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閑話后妃事

景 聞

故宮博物院宮廷部館員

皇后的朝冠，貴妃的項圈，已無法考證確切曾屬哪一位風光無限的后宮佳麗。珍寶之所以稱為珍寶，除了工藝的考究、用材的奢華，更因為其本身承載了一段段不為人知的悲歡離合、人生境遇……一件銀鍍金盆花面簪，為我們道出了道光朝一位處境悲涼的答應的故事……

清代宮廷首飾，多數(shù)會隨著主人的離去而作為皇家財產(chǎn)被重新收歸庫房，或熔化、或改用、或分賞給其他宮眷，使得首飾的主人多漫漶不可考。在清宮舊藏的首飾中，有一件盆花面簪，因為帶有當時記錄收貯的黃條，使得我們能夠穿越時光，找尋到它曾經(jīng)的主人。

境遇悲慘的睦答應

這件銀鍍金盆花面簪，黃條記錄于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年）十月十八日由睦答應交回。睦答應，生年已不可考，于善浦先生在《清代帝后的歸屬》（于善浦《清代帝后的歸屬》，紫禁城出版社，二〇

〇六年，第一九三頁）一書中提到過這位睦答應，乃是滿洲正黃旗出身的赫舍哩氏，生于十月二十八日?！秾m中雜件》（一二四六包，467-4-85條）道光十年九月二十

七日總管張祥所奏的冬季宮分記錄有「睦貴人下女子四人」的歷史細節(jié)。在清代宮廷的后妃制度中，貴人地位較低，是大多數(shù)秀女入宮之時的位份。關(guān)于睦貴人入宮的時間，有一種說法認為她于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年）通過選秀，進入后宮，初封睦貴人，那一年被選中的還有日后寵冠后宮的孝全成皇后。人生際遇從一開始就依賴于皇帝的寵愛，同年入宮的四個人，到了道光十年，全嬪早已成為全貴妃，祥貴人因生女有功晉封為祥妃，珍貴人晉升為珍妃又被降封為珍嬪，并于前一年薨逝，只有睦貴人還是初封的小貴人。道光十年十二月，睦貴人終于等來了晉升，上諭：「奉皇太后懿旨，睦貴人晉封為睦嬪。所有應行事宜，著各該衙門察例具奏?！梗ā肚鍖嶄洝ば凇返拦馐旮拢┤欢形磁e行冊封禮，道光十一年九月十一日，皇帝再次降旨：「睦嬪降為睦貴人?！箾]過多久，睦貴人又被降為睦答應。這件盆花面簪所記錄的時間是道光十一年十月十八日，距離九月被降為睦貴人不過月余。睦答應再次出現(xiàn)于史料，已經(jīng)是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年），其彩棺隨孝慎成皇后梓宮一起奉移西陵。道光十五年九月初八日，睦答應被葬入雙峰岫妃園寢。

清 銀鍍金嵌寶石花盆式簪及所附黃條縱一〇厘米 橫八·五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精美的銀鍍金盆花面簪

睦答應所交回的這件銀鍍金盆花面簪，是一件盆花式樣的簪花，參考清宮舊藏的鈿子實物可以發(fā)現(xiàn)，盆花式樣的面簪裝飾在鈿子的頂端居中位置，并在其兩側(cè)會配以長圓形簪飾。根據(jù)《道咸以來朝野雜記》中所記：「婦女著禮服袍褂時，頭上所帶者曰鈿子?！渲埔院诮q及緞條制成內(nèi)胎，以銀絲或銅絲支之外，綴點翠，或穿珠之飾?！箍梢姷拦鈺r期，滿族女性穿著「禮服袍褂」時頭戴鈿子已經(jīng)成為主流的搭配方式。睦答應的這件銀鍍金盆花面簪，應該也是一件佩戴于鈿頂?shù)难b飾物。

這件銀鍍金盆花面簪使用花絲鑲嵌、點翠等工藝。面簪的花盆部分，先將金屬軋壓成素絲，之后再一層一層地掐制出花盆的形狀，將軋扁的素絲加工成為一個個卷紋絲，平填進掐制好的花盆形狀的輪廓里?；ㄅ璧恼醒腓偳兑活w碩大的隨形粉碧璽。根據(jù)清代《當譜》記載：「碧霞璽其色如淡桃紅色……二兩重佛頭價值銀五六百兩?！贡滔辑t即碧璽，淡桃紅色與粉色接近，由此可見面簪所用這塊碩大的粉碧璽必然也價值不菲。盆花面簪的主花是一朵盛開的蓮花，花蕊部分是用花絲工藝中的吸珠法（金屬遇熱融化，自然收縮成球形）制作?；ㄈ镎惺且活w瑩白的東珠。東珠產(chǎn)自寒冷的江水之中，生長緩慢、皮緊色白，因出自滿族故土而受到特別的尊崇?！稘M洲流源考·物產(chǎn)·東珠》中記載：「東珠出混同江及烏拉寧古塔諸河中，勻圓瑩白，大可半寸，小者亦如菽顆。王公等冠頂飾之，以多少分等秩，昭寶貴焉。」清皇室一直壟斷著東珠的采捕資源，東珠作為皇室專供，嚴禁一般民眾使用，并不在市面流通。道光七年（一八二七年）三月上諭中提及當年進貢的東珠「顆粒甚小，多不堪用」（《吉林通志》圣訓三，引自王云英《清代對東珠的使用和采捕制度》，《史學月刊》一九八五年第六期），而這顆面簪之上的東珠瑩白圓潤足見其珍貴。盛開的蓮花花瓣，同樣使用花絲工藝，用金屬絲掐制出蓮瓣的形狀，之后平填進卷紋絲，并在每個花瓣的中央間隔鑲嵌紅寶石與粉碧璽。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年）《當譜集》中寫道：「映紅石，全美的一分重價值銀三百兩?！勾颂幍挠臣t石即為紅寶石，不說清代，時至今日紅寶石的價格依然昂貴，而單這一塊面簪之上就嵌著七顆紅寶石。盆花面簪的荷葉裝飾運用了點翠工藝，將花絲焊接在金屬胎體上，先勾勒出荷葉的邊沿與脈絡，之后根據(jù)勾勒出的脈絡填補粘貼翠鳥的羽毛。為了增加面簪的華麗程度，在已經(jīng)點翠的蓮葉、蓮瓣之上鉆孔，栓系假珍珠作為裝飾。盆花面簪的花盆邊沿同樣使用了花絲勾勒圖案、填補點翠的工藝，以淺色翠羽為主，間或使用深色的翠羽點綴勾勒，在細節(jié)處更精致耐看。整件面簪統(tǒng)合了金銀細金工藝中繁復的花絲工藝、鑲嵌工藝與點翠工藝，裝飾風格具有宮廷首飾華麗精致的特點。

清 點翠嵌料石玻璃珠鈿子（頂部）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孝慎成皇后觀蓮像軸紙本設色縱一五七·五厘米 橫八九·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孝全成皇后便裝像軸絹本設色縱一七七厘米 橫九六·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道光時期是宮廷首飾風格轉(zhuǎn)型的階段，這件盆花面簪具備了轉(zhuǎn)型階段承前啟后的特點，它既有乾隆、嘉慶時期首飾使用花絲工藝為主、鑲嵌珠寶的裝飾風格，又有道光、咸豐之后大面積使用點翠的特點。陳重遠先生在《老珠寶店》一書中提到：「道光、咸豐年代崇尚紅色，鑲有紅寶石、紅珊瑚的首飾暢銷又值錢。純金或包金首飾鑲紅寶石，飾物呈紅色，便俗稱黃金和珠寶為紅貨。」鑲嵌紅寶石的盆花面簪，正是這一時期紅色寶石備受偏愛的寫照。而面簪將碧璽作為主寶石鑲嵌在花盆中央、荷葉滿鋪翠羽，所體現(xiàn)的對于碧璽和點翠的愛好，則一直延續(xù)到了道、咸之后的晚清。

清代妃嬪首飾的回收與「再利用」

羅友枝女士在《清代宮廷社會史》一文中指出，皇帝對妃嬪的財產(chǎn)擁有明確且完全的處置權(quán)。妃嬪的妝奩等物是由內(nèi)務府準備，都不屬于個人，而是皇

清 銀鍍金點翠嵌寶石蝠壽紋簪（一對）縱八·五厘米 橫八·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銀鍍金嵌寶石蝠壽紋簪縱七·五厘米 橫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銀鍍金嵌寶石蝠壽紋簪（一對）縱七·五厘米 橫八·六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附黃條：“覽銀鍍金福壽面簪一塊，嵌蚌珠一顆，假珠三顆，玻璃二塊，共重七錢，嘉慶六年十月十五日收，敬事房呈。”室財產(chǎn)的一部分。因此，這些物品在嬪妃去世或是被降級之后一般都要歸還庫房，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使用。妃嬪所用之物除了歸還庫房以備將來使用，部分物品也在宮廷中其他女性之間循環(huán)使用。例如嘉慶皇帝的莊妃在嘉慶十六年（一八一一年）去世之后，據(jù)《宮中雜件》（二一〇四包，467-4-85條）所記錄的內(nèi)容，分到她頭飾的人中就有皇后、貴妃、兩位親王福晉和兩位公主。李寅先生《清宮帝后妃遺物的處理和焚化改制》中也對后妃遺物的去向做出了總結(jié)，其中涉及首飾的處理，包括：一、交回庫房。如嘉慶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年）十月二十九日淳嬪死后交回金鑲珊瑚項圈、金累絲鳳等首飾。二、將首飾上的珠寶取下重新加工，并熔化金銀。如乾隆二十九年（一七六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熔化忻貴妃的遺物金累絲葵花面簪、金茶花簪等首飾，對其進行重新加工，拆下了舊的寶石珍珠。三、對收回的首飾進行重新的賞賜或者用于后宮其他妃嬪揀選替換。例如乾隆皇帝的容妃死后，乾隆五十三年（一七八八年）四月二十日大學士和珅傳旨：「容妃遺下衣服、首飾等物，具著分送內(nèi)廷等位，并賞公主、大格格及丹闡、本宮首領(lǐng)太監(jiān)、女子等?！故盏饺蒎z物的人包括愉妃、穎妃、惇妃、婉嬪、林貴人、祿貴人、明貴人、卾常在、白常在以及和敬固倫公主等。乾隆皇帝的舒妃去世后，皇貴妃用自己的首飾換取了舒妃生前首飾之中精美的朝冠、金累絲鳳等。最后，當然還有部分首飾會作為陪葬品隨去世的妃嬪一起入殮。

清 銅鍍金嵌珊瑚釘珠項圈故宮博物院藏

根據(jù)這件盆花面簪栓系黃條所記錄的收回時間，睦嬪在被降為貴人之后的兩個月內(nèi)，又被再次降為答應，并上交了作為貴重財產(chǎn)的首飾。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清代宮廷之中，除了后妃亡故會對首飾進行回收以外，隨著首飾擁有者地位的降低，精美的貴重首飾也會被隨之收回。除了要交回對應等級身份的禮儀服飾（如朝冠、朝服），鈿子上所添用的面簪也會被收回。根據(jù)《故宮物品點查報告》的記錄，這件銀鍍金盆花面簪舊存于永壽宮內(nèi)，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七月總管內(nèi)務府折中記錄：「查永壽宮前后大庫，系屬尊藏御用物件處所……」可見永壽宮在光緒時期已成為清宮儲存的庫房。不同于被銷毀或反復利用的其他首飾，這件舊藏于永壽宮中的面簪，在睦答應之后，就再未被其他人使用了。

清 銀鍍金嵌珠寶花盆式簪縱八·五厘米 橫八·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銀鍍金盆花面簪背后的故事

面簪背面，戳印「聚珍」、「二兩平」，這提供了這件面簪來源于宮外的證據(jù)。雖然這件面簪是王公進貢還是內(nèi)廷采買已經(jīng)不得而知，但是，這件首飾上的戳印證明，至少在道光時期，宮外首飾已經(jīng)流入內(nèi)廷。關(guān)于「聚珍」所指為何，《老珠寶店》一書中曾提及北京的珠寶首飾業(yè)從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〇年）后逐漸在廊坊二條（一般是指東起前門大街，西至煤市街的一段區(qū)域。歷史上，廊房二條以經(jīng)營古玩、玉器著世，有「玉器古玩街」之稱）開辦店鋪，至咸豐年間，整條街面都是珠寶玉石的店面。其中，北京廊坊二條的聚珍齋乃是百年老字號，在珠寶市場以鑒別經(jīng)營寶石著名。背后戳印「聚珍」的這件盆花面簪，極有可能就是購買自北京廊坊二條的聚珍齋。

睦答應所侍奉的道光皇帝是一位循規(guī)蹈矩，對后宮要求極為嚴苛的皇帝，其在位之時，后宮中有一半妃嬪受到過降級的懲處。如果不是這件盆花面簪，睦答應不過是道光皇帝后宮之中不被記起的一名小答應。正是因為有了這件栓系著黃條的首飾，我們仿佛看到了那遠去的歲月中、深宮內(nèi)苑里一個年輕、鮮活，但處境悲涼的生命。

皇后的朝冠，貴妃的項圈，究竟屬于哪一位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后宮佳麗，已經(jīng)漫漶不可考。珍寶之所以稱為珍寶，除了工藝的考究、用材的奢華，更因為其背后承載的故事。而這件銀鍍金盆花面簪，就是一件承載著睦答應人生境遇的有故事的珍寶。

前頁一一九所示銀鍍金嵌寶石花盆式簪背面的“聚珍”、“二兩平”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