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的“以賦為詞”

摘 要：柳永是“以賦為詞”的開山者，在詞的寫作上借鑒漢大賦“鋪張揚厲”的手法，抒情上借鑒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抒情小賦的寫法，更是受辭賦這種文體特征的影響直接創(chuàng)造了慢詞長調(diào)。

關鍵詞：以賦為詞；賦；慢詞長調(diào)

作者簡介：張瑤（1989.12-），女，漢族，江蘇徐州人，江蘇師范大學在校碩士，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2-0-02

一、“以賦為詞”的內(nèi)涵

“以賦為詞”，《以賦為詞———試論清真詞的藝術特色》云：“在蘇辛之外還有兩個人也是用引進其他文體特點的方法，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力，推動了詞體的發(fā)展，這就是柳永和周邦彥。他們的特點是以賦為詞?！蹦敲础百x”的內(nèi)涵是什么？《文心雕龍·詮賦》云：“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眲③脑疲骸扒橐晕锱d，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詩集傳》云：“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庇纱丝梢姡百x”作為一種文體，它的特點主要是有漢大賦的鋪排、直敘、內(nèi)容豐富，以及抒情小賦的抒情性等。柳永借鑒“賦”的這些特點，將之運用到詞的創(chuàng)作上，從而開創(chuàng)了“以賦為詞”的新篇章。

二、鋪排

《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云：“所謂‘以賦為詞，就是用鋪陳的方法寫詞。柳永最先在詞里融入了賦的寫法，然而以賦為詞，柳永還只是一種嘗試，周邦彥繼柳永之后將這種寫法加以發(fā)展，才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边@表明辭賦的鋪排手法最先被柳永借鑒到詞的創(chuàng)作中?！栋蠀菐煹佬≡~》云“耆卿詞，鋪敘展衍，備足無余?！薄督榇纨S論詞雜著》云“耆卿為世訾謷久矣，然其鋪敘委婉，言近意遠，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薄栋子挲S詞話》云“耆卿詞，善于鋪敘，羈旅行役，尤屬擅長?！边@些資料都表明，柳永詞作中對賦之鋪排手法廣泛借鑒。

他的《迎新春·懈管變青律》、《破陣子·露花倒影》、《玉山枕·驟雨新霽》，都采用了辭賦“鋪排”的手法寫詞，或是對城市繁華的鋪寫，或是對景物的鋪描，或是濃墨重彩的鋪陳市井風情。華美的語言，鮮活的畫面，這些詞就好像是濃縮版、通俗化的漢賦，其賦之鋪排的烙印十分明顯。而且這些都市風情畫，前展示出當時社會的太平氣象，而為文人士大夫所激賞。

其中，最典型的當屬《望海潮》，其詞作如下：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重湖疊 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開篇就連用三句，分別從地理條件、自然條件、社會條件三方面極寫杭州之繁盛，大手筆領起全篇，一氣呵成，氣勢十足。緊接著轉向優(yōu)美的景物，從“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近景，到“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的遠景。細筆繁描，郁郁蔥蔥、采用一系列空靈而又繁盛的景物來大寫特寫錢塘之人杰地靈、東南之形勝地博。而“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這句，不光從句法的鋪排上，就連意象的繁多上也給人以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接，真真寫盡了城市的繁華和豪奢。再到最后的“湖”、“花”、“歌”、“蓮”、“簫”、“霞”，光是看著這些美好的意象密集地排列在一起，就已經(jīng)令人迷失和陶醉了，其洋洋灑灑、包羅萬千的大氣象，真是鋪陳夸飾、曲盡形容?！吨饼S書錄解題》對此評曰： “音律諧婉，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盡致”。

此外還有一些思婦詞，也采用鋪排的手法。柳永在《望遠行》中以不厭其煩的筆墨對思婦的居住環(huán)境、生活場所、容貌裝扮、行為舉止以及極其細膩的心理活動展開不緊不慢的描寫，《碧雞漫志》評曰：“敘事閑暇，有首有尾”；《介存齋論詞雜著》評曰：“鋪敘委宛，言近意遠”。還有柳永的《擊梧桐》，以細膩冗筆深切地剖析出女子對情郎的患得患失，胡思亂想的復雜心境，而且還在詞中展現(xiàn)出不同場景下的人物情感思緒的變化，層層鋪排出主人公豐富多變、復雜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此外還用鋪陳的手法詳細的描繪事件發(fā)生的場面，過程，以此來展現(xiàn)人物心隨境變的不同體悟，《藝概·詞曲概》評曰：“善于敘事，有過前人。”其鋪陳手法，可見一斑。

三、平鋪直敘

賦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是“六義”之一，作為一種詩歌表現(xiàn)手法，即是直書其事而不假于他物；《詩集傳》注：“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薄睹娬x·關雎傳·疏》云：“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則詩文直陳其事不譬喻者，皆賦辭也?！保对娖沸颉吩疲骸爸睍涫?，寓言寫物，賦也?！笨梢姟百x”的特點還有平鋪直敘?！稑氛录吩啤把旁~用六朝小品文賦作法，層層鋪敘，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其中“一筆到底”直言柳詠寫詞之“平直”。馮煦所云：“替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募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亙手?！薄端嗡募以~選》云：“柳詞總以平敘見長。或發(fā)端，或結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勾勒提裰，有千鈞之力?！毕木从^云：“耆卿多以平鋪直敘?！盵1]由此可見，柳永詞作在直接敘寫時，顯出了賦法平鋪之妙。

這方面的代表當屬閨情詞，柳永寫閨情，多平敘直敘，少比興寄托。如《擊梧桐》（香靨深深），全篇直接舍去景物描寫，僅以女子口吻，將對情郎的思念與擔憂直言得一覽無余，質樸無華、明白如家常，有淋漓盡致、不留余蘊的特點?！妒衷u樂章集》云：“耆卿多平鋪直敘”。再如《雨霖鈴》，柳永從飲別，到催發(fā)，再到別后想象，都屬于一個平鋪直敘的一條線式的連貫的過程。作詞時多按時間順序作流水式的鋪陳，袁行霈貼切地稱之為“線型結構”。再如《夢覺清宵半》：夢覺清宵半。悄然屈指聽銀箭。惟有床前殘淚燭，啼紅相伴。暗惹起、云愁雨恨情何限。從臥來、展轉千余遍。任數(shù)重鴛被，怎向孤眠不暖?？昂捱€堪嘆。當初不合輕分散。及至厭厭獨自個，卻眼穿腸斷。似恁地、深情密意如何拼。雖后約、的有于飛愿。奈片時難過，怎得如今便見。

其中的“堪恨還堪嘆，當初不合輕分散。”和“厭厭獨自個”，“眼穿腸斷”，將女子的心情全部直白的說出，沒有一絲含蓄委婉，用直白的寫法刻畫出一個快人快語、大膽潑辣、敢愛敢恨的女子形象，這種直言不諱的表達方式，直接淺切、明白曉暢。再如《玉樓春》，上片寫元宵之夜，下片寫元宵之樂，全程記錄了元宵歡騰熱鬧的場景。皆直述事狀、直言敘事、直抒胸臆，沒有一絲曲筆。還有《采蓮令·月華收》，柳永先以“月華收，云淡霜天曙”點明送別的時間，接著寫女子送別行人，再寫行人在渡口與女子依依惜別，最后寫行人行遠，回首人已不在。全詞在結構上一脈貫穿，按時間、地點、事件的順序，層層演進，平鋪直敘。

四、慢詞長調(diào)

“宋初，詞人們擅長小令，與柳永同時代略晚的張先、晏殊、歐陽修，僅分別嘗試寫了17首、3首、13首慢詞，慢詞占其詞作總數(shù)很少的部分，而柳永一人就創(chuàng)造了慢詞87調(diào)125首?！盵2]《柯亭詞論》云：“宋初慢詞，猶接近自然時代，往往有佳句而乏佳章。自屯田出而詞法立，清真出而詞法密，詞風為之丕變?！薄妒衷u樂章集》云：“耆卿多平鋪直敘，清真特變其法，一篇之中，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故慢詞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庇纱丝梢?，正是這種鋪排直敘的賦法，催生了慢詞長調(diào)這種新的詞體。漢大賦鋪張夸飾、洋洋灑灑的寫法，篇幅短少的小令已經(jīng)不能適應，而慢詞長調(diào)，內(nèi)容上更豐富，篇幅體制上更繁長、題材上更多樣，對于大手筆的柳永來說，無疑是一種更優(yōu)的文體。

首先表現(xiàn)在主題上，柳永筆下出現(xiàn)了更多的主題，如羈旅行役詞、都邑詞、詠物詞、懷古詞等，這些在以前的詞作中都是未見或者少見的。篇幅上，慢詞在形制上可以適應更大的篇幅，如《定風波》在唐五代敦煌曲子詞里面本是六十字的小令，而柳詞《定風波》（自春來慘綠愁紅）已經(jīng)是首百字的長調(diào)了。詞調(diào)上，在兩宋詞壇上，柳永是創(chuàng)用詞調(diào)最多的詞人。他現(xiàn)存213首詞，用了133種詞調(diào)。在宋代所用888個詞調(diào)中，有100多調(diào)是柳永首創(chuàng)和首次使用的。[3]賦的鋪陳在表現(xiàn)手法上催生了慢詞長調(diào)，這無疑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柳永將辭賦表現(xiàn)的對象引入了詞中，在賦的影響下，詞走向了更廣闊的天地。

五、抒情

辭賦在魏晉時期出現(xiàn)了新局面，其標志是抒情小賦的出現(xiàn)，大大拓展辭賦的表現(xiàn)領域與表現(xiàn)風格。沿著東漢以來情理賦發(fā)展的方向，魏晉時的辭賦創(chuàng)作顯示出抒情化、小品化的特色。稻畑耕一郎云：“這一時期‘賦的表現(xiàn)基點已從囊括宇宙、鳥瞰世界，轉化為表現(xiàn)者自我為出發(fā)點感受到的天地。賦的表現(xiàn)形式，也就因而得以更多的抒發(fā)個人內(nèi)心的細膩感情。”[4]這段資料表明，魏晉時期的辭賦其標志性特點是抒情小賦?！端卧~選》云：“柳永鋪敘的特征主要是盡情描繪，不再講究含蓄；他把寫景、敘事、抒情打成一片，而在結構上卻又有一定的層次，前后呼應，段落分明?！薄犊峦ぴ~論》云：“周詞淵源，全自柳出。其寫情用賦筆，純是屯田家法?！笨梢姡伔浅Ｉ瞄L抒情，且從中可窺見六朝抒情小賦的影子。

如《玉蝴蝶》這首詞，柳永道盡傷情，采用情景交融之法，達到妙不可言之境。還有《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柳永寫深秋薄暮江景之蕭瑟與游子客居久滯之羈思，情景兼具，骨韻俱高。放筆直寫登臨的羈旅愁思，寫得宛轉要眇、盡情透徹，又富有想象力與感染力。此外，《雨霖鈴》這首詞，情景交融，是柳詠以賦為詞的絕佳證明：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藝概》云：“詞有點染，柳耆卿《雨霖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上二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以“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曠”來烘托離別傷景，后句再用“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進一步渲染。離別在清秋季節(jié)，還是多情之離別，更添一份凄涼與悲愁。通篇層層渲染鋪敘，情景交融，是以賦為詞的力證。夏敬觀云：“耆卿詞當分雅、俚二類。雅詞用六朝小品文賦作法，層層鋪敘，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解懈?！?/p>

注釋：

[1]夏敬觀手批評點《疆村叢書》本《樂章集》卷末題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第630頁。

[2]據(jù)《全宋詞》統(tǒng)計，張先存詞165首，晏殊存詞140首，歐陽修存詞242首，他們?nèi)怂鶎懙穆~，僅分別占其詞作總數(shù)的10.3%、2.1%和5.4%。而柳永慢詞則占其詞作總數(shù)213首的57%。

[3]關于柳永發(fā)展慢詞、創(chuàng)用新調(diào)的主要方式，可參看吳雄和《唐宋詞通論》第143頁-144頁：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22頁-125頁。

[4]《賦的小品化初探》（下），陳直鍔譯，《杭州大學學報》1980年第3期，第34頁。

參考文獻：

[1]蔡嵩云：柯亭詞論[A]. 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6.

[2]譚家健： 關于駢文研究的若干問題[J]. 文學評論，1996.

[3]王鵬運： 四印齋所刻詞[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蔡 絛.：鐵圍山叢談（卷四）[M].中華書局，1983.

[5]黃 昇：花庵詞選[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6]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八）[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