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曉卿
我拍攝美食紀錄片的時間很早,1987年就開始了。而我自己執(zhí)導(dǎo)美食類紀錄片,到現(xiàn)在也就20年的時間。
1998年,我認識了一群人,都是老一輩的文化名人,像馮亦代、季羨林、愛潑斯坦這些老人家。每次我因為采訪跟這些老人家聚在一塊兒,大家往往都會去吃一頓飯。吃飯時,我們常有幸地被邀請去認識某位新朋友。
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美食。他們喜歡坐在一起,吃點兒東西,聊聊天兒。在其中起到?jīng)Q定性作用的人,是當時三聯(lián)書店的經(jīng)理沈昌文。他是一個非常瀟灑的人,我特別敬仰他。
一
我認識沈先生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了,在做一本叫作《萬象》的雜志。他不要工資,但是他要跟這些老先生們約稿,要跟老先生們吃飯,《萬象》雜志得負責給他報銷餐費。我跟他特別談得來,也逐漸了解了他的身世—1949年前他是一個學(xué)徒,1949年后他慢慢自學(xué),最終成為編輯大家。
他的兩個觀點到今天還影響著我對食物的認知,以及對從事美食相關(guān)行業(yè)的一些理念。其實,過去我們這代人談到吃是有點兒害羞的,不太能張得開嘴,總覺得吃這種事情不太適合張揚,或者說貪吃的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沈先生跟我說了兩個觀點:第一,好吃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人之大欲,凡是和人的正常需求一致的事情,絕大多數(shù)都是對的。約束你的欲望、你的需求的東西,往往都是另有所圖的。
第二,你可以愛吃,但是你要和餐飲行業(yè)保持距離,要像一個超脫的看客。在中國,只要是有行幫的地方,總會有很多是非,所以要超脫一點兒。我覺得這一點我受用至今。
沈先生有一個絕招。他有一個神奇的物件,叫“商務(wù)通”,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有點兒像電子詞典,但又不是。一般人是用商務(wù)通記電話號碼,而他的商務(wù)通里沒有別的,只有餐廳的信息。而且,每一家餐廳的信息他都記得特別詳細,詳細到了哪一道菜要多加鹽,哪一道菜要囑咐餐廳火候到了再上桌的程度。比方說我們想吃本幫菜,他說本幫菜在北京沒有一家飯館做得過關(guān),只有一家例外,叫雪苑酒樓。
雪苑酒樓有3道菜必須點,商務(wù)通上都寫得很清楚。
第一道是蝦子大烏參,這是他們家的招牌菜。烏參本來并不特殊,但是他家的做法是用蝦籽(用蝦子的卵加工而成)熬的汁來燒烏參,把大烏參燒得特別黏糯,特別入味。
第二道菜是油爆河蝦,它是本幫菜里邊最考驗廚師功力的。想做好這道菜,選料時一定要選比較嫩的蝦,皮必須特別薄。從下鍋到出鍋只用十幾秒的時間,而且得用大鍋、旺油來炒,入口要酥,這才算好。
第三道菜叫扣三絲,這道菜也特別考驗廚師的功夫,而且特別費時。在沈先生的商務(wù)通上,特別標注著這道菜要提前訂,因為做這道菜需要5個小時。
這后兩道菜在我曾經(jīng)拍攝的美食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里面都介紹過,而這些信息都是十幾年前沈先生告訴我的。在一張餐桌上,他就是那種“慣看秋月春風”的老者,且談吐不俗,對我的影響很大。
二
到了2002年,我開始做餐飲節(jié)目,當時和沈宏非老師、蔡瀾老師一塊兒做了《味道中國》這部片子。從那時起,我自己也開始積累一些小館子的資料,并把這些信息都存在了手機里。
在那個智能手機還沒有普及的時代,手機的短信功能里除了發(fā)件箱和收件箱,還有一個文件夾。我把收集來的信息都存在這個文件夾里面。當時沒有辦法備份,但是可以檢索。積累到大概2006年的時候,這個檢索系統(tǒng)里已經(jīng)有3000多家餐廳的信息,主要是北京的。我可以根據(jù)餐廳的名稱來檢索,有時也會在餐廳的信息后面加一些標簽,以方便檢索。
比如說,有些人的美食觀念非常簡單,他就喜歡那種吃起來過癮的菜,像手抓肉、烤羊腿這些。你給他做點兒本幫菜,他覺得墊菜太多,把墊菜都換成肉,吃起來才過癮。所以我在餐館信息里為這些朋友專門分了一類,叫“溫飽型”。
還有像王小峰這樣的,你給他吃點兒什么他似乎都不高興,那我就帶他去一家叫“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伯餐廳。到那兒以后,他覺得這個東西他以前沒吃過,這個高級,這個好。其實那里的菜就是街邊小吃的水準,但是這個能糊弄他。所以,我就給為他這樣的朋友推薦的餐廳加一個標簽,叫“文 藝范兒”。
還有一些“便利型”的,是推薦給老六這種朋友的。你只要告訴他哪兒有一個不錯的飯館,他就直接去了,只要價格不太貴就行。
后來我的朋友幾乎都會這樣—打電話過來先說自己在什么位置,然后讓我給他推薦一家餐廳,他去吃。10年前互聯(lián)網(wǎng)還不發(fā)達,我完全能滿足他們的要求。
只是有一件事特別讓我頭疼,就是換手機的時候特別費錢。因為那時候的手機沒有備份功能,也沒有藍牙技術(shù),我要想把數(shù)據(jù)從手機里導(dǎo)出來,需要把內(nèi)容一條一條用短信發(fā)到新手機上,發(fā)完了再儲存到文件夾里面,這一發(fā)就得花費200塊錢以上。
大概是8年前,有一次我去河南出差,在黃河上進行拍攝。中午的時候,我到船尾去上廁所,拉開外套的時候聽見咚的一聲,我心一沉—那個記錄著5000多家飯館信息的手機掉到黃河里去了。這下是絕對不可能找回來了,那可都是我的“心血推薦”。
不過,像我前面提到的幾家餐廳,現(xiàn)在全關(guān)了,這個行業(yè)的淘汰速度太快了。而且,現(xiàn)在點評網(wǎng)或口碑網(wǎng)這類軟件操作都很便捷,查詢餐館信息變得非常容易,只要自己有一個評價的規(guī)則,找好之后把鏈接發(fā)給朋友就可以了。
三
從沈先生的商務(wù)通到我的手機,實際上經(jīng)歷了一個以純文本的方式推薦餐廳的年代?,F(xiàn)在想想,那時的經(jīng)歷很溫暖,也很寶貴。曾經(jīng)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我都在為丟失了那部手機而心疼。但現(xiàn)在看來,即便沒有丟,它應(yīng)該也是一個古董了吧。
那5000多家餐館,有2/3都關(guān)掉了。用心做美食的飯館大都活不長,做生意和做美食用的是兩股勁兒?,F(xiàn)在做餐飲的人還都處在野蠻的原始積累時期,大家都在拼宣傳、拼形象,拼誰能夠最有效地節(jié)約成本,誰能夠讓客人看不出他偷工減料。
我曾經(jīng)看過一本“餐飲老板必讀書”,那是成功的餐飲老板讀的書,講的是營銷、包裝、宣傳,里面唯獨沒有講把菜做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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