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 靜
多數人知道小說家王小波,是在他逝世后。在他生前即知悉和喜歡此君的人,多是因為他的雜文和隨筆。
從沒有哪個中國作家讓我們這么開懷大笑過,笑完,靜下來,感到有種力量悄悄潛入了內心。這位仁兄肩膀寬,有擔當,雖是滿臉壞笑,內心卻是溫醇的,天地動搖不改其英雄本色。我們猜,大概是因為他害怕過于受人尊敬,才那么不正經的。
待后來我到一家報社做實習記者,終于找到采訪機會與他相識,才明白了何謂“文如其人”。采訪結束時,我央他送我一本《黃金時代》。他在書柜底層找啊找,找出一本來。我說:“您簽個名?!彼灻骸袄铎o小姐惠存。王小波”?;貋砦也抛⒁獾?,他的簽名連個落款時間都沒有,可見他很少做這種事。
彼時我正讀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生,看慣了“正統(tǒng)純文學”的中國當代小說,剛讀他的作品,真是不習慣。直白、粗魯,卻又饒舌,有學者范兒,不能讓人一目十行、一瀉千里地看完。它既硬實又跳躍,既好笑又悲傷,既費腦子又費心,讓人一會兒都疏忽不得。我習慣了中國當代小說是一股氣體,至少是液體,讀起來順順溜溜、毫不費勁,到結尾處,發(fā)一聲“人生不過如此”的輕輕嘆息,作罷。同樣是現(xiàn)代漢語,怎么此人的小說卻忽然有了瘦骨嶙峋的梁架呢?從梁架踩上去,看到的風景不是三姑六婆、張長李短,而是一個我以為純文學“不該關心”的范疇——政治、社會、文化領域荒誕可笑而又害人不淺的疾病。但他分明沒說它們,他只是寫了幾個陰陽怪氣的人物,而我分明看到了這一切。他關心的主題過時了吧?或者說,在未來更加完善的社會里,這些主題必定會過時吧?我暗想。純文學要想避免過時的不幸,就該寫普遍的人性啊。我琢磨。普遍的人性是什么呢?三姑六婆、張長李短啊,那才是民間社會永恒的主題。我的“中國當代純文學”常識告訴我。
當我研究生畢業(yè),走進供職的文學雜志社那神秘昏黑的半地下室時,是自以為懷揣珍寶而來的——看吧,你們會因為他的到來,對這個新來的小編輯刮目相看的!
對我來說,那是一段把編輯工作當事業(yè)的時期。那本雜志在二十世紀80年代是新派文學的重鎮(zhèn),由于歷史原因,1990年后急轉直下,更像是延續(xù)“十七年”現(xiàn)實主義文學風格的據點。1996年我去時,執(zhí)行主編剛剛上任,也正是她拍板留下我這個畢業(yè)生的。她試圖讓這本雜志從刻板形象里走出來,鼓勵每個編輯去挖掘最好的作者與作品,不設限制。于是我像打了雞血似的先給王小波寫了封信:“王老師,我可能要從您的作品愛好者升格為文學責編了。我已到《北京文學》當編輯。把最好的小說留給我吧!”
之后我給他打了個電話:“您手頭有無存貨?”他不緊不慢地回答:“有一堆壓箱底的,你有時間過來拿吧?!?996年互聯(lián)網還未普及,寫信靠寄,編輯取稿要去作者家——假如著急的話。
1996年8月,我工作后對他的第一次拜訪,地點是西單老教育部大院一座筒子樓一樓的一間宿舍。那是他母親的房子。那時他和妻子李銀河住在西三環(huán)外嶺南路的一套單元房里,他為了照顧母親,在西單和嶺南路之間兩邊跑。我走進筒子樓的走廊時,他正在房門口的煤氣灶前燒水,頭發(fā)亂蓬蓬的,抬頭看到我,嘴巴一張,一咧:“請進。”
屋子很暗,屋里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一個書柜和一臺針式打印機。他請我坐下,略略閑聊了幾句。我問他覺得自己的小說達標程度怎么樣,他說,寫了幾部長篇,有的實驗性太強,好像有點“繁復”過頭了,試過幾家雜志社和出版社,都不接受,還有的被認為思想有問題。他無奈地苦笑。我說:“能把‘思想有問題’的小說給我看看嗎?”我怎么專好這一口兒呢?他給逗樂了:“行,你拿去看看,發(fā)不發(fā)都沒關系,長篇啊,光這篇幅你們那兒就夠嗆?!?/p>
房間里響起針式打印機的“吱吱”聲,灰黑色的字一行行從針孔下流出,打印紙連綿不絕地翻轉,長得像折疊的哈達。聲音停止時,他把那厚厚的一摞從紙頁折疊處輕輕撕下,交到我手里。我低頭一瞧,扉頁上寫著“紅拂夜奔”。
我拿回家就看,邊看邊怪笑不止,我興奮得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紅拂夜奔》必須發(fā)出來!必須!要是這樣的作品都不能發(fā)表,那要雜志社、出版社干嗎?我那25歲的頭腦充滿想當然的真理,并且想不出它們有何理由不能變成現(xiàn)實。
上班后,我先給王小波打了個電話,赤裸裸地表達了對《紅拂夜奔》的膜拜之情。電話那邊是一陣害羞而開懷的沉默。然后我寫了張熱情澎湃的稿簽,把小說提交上去,靜等領導回音。過了月余,執(zhí)行主編叫我去她的辦公室。一摞厚厚的稿子放在我面前,上邊別著稿簽?!啊都t拂夜奔》非常精彩?!彼f,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太長了。咱們是月刊,沒法發(fā)長篇,你能不能請作者壓縮一下?”“壓縮到多長?”“3萬多字吧?!?8萬字的原著,壓縮到3萬字……也就是個梗概,但總比不發(fā)好。終審說能發(fā)3萬多字,那起碼這3萬多字的發(fā)表是有保障的。“好的,我跟作者商量一下?!?/p>
我給他打了個電話,吞吞吐吐地說:“您的《紅拂夜奔》,那什么,別的雜志可能會用嗎?”他慢悠悠道:“這稿周游各大雜志一兩年了,怎么會忽然就能用了呢,你那也沒戲了吧?”我說:“也不是全沒戲,有……六分之一的戲吧?!彼f:“怎講?”我說:“頭兒說,我們這兒只能發(fā)它六分之一那么長啊。”他說:“3 萬字?”我說:“嗯,3萬多字,您、您能壓縮到這么長嗎?”我等著他發(fā)出冷嘲,但是沒有。他頓了片刻,聲音低沉得像是發(fā)自腹腔:“我試試吧?!?/p>
兩周后,我從他那里拿到了壓縮版。情節(jié)依然很逗,寓意猶在。我趕緊提交上去,等待批準刊發(fā)的好消息。而他的原稿被我留下,傳給一個在人民大學讀研的朋友。他讀完,聲稱“三月不知肉味”,又給同宿舍的哥們兒傳看。一時間在那個小范圍內,“無人不談王小波”。我把這個消息反饋給王小波,看得出他很開心。這就是他逝世后圖書宣傳語上“他的作品以手稿的形式在高校里流傳”的由來。
又過了兩周,主編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又一摞稿子放在我面前,是那個壓縮版。我的心揪了起來。她面帶無奈的慍色,說剛開完會回來,挨了嚴厲的批評。
“那么,作者是白費力氣了。”這個念頭讓我虛脫。我該怎么面對我心愛的作家?在我的建議下,他花了兩周時間肢解自己的心血之作。在這個過程中,他一定狠狠詛咒過自己——如此遷就,無非為了發(fā)表。發(fā)表是為了什么呢?在他逝后,我讀到他的一段話:“人在寫作時,總是孤身一人。作品實際上是個人的獨白,是一些發(fā)出的信。我覺得自己太缺少與人交流的機會——我相信,這是寫嚴肅文學的人共同的體會。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有自己,還有別人;除了有身邊的人,還有整個人類。寫作的意義,就在于與人交流。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在寫?!币惨驗檫@個緣故,他聽從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編輯的指手畫腳,在本該創(chuàng)作的時日,費心刪削自己天才的作品——為了它能被讀到,為了與天涯海角的心有靈犀者相視莫逆,如見另一個自己。那時他壓在箱底的作品太多了:《紅拂夜奔》《萬壽寺》《似水柔情》《東宮·西宮》……每一部都巧思密布、心血用盡,每一部都發(fā)不出來。
在等待《紅拂夜奔》回音的日子里,我跟他約了個短篇,參加我們雜志的“短篇小說公開賽”。約稿時我像個老油子似的提醒他:“求您,這回寫篇老實點的、我們能發(fā)的吧!”到了他家,他把《夜里兩點鐘》打印出來給我看??赐辏也涣羯駠@了口氣。唉,一個作家在自由狀態(tài)和“警告狀態(tài)”下的寫作,竟會有這么大的不同!可是能怪誰呢?是我要他寫“老實的”“能發(fā)的”作品呀!而他是為了幫我的忙,才答應下來的。
“這種有損尊嚴的東西,我以后再也不寫了。寫多了就成沒滋沒味的人了?!泵舾械乃戳宋乙谎郏f道,“最近雜文也得收著寫……有幾個朋友看了幾篇,都說不如以前有意思了。以后我寧可寫有滋有味發(fā)不出來的東西,也不寫自我約束得不成樣子的文章了。本來你是個挺有滋有味的人,卻讓朋友覺得你這人沒滋沒味的,那干嗎呀!”啊,時隔六七年,我還能記得他這些話?!坝凶逃形丁边@四個字一直嵌在我的腦子里。
“不管怎樣,這篇是鐵定能發(fā)的,”我說,“不過,《紅拂夜奔》……”
“還是發(fā)不了?!?/p>
“嗯?!蔽业拖骂^去。他咧嘴笑了起來,是感到極大荒誕的那種笑。
“真是很抱歉,讓您浪費那么多時間……”
“沒什么的?!彼袂榈坏卣f。
此后,他陸續(xù)給我看他發(fā)不出來的作品。抱著微茫的希望,我隔段時間就向編輯部提交一部,計有:中篇小說《似水柔情》,舞臺劇本《東宮·西宮》,長篇小說《萬壽寺》的部分章節(jié)。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離開了這個世界。《萬壽寺》第七章作為“王小波紀念小輯”的一部分,得以發(fā)表。“時代三部曲”在1997年5月13日他45歲生日那天,舉行了首發(fā)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