩(wěn)夾緊,幾次松開韁繩。一霎間馬如炮彈,只感到它從胯下躥出,猛地身下抽空,只剩兩腳與馬連著。
我死命夾著馬腹,踩住腳蹬,風(fēng)呼呼地灌進耳朵。即便沖向坡上,蹄音仍然密如鼓點,轉(zhuǎn)瞬到了山頂——我倒抽涼氣,決死地使勁勒緊馬韁,逼它小步走著下山。馬頭幾乎被我扯得轉(zhuǎn)到懷里,若沒有嚼鐵,我猜它會回頭咬我。就這么,它圓睜著眼,神情恐怖,我唯有勒緊韁繩,幾乎喘不過氣——就在人馬角力之間,暮色沉降山巒背后,四野陡然暗了。
馬頭忽左忽右地掙扎,我著意控韁騎穩(wěn),繞過高寒草灘密布的草疙瘩,兩膝被潮濕的蒿草唰唰擦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剛才是朝著那個山凹,后來朝左,又繞向右,回家的方向是……
迷路以后,馬似乎比人更顯得急躁。它掙扭著我手里的牛毛韁繩,甩著兩個穿著锃亮蹄鐵的前腳,狠狠地跺著草地。
后日我當(dāng)了蒙古的牧民,但幾年也沒有騎過那么口硬的馬。職業(yè)牧民是“貧下中牧”,沒有豌豆和豆餅,更沒有給馬治病的雞蛋清。所以理解是后來追憶時才獲得的:純粹的牧區(qū),很少有這種廄養(yǎng)的烈馬。
還有習(xí)俗帶來的滋味。青海甘肅的牧區(qū)用的韁繩,不像烏珠穆沁是結(jié)實滑軟的牛皮條,而是粗硬刺手的馬鬃繩——久久扯著偏韁,手又疼又累,韁繩在手上繞了兩圈,扳轉(zhuǎn)著馬頭判斷著方向,手似乎失去了知覺。
——“噗噗”的兩聲濺在肩頭:好像,要下雨了!
我的心一下亂了。一遲疑,手松了,嘎石德樂猛地把頭一低,瘋狂地挖開鐵蹄躥了出去,若不是鞍子備得牢,我連在鞍子上,它會把我和鞍子都甩在屁股后面——我忙扯韁,已不可能,馬劫掠著我,向著空曠草灘嗖嗖馳驟,呼呼的風(fēng)灌進耳朵。
我想歇息一下,索性放開了它。心里這么一想,力氣就抽掉了,我無奈也偷空地放松了姿勢,一口氣沖過了平川。
馬跑累了,松開了死咬住的嚼鐵,步子也緩和下來。我重新勒韁,昏茫的視野里,隔著一片草疙瘩,前面是一道石頭砬子裸露的山梁——那個山梁,我有印象,就在我們帳篷的西邊。
我長長噓了一口氣,換個姿勢歪坐鞍上。走了兩步,突然發(fā)現(xiàn),馬打了個響鼻仰起頭來,它的前腿,正陷進草地。
2
十九歲的我沒有想到,在暮色四合的巴塘草灘上,我一騎一人誤入了沼澤。草疙瘩地貌是烏珠穆沁沒有的,在一堆草疙瘩中央,嘎石德樂在下陷、下陷——
蹬著腳蹬的靴子下面,就是黑油油翻起的泥巴。
陷入沼澤,不是別人而是我,正在一絲絲地下陷。丑惡的污泥正掙破草皮,兇險地翻動著從馬的膝蓋一分分露出頭來,我攥著韁繩的手硬了。
恐怖像一個魔鬼抱住了我。我想喊叫,但知道沒誰會聽。我想下馬,但下面是泥潭。我好像從嗓子眼里嗚嗚哭了一聲,又不覺止住了。只有胯下的狂傲的河曲走馬,它呼呼喘著粗氣,掙一下,腿拔出來,又停一下,再陷下一點。
我只有竭盡全力,勒住韁繩,嘎石德樂也借著我的拉扯,憤怒地高昂馬頭,一次次地奮力躍起。
它猛地掙扎一跳,兩條前腿一霎躍出了泥巴露出來,但落下時又噗咚一聲踏回原地,陷得比剛才更深!
時光一刻刻地流逝,我不知是已經(jīng)絕望還是一念僥幸,腦子已經(jīng)不會思索,我唯有死命地抓緊韁繩,扯高馬頭,好像我只有通過韁繩,為身下的馬助一臂之力,又是一陣噗噗的雨點落下,天色更加陰沉,四野已昏黑難辨。
又陷下去一層,我的靴子連同馬鐙,咕的一聲沒入了泥漿!馬絕望了,它罕見地嘶了一聲,在淹到腹部的泥里猛地轉(zhuǎn)了一個身。
我們的眼前,對準(zhǔn)了一個草疙瘩。我突然,不,是馬突然意識到這個草疙瘩應(yīng)該是干燥的。不知是什么使我重重地一扯馬韁,仿佛在腔子里喊了聲什么。就在那一剎,馬踢起前腿,猛地一躍,兩條前腿同時落在了那草疙瘩上。
攀住了!
那一瞬仿佛立刻就要再滑回泥里,但那個草疙瘩是神異的,它不僅沒垮塌而且意外的結(jié)實。就在馬的兩腿扒住草叢尚未滑落的一刻,我死命一抖韁繩一磕馬腹——
胯下的河曲走馬,我生命的私人密友,前腿抓住草叢,身軀弓著,又是一躍!……我們跳出了沼澤,站在了硬硬的草地上。
留意踏著一個個的草疙瘩,我學(xué)會了辨別干燥草原和濕地,也學(xué)會了尋找生存的路徑。當(dāng)借助一個個隆起草灘的疙瘩草叢,登上了那道石砬子的山梁以后,我不禁回頭,想尋找剛才救了我們?nèi)笋R兩命的,那個草叢。
但一望迷蒙,什么也看不見了。
回到巴塘馬場的帳篷,接過一碗冒著熱氣的茶。我看見自己剛才拉著韁繩的左手,三條指縫都鮮血淋漓。
滾燙的奶茶,一口口熨烙般流過腸胃。
不知為什么,我沒有對帳篷里的人講起剛才的險境。按我的毛病本該吹噓一番的。但那一夜若有所思,我沒有開口。不知是因為那恐怖太丑惡,還是因為那草疙瘩太堅實,包括離開玉樹以后,我一直不愿提起它。
3
后來偶然一次,我和一個藏民聊起了這件事。他笑著說,這是每一個吐蕃男人都經(jīng)歷過的事。不僅在巴塘,哪怕你跑到松潘,一直跑到阿里,尤其在若爾蓋大草地,綠油油的草地下面,到處都有暗藏的泥潭。
若是跳不出來呢,人就會陷進去死掉么?我問。
被沼澤吃掉的可憐人有喲,要是他抓不住佛伸給他的手。
豹皮帽下,安多漢子睜著清澈的眼睛,直視著我。
“伸給他的手”……我忘了后來我們談了什么,也沒有多琢磨他的話。
更偶然的一次,在伊犁的夏臺山谷,我與一個哈薩克老人同路。幾句哈語問候的話很快罄盡了,一眼看見山麓棋布著蔥綠的草疙瘩,我尋到了話題。
我比劃著:bir kun da(有一天),Tubut-ting jer-de(在藏族地方),menneng at(我的馬)——我沒詞兒了,急得策馬跑到一個草叢旁邊,一邊指著一邊夸張地“噗”的一比劃,形容自己連人帯馬陷了進去,又忽然一跳蹦了出來,“嗚”地跳到了平地上。
那老人哈哈大笑。他威嚴(yán)地白髯一飄,手向上空一揮:
Urwat !
我聽不懂“烏爾瓦特”是什么,Nemene(什么)?
他舉起手指,肯定地重復(fù):Urwat!
見我茫然,他左右尋找,拍拍翹起的哈族式鞍橋:烏魯特。又一把抓住了鞍子上捆行李的皮條:烏爾瓦特。
究竟什么是烏爾瓦特(Urwat)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歸途上,我一會摸摸鞍橋,這是一個半圓的鐵環(huán)。一會揪揪鞍上的皮條,這是一束捆馬褡子或雨衣的皮條。見我不得要領(lǐng),老人從馬上伸手拉我轉(zhuǎn)過頭,他指著天空,扯開嗓門重復(fù):烏爾瓦特!
——回到了炊煙繚繞的氈房,老人迫不及待下馬,我也趕快跳下馬來。他牽著我的手,大步走到氈房門前,一把拉開了木門。然后對我指著拉著的門把手,喊道:Urwat !
我一下子懂了:這個詞的意思,是“把手”。
4
實話說,我是最近才回憶起早在人生肇始之初的那件體驗的。思索安多藏民的“手”和伊犁哈薩克的“烏爾瓦特”,也是不久前的事。
其實藏民和哈薩克人的見解一模一樣,佛伸給他的手,就是從天而降的烏爾瓦特。亞洲腹地的兩大游牧民族,他們清澈的眼神,深邃的信念,像兩部巨大的辭書,伴隨我的左右。
就像那天巴塘的獨騎,今天我依然胯下駿馬,繼續(xù)著一世一度的長旅。但我已經(jīng)不會松開——這是最簡單的、也是終極的依靠。它是知識在終點之上、也是人在限界上的抓攬。我常常禁不住失聲贊嘆:嘿,多么簡潔的比喻啊,把它叫作“把手”!
那一天就是它向我伸了過來。今天我確實抓住了它,結(jié)實的把手。
其中的話語是強大的。當(dāng)然,人若是從十九歲就踏上了那條路,遭遇如此的體驗,不過是早晚的事。
寫成于2016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