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長成無堅不摧的大人

竇雨欣

極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自己在依附著別人成長。這種依附不是指日常生活上的依賴，而是情感上近乎自卑的寄托，仿佛從沒有為自己而活。

十八歲那年的盛夏，隨著中學(xué)時代的結(jié)束，一年多來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得以放松，仿佛連風(fēng)都充盈著自由的味道。沿著綠樹郁郁蔥蔥的河畔迎風(fēng)奔跑時，我多想把那些晦澀敏感的神經(jīng)通通甩在身后，看著它們幻化成泡沫氤氳在空氣中，最終在柔和的熹光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等不及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寄到學(xué)校，物流信息剛剛顯示郵件抵達我們那座小城時，我就心急地跑去郵局領(lǐng)走了它。紅彤彤的信封上寫著我所陌生的城市名稱，那張薄薄的紙片早已退去了溫?zé)?，只殘留著一絲油墨味兒?？上啾容^電腦屏幕上那個冷冰冰的錄取信息而言，手中緊捏著的通知書更能給我安全感與真實感。

嶄新的生活仿佛近在咫尺，我下定決心與那個自卑又懦弱的自己揮手作別，甚至差點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只期待著一場盛大的野蠻生長。

我時常無法理解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為何而生，想起那段看似遙遠(yuǎn)卻又不曾模糊的歲月，記憶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輕盈的金粉，腦海中獨特的濾鏡使得那時的天都變得更藍了，樹也似乎永遠(yuǎn)是挺拔蒼翠的模樣。

相較于那些把青春的天空定義為一片陰霾的人來說，我好像確實沒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東西。匆匆成長的年歲里，有伴我抹過眼淚軋過馬路的女孩，也有悄悄向我表明心意滿足了我那顆虛榮心的男孩，課堂上故作乖巧的模樣讓老師幾乎從未朝我大聲說過話，成績平平但也有一個差不多能看得過眼的分?jǐn)?shù)……

我如同人群中最不起眼卻又有點幸運的那個女孩，在潺潺流淌的時光中默不作聲地感受愛與被愛。但骨子里的那股敏感與晦澀卻如同一群又小又密的螞蟻一般，在夜深入靜的時候爬出來啃噬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我關(guān)于得到與失去的話題。

這一年來，我也嘗試著寫下那些自己年少時期或苦澀或歡喜的故事，不同于最初看見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的欣喜，想到那些如曾經(jīng)的我一般捧著雜志在文字中尋找成長的答案的男孩女孩們，我漸漸開始思考自己講述的故事于他們而言到底有沒有意義。

中學(xué)時代的我熱衷于所有充斥著青春字眼的讀物，在傷痛小說引起陣陣熱潮的那幾年里，我以為兵荒馬亂動蕩不安就是青春真正的模樣，想到眼前的溫馨與美好終會在某個看似平和的日子里迎來一場猝不及防的分崩離析，那股濃烈的恐懼與不安就如同越收越緊的藤蔓一般勒得我喘不過氣。

細(xì)想起來有些可笑，幾本校園小說居然奠定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的感情觀，并在往后的日子里貫穿了她的整個青春歲月?？蓪τ诋?dāng)初那個很難信任父母，認(rèn)為大人們永遠(yuǎn)無法對自己的情緒感同身受的我而言，成長是令我有些畏懼的字眼。如果成長就意味著分離，那我寧愿時光從此定格在灑滿歡笑的香樟小道。

初中畢業(yè)那年，我用一整個夏天來消化我們那群人自此道別的現(xiàn)實，可仍舊被極度不舍的情緒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其實在我們那個班級里，有近乎三分之二的人都升上了本校的高中部，僅僅是坐在教室里也能看見從走廊上路過的昔日朋友?？煽粗腔镌臀乙粯泳拺堰^去的人以飛快的速度融入新的集體，獨留我一人禁錮在回憶中時，就會不可抑制地難過起來。

紅歌賽前看著大家站在各自的新班級里排練會難過，教室里不再有一伙抱著足球大汗淋漓的少年，最想的還是說過永不分離的三個女孩，她們中有的人和我分散在不同的班級，也有人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如同一個固執(zhí)的守門人，將那些陌生的臉孔通通拒之門外。為了做語文基礎(chǔ)題而摘抄的成語中有一個詞叫作“方寸之地”，它指人心，后來也指心胸狹隘。我曾一度認(rèn)為這個詞極好地描繪了我的狀態(tài)，最柔軟的那塊方寸之地，已經(jīng)被丟不掉的記憶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忘了是在過去的哪一個時刻，我們幾個女孩曾信誓旦旦地說要讀同一所大學(xué)。于是作為四個人中成績稍微靠前的那一個，我開始為了三年后的一場重逢而“謀劃”起來。大概是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關(guān)于語文和英語的瑣碎知識點都整理了出來，以及一些典型的數(shù)學(xué)壓軸題。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寫得仔仔細(xì)細(xì)，用彩色水筆在一旁標(biāo)注著注解。我至今仍記得摸著米黃色的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凹凸字跡時，心底那股自豪而安心的情緒翻涌成了汪洋大海。

可我感性的同時也在不住地提醒自己冷靜理智。那些整理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筆記在寄出的那一刻時，我便明白它并不一定能夠被人珍惜。可我依舊不愿放棄任何一個能夠緊握在手的機會，用最笨拙的姿態(tài)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一段漸行漸遠(yuǎn)的感情。

車馬郵件都很慢的古代，一紙書信就足以寄托所有期待。大概是骨子里的那份浪漫主義作祟，我也模仿著書本中看到的信件那般鄭重其事地在紙上寫下“見信如晤”四個字，讓一張郵票帶著年少時期的稚嫩與青澀飄向遠(yuǎn)方。

最夸張的那段時間里，我甚至隨身帶著一個小小的本子，將生活中每一個想要與人分享的瞬間都事無巨細(xì)地記錄下來，待到有閑暇時間寫信時通通付之于筆端，仿佛只要如此，那伙曾在操場上打鬧的女孩就永遠(yuǎn)不會離散。

而我們的生活終究不是那本令人嘆惋的《小時代》，不需要狗血橋段，也無須令好姐妹怦然心動的哪個男孩作配，只是對方更愿意將精力投入新生活罷了?？蛇x擇擁抱嶄新人生的她們毫無過錯可言，那個在回憶的漩渦苦苦掙扎的我也確實該從夢中清醒過來了。

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單的那天，盛夏炙熱的陽光快要把我的眼睛烤得流下淚來。我合上信封，如每一個平常的時刻那樣從容地拿出手機，將社交軟件里那個獨一無二的分組毫無留戀地刪去。確認(rèn)鍵按下的一瞬間，仿佛屏幕上她們發(fā)過的冷冰冰的文字都不復(fù)存在了。

那個感性的女孩仍舊鮮活地存在于我的體內(nèi)，她會在后來的每一個生日時祈禱下一歲的自己能夠淡漠一些，但始終學(xué)不會面色淡然地冷眼旁觀這個世界。

還是會在別人向自己示好時忍不住全心付出，還是會在歡笑過后期待著那份溫暖能夠停留得久一點，還是會渴望遇見一個能夠打開自己心結(jié)的男孩，聽我把這段青春歲月里所有的悲傷和喜悅緩緩道來。我仿佛還是那個敏感自卑到將情感寄托在別人身上的女孩。

當(dāng)經(jīng)年之后，那幾個早已天各一方的女孩子再次不經(jīng)意間聯(lián)系上彼此時，我還是會熱絡(luò)地與她們攀談起來，那個在烈日下發(fā)誓此生再也不愿與她們產(chǎn)生瓜葛的自己仿佛輕易地就被一句問候打敗，可冥冥之中我還是能夠感受到些許改變。

我們默契地對昔日的故事保持緘默，在恰當(dāng)?shù)穆?lián)系中留有一個讓人舒服的距離。我不再執(zhí)著于是否會有閨密伴我從校服到婚紗，也不再期待著那個我等了二十年的男孩能否給我一份如童話般美好的愛情。

或許擁有這些會是一份很棒的人生財富，可是啊，即便沒有小說中女主角的幸運，我也能夠在一路的得到與失去中留有珍貴的記憶。

還有漫長的人生旅途等著我去探尋，每走一段路都會收獲不同的經(jīng)歷。我愿在每一段旅程中用力散發(fā)光與熱，或許走到最后一站仍然沒能遇見一份從一而終的感情，可沿途遇到的溫暖已經(jīng)足以幻化成點綴回憶的燦爛星光。

如今的我踩上高跟鞋化上淡妝卻也沒能長成無堅不摧的大人模樣，別扭了幾載光陰的這個女孩終究無法給自己鍍上一層冰冷的外殼，但還好，她終于學(xué)會了把炙熱的目光留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