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玲
一
2009年盛夏。楊巧杏一家四口人坐著一輛滿載著乘客的班車,行駛在通往榆錢的國道上。國道兩邊的山水樹木人羊狗都向后甩去。在她的眼里,這些山是美的,樹是翠的,水是清的,人是和藹的,羊是可愛的,狗是誠實的。她的心情好極了,全因她的兒子韓華考上了榆錢市重點高中。今天,是開學報名的日子,他們一家人正往學校趕呢!
班車到了市運輸公司汽車站,一家四口人下車。
楊巧杏的老漢,一個農民,韓貴山把鋪蓋卷扛起下了車。韓華背起大大的書包,緊跟著跳下車,三跑兩步趕上父親,和父親并排走起。楊巧杏一手提著一個衣服包,一手拉著六七歲大,扎著小辮子,穿著褪色花裙裙的女兒秀秀,最后下了車。
秀秀左顧右盼,舉步不前,好像有一些花花綠綠的玩具、誘人的糖果、漂亮的小衣服在吸引她,幾乎是被楊巧杏死拉硬拽著往前走。
汽車站一出,就是榆錢二道街,街道兩邊花花綠綠的櫥窗,仿佛是金魚身上的魚鱗閃著耀眼的光;街道上是奔馳著小汽車、三輪車和摩托車;街道兩邊路崖子上站立著兩行翠綠的小樹,小樹下人影攢動,仿佛鄉(xiāng)村集市上遇會的情形,又像蜂窩里捅了一棍,嗡嗡直響。
楊巧杏急著趕腳,要追上前面的老漢和兒子。秀秀拽住不走,她急得沒辦法,伸手在女兒屁股上就是一打。秀秀張嘴“哇”一聲,哭了起來。秀秀的哭聲,拉住了前面疾走的腳步。父子兩人同時站立,轉身。
“媽,我們打出租。”韓華提議。
“坐三輪,三輪省錢?!表n貴山指著車站出口處停的三輪車說。
“我去叫?!睏钋尚诱f著撂開秀秀的手,向三輪車跑去。
一個農村婦女,穿著素淡的服裝,小跑著去叫三輪車,背影乍一看去,像一根風干了的高粱稈在風中移動;她的劉海飛揚在耳朵兩邊,就像兩片高粱葉子一擺一擺;她長長的頭發(fā)在頭頂挽起,顯得細長的脖頸愈加細長,活像一個長頸鹿高傲地奔跑;她身上看不出一點贅肉,就像缺少營養(yǎng),三年沒吃飯的餓人,一場大風刮來,準能把她刮得無影無蹤。
這年頭多的是臃腫華麗的女人,她明顯在這個城市里有點不倫不類。她并沒有覺得什么,她和三輪車師傅講價錢。她把價格壓在最低,而后就像一個勝利者一樣坐著三輪車返回來。這時再看她的臉,滿臉紅潤,似乎兩臉蛋上抹上一層厚厚的紅粉。
楊巧杏跳下三輪車,讓韓貴山抱著鋪蓋卷先坐上去,又讓兒子提著東西再上去,最后,她一把抱起臉蛋上還掛著淚珠的女兒上了三輪車。
到了校門口,一家人從左右兩邊各自跳下三輪車。韓貴山依然打頭走,他穿著一身灰舊的衣服,肩膀上扛著鋪蓋卷,走起路昂首闊步,一點不覺得自己是個土疙瘩。韓華步履矯健,緊跟著父親,滿臉自信。楊巧杏拉著女兒碎步疾走,面帶微笑。秀秀的眼睛更是明亮,嘴巴卻張的老大,在她的目光處,另外一個母親也拉著一個小女孩,而那個小女孩手里卻抱著一個布娃娃。
一家四口人踏著水泥路面,朝著紛亂吵嚷的學校大門走去。就要邁進大門時,聽到“笛笛笛”三聲脆響,是來小車了。
“秀秀,看車,嫑跑了,站住。”楊巧杏大聲喊叫起來。
走在前面的韓貴山和韓華聽到喊聲,停下疾走的腳步,擋住蹦蹦跳跳的秀秀。楊巧杏緊跑幾步,上前一把拉住女兒,側身站立。一家人就側身站成一排,看汽車進了大門,直看得一撥四五輛車都進去,他們才轉身通過校門。
楊巧杏看見剛進去的車整齊地停在校園里已經停好的一排車邊,車上走下一家三口或兩口,都是來學校報名的。那些男人都是氣宇軒昂,那些女人高雅華貴,那些男孩是名牌服飾,那些女孩花枝招展。再看看自己的打扮與兒子的穿著以及扛著鋪蓋卷的老漢,一絲酸楚就上了心頭,但她轉念又想到貧門出身的兒子會和那些富貴出身的子女平起平坐時,心里又由不得驕傲起來。
她的兒子學習一直好,成績常常拔尖,是憑真本事考進來的。這讓她臉上有光,底氣十足,腰桿挺直。她覺得自己這些年沒白煎熬,跟著老漢過著名存實亡的日子,幸虧兒子爭氣,補回了她在老漢那里所受的——作為一個女人難以言說的——委屈。古時候的女人老漢早死還要守一輩子寡,而她的老漢還活著,還能為家里拿輕扛重,是娃娃的勢皮子,是一家人的頂梁柱,不做那事又缺不下一塊肉,熬煎也值?,F在她已經不把那些委屈當回事了,怎么說老漢也給了她一個爭氣而又帥氣的兒子,一個乖巧伶俐的女兒,不行就不行吧,也認了。
韓貴山也是,受苦人也好,不會賺錢也好,人老實也好,這些都沒什么,不是大毛病,可他自從老婆懷上女兒后,好端端一個男人就不中用了,就再也挺不起來了,像霜打的茄子,始終蔫頭耷腦,又如同皇宮里的太監(jiān),脫光衣服戳著像個男人,可就做不了男人的事。楊巧杏起初那幾年不待見他,要他出去看病。他只剩一張苦瓜臉,那能把這病給人說、給人看,說了看了豈不是連苦瓜臉也不想要了,讓世人知道,他還怎活人?他私下里卻想過,他也上過學,識得二斗文字,電線桿上看見過有關此病的治療,也曾打電話問過人家。人家就說這病是地溝油吃的,煤煙熏的,廢氣聞的,受苦受的;還說需要壯陽,需要大補,又說這是男人最忌諱的病,要治,不治影響心情,影響工作,影響壽命。他問人家治好得多少錢?人家說最起碼得兩三萬。天大大呀!打死他也拿不出兩三萬。他聽了就像一個泄氣的皮球,當即前心貼在后背上。
他給自己寬心:又不是皇帝老兒,要伺候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自己只有一個老婆,傳宗接代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不中用就不中用,老婆不說,外人能知道個求;又沒有正經工作,農民一個,種地受苦,能影響個甚;心情又算個啥,人活一輩子,那能沒個鬧心事。
自此,他就和老婆白天一家人,該吃就吃,該做就做,該挨罵就挨罵;到了晚上,他就乖溜溜睡在冰涼的前炕,留下熱炕頭讓老婆,不招惹她,不刺激她,盡量要她高興,即使她半夜起來罵他打他,他也挨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天暖,他白天鉆在地里營務莊稼,晚上睡在院子里,謊說自己為了乘涼。這樣過了二年,老婆就習慣了他窩囊,習慣了他忍氣吞聲,習慣了他算不上男人,不再嘮叨他了,不再數落他了,半夜也不起來撕打他了,就一心撲在兒女的教育上了,才得以讓他現在挺直腰桿做人了。
他們的兒子是村里歷年來唯一一個考上榆錢市重點高中的,這給他們夫妻長足了臉,給村里其他學生一個好榜樣。村主任臉上也光彩照人,逢人就說因為村風良好,才能有這么優(yōu)秀的村民教育出這么優(yōu)秀的娃娃。韓華的初中班主任更得意,受到學校的表彰獎勵,得到同事的刮目相看。甚至信誓旦旦地給他們說韓華是個清華苗子,得好好培養(yǎng)。
未來的清華大學生。這是班主任老師的一言詞,不必當真。
楊巧杏卻自此揚眉吐氣,自信心大增,好像未來的清華大學生不是她的兒子,是她自己,仿佛她又獲得新愛情一般,仰首藍天白云,低頭鮮花爛漫,向前坦途延伸。
韓華的入學手續(xù)辦起來非常順利,半個小時全部搞定。
和學??倓仗巻柷宄奚針欠较?,找到宿舍,楊巧杏幫兒子挑選了一個靠窗的床位,又用了半個小時就把兒子的床鋪拾掇得溫馨起來,儼然一個溫暖的小窩了。
秀秀爬上哥哥的床打滾。楊巧杏一把拉下地,厲聲道:“別鬧,嫑把哥哥的床單弄皺?!彼D頭又給兒子說:“媽不在身邊,自個招呼好自個,我們走了?!?/p>
韓華看見床上裝滿綠豆湯的大雪碧桶子,拿了桶子,急忙忙跑出宿舍,追下樓,喊道:“媽,等個下,喝了再走?!?/p>
楊巧杏駐足,原地站立,等兒子近前,接了桶子,三人輪流喝了半桶子,把剩下的半桶子遞給韓華,又急匆匆地離開了學校。
她之所以這么急,是還有急事了,下午老漢要去煤礦上班了,她是要趕回去給老漢收拾行囊了。
楊巧杏現在心里是一派前程似錦,仿佛前方金光大道,只等她上去踩踏不可??删嘟穸烨埃€急地撓挖上墻,愁得眉頭不展。
幸虧有老王,給她解了燃眉之急,幫她解決了后顧之憂,她要趕緊回去搟一塊雜面,老王老婆愛吃雜面,她必須知恩圖報。
二
老王,年近五十,國家的好政策,讓他一夜之間成了土豪、暴發(fā)戶、煤礦老板。之前,他受不下苦,覺得當農民沒出息,倒倒這、賣賣那,做一些空手套白狼的營生;后來他有錢了,愛好極為廣泛。有人說他喜歡喝酒,酒后揮金如土;有人說他為人仗義,用做生意賺來的錢資助大學生;有人說他好色,常常去高檔按摩房享受生活。他把煤礦交給大學畢業(yè)的兒子管理了,回老家來頤養(yǎng)天年。村里人很是費解。有人就說他得了心臟病,回來修養(yǎng),因為一次差點猝死在石榴裙下。
楊巧杏和老王住一個村子里,老王家住前灣,楊巧杏家住后灣,有關老王的傳聞,墻里說話墻外聽,她早有耳聞。按原先的做派,她和老王就是老死都不會往來。很明顯的貧富懸殊差距太大嘛!他們怎能有交情?全是為了給兒子湊學費,為了培養(yǎng)一名清華大學生,楊巧杏不得不低下她長頸鹿般高昂的頭。
那天下午飯后,楊巧杏出鹼畔倒泔水,看見老王從公路上走過去,她腦門一激靈,轉身進院,走到圪蹴在門道抽煙的老漢身邊,湊在耳朵邊低聲說道:“我看見老王回家了。”
“他回家與我有屁相干?”
“你想一想?!?/p>
“想他做甚?”
“跟他借點,華娃過二十天就開學了?!?/p>
“不去,你讓我男人的臉往哪擱哩?”
“你還要臉?要臉你也出去掙錢,土疙瘩林林能刨出幾個錢來。你看這村里的男人,跑車的跑車,打工的打工,能有幾個像你一樣窩在家里?”楊巧杏的數落像雨點一樣灑下來,不解恨,心里又補罵一句:“連個毛都不會要,還要臉?”
“你能行,你出去掙嘛!”韓貴山低低嘟囔了一句連蚊子也聽不到的話,低頭吸起了自制的卷煙。
“光會抽你大的骨髓?!睏钋尚雍薏荒芰R出聲來,她心里嘀咕著,上前一把搶下老漢嘴上的煙卷,使勁撂在地下,狠狠踩了一腳,進屋后還嘆氣:“死命不好,怎就貪上個窩囊廢?”
楊巧杏一陣梳洗打扮,又走出門,在韓貴山肩膀上戳了一指頭,說:“走,你不去算個甚?”
韓貴山抬頭,一臉驚訝,大瞪著眼睛。
“黑豬,看我能看出錢?快走,遲了人家串門可了。”
“你、你、你打扮成這樣?”韓貴山說話猛然結巴起來。
“我不打扮,瘋婆子一樣見人家,虧你想得出。”
韓貴山低下頭,不動,不言語。他是個一錐子扎不出黑血的人。
楊巧杏沒辦法,一陣巧言相勸。韓貴山終于站起來了,跟在她身后。他倆正要下坡,韓華帶著妹妹走上坡來。
“媽,你們去哪?我也去。”秀秀轉身跑下坡。
“華娃,看好妹妹?!睏钋尚诱f完自顧下坡,去追已經走下坡的韓貴山。
人憑衣衫馬憑鞍,楊巧杏一打扮,山山川川都顯出來了,可耐看了,要是遠看,更是直格柳柳端,苗格條條展。她平時土里土氣,全是等上個死鏜錘老漢,掙不下錢,堆栽了。
老王是誰?他是憐香惜玉的多情男人,出手大方的現代土豪,好色如同西門慶轉世,霸氣如同武松投胎。
楊巧杏卻沒想這么多,她只一門心思:借錢。
夏日的傍晚,并不寧靜,210國道上依然奔跑著哼哧哼哧喘著粗氣的大貨車。有狗叫聲從一家院落里傳出,一彎月亮透過云層,照射在國道兩邊郁郁蔥蔥的莊稼上,國道上幾乎看不見步行的人。
“狗蛋,快下來睡覺。”前院里傳來李奶奶一聲渾濁的喊叫聲。緊接著一個頑皮的男孩從一個院坡里滾趟下來。頃刻間,村莊又淹沒在一片汽車聲里。
楊巧杏緊跟在韓貴山的身后,她老遠照見了老王家的紅色大門。大門外的大紅燈籠熠熠生輝,照耀得鹼畔上的那顆棗樹紫氣升騰。
老王家與別家有著明顯的區(qū)分,高墻深院,門外蹲著兩個大號把門石獅子,一個石獅子旁還停一輛叫不出名來的黑色高大小汽車,這樣氣派的莊院,在這村里是僅此一戶。
老王家大門緊閉。
韓貴山停在大門前躊躇了半天,等楊巧杏走近,他閃到一邊。楊巧杏雙手攏攏額前掉下來的兩縷頭發(fā),拽拽裙擺,抬起右手,拿住門環(huán)在大門上撞擊了三下。
“嘟嘟嘟”三聲脆響停止后,院里傳來了一聲男中音:“門不關?!?/p>
“吱呀”一聲響過,楊巧杏慢慢推開鐵門,開到只能進一個人的時候,閃到一邊讓韓貴山先進去,繼而她跟進去,隨手關住門。
一線五孔石窯,當院一棵歪脖子棗樹,樹下放著兩把藤椅,藤椅之間一個石桌,石桌上擺著一個茶杯,擱著一個盛有幾顆鮮紅西紅柿的盤子。老王半臥在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老王老婆坐在藤椅里,嘴里吃著半截黃瓜。聽見大門開了又閉了之后,老王睜開眼睛,目光越過韓貴山,停在楊巧杏身上,他的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繼續(xù)細細打量:
她身材高挑,線條勻稱,前胸隆起,后臀上翹,小腹平坦,小腿纖細,雙腳薄妙,腳趾白皙,一件隨意的連衣裙,一雙家常的塑料拖鞋。反襯得他老婆活像一個沒包嚴實,一出蒸籠就張口的包子,里面那青紅黃綠交織起來的大肉蔬菜餡一股腦全露了出來。她瞳孔明亮,靈活溫柔,額頭光潔,皮膚精致,簡直美拍手機拍出的美女容貌,仿佛寒冬臘月枯樹枝頭掛的一棵水紅蘋果,新鮮得讓人不自覺就忘掉口渴,卻心心念念又想吃掉。再看身邊的老婆,眼袋下垂,皮膚松弛,皺紋交錯,斑點密布,仿佛為了掙錢糊口,冒充畫家的壞家伙,故意把一堆黑顏料惡作劇在畫布上,而充當的油畫作品。她耳環(huán)不垂,項鏈不掛,戒指不戴,渾身干凈清爽。再看看自己的老婆,披金戴銀,珠光寶氣,倒顯得俗不可耐。她頭發(fā)不燙,眉毛不繡,唇線沒飄,眼瞼沒紋,清水芙蓉一般,素面朝天。總而言之,眼前的這個女人是新時代里的一件稀罕物,一個真正的女人。老王動心了,他一反之前對方不問不答話的常態(tài),開口問道:“你們有事?”
楊巧杏夫婦只是站著,沒有坐老王老婆示意的石凳。聽到問話,韓貴山上前給老王遞上去一支軟猴王香煙。老王看了一眼,擺擺手。韓貴山又把煙裝進兜里,退后一步,開口說話:“我、我、我……”了半天,臉憋得通紅,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老王老婆“撲哧”一聲,趕忙用手上去按住嘴。
楊巧杏急躁萬般,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她納悶,死老漢怎從傍黑開始變成結巴了,之前窩囊,也不見得說不出囫圇話。她心里暗暗嘀咕,這囊糠慫越來越不著調了,真是活見鬼了。
“韓貴山,你什么時候變成結巴了?”老王聽著難受,干脆打斷韓貴山說話,他看一眼楊巧杏道:“你說?!?/p>
韓貴山立即閉嘴。楊巧杏碗大湯寬,恭維了一陣老王,才把家里的難處一五一十和盤托出,最后說出了要給兒子借兩千塊學雜費。
老王看一眼老婆道:“進去拿下我的包?!?/p>
老王的這一爽快之舉,徹底顛覆了留在楊巧杏心中的拙劣印象,反而她從內心里開始敬仰這個有錢人。
老王老婆把錢包遞給老王,隨后又坐下。
楊巧杏見老王掏錢,數錢,想起前一陣老王老婆腰椎間盤突出,請醫(yī)生來家里按摩,就關心道:“王嫂,腰好點了?”
“唉。”王嫂輕嘆一聲,又道:“好是好點了,什么也做不成?!?/p>
“想吃什么?我做好送來?!睏钋尚友a充一句。
窮人禮多,不欠人情,古人咒就了的。
韓貴山不說話,連連點頭,表示對老婆的欣賞。
人說夫妻陰陽相配,一人若伶俐,一人必愚拙,一人若強勢,一人必弱勢,想必楊巧杏與韓貴山便是如此了。
楊巧杏三言兩語,拉近了她與王嫂之間的距離。王嫂當即表現出一種久旱逢甘霖的欣喜,她本想說想吃切得細細的雜面,卻因腰疼,好長時間吃不上了,話到嘴邊卻變了腔:“不麻煩,你別太多心?!?/p>
老王數好錢,順手遞給楊巧杏。兩人一遞,一接,兩只手觸碰了一下,一股電流嗖一下就竄入老王的骨髓,渾身一陣酥麻,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老王掃眼看見一旁戳的韓貴山,接著剛才的話茬道:“她就愛吃水雜面?!?/p>
楊巧杏微笑道:“雜面呀,簡單,明早我給搟?!?/p>
王嫂道:“那就麻煩妹子了,以后常走動,需要幫忙,盡管開口?!?/p>
次日一早,楊巧杏搟好雜面,打發(fā)兒子韓華送去。韓華回來捎回來一句話,老王叫楊巧杏和韓貴山下午再來一回家里,說有事商量。楊巧杏和韓貴山不敢怠慢,去了卻是好消息,老王建議韓貴山去塔鎮(zhèn)煤礦,說兒子昨夜打電話要他物色一個篩煤工。
這簡直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楊巧杏甚為歡喜,內心里對老王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遠遠超出了一般的感激。
三
安頓好兒子,楊巧杏和老漢女兒一同返回家,已是下午三點。進了家門,顧不上歇緩,忙系圍裙,舀雜面,和雜面,扣一個老碗,擱在鍋臺掌里餳著,又做飯,吃飯,又忙著搟雜面,搟好,切好,裝在竹籃子里,叫老漢扛上鋪蓋,提上衣服包,她左手半籃子雞蛋,右手半籃子雜面,叫了秀秀,一家三口去老王家給老漢送行。
王嫂看見楊巧杏又帶雞蛋,又帶雜面,忙著接應,進窯里端出一盤水果放在石桌上,先給秀秀遞一個蘋果,又讓韓貴山和楊巧杏也吃。楊巧杏和韓貴山搖頭,擺手,表示不吃。王嫂又進窯里拿出兩個墊子,放在石凳上,示意楊巧杏和韓貴山坐下拉話。秀秀拿了蘋果,跑一邊玩。四個大人圍石桌坐著有一搭沒一搭拉家常。
老王的兒子——王老板——王海平出去了,直到傍黑的時候,他才回來了,連院子也沒進,車停在公路上不停地按喇叭。
老王聽到喇叭聲,忙說:“趕快起身,他不上家來了?!?/p>
打發(fā)走老漢,安撫女兒睡下,楊巧杏看著熟睡的女兒,一下子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兒子奔學業(yè)去了,丈夫奔日月去了,她無處可奔,必須守著這個家。她似乎適應不了這種新生活,她在院子里和家里來回走著,她踱步到衣柜鏡子前,看著鏡子里自己落寞的面容,就打一盆水,洗臉,臉色就有了光亮;覺著腳有些酸困,又打一盆水,洗腳,腳板就舒展了;她脫下上身緊捆的胸罩,換上一件寬松的短褂子,收拾女兒一天穿臟的衣服,出外拉亮電燈,在外面水龍頭下,仔細揉洗起來。
這當兒,老王進了院子,他看見楊巧杏正在院子里,就悄悄走過去,站立在她背后,靜靜看她洗衣服。
老王鬼使神差來到這院里,他說不清自己出于什么意圖,王海平和韓貴山走后,他回家里坐了一會兒,盛不住,又溜達下坡,就溜達到這兒來了,許是想和楊巧杏拉拉話,許是想讓楊巧杏解解悶,他不能具體化,是個模糊的想法。
楊巧杏沒注意到有人來,正專注地洗衣服,她彎著腰,褲子和短褂子之間坦坦蕩蕩一塊白皙的肌膚,正好被老王捕捉在眼里。老王望著那塊白皙的肌膚,一時間心旌搖蕩,又近前一步。剎那間,楊巧杏撈出搓洗的小衣服,端起水盆,移動腳步,一個轉身。
老王猝不及防,被楊巧胳肘一碰,身體失去重心,向前撲去,一個馬趴就撲在了石床上,雙手緊急上前支撐,用力過猛,兩手掌各擦去一張油皮,還好有那幾件小衣服墊在了嘴巴下面,否則他一定嘴唇開花。
楊巧杏轉身的一瞬間,眼睛的余光掃見有個黑影在自己身后,一驚嚇,水盆子“咣當”一聲掉地上,人也隨之倒地,仿佛一根面條被廚師一不小心跌落在地上,彎曲成一團。
老王惱羞成怒,忍著疼痛從石床上爬起,不去想這是因為自己的邪惡之舉得到報應,還準備怪怨楊巧杏怎么后腦勺長了眼睛,這般作踐自己。轉身一看,楊巧杏在自己身后縮成一團,人事不省,他的心當即就冷成一團,仿佛剛剛從寒冬臘月的冰窟里爬出來一樣,冷透了肌膚。
這可如何是好?老王暗暗自責,自己簡直一頭蠢豬,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豈不成了殺人犯?他顧不了雙手疼痛,把手放在楊巧杏的鼻子下,感覺氣息尚在,他長出了一口氣。他搖她的肩膀,她沒有反應;他附在她耳邊叫喚,她沒有回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風一樣刮向前院的李奶奶家。
李奶奶丈夫早死,守寡養(yǎng)大一兒一女,兒女都已成家,出外打工,她帶著年幼不到學齡的小孫子狗蛋在家居住。李奶奶和小孫子睡得早,窯里黑燈瞎火。
“誰啊!”李奶奶窯里問話。
“奶奶,我,王石頭,開下門,出事了?!崩贤蹰T外著急道。
李奶奶門一開,老王立即掏出二百塊塞進李奶奶手中,急道:“奶奶,你和狗蛋買肉吃,快跟我走一回,巧杏昏倒了,人事不省。”
李奶奶是聰明人,她帶上家門,跟著老王碎步小跑,嘴里不停她的教訓:“你個壞石頭,你動手了?巧杏不從,你惹禍了?”
老王有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李奶奶跪在楊巧杏跟前,用手掐著楊巧杏的人中,幾分鐘后,楊巧杏睜開了眼睛。
“你終于醒了,急死我了?!崩贤趺摽诙?。
李奶奶道:“巧杏,怎么了?突然跌倒了呢?”
楊巧杏看看眼前的兩個人,又聽老王的語氣,若有所悟,她道:“奶奶,我正洗衣服,轉身倒水,看見一個黑影在我身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p>
李奶奶守寡多年,閱人無數,誰有情無情,三句話過后,一清二楚。現在她明白了,她想,巧杏苦命,攤了個不爭氣的老漢沒少受罪,現在老漢去了煤礦,一年半載才回來一次,王石頭喜歡她是好事,何不送個順水人情,討好眼前的有錢人,與自己的苦日子也有好處。
想到這,李奶奶靈機一動,張口道:“巧杏,奶奶該死?!?/p>
楊巧杏一臉驚疑。
李奶奶補充道:“奶奶來借酵子,剛走跟前,你就跌倒了?!蓖nD一下,看見楊巧杏依然疑惑,又道:“半天不見你不醒來,奶奶沒法子,就叫來石頭?!?/p>
老王聽見李奶奶這樣說,感動得淚水蒙蒙,恨不能再掏出二百塊作為答謝。他暗道:李奶奶簡直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真實過程要是讓巧杏知道,無異于自己今后在她心里判了死刑。今天真是險透了。手掌擦點皮又算得了什么,能換得巧杏的好感,渾身退一張皮也值了。
楊巧杏道:“奶奶,不怪你,我今天太累了?!闭f著,她看一眼老王,又道:“真不好意思,害得王總黑天半夜為我操心。”說完,她就要坐起來。
老王伸手扶楊巧杏后背,不無關心道:“慢點起,摔疼沒?胳膊腿都靈活嗎?腰扭了沒?要是感覺不對,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
楊巧杏頓覺舒坦,內心里分明被這一番話感動,她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又宛如變成一株青翠的楊柳,正享受著溫潤的春雨滋潤,而空氣里更是蠕動著她該說的許多喁喁情話,從四面八方涌向她的眼耳鼻子口。她真想說,卻不能說出口。她壓抑著自己的情感,鼻子一酸,眼睛一熱,淚水便涌出眼眶。她忙抬手拭去淚水,借助老王的手力,一式坐起來,跑進窯里。
李奶奶心領神會,暗自叫好。老王感激地望著李奶奶。楊巧杏再次從窯里出來,已經換了一身干凈衣服,頭發(fā)也梳整齊了,她遞給李奶奶半塊干酵子。
李奶奶道:“巧杏,你要是好著,我和石頭就回去了?!?/p>
老王不便留下,只好相跟了李奶奶一起下坡。
不多時,只聽見楊巧杏窯里電話鈴聲響起,她跑回家接起,電話里傳過來韓貴山驚慌失措的聲音:“巧杏,王老板汽車路上肇事了,救護車拉著我們正往榆錢醫(yī)院趕,你快跑前灣給老王說,讓他趕快來醫(yī)院?!?/p>
“貴山,你好著嗎?”楊巧杏聽說眼淚刷一下涌出了眼眶,她顫動著聲音問。
“我好著呢!快去說?!?/p>
楊巧杏撂下電話跑出鹼畔,追下坡,已經看不見老王的人影了,她風一樣,邁開腿向前灣大刮,一口氣跑到老王家大門口,扶著大門,喘著粗氣,“啪啪啪,”用手掌猛拍三下大門。
老王正往手上抹紅藥水,猛然聽見緊促的敲門聲,驚出一身冷汗,走出門問:“誰?”
“王總,我,楊巧杏,你外面來,我給你說。”楊巧杏在大門外喘著粗氣說。她從韓貴山的口氣里感覺到事情不妙,她不敢隱瞞,又擔心王嫂聽見受不了,多了一個心眼。
老王出外聽說后,轉身跑回窯里,拿了錢夾,跑出來,上了汽車。汽車馬達聲剛剛響起,他搖下玻璃道:“韓貴山沒說情況嚴重嗎?他怎樣?你去嗎?”
楊巧杏道:“他沒說,秀秀還睡著,要不我明天一早去?你路上慢點開?!?/p>
老王突然間感覺心慌的厲害,手抖得握不住方向盤。他眼眶濕潤,仿佛一個小孩子,要哭出來一樣,顫動著聲音道:“不行,我心臟不好,心慌的厲害,我開不了車?!?/p>
楊巧杏道:“你別慌,趕緊吃藥?!?/p>
老王道:“我知道自己,我不能開車了,要不給我攔一輛車?”
楊巧杏一聽跑下公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大聲道:“你等著,別攔車了,我去叫當莊的順順,順順這兩天沒出車,正好在家?!闭f完,她風一樣,向當莊刮去。
老王看著楊巧杏單薄的身體在月光下飛跑,百感交集,他揮起拳頭,狠勁捶打著自己的身體。
四
楊巧杏滿腦子韓貴山打來的電話,一夜心慌,睡不踏實,黎明時分剛剛迷糊過去,院子里的公雞追命似的打鳴,一聲趕不上一聲,又驚醒了她。她眼睛腫脹的難受,心里又記掛著老漢的安危,不等女兒醒來,就給女兒穿衣服。女兒睡意蒙眬,大聲哭鬧。她不理會,強行哄女兒喝了奶粉,急火慌忙趕乘第一趟班車到了榆錢醫(yī)院。醫(yī)院門口,迎面碰上韓貴山正從門口走出,她撂開女兒,上前一把抱住老漢,稀里嘩啦就哭開了。
秀秀看見媽媽抱住爸爸哭,受了感染,嘴巴一張,哇一聲也哭出了聲。路人看見一個干凈清爽的女人,抱著一個滿臉倦容、一臉烏黑、老氣橫秋的男人痛哭流涕,皆四眼大瞪,給他們投過去一種看泰國人妖的驚奇神色。
一般男人這時一定會被老婆感動得一塌糊涂,韓貴山卻適應不了,他表現出非常不好意思的情狀來,楊巧杏還在淌眼淚,他就一把推開她,嗔怪道:“我不是好好的嘛!你這是怎么了?”他哪里知道楊巧杏昨晚也是死里逃生。
楊巧杏真?zhèn)哪兀≡谒睦?,男人再怎么無能,再怎么窩囊,再怎么不中用也是娃娃的勢皮子,為自己撐門面仗膽的人。她哭得傷心,聳著肩膀,對韓貴山道:“你仔細說說,人家一夜擔驚受怕,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韓貴山答非所問:“我給老王買早點。他熬了一夜,一眼沒合?!?/p>
醫(yī)院大門口就有早點攤,韓貴山坐在一張桌子旁,要了三碗餛飩,三個肉夾饃。她抱起秀秀坐在凳子上,看一眼楊巧杏道:“我們吃了給他帶上去?!?/p>
楊巧杏道:“你倒是說說,怎么個事?”
韓貴山道:“分分秒秒就發(fā)生了,說不清楚?!?/p>
楊巧杏道:“海平現在呢?”
韓貴山道:“觀察室。醫(yī)生不讓進去?!?/p>
楊巧杏道:“是不還要做手術?”
韓貴山道:“搶救了一夜,兩條腿都打著石膏?!?/p>
楊巧杏低聲道:“你說是不是我們這窮命害了海平?”
韓貴山道:“呸呸呸,嫑瞎說?!?/p>
楊巧杏道:“順順呢?”
韓貴山道:“回去了?!?/p>
楊巧杏道:“你咋好好的呢?”
韓貴山白了一眼楊巧杏道:“我福大?!彼仡^對賣飯的道:“再給我?guī)б环荨!苯又值溃骸澳欠菽隳蒙?,我抱上秀秀走?!?/p>
楊巧杏道:“抱她做甚?那么大了?!?/p>
韓貴山沒說話,自顧自抱起女兒前頭走,仿佛他剛從鬼門關逃出來,對人間有了一種更強的依戀。真是祖上積了德,福報降臨在他頭上了。
老王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他鬢邊出現了白發(fā),他坐把椅子,透過玻璃望著觀察室內的兒子,滿臉悲傷。楊巧杏站立老王側旁,看著觀察室內躺著的可憐人,她的心情驟然沉重起來,當即眼眶濕潤,淚眼蒙眬。
不幸的人兒還昏迷不醒,兩條腿打著石膏,在空中吊著,鼻孔里插著氧氣,胳膊上輸著液體,上半身蓋著白被子,還有兩根線一頭連著他的身體,一頭在一臺電腦上連著,電腦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線,時高時低,不斷變化。
楊巧杏站立良久,低聲輕喚:“王總”。
老王轉頭一看,仿佛一個孩子見了久別的母親,滿眼蓄滿淚水。他現在真想伏在楊巧杏懷里痛哭一陣,他昨夜思考了一夜,檢點著自己這些年來的行為,他現在認為兒子之所以遭此劫難,全是替他遭了報應。
楊巧杏把餛飩和肉夾饃遞在老王面前,用一種母性特有的眼神撫慰著他,仿佛一個母親規(guī)勸生病的孩子一樣,輕聲道:“趁熱吃了,這里我盯著,找個地方歇歇,身體不好,別累著了?!?/p>
老王大受感動,禁不住眼眶濕潤起來。他沒說話,只是搖搖頭。楊巧杏還要勸說,只聽見有鼾聲響起。老王和楊巧杏同時循聲望去,只見韓貴山靠著過道的墻,站著就睡著了。老王見狀接了楊巧杏手里的餛飩和肉夾饃。楊巧杏跑過去,扶著韓貴山躺倒在過道里。
老王只是喝了幾口餛飩湯,就再不吃一口,他看一眼楊巧杏,長嘆一聲,低頭憂傷道:“怎整出這樣的事?你說,我往后這日子怎么辦呢?”
楊巧杏皺起眉頭,呆立半晌,突然道:“也不知海平吃慣我做的飯不?也不知嫂子愿不愿意我?guī)兔??要是他們都愿意,你就去照顧生意,我替你照顧海平?!?/p>
老王滿臉驚喜道:“真的嗎?你愿意做伺候病人的營生?”
楊巧杏內心深處是帶著歉意,更多的是贖罪思想,她以為是自己的窮苦命害了王海平遭此劫難。她不無歉意道:“我有什么能耐呢?我家這窮日月還得靠你轉運呢!”
老王低聲感慨道:“你真是善良的女人,幫哥大忙了,往后,哥不會虧待你?!币徽Z落了,老王百感交集,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里,仿佛滋生出了許多愛情的嫩芽。
秀秀對兩個大人說話不感興趣,吵著要出去玩。有護士從過道里急匆匆走來,小聲訓斥道:“快把孩子帶走,探視病人不準帶孩子來,病人需要靜養(yǎng),容不得吵嚷?!弊o士說著走向韓貴山,在韓貴山腳上踢了一下。韓貴山睜眼。護士又道:“這里不是睡覺的地方,回家去睡?!表n貴山一式站起,揉著干巴血紅的眼睛,自言自語:“怎么睡過去了?瞌睡得不行了?!?/p>
這時,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走來,同時進了隔離室,他們圍著王海平的身體一陣操作,一陣議論。觀察室隔音,外面的人聽不到里面講話。一會兒后,那群白大褂轉身,走出觀察室。
老王迎在門口。前面的白大褂看一眼老王,側著身子走過。最后走出的醫(yī)生站在觀察室門口大聲道:“王海平家屬,進去推病人。”
特護病房門口,護士攔住楊巧杏,道:“小孩不準入內?!睏钋尚雍迮畠赫驹谕饷?,她跟進病房。
老王把護士遞在他手中的透明軟管遞給韓貴山,他擋住剛進門的楊巧杏,低聲道:“娃娃太小,你領回去,這里有我和韓貴山就行了。”楊巧杏被老王攔擋著,倒退出病房,她朝門里高聲道:“貴山,我回去了?!蓖nD一下,又低聲道:“王總,你要往好處想,不要上火,我們走了?!闭f完,楊巧杏拉了女兒的手,轉身離開。
老王跟在樓梯口,叫一聲:“巧杏?!?/p>
楊巧杏一只腳臺階下,一只腳臺階上,站立,側轉身后看。
老王道:“見了你嫂子別說什么,她知道了麻煩?!闭f完,用手做一個去的手勢。
出院這天,老王雇了醫(yī)院的救護車送兒子回家。王嫂正好院子里坐著,冷不防一輛救護車進了院子,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仿佛患有恐高癥的人,矗立懸崖峭壁上,膽戰(zhàn)心驚。當她看見兒子被幾個人手忙腳亂抬下救護車時,她的心立即就從懸崖峭壁跌了下去,碎片落了一地。
“放下,快放下我,爸爸,停下,我媽跌倒了,就在你身后,停,停,停,停?!蓖鹾F秸龑χ赣H,看得真切,他第一時間大聲喊叫起來。
老王聽見兒子喊叫,立即站定,后看一眼,一只腳差點踩在老婆身上。
頓時,老王家院子里亂成了一鍋粥。
人們顧不了安置王海平,當務之急是搶救王嫂。幸好,護士和醫(yī)生都在場,不至于緊急呼叫120急救。
王嫂渾身一身病,腰疼、腿疼、三高,還伴有腦供血不足。老王知道老婆這些病,醫(yī)生在場,搶救及時,不多時,王嫂睜眼脫離危險了。她嚅動著嘴巴,似乎在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來;她手舞足蹈,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努力成一個剛包好的飽子,還是發(fā)不出聲音來;她眼淚直流,連個啞巴都不如了,她連簡單的“啊啊”聲都發(fā)不出來了。
醫(yī)生說這一種病叫“啞聲”,誘因很多,具體是什么引起,需要進一步檢查;還說有的人很快就會恢復,有的人卻很難恢復,也有到死都恢復不過來,完全因人而異了。
老王聽說后打發(fā)韓貴山回家叫來楊巧杏,把兒子臨時依托給楊巧杏和韓貴山照顧,他帶上老婆又乘坐醫(yī)院的救護車返回到榆錢醫(yī)院。經過一禮拜的詳細檢查,最后得出的結論是,王嫂是病毒性永久性失聲,也就是說,她失去了發(fā)聲功能,她以后不會說話了。
老王現在面臨的問題可想而知。
五
計劃趕不上變化。一個月前是老王站在公路上目送兒子與韓貴山離開,現在卻是他親自開車拉上韓貴山去煤礦。這是多么戲劇性的結局??!劇中人誰都不曾想到會這樣變換角色。
楊巧杏窮苦人出身,立志要供兒子考上清華大學,抱著一種贖罪的心思來充當這個角色,內心里對老王有了莫名的依靠,更不缺少為老王排憂解難。她當上老王家的保姆后,每天早晨六點鐘準時起床,她做四個人的飯,打掃兩個家庭的衛(wèi)生,伺候三個人的生活起居,飼養(yǎng)自己家里的二十只下蛋母雞,洗四個人的衣服。她的生活變得充實而有了希望,仿佛兒子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就在她的視野之內,她一枕枕頭不出五分鐘就進入夢鄉(xiāng),她的時間快得顧不了計算,猶如鋒利的刀,一刀切下去,一天就過去了,再一刀切下去,一月就過去了。
受苦人的適應能力強,無論環(huán)境好壞。韓貴山就是一個受苦疙瘩,把他放那,他都是受苦,社會無論是進步與落后,與他受苦沒有半毛錢關系。他到了煤礦,第二天天不亮,就跟隨工人們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一天下來累個半死,倒也樂在其中;偶爾工休半日,倒覺清閑難耐,他唯一的目標是掙錢養(yǎng)家、供兩個娃娃上學,他一天就過得可有奔頭了。
老王卻不同了。他愁啊,黑夜盼天明,天明盼黑夜,黑夜睡覺難入眠,天明吃飯不覺香,生活寡淡無味,就像溫開水;日子毫無情趣,就像餿米湯。他盼兒子早點好起來管理公司,他不想在商海里搏擊了,更不想在社會上爭奪了,他想家,想家里的人。他現在基本上不想老婆了,他想楊巧杏,想見到楊巧杏,這種感覺與日俱增?,F在,每個夜晚,他都感到特別漫長,特別難熬。他現在對每個夜晚都有一種深宵曠野獨行的恐怯。最關鍵的是他想楊巧杏,想的心尖尖疼,就像陜北民歌里唱的——想親親想得我手腕那個軟,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那個蛋;又好比壞牙齒被牙醫(yī)拔掉,留著空空的齒腔陣陣作痛。他在煤礦熬煎了一個月,回家走了一回,待了三天整。
這三天,他放下一個大老板、一個大男人的架子,勤快的就像新婚的丈夫一般。一早上起來,他就鉆在廚房窯里給楊巧杏打下手,又是剝蔥,又是摘菜,又是打炭,又是放火。楊巧杏不要他幫忙,他硬要幫忙。每到晚上,楊巧杏回了家,他就覺著沒著沒落,像是新婚的妻子回了娘家一般。他總要找各種理由跑到楊巧杏家里,拉話到深夜都不想回家。
楊巧杏呢?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小心謹慎,生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惹了老王心煩。
這三日里,老王晚上一來,她首先會泡上一壺熱茶,再擺上一碟事前炒好的南瓜子,而后一邊繡著鞋墊,一邊與他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這與之前的她比起來,好比太陽從西邊出來,東邊落下。她心底里同情老王,她擠時間陪他說話,哪怕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她盡全力分擔他的憂愁,哪怕自己累一點。
第一個晚上,老王到了楊巧杏家里,坐在沙發(fā)里,兩手端著楊巧杏遞給他的一杯熱茶,想了半天,腦子里形成一段既浪漫而又能表達明確的話:“巧杏,你已經住進我的心里,我的后半生不能缺少你,我不奢望也能住進你的心里,卻希望成為你的朋友,知心的朋友,永遠保護你、維護你、愛護你?!彼е銐虻挠職庀胍堰@段話一字不落地說出,這些話卻像從豬油鍋里浸過一樣,滑溜溜,油膩膩,怎么也從喉嚨里出不來,他努力了幾次,這些話仿佛一條狡猾的小金魚,最終沒有從喉嚨口爬出來,又縮回進心海里。他就呆呆瞪瞪,欲語不語。他又擔心楊巧杏性子烈,不吃這一套,一氣之下,不當保姆了,那么他就要面臨天塌地陷的災難。思前想后,最終從他嘴里說出去一句輕飄飄的話:“明一早,我去縣城,你開個菜單出來,我給采購。”這話沒有一絲分量,沒有一點意義,無滋無味,仿佛一個氣泡,瞬間就沒入夜空,不留一絲痕跡。
第二天晚上,老王到了楊巧杏家里,依然坐在沙發(fā)里,兩手端著楊巧杏遞給他的熱茶,又在心里演練昨天想好的臺詞。
楊巧杏坐在另一個沙發(fā)里給韓貴山繡著鞋墊,她繡得并不認真,時不時抬頭觀察老王的神色,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她產生了一個念想,想要給老王繡一雙鞋墊,表達她的心意,卻又不知道他的鞋碼,只好旁敲側擊要他說出鞋碼來。她揚了一下手中的鞋墊,自言自語:
“韓貴山的腳一年比一年大。”
“人老張腳,我的也是,之前穿42碼,后來42碼就穿不上了。”
“可不是,韓貴山現在要穿43碼,他前年還穿42碼?!?/p>
“韓貴山的腳和我的一樣大,我也穿43碼?!?/p>
“你習慣鞋墊不?”
“還能不習慣?沒人給做呀?!?/p>
“我送你。”
“韓貴山的你送我嗎?”
“特意給你做了,他的怎么好意思送你,穿出去讓別人看見不好?!?/p>
“我想要,現在就想要,送我好不好?”
“他的你不合腳,等你下次回來,新舊一并送你,今不早了,你回去睡,嫂子還等你呢!”
老王不得不走了,半夜說了個黑洞洞,兩人各說各的,仿佛年輕人被家長強迫去相親,初次約會見面,一個有心栽花,一個故意插柳。
第三天晚上,老王到了楊巧杏家里,變魔術一樣變出一瓶酒來。
楊巧杏一如前兩日一樣,給他泡好茶,擺好瓜子,炒了兩個菜,擺了兩雙筷子,拿出兩個小酒杯,倒?jié)M兩杯酒,陪他喝起了酒。這樣的事情,在她的經歷里,可算第一回。
一杯酒下去,楊巧杏連連咳嗽,滿臉潮紅。老王再不敢要她喝第二杯。她卻偏要喝,第二杯下去,杏眼潮濕,柳眉發(fā)紅,撲簌簌淚水滿腮。老王看的心疼,立即扶她上炕,自己卻酒興頓起,一連數杯,自酌自吟,醉意朦朧,爬上炕,像一根木頭,一頭栽倒,斜躺在炕上,鼾聲大作。
楊巧杏第一次面對醉酒的男人,拖又拖不動,叫又叫不應,打又不能打,罵又不敢罵,一時間束手無策,只好抱了女兒去后窯炕上睡覺。睡下,坐起,坐起,睡下,反反復復,前半夜自己折騰著自己,一眼沒合,心,跳得厲害,慌得要命,她看著女兒甜甜的睡容,聽著老王波濤洶涌的鼾聲,淚水怎么也止不住,在她臉上鑿出兩條彎彎曲曲的小河流。
楊巧杏心里難受,她和丈夫七年沒有夫妻之實了,突然間一個男人喝醉了酒,睡在她的炕上,死豬一般,這算什么事?簡直“尿泡打人——騷氣難聞”。她不敢對他有任何想法,卻想讓他對自己有想法;她想讓他有想法,又不敢對他說,要他對自己有想法??蓺獾氖?,兩杯酒下肚,她對他有了想法,他卻死豬一般,不可能對她有想法。后半夜,她性情大起,恨不能把他的衣服扒光,全因她不具備浪蕩女人勾引男人的本事,也無法讓自己邁出跨越道德鴻溝的步伐,只能淚流成河直到雞叫。一早起來,她匆匆忙忙打發(fā)女兒上學,慌慌張張小跑著到前灣老王家里上班,仿佛她昨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唯恐被人撞見。
老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來發(fā)現自己睡在楊巧杏炕上,慌亂的百爪撓心,他之前串門子耍小姐如同喝涼水,從來都沒有這樣惶恐不安過,而今他卻不知怎么了?仿佛一束鮮花被他無意間踩踏而傷心難過。他恨自己,瞧不起自己,他懊惱,他悔恨,他對自己有一萬個不滿,他像一個初戀的男孩,偷吃了禁果,怕被女孩家長發(fā)現,準備悄悄溜走。他太不幸運了。
李奶奶推開了楊巧杏的家門。
老王剛剛從炕上坐起來,昨夜楊巧杏蓋在他身上的被子還在旁邊堆著。他在這炕上睡了一整夜,他自己清楚。
老王和楊巧杏,現在給李奶奶的錯覺是:他們已經睡在一起了,有了男女關系。
老王的潛意識認為自己昨夜已經把楊巧杏睡了。李奶奶的出現,他更局促不安起來。慌亂中,他跳下炕,從褲兜里掏出二百塊,上前塞進李奶奶的手中,請求道:“奶奶,你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千萬千萬保密?!?/p>
楊巧杏和老王現在徹底說不清了。
李奶奶把錢塞進褲兜里,暗自脫笑,卻不忘裝出一副成人之美的嘴臉,故意討好賣乖道:“你個傻石頭,你老婆連話也不會說了,還怕她罵你不成?”
老王一臉求饒道:“讓別人知道,我豈不連牲口都不如了?!?/p>
李奶奶一本正經道:“你個傻石頭,巧杏遇上你是她的福氣,她命好!”李奶奶把“她命好”這三個字拉得尤為漫長,仿佛對面山上傳過來的回聲,余音裊裊。
老王深感意外,李奶奶如此講話,讓他大惑不解,他追問道:“奶奶,此話怎講?”
李奶奶壓低聲音道:“給你說了也無妨,可不敢傳派出去,你湊耳朵過來。”李奶奶如此神秘,仿佛隔墻有耳正在偷聽。老王把耳朵湊過去。李奶奶壓低聲音在老王耳朵邊一陣嘀咕。
老王大為震驚,心道:這才是真正的七年之癢??!
六
老王回家的路上,琢磨李奶奶的話,越琢磨,越心疼,他突然間就下了個決定,一輩子要對楊巧杏好。
王嫂正在院子里伸胳膊抬腿鍛煉身體,看見老王,嘴唇直動彈,用手比畫著。老王會意,說了一句:“昨晚去鎮(zhèn)上喝酒了,酒大了?!闭f完就進了兒子的窯。
這就是男人,一句“喝酒了”或者“酒大了”可以替代很多解釋。
王海平在炕上半躺半臥,正看著筆記本電腦。
老王道:“躺著看電腦刺眼,少看一會兒?!弊叩娇粰诟?,頭探過去又道:“在弄什么了?”
王海平道:“看個新項目。”
老王道:“什么項目?”
王海平道:“地產,咱也弄地產項目做做,來錢比煤礦快?!?/p>
老王似乎沒聽到兒子的話,又道:“對象怎樣了?她沒來看你?”
王海平道:“來過一次,擔心我成了殘廢。”
老王道:“什么扯犢子思想?勢利成那樣,爸爸托朋友另外給你物色?!?/p>
王海平道:“別,我的事你不要操心。”
老王道:“嗯,不急,等腿好了再說?!蓖R幌拢值溃骸澳銞顙鹱龅娘堖€可口不?她伺候你如法不?”
王海平道:“還行,好著哩!”
老王道:“嗯,我飯后就回公司了,你好好養(yǎng)著?!?/p>
“嗯,嗯。爸爸,你照顧好自個,注意身體,?;丶襾?,公司的事交底下人做就行?!备缸右环?,引起王海平滿滿感傷,他猛然間雙眼濕潤,喉嚨里似乎卡了魚刺一般哽得難受,連說話都哽咽起來。
老王道:“嗯,知道。我是得常回來看看。”
老王一語話落,楊巧杏進門,老王猝不及防,想起昨晚的失態(tài),仿佛做賊似的心虛,兩耳背奇燒,窘得想不出一句應付的話來,立時尷尬。
楊巧杏察言觀色,心領神會,當即救駕道:“飯熟了,王總,過去吃?還是我一并端過來吃?”
“過去吃,過去吃?!崩贤踔菞钋尚咏o自己解圍,內心里由不得更加歡喜,說完,他立即出門。
飯后,楊巧杏洗了碗筷,解了圍裙,匆匆出院,送女兒上學。秀秀邊跑邊跳,像一只快樂的小鳥,她現在是鎮(zhèn)中心小學的一年級學生了。一輛黑色的越野車擋住娘倆前進的步伐,老王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大聲叫道:“秀秀,來,坐車,叔叔送你去學校?!?/p>
秀秀聽見,歡喜地跑過去。楊巧杏疾走兩步道:“現在就走?下午飯不吃了?”
老王道:“不吃了,公司還有事,回去處理?!?/p>
楊巧杏道:“路上慢點開?!?/p>
秀秀在車下嚷道:“媽媽我要坐車,我就要坐車?!?/p>
老王道:“順路,我買點羊肉,你帶回去?!闭f話中,老王下了車,繞過來,把秀秀抱起放在后座子上,閉了車門,打開副駕駛門,又繞過車頭上了駕駛室。
“秀秀常不坐車,我怕她碰上。”楊巧杏見狀,閉了前面的車門,打開后車門坐上去,解釋了一句。
“我沒想到?!崩贤蹀D頭照一眼,道:“秀秀坐好了,我們出發(fā)?!?/p>
一溜煙到了鎮(zhèn)中心小學門口,老王停了車。楊巧杏與女兒下車。楊巧杏教女兒說:“跟叔叔說再見?!?/p>
秀秀擺著小手,抬頭清清脆脆一聲:“叔叔再見?!狈路鸢凫`鳥唱歌,激蕩在老王的耳邊一陣陣悅耳動聽。
愛屋及烏的緣故,老王現在特別喜歡這個膚色不怎么白凈的小姑娘。
秀秀的膚色遺傳了她爸爸的基因,要是遺傳了她媽媽的白,簡直就是楊巧杏的翻版了。
老王微笑道:“秀秀再見?!?/p>
楊巧杏再回到車邊,老王已把副駕駛門打開,楊巧杏只好上去。
到了肉食鋪門前,老王和楊巧杏各自下車,一前一后走進肉食譜,老王買好一鍵子羊肉,遞給楊巧杏,又讓師傅剁了一些豬排骨,也交給楊巧杏提著,付了錢,他先一步上車。楊巧杏站在車下道:“路上慢點開,注意安全,我回去了。”
老王覺著楊巧杏跟自己說話冷冰冰,不如昨夜之前暖心了,仿佛舊式婚姻里綁架在一起的夫妻,缺少感情溝通。坐在車里,他看著已經走遠的楊巧杏,猛然間頓悟:一定是昨夜傷了她了。這時,另一個他向他吼道:“趕快向她道歉,求得她原諒?!彼患れ`,手正好喇叭上按著,汽車喇叭就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笛”音,他看見楊巧杏轉頭,急忙摁下車窗玻璃,探出頭喊道:“巧杏,等等我。”一腳油門,汽車在楊巧杏身邊又停住,他探身打開副駕駛車門:“上來,我回家取個東西。”
楊巧杏上了車,把裝有羊腱子、豬排骨的兩個塑料袋子往腳前面一塞,連連搓著手。
老王看著一陣心疼,關心道:“幸虧我回去取東西,否則這一路回去,手勒壞了。”
楊巧杏內心一顫,眼角泛紅,連連搖頭,低聲道:“沒事,一會兒就好了?!?/p>
老王把車速放得很慢,他轉頭看了一眼楊巧杏,見她低著頭,剎那間,心又慌了起來,另一個他又出來指揮:“鎮(zhèn)定,鎮(zhèn)定,道歉,道歉?!庇谑?,他低聲道:“巧杏,昨晚,對不起!”
“不怪你,昨晚你喝醉了?!睏钋尚映聊?,低噥一句,聲音孱弱,仿佛父親誤會了女兒,女兒無力爭辯,半分委屈半分怪怨。她就低頭啜泣起來。
老王一看楊巧杏哭了,更急了,又聽了她說話的語氣,知是自己傷她太深,心更慌亂,跳得厲害,仿佛一只逃生的兔子,找不到出口,四處亂闖。他慌不擇詞,連連承諾:“巧杏,往后我一定對你好,絕不會虧待你,說到做到,只要你原諒我就行,我發(fā)自內心、真心真意愛你,今后,你就是我的女人,到死我都對你好?!?/p>
楊巧杏哭得更厲害,兩個肩膀直聳。
如果說楊巧杏先前是委屈的淚水,那么現在就成了感動的淚水。她被老王一番情話感動,感動得一塌糊涂。
人都是有感情的動物,而感情可以跨越道德的束縛。愛是一種美好的感情,愛上一個人原本沒有錯。
楊巧杏還年輕,一個剛剛四十歲的女人,她是新時代成長起來,她懂得古代所謂的貞節(jié)牌坊是一種性別歧視,是毀滅人性的愚昧做法,是早已推翻了的精神枷鎖。
楊巧杏突然間好想偎在這個男人的懷抱里痛哭一場,給她訴說這些年來自己所受的委屈,她卻極力克制,仿佛一個矜持的大齡剩女,終于等到男人的求愛,內心里的激動,化作波濤洶涌的淚水一通發(fā)泄后,臉上由不得又綻放出羞澀的微笑。
老王先看得真切,心里頓覺釋懷,認定她是原諒自己了,心里大喜,伸過去一只手握緊她的一只手,激動道:“等我,一個月?!?/p>
一個月眨眼而過。
老王泊好車,剛從車里下來,看見楊巧杏急匆匆從大門里出來。他大喜,以為心靈感應,楊巧杏出來迎接自己,于是,滿面春風叫道:“巧杏?!?/p>
楊巧杏冷不防聽見老王的聲音,慌得一驚,又想起出門前看見王嫂站在院子里,定了定神,高聲道:“王總,你吃飯沒?沒吃我先給你做,華娃回家了,我還說回去給他做飯呢!”
老王不無遺憾地發(fā)了一個漫長的“噢”,停頓片刻,又道:“你家里有原料嗎?你家里好久都不做飯了,華娃一個人能吃多少?叫過來一起吃,做點好吃的,給娃改善一下伙食,家里做好的羊肉有沒了?”
楊巧杏內心里頓時波濤翻滾一陣感激,仿佛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不,不對,韓貴山從來都沒有這樣體貼過,溫暖過,她腦子里給這個男人想下個定義,一時卻又對不上號,就覺得他勝過丈夫對自己好。她頓悟,內心里由不得喃喃自語:神??!你殺了我吧!原來愛情到來是這般的讓人恐懼不安。同時她又感到一種巨大的幸福襲來,像是要把她吞噬一樣,她的臉上升騰起一種溫暖的光彩,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孔,她的耳朵,她的每一根頭發(fā),她的每一寸肌膚,都散放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活力,她嘴巴不動,眼神卻向老王傳達信息。
“家里沒做好的羊肉了?我這就去買,你和面去,多和點。”這才是心有靈犀,老王從楊巧杏的眼神里讀出了答案。
楊巧杏會意,點點頭,彩云一樣,飄進大門。
老王又上車,發(fā)動汽車,下坡,一溜煙到了黃羊鎮(zhèn)。他買了六斤雞腿、九斤豬肉、一鍵子羊肉,上車準備走了,又想到羊肉要文火慢燉才吃好吃,自己餓了,華娃也餓了,現割回家的羊肉一時半會兒趕不上吃,干脆再買三碗熟羊肉,隨時就能吃。于是,他又下車進了羊肉面館。
楊巧杏深感震驚,剛才她內心里還略有怪怨,怪老王要吃羊肉面,連累兒子一時吃不上,還要陪他挨餓,現在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對他的性情有了一種更清晰的認識,感覺他是一個很感性,很溫情,心性寬厚,情感細膩,農村里難遇的好男人。
飯時,老王免不了問韓華一些關于學校的問題。韓華邊吃邊答,對于“有沒有喜歡上女同學”這個問題,他表示沉默,只是笑笑。
老王笑道:“可不敢早戀,影響學習,好好學習,給你媽增光?!?/p>
楊巧杏聽著他們拉話,心里一浪一浪甜蜜,仿佛酷暑天吃了蜜糖梨,渾身蕩起一層又一層甜絲絲、水潤潤的感覺來。
韓華吃完飯就要回家學習,仿佛他活在真空里,他的任務只是學習。
老王突然間問道:“華娃,想你爸爸嗎?”
韓華道:“想,他又不回來。”
老王看一眼楊巧杏,道:“國慶節(jié)放假,我?guī)先A娃看一回他爸。”老王想,讓韓華體驗幾天煤礦的生活,看看他爸爸的工作環(huán)境,對他學習成長都有好處。
楊巧杏笑笑未置可否。韓華卻爽快答應。
周天下午,楊巧杏留兒子吃了下午飯,結果誤了末班車。韓華急的在公路上團團轉,又說誤了晚自習,又說誤了輔導課,在公路上對楊巧杏一陣發(fā)火。楊巧杏恨自己不會開車,否則她一定開口借老王的車送兒子去學校。沒辦法,她瞅了機會在老王跟前轉彎抹角地念叨:“早知能耽誤了末班車,就不留華娃吃飯了,害得他誤課?!?/p>
老王聽說,笑道:“屁大的事,把你急的,我送他去學校。”
楊巧杏聽說,臉上立即綻放一朵玫瑰花盛開,她悄聲道:“我回家給你取鞋和鞋墊,韓貴山的,你也一并捎去?!?/p>
老王滿臉幸福,卻不無遺憾道:“只是失去陪你的機會了。”
楊巧杏婉兒一笑,風一樣刮下坡。
韓華背著書包就站在路邊,他大概得到母親的指令,正眼巴巴向前方望著。老王車停在韓華身邊,摁下玻璃道:“上車?!?/p>
韓華立即面露喜色,感激道:“謝謝王叔叔!等等我媽。”
轉眼看見楊巧杏跑下坡,老王下了車,打開車后備廂。側開的后備廂門剛好擋住右后視鏡。他站在備箱門后,接住楊巧杏遞過來的鞋盒子,忍不住揭開鞋盒蓋子,仔細辨看兩雙鞋。
這是兩雙新買的運動鞋,一雙黑色的,一雙白色的,兩雙鞋里面分別墊著兩雙鞋墊。黑色鞋子里的鞋墊,左腳心一個“貴”字,右腳心一個“山”字;白色鞋子里的鞋墊,左腳心一個“石”字,右腳心一個“頭”字。
老王看得認真,心頭一陣歡喜,恨不能抱住楊巧杏一陣狂吻。
他現在什么都明白了,內心里蕩起陣陣溫暖,心想,她送我一雙穩(wěn)跟鞋,是給我丈夫般的待遇嗎?多么暖心的暗示啊!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嗎?愛你,我的女人。他在車后立定,與楊巧杏深情互望一眼,高聲道:“走了?!?/p>
楊巧杏按壓住心中的狂瀾,提高一個音階道:“路上慢點開。”隨后,她走向車前,又道:“華娃,到學校好好學習,不要想家,周末有時間就回來?!?/p>
話音剛落,汽車就向前駛去。她就站在路邊揮舞著手,仿佛一株挺拔的白楊,在風中遙望。
七
臨近國慶節(jié),有知情人士透露,市安監(jiān)局要在節(jié)后對全市大小煤礦進行一次安全檢查,檢查結束后會對具有安全隱患的煤礦進行強制關閉或停產整改。
老王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就通知公司旗下三個煤礦礦長要實行緊急預案,責令每個礦長組織一次全面而徹底的,由各職能科室、安監(jiān)人員、工程技術人員和職工參加的安全隱患排查,對查出的一般隱患指定隱患整改責任人,責成立即整改,對查出重大隱患組織制定隱患整改方案、安全保障措施,落實整改的內容、資金、期限、整改作業(yè)范圍,組織實施和自檢驗收。
天下男人都以事業(yè)為重,老王當然不例外,別說在這節(jié)骨眼上,他根本不敢馬虎,他奔忙于三個煤礦之間,參加三個煤礦的安全隱患排查結果報告大會,聽取他們制定的整改方案。這樣一來,他原計劃在國慶節(jié)前回一趟家的計劃就成泡影,而接韓華在國慶節(jié)來煤礦體驗生活一事,早讓他忘到九霄云外。
韓華卻記得這件事。韓華有一個同學家住塔鎮(zhèn),同學父親也在老王的公司做事,負責公司的采購。這些韓華早就知道了的,最近他還知道同學父親在國慶節(jié)前要來榆錢采購,順道接同學回家,他把父親在煤礦上班的事情也給同學說了,還說想利用國慶假期到煤礦看一回父親,于是,韓華就坐同學的順風車到了老王在塔鎮(zhèn)的王氏實業(yè)集團公司。
老王不在公司,他下煤礦了。同學的父親用公司的電話撥通老王的手機。老王在電話里聽到韓華的聲音,想起曾經的許諾,又得知韓華坐順車來到,就讓韓華把電話交給采購。采購得令,先帶韓華去飯?zhí)贸燥?,又安排洗熱水澡,最后安排住宿。次日,天還不明,采購就來找韓華,說帶他去煤礦見父親。
王氏實業(yè)集團公司距離韓貴山所在的林子峁礦區(qū)約有三十公里的山路,屬于柏油路,七拐八繞,坑坑洼洼。皮卡車跑在上面,顛簸不斷,若是孕婦坐在車上,準會把不足月的胎兒顛簸出來。
采購的皮卡車快速飛馳,仿佛背后有八國聯(lián)軍的飛機大炮追趕,明明前面一個大坑,也不減速,箭一樣飛過去,拐彎處車子幾乎側立、翻轉,也是司機車術好,否則又窄又彎的路,肇事是分分秒秒的事。
韓華感覺心快要撲出嗓子眼了,他兩手緊抓車頂吊環(huán),眼睛不忘左顧右盼,前后觀望。依稀看見路兩邊的茅草、沙柳、羊胡子草,以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雜草雜花,仿佛穿堂風一樣向后刮去;柏油路兩邊的黃土一不小心撞上汽車輪胎,灰塵就在車后滾滾而起,仿佛驢打滾一樣云山霧罩。
采購車開得快,真是趕時間,老王現在林子峁礦區(qū)等韓華了。老王今天更忙,他這一天要驗收三個煤礦的整改結果,而三個煤礦,礦與礦之間最短距離也相距五十公里,關鍵是驗收不合格還要返工,眼看七天假眨眼就會過去,他不忙不行,錢在后面追著。一早上是林子峁煤礦的李礦長陪同他下采坑驗收工作,借這個機會他正好能帶韓華去看看,也算對韓華做了交代。
皮卡車剛到林子峁礦區(qū)大門,韓華就看見大門口站的老王了。
韓華從皮卡車上一下,就被老王拉上了另一輛車,車上,老王遞給他一個安全帽,囑托他下車時記得戴頭上,隨后又道:“華娃,叫李叔叔,你爸的上級領導,李礦長。”
韓華點點頭,一口學生腔道:“李叔叔好!”之后便不再理會,自顧觀看山里風景。
山路彎彎曲曲,路兩邊一會兒懸崖,一會兒陡坡,樹木很少,大部分地表面覆蓋著一些雜亂的植被,偶爾能看見比較平整的山峁上會有莊稼,也是一些極耐干旱的農作物。這一段路平穩(wěn)多了,路面像剛鋪的一樣,比先前走的那一段路寬了雙倍,韓華禁不住自言自語:“這兒的路好新好寬,先前走的那段路糟透了,能把人顛簸的吐出來。”
“這兒的路是我們礦上修的,維護也是我們礦上,你剛過來走的那段路是鄉(xiāng)道,屬于國家維護的路段了,拉煤車走的多,壓壞了。”李礦長以為韓華問他了,竟然停止和老王的談話,解釋了一句。
又走了一會兒,路面開始變成烏黑烏黑,上面一層黑乎乎的煤面子,路兩邊的雜草黑不溜秋,仿佛非洲長腿黑人,卯足精力在路邊奔跑不停。抬頭遠望,就看見前面出現一座黑乎乎的山,山上有許多人,許多車,看不清人在做什么,車在山上來回跑。韓華眼睛睜得老大,頭湊近車窗想要看個清楚,只聽見“當”的一聲,額頭碰到了車窗玻璃,手忙上去揉。
李礦長笑道:“小同學,第一次來?”
韓華道:“嗯?!?/p>
李礦長道:“第一次見露天煤礦?”
韓華驚訝道:“那座黑山就是煤礦?”
李礦長道:“你爸爸就在那山上干活哩!”
韓華道:“我問海平哥哥說煤礦跟炭窯有什么區(qū)分?海平哥哥就說我看一回就知道了。我想象了好久也沒想到煤礦是這樣的?!?/p>
汽車到了那座黑山底,迎面一個巨大的鐵絲網,繞鐵絲網行駛一段,有一個豁口,一個寬闊而敞開的大鐵門,門口有一小房,小房里坐一個人,靠里一根桿攔著進門的道,司機探出頭給門房看了下證件,那根欄桿自動升起,汽車進門,沿著一條斜坡上到半山腰,是一個一個寬闊地帶,只聽見機器隆隆,炮聲轟鳴;只看見汽車穿梭,安全帽忙碌;有手舉紅旗指揮車輛的安全帽,有半山腰鉆炮眼的安全帽,有各種機器前操作的安全帽,有開鏟車的安全帽,有開挖掘機的安全帽……
韓華看來,眼前除了黑乎乎的一座黑山、黑乎乎的煤塊、黑乎乎的機器、黑乎乎的汽車、黑乎乎的鏟車、黑乎乎的挖掘機,再就剩下黃顏色的安全帽了,帽子下的人呢?混在煤中,也成了黑乎乎的人。
韓華站在采坑里四下里張望,終于明白了什么叫露天煤礦。他睜大眼睛,極力找尋,卻看不到他的父親究竟在哪?
老王道:“華娃,今天你就緊跟著我,我走那,你跟那,別跟丟了?!?/p>
這一天韓華沒見到父親,他跟著李礦長和老王檢查過之后,老王帶他去了另外兩個煤礦——白兔峁煤礦和喜鵲窩煤礦。他們晚上他們住在喜鵲窩煤礦。董事長辦公室里有真皮沙發(fā)、黑色老板椅、老板桌、黑色茶幾。辦公室里面還有套房,套房里有洗澡間,席夢思大床。韓華出娘肚皮也沒住過這么好的地方,他真開眼了。入夜,韓華先睡了。老王到隔壁礦長辦公室談事,凌晨三點才回房間睡覺。
次日早晨七點,老王叫醒韓華,抹了一把臉,就到煤礦灶上吃早餐,兩人急匆匆趕回集團公司。老王把三個煤礦需要進一步完善的工作交給辦公室出詳細方案,他則召集部下開會,留韓華在他的辦公室電腦上玩耍。晚飯后,老王派張向陽送韓華去到林子峁礦區(qū),找李礦長安排韓華明后兩天跟上韓貴山下采坑體驗生活。
韓華因有煤礦一行,親歷親見了當煤礦工人父親的辛苦,心靈受到極大震撼,回到學校,學習更加刻苦,考試成績一再拔高。
老王為了迎接榆錢市安檢局的檢查工作,夜以繼日在煤礦上辛苦,九日上午,接到榆錢市安檢局的檢查通知。他為了慎重,九日下午又去林子峁煤礦,吃飯后,一不小心,腳踩進飯?zhí)猛獾囊粋€黑水坑,恰好韓貴山一只手拉住了他,否則他一定會一頭栽進旁邊的泔水桶。
老王腳上正好穿著楊巧杏買的白色運動鞋,這下白運動鞋被黑水弄烏黑了,糟糕的是污水進到一只鞋子里面,襪子也濕透了,無奈之下,只好讓韓貴山拿了車鑰匙到車上取另外一雙鞋換上,又讓韓貴山幫他清洗弄臟的鞋子。
韓貴山去水房清洗鞋子,左看右看,覺著鞋子好面熟,猛然想起鞋子和他的鞋子一模一樣,只是一白一黑的區(qū)分,再看里面鞋墊,他頓時疑云頓生,得出一個結論:他的那雙鞋子一定也是老王買的,而老王鞋子的里的鞋墊一定是他的老婆——楊巧杏繡的。
一個送鞋,一個送鞋墊。傻瓜也能看出一點端倪,別說韓貴山并不傻,還是粗中有細的人。
韓貴山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他本來不白的臉更加烏黑了,他看老王的神色也慌張了,仿佛他的心正汩汩地流血,他臉上表現出一種疼痛的神色來。
后來,韓貴山的煙癮大增,他的語言更少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與老王接觸,不與老王說話,有時他還躲著老王走,盡量不與老王照面,他心里尷尬,總覺得老婆丟了他的臉,讓他臉上無光。
除夕前夕,煤礦放假。窮漢脖子沒犟勁,韓貴山為了省兩個路費,坐了老王的順車回家過年。
楊巧杏家里不開灶,老王有話,兩家人一起過年。王海平的石膏已經拆掉,可以壓著雙拐走動。王嫂居然可以發(fā)聲了,說出來的話卻含混不清,誰也聽不懂。韓華學校放假了,每天跟妹妹相跟著到老王家吃了飯,兩人又相跟著回家學習。
回家第一天,楊巧杏伺候老漢洗臉,洗腳。
韓貴山享受了首長般的待遇,心里稍感寬舒,上炕和兩個孩子耍撲克。楊巧杏顧不上耍,自己家里的營生必須她找空閑做了,再說農村人有掃塵凈身的講究,哪能把臟衣服留在來年洗的道理。她把老式單桶洗衣機打開,把韓貴山拿回家的衣服全部塞進洗衣機。
秀秀不懂大人辛苦,小嘴撅得老高。韓貴山為了哄女兒高興,把女兒舉在頭頂,讓女兒騎在他脖子上,玩起了“架架樓”。楊巧杏看見,在地下連忙喊:“快放下來,這么大孩子了,那樣玩,像什么樣子?!?/p>
韓貴山不理睬楊巧杏,繼續(xù)逗女兒樂。韓華只好一個人拿著撲克擺牌。過一會兒,韓貴山說他在煤礦學會了“捉老麻”,就教兩孩子玩“捉老麻”。
明天——除夕這天有楊巧杏忙的,一天要吃三頓飯,早上炸糕羊肉粉湯,中午清湯雜面,晚上還要擺碟子上盤子,王海平交代要吃十三花。
楊巧杏把一家人的衣服全部洗凈,韓華和秀秀已經在后窯睡著了,韓貴山也在前炕睡下了,她上炕剛睡下,韓貴山就硬生生遞過來一句話:“過完年把老王買的那鞋還給他,我不稀罕穿?!?/p>
八
楊巧杏以為老漢睡著了,說夢話,不理睬,兀自躺著,心里卻一陣一陣驚愕。老漢怎么看出的端倪?悔不該當初買了兩雙相同款式的鞋子,引起老漢的誤會。
韓貴山聽不到楊巧杏回話,又重復:“過完年把老王買的那鞋還給他,我不稀罕穿?!?/p>
楊巧杏大感震驚,對老漢的細心刮目相看,同時又難免為他拙劣推理感到嘆惋,疑惑老漢的腦子出了差錯,欲糾正,讓他安心穿了鞋子,說那鞋子是自己買的,暗處,另外一個她跳出來警告道:斷然不敢說出鞋是自己買的,你和老王原本清清白白,暗地里的思想,你不說,誰又能知曉。
這警告讓她立時深感惶恐,她強壓住狂跳的心,嘴里卻順著老漢的推理悄聲道:“怎么不稀罕穿,你救了他兒子,我又伺候他老婆和兒子,連一雙鞋子也換不下嗎?別說我還給他繡了一雙鞋墊,也把情補了,我們不欠他什么。”
這樣的回答,讓韓貴山聽來,咋一感覺楊巧杏是在強詞奪理,細細想來卻也不無道理,他略感寬心,剛剛強硬的氣勢當即弱了下來,又恐及時罷休失了男人的尊嚴,追問道:“沒那么簡單吧?”
“你就是不自信,你說怎樣復雜?”楊巧杏語帶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p>
不多時,韓貴山鼾聲大作。楊巧杏卻一夜睡不熟,思想里翻江倒海,仿佛有許多個她同時出來對話。
次日一早,韓貴山早早起來,揮著板斧在院子里破柴。他穿著并不厚的衣服,臉上卻熱氣騰騰,額頭上掛著細碎的汗珠。楊巧杏出院,近前看了老漢一眼,復進門,取出一塊毛巾,在老漢額頭上擦了一把,把毛巾搭在他脖頸,不無心疼道:“天冷,小心著涼,等華娃和秀秀起來,一起把院掃了,十點過來吃飯,我先過去了?!表n貴山心里一陣暖和,仿佛肚子里塞進一個暖水袋。
楊巧杏進了老王家大門,一眼看見老王揮著掃把掃院,她揚聲道:“你掃院啊,一會兒讓貴山過來掃。”
老王抬頭道:“展筋著不過了,貴山也在掃院吧?”
楊巧杏道:“他天不明就起來破柴,硬柴好就火,還沒掃院呢?!睏钋尚诱f著進了窯。
往年,楊巧杏在除夕早上只做炸糕和酸菜吃,今年算是陪上龍王爺吃賀雨牲。
早上的炸糕羊肉粉湯,韓華和秀秀可勁吃了個飽,吃完兄妹倆風一樣刮回家耍去了。老王因聽了楊巧杏說硬柴好就火,想起后院里堆放的許多椽棍子,也翻出一個生銹了的斧頭來,舀了一碗水,蹲在大門外鹼畔上的條石前磨斧頭。韓貴山看見老王笨拙的樣子好生納悶,正在心里疑惑,見楊巧杏出鹼畔倒泔水,他忙別過臉去,裝作看王海平擺弄對聯(lián),耳朵卻一刻沒有清閑。
楊巧杏道:“王總,你磨斧頭做甚了?”
老王道:“你早上說硬柴好就火,我想磨一磨,破柴。”
楊巧杏道:“快停了,使不得,不中用?!彼D頭看見韓貴山,又道:“貴山,你回家拿咱家的斧子來。”
韓貴山聽說,并不言語,恨恨轉身下了坡。
楊巧杏朝走下坡的韓貴山喊:“對聯(lián)和窗花貼上再過來,叫兩個娃娃兩點鐘過來吃午飯,把雞喂了,雞食在后窯木盆里?!闭f完,她又對老王說:“不磨了,不磨了,幫海平貼對聯(lián)去。”
韓貴山回家喂了雞,貼好對聯(lián),拿了板斧,沒等老王指派,自顧自進了后院,在一堆椽里翻找出一些比較細小的椽棍來,掄起板斧就開始砍,一直砍到楊巧杏來叫吃雜面,面前堆起山峁一樣的硬柴來,吃了雜面,他一聲不響又去后院,把那一堆碎柴碼放在廢棄的驢棚里。
這當兒,老王來過三次后院。第一次,他手上拿塊毛巾,對韓貴山道:“貴山,擦把臉,歇會兒。”韓貴山沒停手,沒接毛巾,沒言語。第二次,他端杯水,對韓貴山道:“貴山,喝口水,歇會兒。”韓貴山沒停手,沒接水,沒言語。第三次,他一手拿著毛巾,一手端著水,他看著韓貴山一絲不茍地碼柴,心道:這呆傻男人蠻有優(yōu)點哩,干活蠻細致哩。難怪楊巧杏跟了他十幾年?,F在他這般冷落我,不屑我,是對我有看法了?
想到這,再看他酷似包公的黑臉,又想,對于家庭,這種男人應該絕對忠誠,這也是可愛之處。又想到他枉有一副男人的皮囊,難免又替楊巧杏惋惜,再想到這些日子自己忙于事業(yè),一直沒有兌現對楊巧杏的承諾,心就疼得厲害,恨不能立即拉了楊巧杏去私奔。糟糕!該死的心絞痛強勢襲來,一陣抽搐,難受的他齜牙咧嘴,背靠住驢槽,蹲了下去。
韓貴山看得真切,慌忙撂下手中的柴,上前扶住他驚道:“咋了?咋了?你這是咋了?”
老王忍著疼痛道:“藥,藥,幫我掏掏?!?/p>
韓貴山在老王的上衣兜摸到一個藥瓶,倒出一粒在蓋子里,送入他口中,拿了他手里的水杯,擰開蓋子,喂他喝了一口。
老王頓覺舒心,長出了一口氣,雙眼滴下兩點淚水,喃喃道:“貴山啊,我心臟不好,好幾年了,打了兩個支架?!?/p>
韓貴山又去干活,并不接話茬。老王稍作停頓,接著道:“貴山啊,你是對我有看法嗎?還是不想在我家過年?你看我這樣子,我也是沒辦法啊,你的工資不能隨便漲,煤礦里好多人哩,人家眼紅,過完年,我會給弟妹漲工資,我這家確實離不開她,再說你家里的狀況我也曉得,需要錢?!?/p>
韓貴山依然不接話,只管干活。老王忍不住又道:“貴山啊,有時候,我們男人為了家庭,就是要付出點啥,我總想,這男人的‘男字,怎么就是一個‘田字下來一個‘力字呢?后來,我想明白了,這男人啊,必須要在田地里賣力了,如果連力氣也沒得賣了,那還算男人嘛?”
這一比喻,仿佛高山上一塊石頭落地,一聲巨響,落在韓貴山的身上,壓得他直不起腰來,又宛如一把利劍刺入他心上,他立時感覺血流如注,心碎成數瓣,撒落一地。他撂下手中的營生,憤然離開。
年夜飯擺上,王海平要喝酒,老王說心臟不好,不敢喝,只是招呼韓華和秀秀吃菜吃肉。王嫂不需要招呼,只管自己吃。王海平只能敬韓貴山和楊巧杏喝酒,也不說逛面面的話,實心實意舉杯感謝。楊巧杏自打和老王喝過兩杯酒,知道自己喝不了酒,再說韓貴山在場,她更不敢喝,只是在酒杯上聞了一下,裝作聞不慣,連連咳嗽,直擺手。王海平不勉強,夾一塊塊肉放在韓貴山的碗里,滿一杯杯酒遞在韓貴山手里,大有不把韓貴山灌醉不罷休的勢頭。韓貴山在煤礦上練得半斤八兩酒量,受苦人,飯量又大,加之中午又遭老王嘲笑,心里不爽,借酒澆愁,也不管王海平是否真心,見坡下驢,幾杯酒下去,酒興上來,膽量大增,竟然挽袖劃拳,海吃狂飲,面紫耳赤起來。楊巧杏起先勸說韓貴山少喝點,見不聽勸說,也不再管,招呼兩個娃娃吃好,打發(fā)回家看電視。老王見狀,帶兩個娃娃在院子里放煙花,放鞭炮,直把倉窯里半腳地花炮放完,才放兩個娃娃回家,復又回家坐在沙發(fā)里看韓貴山和兒子喝酒、看楊巧杏收拾碗筷。
楊巧杏給兩個喝酒人留下兩個下酒菜,她開始整理剩盤子剩碗,往涼窯里安蓋盛肉時,老王跟進,悄聲道:“巧杏。”
楊巧杏猛不防身后來人,嚇了一跳,激靈轉身,低聲嗔怪道:“今個沒有李奶奶打圓場,收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老王繼續(xù)悄聲道:“你知道我要說什么?”
楊巧杏繼續(xù)低聲道:“我不管你要說什么?!?/p>
老王繼續(xù)悄聲道:“貴山有沒有對你不好?我擔心你,你摸摸我的心?!崩贤跽f著近前一步,擋住要出門的楊巧杏。
楊巧杏繼續(xù)低聲道:“求求你,我心慌的難受,貴山喝醉,讓他睡你家里,一身酒氣,也不稀罕他?!闭f完,她側轉身子急匆匆出門,留老王獨自尷尬。
半夜,楊巧杏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戰(zhàn)栗,仿佛一個男人的舌頭撩舔她的身體,溫柔而潤滑,她不敢睜開眼睛擾亂這甜美的夢,僵直著身體,一動不敢動。她有種感覺,男人很賣力,仿佛營務一塊荒草瘋長的土地,熱得滿頭細汗,還不肯停歇;她有種感覺,男人很用心,仿佛面對一件精美的瓷器,生怕撞碎,小心謹慎,亦步亦趨。
第二天一早,楊巧杏醒來,頓覺神清氣爽,猛聽韓貴山在前炕打著響鼾,一時間以為老漢恢復了男人氣概,不好意思明里要自己,酒后性起,半夜和自己云雨,禁不住喜上眉梢,興奮的小鳥展翅般地飛身下炕,站在地上,俯瞰在老漢臉上,細細端詳一陣,伸出舌頭,在他烏黑的額頭上輕輕一舔。
楊巧杏這一天陽光明媚,走路仿佛踏云一般輕飄飄,說話宛如唱歌一般脆清清,無論對誰說話都和顏悅色,在老王面前更表現出一種昂揚的神態(tài),在韓貴山面前則有一種雛燕試飛的羞澀與拘泥。
正月初一到初三,王海平每天晚上都邀韓貴山喝酒。楊巧杏因有除夕深夜的甜美體會,不再阻攔韓貴山喝酒,甚至還有一點想陪他一起回家的念頭,又拗不過兩個娃娃的糾纏,只好先回家陪娃娃一起玩耍,等娃娃們入睡,靜等老漢回家溫存。
如此一連三日,總是她睡熟之后,仿佛夢中一般,又出現那種令她癲狂的情境,而天一明,一睜眼,定會看見韓貴山睡在前炕,還在夢鄉(xiāng)遨游,鼾聲如雷。
她以為黑臉男人多年不做男女之事,突然間會了,臉嫩的羞澀起來,也不挑破,任由他去,安心做她好賢妻良母,服侍父子仨安享生活的饋贈,而她內心里難免強烈地自責,自責自己心靈越軌,思想出墻。
初四開始,韓貴山帶著兩孩子走親戚拜丈人,兩日夜晚都不曾回家。楊巧杏白日里按時去老王家繼續(xù)著保姆的工作,老王家親戚多,她勢必更加辛苦,日日要盤上桌下伺候一桌子人吃酒喝肉,王海平天天買醉,老王陪客,疏淡了與她說話,也少有幫她打下手的情況,晚上她一個人回家睡覺,夜夜卻安穩(wěn)踏實,她更加肯定,韓貴山已經找回了男人的雄風。
六日晚飯時,老王交代韓貴山,七日吃了餃子要返回煤礦上班。楊巧杏得令,飯后匆匆收拾碗筷,回家給老漢拾掇行囊,入夜,又伺候老漢洗臉洗腳,上炕寬衣解帶,拉滅電燈,做好恭迎圣駕的準備。不曾想,韓貴山半天沒有動靜。楊巧杏好生等待,不見老漢任何反應,一時間頓感屈辱,仿佛熱臉貼了冷屁股,顏面大損,她抹黑一式坐起,正要發(fā)火,卻聽見韓貴山低沉著聲音道:“巧杏,我想了好久,這些年,我?guī)Ю哿四悖沂菐捉飵變晌抑?,你顧全大局我也知道,而我不忍繼續(xù)讓你守活寡,我只有一個請求,這二年你就擔在娃娃的臉上,給我一點面子,等華娃考上大學了,我們辦手續(xù)?!?/p>
楊巧杏的心,仿佛沉入了冰窟,她一陣哆嗦,雙手抱緊光著的上身,淚水滂沱。她不相信一連四晚做了相同的夢,而她又不敢問老漢一連四晚是誰在暗夜里與她溫存,給她歡樂,讓她銷魂。
九
這一夜,楊巧杏是在驚悸與不安中挨到后半夜才漸漸入睡,睡夢里,她站在冬日清冷的天宇下看一個小男孩放風箏,男孩踩著枯死的小草在地里跑啊跑,風箏升上了天空,在高空盤旋飛翔,突然間,男孩手中得線猝然崩斷,高空的風箏失去了牽引,失去了方向,在空中飛啊,飛啊,漫無目標,男孩望著那斷了線,再也無法牽引的風箏,號啕大哭起來。
公雞打鳴,驚醒了睡夢中的楊巧杏,夢中的情形清清楚楚在她腦子里回旋,她一時迷茫,卻又若有所悟。
楊巧杏有任務在身,一早她要上老王家包餃子,昨晚老王安排好的,現在明顯已經遲到了。她用涼水刺激了一下腫脹的雙眼,又加了點暖壺里的開水,抹了一把臉,掃眼向炕上看去,見韓貴山蒙著頭死豬一般,她沒撂一句話,匆匆出門,跑向老王家。
仿佛太陽從西邊出來,老王天不明就起來了,他穿了過紅白事情廚師才穿的藍大褂,挽起袖子,點燃暖氣爐子,活起一塊白面,擦蘿卜,剁肉,剝蔥,麻利老道地拌起一盆餃子餡,有模有樣地坐在案板前開始包餃子,那神態(tài)是春風拂面,那動作是愉悅昂揚,那表情是低吟淺唱,完全就是一個男人獲得新鮮愛情所表現出來的洋洋自得。
楊巧杏冷人進了暖窯,滿窯的騰騰熱氣當即把她罩暈,她辨不清東西,立定在門口,等眼睛適應。老王看得真切,兩只面手在藍大褂上擦了兩下,近前一把就摟住她,低頭把他滾燙的舌頭就送了過去。
楊巧杏頓覺云里霧里一般,一連幾日,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獄,一會兒冰窟,一會兒火爐,她簡直心力交瘁,她努力掙脫老王,揚起手掌就扇了過去。
老王一把手抓住她揮過來的手腕,又強行抱住她,在她耳邊沒皮沒臉地低語:“巧杏,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親愛。貴山給不了你的,我能給,我都能給。”
楊巧杏簡直不敢相信,她壓住耳朵。
老王拿過楊巧杏的手,繼續(xù)附在她耳邊低語:“巧杏,我想了好久,我們都是過來人,做事大方一點,不要總藏著掩著,兩情相悅又不犯法?!闭f著,他就又上去舔了一舌頭。
楊巧杏神色慌張,幾乎窒息。
老王繼續(xù)說著咬耳朵話:“巧杏,人生苦短,你我都不能愧對自己的心?。 ?/p>
楊巧杏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喘。
“巧杏,你我相遇太晚,若是七年前你就和我借錢,現在你就不會這么忐忑不安了。”
楊巧杏滿臉淚水,一臉驚恐地抬起頭。
老王不無心疼,用手揩著情人的眼淚,低聲嗔怪道:“我的傻女人,如今這社會,咋能讓自己一棵樹上吊死;我的可憐女人,這七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p>
楊巧杏窘得滿臉通紅,握緊拳頭在老王胸口就是一陣捶打。
老王見狀雙臂用力,摟緊楊巧杏的身體,在她額頭親了一口,嗔怪道:“簡直不想讓我活了,真想現在就開火煮餃子進鍋?!蓖nD一下,又低聲道:“好了,趕緊洗手包餃子,我都包一半了?!?/p>
楊巧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看花眼了,忙用手揉一揉,又看,眼前真真切切擺放了一大蓋子已經包好的餃子。
老王道:“我早早起來就開始做了,當好你的賢內助。”他抬頭看一眼楊巧杏又道:“其實我好廚藝,祖?zhèn)鞯?,初出社會時常幫廚哩,后來懶得做,自打見著你,又戀上廚房了?!闭f完低頭偷笑。
楊巧杏心里一陣陣溫暖,韓貴山昨夜給她的壞心情一掃全無,她忙系圍裙,洗手,移步案板跟前,和老王邊包餃子邊拉悄悄話。
“王嫂呢?”
“炕上歪著,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感覺她最近耳朵不好使,要大聲說話才能聽清楚?!?/p>
“海平呢?”
“睡著,昨夜又喝酒了,年輕人失戀了,心情不好?!备粢粫?,老王見楊巧杏不說話,又低聲道:“那幾晚上,你快活不?”話落,看了一眼楊巧杏的反應。
“真有你的,臭不要臉?!睏钋尚愚D過身,給老王一個后背。
“看把你羞的,你早就是我的人了,還怕甚?”一語結束,見楊巧杏不接話茬,老王就自言自語:“海平要喝酒,給我創(chuàng)造了機會;韓貴山喝醉酒,給我壯了膽;我得謝謝他們倆,否則,你這么操勞,我都沒機會補償你,再說這新春就得有新氣象,哪能讓你臉上不添新色彩,若讓你內心里繼續(xù)委屈,別說會給你留下話柄兒,老天也不會饒我,你應該清楚,男人都以事業(yè)為重,忙起來,天王老子不管,閑下來,七情六欲一涌而來?!闭f到這兒,他張嘴低唱:“六月的日頭,臘月的風,老祖宗留下個人愛人。三月的桃花滿山山紅,世上的男人愛女人?!苯又值溃骸扒尚?,多虧你配合的好,當時我想,要是讓你那兩小祖宗發(fā)現了,我一準活不成了,即便僥幸逃命,這往后的臉也沒處擱?!崩贤跽f得眉飛色舞,抬頭看一眼楊巧杏驚訝的表情,又道:“當時韓貴山睡我車上正打鼾呢,否則我就虧大了,返回去扶他,他給我吐了一車,害得我天明洗了半天。”
楊巧杏不再接話,頓悟韓貴山所言,她心里暗暗自責:是自己有錯在先,不僅心靈越軌,如今又加了紅杏出墻,他怎么會是傻子,怎么能心里不難受,一直安守本分,突然間意識到老婆有了外遇,背叛了他,他不傷心才怪,說那樣的話也是迫于無奈,是看在她是孩子娘的份上。而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弱智,竟然沒想到是眼前這個男人,還表現出輕薄女人的嘴臉,刺激憨厚老實的人,真應驗了人們所說的“最毒不過婦人心”。
楊巧杏直到包好餃子,兩家人都吃完飯,打發(fā)老王和韓貴山開著汽車走了,她再沒說一句話,她的心仿佛經受著油鍋里的煎熬,一個她為這遲來的愛歡欣鼓舞,一個她又經受著良心上的譴責。
一個車上,兩個男人,各種心情,一路無語,一路沉重。
生活就是這樣殘酷,有時候,總是出其不意地饋贈一些尷尬給當事人,不歡喜?卻也沒辦法不接受。如果說成年人也可以像小孩一樣玩過家家,不受諸多約束、限制,那么這個世界就會變得尤為輕松,說不準還能讓國家GDP直線飆升。
老王到了公司,忙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三個煤礦里來回跑,開會、整頓、表彰,一些企業(yè)家辭舊迎新的手段都得用上,直到正月過完,才有規(guī)律地每隔半個月回家看一回楊巧杏。韓貴山每日鉆在煤堆里,黑白不分,加班加點折磨自己,保證自己對生活有個麻木的感覺。韓華正月初十就返回學校,一頭扎進書本堆里,天天唱著相同的三部曲,吃飯、睡覺、學習,周而復始。王海平丟掉雙拐,完全可以自由出入了,他肇事的汽車干脆報廢在修理廠,去榆錢市里直接開回來一輛當時最流行的越野車寶馬X5,之后就忙他的地產項目了,家里連個影子也難見了。
眨眼一年又過去,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一日早晨,王嫂在院子里伸胳膊抬腿,鍛煉身體,腳下一歪,猝然倒地,再沒有爬起。楊巧杏一進大門,看到情形,慌得大聲喊叫,上去攙扶,感覺不對勁,又匆忙跑下坡四下里吶喊人。莊里七老八傷來了一院子,都說王嫂已經死過去了。
安頓了老婆的后事,老王蒼老了許多,他滿懷心事,整日愁眉苦臉,打不起精神。他內心里洪流湍急,泥沙俱下,他對自己的未來打算迷茫難測,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走?這全因老婆的死引起,仿佛一只拋錨的船,面對汪洋大海,四顧茫茫,不知所措。
老婆活著,家是他的大后方,他可以堂而皇之雇傭楊巧杏當保姆,從而達到一種兩全其美的完美設計,而不會引起世人的指點,也不會給楊巧杏帶來難堪,而現在,老婆死了,他的大后方不存在了,他的家已經形同虛設,他沒有理由繼續(xù)雇傭楊巧杏當保姆了,而他又想與她繼續(xù)保持關系,從而達到幫助她過上舒心日子。
他是真心愛上楊巧杏了,他對愛的理解,除了要滿足她肉體上的快樂,還要給予她心靈上的安慰,甚至要給予她經濟上的援助,而這些必須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擺得上桌面的做法,雇傭當保姆是個最合理、最行得通的做法,而現在,老婆死了,這些都不能成立。
韓貴山,這個被人戴了一頂綠帽子的男人,卻做出了一件讓人無法理解的事來。他幾乎是威脅著楊巧杏跟他一起去黃羊鎮(zhèn)婚姻登記所辦了離婚手續(xù)。他倆最后達成協(xié)議,楊巧杏離婚不離家,繼續(xù)撫養(yǎng)兩孩子,兩孩子的生活費由韓貴山按月打入楊巧杏的賬戶,孩子滿十八歲前的監(jiān)護人是楊巧杏。
韓貴山第二天就回了煤礦,這是他自從在煤礦當工人以來第一次獨自去煤礦,之前都是他前妻的外遇護送他去的,現在他沒有臉面坐那個人的車了,他必須獨行。他的思想是復雜的,他是在內心里經過激烈的斗爭才做出的決定。他清楚自己沒有多大能耐,楊巧杏跟了他就沒有過一天好日子,往后更是指望不上他了,兩個娃娃逐漸都大了,要讓娃娃有個好前程,離不開老王。他心里明明的,之前睜一眼閉一眼,全因王嫂活著,王嫂是個擋箭牌。
楊巧杏把自己關在窯里哭了三天三夜。這三天里,她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她又想起了之前做的那個夢,現在夢顯靈了,她真成了一只斷線的風箏。她想起了老王,她想去找老王,想告訴老王,韓貴山不要她了,把她離婚了,她想要老王給他出主意,她甚至想到要補了王嫂的缺,即使不是現在,過幾年也行,因為她的兩個娃娃,身后沒個依靠也不行,現在,她覺著,她孩子的爹,那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是徹底靠不上了。
她往老王家走,一路走過去,莊里的婆姨就對她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她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搭茬,她低頭直走,心里由不得哭道:“王嫂啊,王嫂,你不好好活著,你死了做甚呀?你腳一蹬,涼快了,可你把我的臉蹬破了呀!這往后,你還叫我咋活人呀?”她淚眼婆娑上了老王家坡,看見大門緊閉,推門,推不開,敲門,沒人應,她就軟塌塌立在大門上,癡呆呆發(fā)愣。
這個院子她非常熟悉了,她在這里有過差不多三年的保姆生活,她對這個院子有了一定的情感,這院子里的男主人,給了她一種新鮮的愛情,讓她體會到了做女人的快樂,現在,她想靠在他厚實的肩膀上坦然地睡一覺。
老王不在家,他去了公司。那天,他無意間聽兒子說韓貴山已經回了煤礦,他就想起去楊巧杏家走一回,給她說句放心話。到了她家坡下,卻看見韓華站在鹼畔上。他不能上去了,他怕韓華看出端倪,怕影響到韓華今年的高考。于是,他就不辭而別,去了公司。
楊巧杏靠著老王家大門呆立到日落西山,沒等到老王回來,她拉著綿軟的身體往家走。莊里的婆姨們在她身后指指戳戳。她分明看見了,全不理會,仿佛一根雞毛,在公路上輕飄飄著,四五著落。她上了院坡,發(fā)現女兒秀秀已經放學,正在院子里寫作業(yè)。她強打起精神做好飯,看著女兒吃了,又檢查女兒作業(yè),給女兒洗了頭臉衣服鞋襪。晚上,女兒入睡后,她睡在炕上,腦子里全是老王,想得她心尖尖疼。一連數日,她夜夜思想,夜夜想不到人,她就恨起了老王,恨得咬牙切齒,這個言而無信的男人,她再不要想他了,不要記掛他了,不要對他抱有希望了。她又想起韓貴山,想起那個黑臉男人,不中用的男人,想起他黑水汗淋地干活,想起他吼雷一樣的鼾聲,想起他喝敵敵畏威脅她離婚。這兩個男人,她全不要想了,她想兒子,她去看日歷,看距離兒子高考還有多少時間。她大吃一驚,距離兒子高考不到兩個月了。她想起了兒子即將要成為一名清華大學生,她當即有了精神,精神大振,她把自己的臉狠狠打了一下,心想,再不要沉迷于過往了,再不要痛恨別人了,恨別人光折磨自己,要昂起頭,走出去,迎著陽光,好好生活,做好一雙兒女的精神支柱。
想到這里,她一骨碌下了炕,馬上洗臉,梳頭,把自己捯飭的明明亮亮。至此,她的家又清爽了,她的院又干凈了,她喂的母雞也下蛋勤了,她一有空隙就坐在窗前繡十字繡了。她要繡好多,繡好賣錢,供兒子上大學,供女兒讀書。她不信活人能讓尿憋死,她有一雙巧手,有一副好身體,也有好頭腦,她更知道,逼上梁山的都是好漢,逼出來的都是真本事。
眨眼就到每年高考的時間。考試前一日,楊巧杏與兒子一同到了榆錢城,陪兒子看了考場,兒子去宿舍休息,她一人走在榆錢步行街,她要找個小旅館住下,正走著,迎面碰見了老王。
十
老王去了公司,白日里事務纏繞沒時間想楊巧杏,到了晚上,難免想起,卻一時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回去看她,就一天一天熬著。他本來不記高考的時間,是采購張向陽提醒。
那天,張向陽鉆在他辦公室的電腦里,查看了半天,突然抬頭道“王總,我要請假,請四天假,陪兒子高考去?!?/p>
他當時驚問:“還有幾天高考了。”
張向陽道:“七天。6號看考場,7號、8號兩天考試。我5號就得去,老婆也要去呢,還得找個店住了,得提前去?!?/p>
就這,老王記住了高考的日期,也想起了有三月不見楊巧杏了。晚上睡下,他就滿腦子楊巧杏,想得針扎一樣疼。他就決定趁高考的時間去市里一趟,他想在榆錢與楊巧杏見上一面。于是,他就給楊巧杏打電話,結果電話打出去傳進來的提示音是:“你撥打的電話已經停機?!彼桓市?,一刻也盛不定,決定去榆錢碰運氣。他分析楊巧杏舍不得錢,不可能住大酒店;怕不安全,不可能住小旅館;最有可能的是住親戚家,省錢又安全。對呀,上次見順順說他母親就在步行街米店上巷10號院租房子住呢!一準會去那里住了。他6號中午趕到榆錢,直接去了米店上巷10號院。運氣糟透了,順順母親三個月前就搬走了。他只好返回到大街上,邊走邊看,仿佛一只無頭的蒼蠅,四處亂闖。闖不多時,他突然想到,附近有一處家庭小旅館,價格便宜,衛(wèi)生也還好些,說不準楊巧杏會去那里住。他現在沒轍了,只能瞎驢碰草洞了,他向小旅館方向走去。走不多時,果然看見一個背影酷似楊巧杏,跑上去打招呼。人家掉轉頭,狠勁剜了他一眼,罵他無聊,掉頭走了。他繼續(xù)走,又看見一個背影極像楊巧杏的,又擔心認錯人,遭人白眼,又怕錯過,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一直超過幾米,轉身站立細看。果然是楊巧杏。他頓時激動地渾身熱浪巨涌,就想立即跑上前抱住一陣狂吻。大街上人太多,他強忍住,等她走近不到兩步遠,高聲叫道:“巧杏。”
楊巧杏熟悉這聲音,在她聽來,仿佛天籟之音。她看見了讓她思念、讓她恨的人就站在眼前,當即她最本真的小女人情懷驟然升騰,明顯感覺眼睫毛上有淚珠滾動,她極力控制,越控制越糟糕,眼淚仿佛房檐上跌落的雨水,連珠成串滾落下來。
話音落時,兩人的距離已經近在咫尺,面對面站著,老王看得真切,頓生疼惜,由不得手上給楊巧杏去拭淚,嘴里問道:“怎么手機停機了,再見不到你,我都快瘋了,華娃明天考試,你找下住處沒?”
楊巧杏猛然想起自己和韓貴山鬧離婚時,把手機摔碎了,全因兒子考試,為了方便聯(lián)系,不得不又買了一部新手機。想到這兒,她一陣感動,前些日子對老王的怨恨一掃全無,仿佛身體泡入糖水里一般甜蜜,每根毛細管血都開始努力擴張,嘴里激動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努力搖搖頭,表示回答。
老王道:“那就好,我有住處,跟我走?!?/p>
一語結束,老王邁開腿前面走,楊巧杏后面跟著走,仿佛互不相識的地下共產黨第一次約頭見面,暗號對上,一個只管前面走,一個緊緊后面跟。老王橫穿大街,二街,一直走到三街銀泰大酒店,電梯直達十六樓,用一張卡片在一間房門上一按,“吱”一聲響過,推開門半拉門,側轉身,先一把推楊巧杏進門,后自己閃身進去,手伸在背后關了門,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陣狼吞虎咽,濤奔浪流。
事完,老王躺在床上抽煙。楊巧杏看著老王,腦子里一個問題就像老王鼻孔里噴出的煙霧,飄飄然飛出來:要不要把已經離婚的事告訴老王?楊巧杏心里矛盾極了,左右盤算,拿不定主意。突然間,她聽到老王講電話:“向陽,下午六點請你們一家子吃飯,三街上榆錢德順食府。”
“我想到了,你兒子有人陪,我叫韓華過來陪,兩同學一塊有話說,吃完飯讓他們先走,我們拉一陣話?!?/p>
“我榆錢有點事,不湊巧,人家這兩天家里也有考生,顧不上談事?!?/p>
“先不回去了,留兩天給兩考生加加油。”
楊巧杏聽了,大感意外,驚訝道:“你叫華娃做甚?”
老王道:“我想給娃改善一下伙食呀!明后兩天考試,飲食很關鍵?!?/p>
楊巧杏道:“沒必要,我和華娃一起吃?!?/p>
老王道:“你害怕什么哩,悄悄的。”話落,老王又撥電話,他道:“華娃,做甚呢?”停頓了一下,又道:“叔叔給你助考來了,下午我們一起吃飯,你叫上張超一起過來,三街上榆錢德順食府?!?/p>
“你媽媽也來了,那你打個電話,叫過來?!?/p>
“找上不?叔叔過來接?”
“哦,那你和張超一起坐他爸爸的車過來。好的,好的,我掛了?!?/p>
不多時,楊巧杏的手機響起,一看,果然是韓華打來的,她接起,聽了一會兒道:“那你去吃,媽媽不去了,媽媽和你桂芳大姨一起吃呀!”
楊巧杏手機剛掛。老王手機又響了。韓華打進來。老王接起,聽了一會兒道:“你媽媽不來?你再打,一定要她來,就說我找她談事,談大事,要不你告訴我,她住哪里?我過去接。”
楊巧杏道:“你說什么事?現在不能說,非要和華娃一起說,還當著旁人的面說?!?/p>
老王道:“有些事必須放在桌面上說,你以為我沒事干了,錢多的不行,想請張向陽吃飯嗎?我是要疏通張向陽的,關于資助華娃上大學的費用,要在公司賬面上走,這些要擺在桌面上,張向陽是我的合伙人,我不能做事大起一碼,傻婆姨,我不會把你當瞎子,趕你跳河的?!?/p>
楊巧杏聽了暗暗吃驚,心想,幸虧沒有說出自己和韓貴山離婚的事。她暗暗慶幸自己的英明決定,同時又為能遇上這么有情有義的男人深感欣慰。
兩天考試緊張而過,楊巧杏與兒子韓華坐班車回了家。張向陽一家人開車也回了家。老王獨自躺在酒店的席夢思大床上,回味著這兩天與楊巧杏甜美生活,由不得浮想聯(lián)翩,憧憬未來。他突然間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他要學社會上有錢人的樣子,做一個大決定——在榆錢買一套房子,讓楊巧杏住進去。
想到這,他立即撥打電話。運氣真好!開發(fā)區(qū)塞納河小區(qū)剛好剩一套三室一廳還沒有賣出,他一刻也等不住,立即趕過去簽合同。不到兩小時,一套房門鑰匙就拿到他的手中。
十一
楊巧杏回到家中,跑去前院接回安撫在李奶奶家的秀秀,讓兩個孩子任意打鬧玩耍,她立即燒火剝蔥,半個小時后,一盆香噴噴的洋芋、豆角、西紅柿、青椒丁丁臊子就出鍋了,不多時,兩大碗一小碗長長白白的面條也從鍋里撈了出來,她站在門口揚起嗓門,脆清清一聲叫出:“娃娃們,吃飯來。”
接下來一連幾天,楊巧杏想方設法給兒子做好吃的。韓華則在每頓飯后倒頭就睡,好像他三年不曾睡過覺,要在這幾天全找補回來。當娘的自是心疼兒子,有時飯熟了,看他睡得香,不忍叫醒,又怕飯涼了,就把做好的飯里三層外三層用籠布包個嚴實,恨不得用棉被捂起來。韓華臉不洗,牙不刷,吃了睡,睡了吃,一連過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起來,匆匆洗臉刷牙,吃了早飯,就去學校找老師估分。估分回來,心情大好,幫母親又是掃院,又是喂雞,幾日后,覺著這些生活索然無味,心情便低落下來。距離高考成績出來還剩一禮拜的時間,楊巧杏想打發(fā)兒子去各處親戚家走走。韓華不肯去,要等成績出來,志愿填了,他才有心情去親戚家。楊巧杏無奈,任由他去,她則一天里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一會兒家里,一會兒院里。這段時間她開始織一家人的毛衣毛褲,還有韓貴山的。那個黑臉男人畢竟是娃娃的爹,她哪能不管,她心里還沒有把他排除出這個家庭。她與老王在榆錢一遇,當時感覺甚是美好,仿佛踏云飛翔一般快活無比;回來睡在炕上,滋味大變,覺著自己像個墮落的女人,心就一沉再沉,有種要沉入海底的感覺,又仿佛隔夜飯有了餿味,吃后胃里總泛出一股酸味;早晨起來,看見兒子,又信心滿滿,為擺脫夜晚的惶恐,她把白天的時間排滿,不讓深夜睡眠來臨之前留有半點空閑,仿佛有一種不安會隨時會見縫插針。
家里沒有電腦,到了高考成績揭曉的日子,韓華一為查成績,二為填報志愿,去學校找班主任黃老師。一進黃老師辦公室,黃老師立即推開圍在身邊的其他學生,上前就抱住了他。黃老師熱淚盈眶,仿佛登上了世界最高領獎臺,接受聯(lián)合國主席給他頒發(fā)的最高榮譽獎杯。黃老師眼睛里充滿了欣喜、激動、滿足、高興與快樂交織起來的眼神。韓華真是給他爭得了最高榮譽,他在榆錢的教師隊伍里聲名大振,他贏得眾多家長的追捧與愛戴,他在不久的將來因為突出的教學成績,晉升為校辦主任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偠灾F在的心情是好得不能再說。
果不其然,韓華不失眾望,以699分的高分位居榆錢市特一中文科成績全校第一名,全市第二名,全省第六名。黃老師看著他的得意門生,用異常清亮的聲音,高聲道:“清華,清華,一點不含糊,其他學校全不要考慮?!?/p>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令無數人無比鼓舞的好消息。
楊巧杏知道淚流滿面。這是激動的淚水,是高興的淚水,要不是韓華高出她半個腦袋,她一定會抱住兒子的頭,在他臉上親個夠,才足以表明她對兒子的滿意程度。她頓時神情昂揚,臉放榮光,仿佛是她自己中了狀元一般神清氣爽。她當即心里有了底氣,精神大振,兩天兩夜幾乎徹夜不睡,加班加點趕織好韓貴山的毛衣。韓華后天一早上去塔鎮(zhèn)給父親報告好消息。她天不明起來給兒子打包出行帶的東西,新織好的一身毛衣毛褲、幾件穿舊了的秋衣秋褲、夾克外套和幾條舊褲子,以及兩雙鞋、一沓鞋墊,最后又裝了一件舊黃大衣。收拾好一切,她看著那一大包東西,禁不住暗暗埋怨:死鬼,你能行往后就再也別回這個家來,我叫華娃把你的行囊都帶來,用不了多久,華娃就上大學走了,秀秀還小,她沒能力自個來看你。你若不想你的女兒,你就再也別回來,過年也別回來,老死在煤堆里。我不稀罕你那老骨頭,叫你得瑟,華娃以后只親我,不親你,叫你活成孤家寡人。哼!給個婊子,你也不會睡,還嫌我,叫你嫌我,沒良心的白眼狼,不稀罕你。她心里埋怨夠了,頓覺寬舒,這才想起該叫兒子起床了。
韓華夜晚和同學手機QQ聊天到半夜,睡得遲,還在夢中,聽見母親叫他,一骨碌爬起來,趕忙洗臉。楊巧杏搗炭掰柴,開始做飯,兒子收拾好,她把一大碗西紅柿荷包蛋揪面片遞在兒子手上,用一種慈母獨有的眼神,看著兒子埋頭吃飯,又看兒子喝了半碗面湯,這才打發(fā)兒子出發(fā)。
韓華過后窯背了自己的背包,過來提母親給父親收拾起的包,手一提,覺著死沉死沉,當即放下,驚訝道:“媽媽,怎么帶這么多的衣服?”
楊巧杏道:“出門在外,吃飽穿暖不想家,有張叔叔的順車,順便帶去,免得我再找人捎,天氣馬上轉涼,會派上用場的?!?/p>
韓華道:“之前不是常讓王叔叔捎嗎?為甚這次要我?guī)Я??死沉死沉的?!?/p>
楊巧杏解釋道:“干嗎總要麻煩人家,欠了人家的情總要補,現在又不同以往,當初全為了你上學,害得媽媽總想著補情,自己能解決了的問題,就不要麻煩人家?!?/p>
韓華不再多言,費勁提了東西出門。楊巧杏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門口叫道:“華娃,等下?!闭f話中,她上炕,在窯圪臺木箱子里找出兩雙新繡好的鞋墊,裝在一個塑料袋子里,遞給兒子道:“你王叔叔是咱家的貴人,將來你學業(yè)有成了,領上工資,記得報恩。這次你去了,空手見他,失禮。現在咱家這狀況,也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這兩雙鞋墊本來要留給你爸爸的,你帶去給了他?!?/p>
韓華接過鞋墊裝在背包里,復提起那一大包衣服,移步去公路上等車。他與張超一路有說有笑,到了王氏實業(yè)集團公司,車停穩(wěn),他倆相繼下車,一轉身,看見老王蹲在水池邊用毛巾正擦洗鞋子,他撂開張超,上前三步,歡喜叫道:“王叔叔我又來了。”在韓華眼里,這個大老板一點架子沒有,簡直就像自己的親人,有時候勝過父親對他的關心。
老王站起,笑道:“華娃,看你的表情,一準有好消息?!?/p>
張超豎起大拇指道:“叔叔,韓華是這個的,我們黃老師都感動哭了,他的高考成績是我們全校第一,全市第二,全省第六,叔叔你說這消息好不好?”
老王道:“好,好,華娃,給你媽媽長臉了,好孩子,叔叔高興,叔叔喜歡你。張超,你呢?你考了多少?看氣色也不賴吧?”
張向陽搶先回答:“我娃比不上韓華,不過很好了,探上一本線了,我已經很滿足了,他媽媽舍不得他來這里,要天天給他做好吃的哩。我娃也爭氣,聽話,懂理,說要來體驗生活哩。王總,你說我該不該炫耀?”
老王道:“該,該,今晚給兩娃擺宴慶祝,我做東,等我把鞋擦擦,一會兒就走。”老王揚了一下手中的鞋子。
韓華道:“我?guī)褪迨宀??!表n華說著就過去接老王手中的鞋和毛巾。
老王道:“不必,不必,很簡單,馬上就好了?!?/p>
老王擦洗的鞋子,正是楊巧杏送他的那雙。上次黑水坑里浸濕,韓貴山當時沒有洗凈,有明顯的黑影留在上面,看著不舒服,他就再沒有穿,又舍不得丟,像寶貝一樣收藏著,時不時拿出來曬曬,擦擦,盡量不讓它壞掉。他覺著這雙鞋意義非凡,得珍藏,他準備把鞋子帶回榆錢,擱在他將要送給楊巧杏居住的,塞納河小區(qū)的,那套房子里書房的櫥窗里。
張向陽近前看老王擦鞋子,笑道:“又擺弄小情人送你的鞋子了,搞不明白一雙舊鞋子,早就不穿了,還珍貴什么?要是我,把鞋墊抽出來,鞋子直接扔掉,免得收拾,浪費時間。”
韓華和張超聽了相視一笑。
老王剜了張向陽一眼,悄聲道:“你瞎說什么了,小心我當著你兒子的面揭你的黑底?!?/p>
張向陽打躬作揖高聲道:“王總,今晚我做東,把公司其他人都叫上?!?/p>
吃飯時,一幫大人喝酒劃拳,大聲吆喝,幸虧有張超在場,韓華不至于感到無趣,否則,非被這聲音聒噪死。他和張超吃飽后就逃離煙酒熏天的包間,兩人站在露臺上觀看車水馬龍的街景。
次日一早,張向陽酒醒大半,開車送兩同學去林子峁煤礦。路上車出故障,修理了半天,到了林子峁煤礦,礦長早不在礦區(qū)。無奈,只好帶兩同學參觀礦區(qū)各部門,跟各部門領導打哈哈,打發(fā)時間過去。下午日落,采坑工人收工回來,韓華去給父親送東西,與張向陽父子暫時分別。
韓貴山看見兒子帶來一大包衣服,禁不住暗自疑問:這婆娘把過冬的衣服都捎來了?她是和老王在一起了?是不讓我再回去了?
韓華先給父親報告了坐等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好消息,繼而開始叨叨老王請他和媽媽吃飯,和張叔叔商量資助他上大學一事;還講這三年里,王叔叔對他點點滴滴的好,講完免不了給父親慨嘆:“爸爸,就是你們之前對王叔叔有偏見,我感覺他很隨和,一點大老板架子都沒有?!?/p>
韓貴山的心就像尖刀刺傷一般疼痛,心想,傻兒子喲,他是沖著你娘才對你好的。嘴里卻道:“你王叔叔對你好,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他,孝順他?!彼詾樽约旱纳屏贾e已經促成了一樁美好姻緣呢。
韓華一點也沒研究父親的話,他以為父親要他吃水不忘挖井人、懂得知恩圖報、不能忘恩負義。
礦長得知來了兩名高中畢業(yè)生,又得知將來都是大學生,又知底細,干脆送個順水人情,每天按實習生一樣開工資,要兩人下采坑體驗一天生活,之后就配合礦上黨支部書記搞工作、搞調查、做筆記、編寫小故事。韓華和張超聽說不僅有錢可賺,而且有新鮮工作,激情大增,一干就是數天,直到估摸著錄取通知書快要下發(fā)了,才決定返回家去。
中午飯后,張超陪韓華到韓貴山宿舍取背包。韓華一進宿舍,看見父親的睡床上衣服亂撂一堆,被褥床單揉成一團,不禁難過,開始給父親整理衣服和床鋪。張超過來幫忙,疊被子,鋪褥子,意外在枕頭下發(fā)現一個紅本,翻開一看,驚得目瞪口呆。韓華見狀,搶過紅本去看,臉色立即變成醬紫。
那是一本離婚證,韓貴山和楊巧杏一起到黃羊鎮(zhèn)民政所辦理的離婚證,韓貴山拿著屬于他的那本。
當著同學的面,韓華頓覺顏面大損,他怎么也不曾想到父母已經離婚,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接受不了。
這世間太虛假,虛假到韓華憑他學到的知識無法識別真?zhèn)?,他滿腦子縈繞著近幾天聽到的一些話語——
楊巧杏說的話“干嗎總要麻煩人家,欠了人家的情總是要補,現在又不同以往,當初全為了你上學,害的媽媽總想著補情,自己能解決了的問題,就不要麻煩人家?!表n貴山說的話“你王叔叔對你好,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他,孝順他?!崩贤跽f的話“華娃,給你媽媽長臉了,好孩子,叔叔高興,叔叔喜歡你?!睆埾蜿栒f的話“又擺弄小情人送你的鞋子了,搞不明白一雙舊鞋子,早就不穿了,還珍貴什么,要是我,把鞋墊抽出來,鞋子直接扔掉,免得收拾,浪費時間?!?/p>
韓華若有所悟,旋風一般刮出了宿舍。張超感覺情況不妙,趕緊給父親打電話。張向陽驚愣片刻,跑去匯報老王:“王總,張超剛剛電話上說韓華看到父母的離婚證跑了,怎么辦?”話落,一臉疑惑看著老王。
老王也是疑惑,他壓根不知道韓貴山和楊巧杏離婚。老王打發(fā)張向陽開車去接倆孩子,要他務必把韓華安全帶回。打發(fā)走張向陽,老王一陣心慌,趕忙吃一粒救心丸,稍做鎮(zhèn)定,然后梳理突然間涌來的千頭萬緒。
這二人為甚要離婚?他喜歡楊巧杏不假,他和楊巧杏搞相好也不假,但他不希望他們離婚,他還沒想過要喝楊巧杏結婚,他認為情人和妻子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不能混淆。
今天的太陽好大,異常熾烈,地面上有種火燒火燎的感覺。老王的心糾得很緊,他擔心韓華想不開,娃娃若出個什么事情,他不好給楊巧杏交代。他頭上汗水淋淋,直往地下滴。他回房子喝了杯涼開水,繼續(xù)出外面,站路上張望。過來一個賣西瓜的大吶二喊叫賣,他買了幾個大西瓜,一個一個抱回辦公室,擺在墻角,抱一個最大的放在辦公桌上,拿出一把亮光閃閃的西瓜刀,一刀上去,準備切開吃,刀懸在空中又停住,心道:等孩子回來再切。
張向陽終于回來了,韓華跳下車,仿佛槍膛里射出去的子彈,嗖一聲,穿進董事長辦公室,站在老王面前,質問道:“你是不是要和我媽結婚?”
張向陽和張超隨后跟進辦公室,猛聽到這樣的問話,驚愕得萬分尷尬。父子倆對視一眼,識趣地退了出去。張向陽也是最近才聽說老王和楊巧杏的事,他不曾想到事情發(fā)展的這樣迅速。這結局太不合時宜,簡直出乎人的意料。張向陽看來,婚外情發(fā)展到最后,理想結局應該是各自回歸家庭,就像小孩玩過家家一樣,只是玩一玩,不必當真;或者是,玩一玩,適可而止。假設沒有“玩火自焚”這個成語,婚外情似乎只有不必當真和適可而止才符合潮流,符合游戲規(guī)則,否則必成笑話。
壞了,壞了,肯定是糊腦慫韓貴山給娃娃說什么了,老王禁不住心里暗罵,嘴里卻用慈父般的口氣嗔怪道:“華娃,不許胡說,你怎么想出這么一句無由頭的話來?他們是幾時離婚的?”說話中,他開始切西瓜。
現在,韓華眼里,橫看豎看,老王都是一臉假惺惺。他想,怪不得媽媽把爸爸的衣服全部讓我捎來了,她是不要爸爸回那個家去了呀。他想起父親黝黑的臉龐,消瘦的身體,整日勞作的身影,不堪重負的心靈,再看看眼前這個一臉風光的人,他的心臟仿佛箭穿一般疼痛。
三年以來,他一直以為老王是有著菩薩心腸的企業(yè)家,不曾想自己一直被謊言蒙蔽,如今謊言被揭穿,他就覺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仿佛被人生生剝去一張臉皮,許多人還在沒有了臉皮的臉上狠狠撒鹽,這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疼痛。他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強烈的懷疑,他發(fā)覺所有的大人都心懷欺騙,他受不了這種欺騙。他不是一個柔弱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生,女生遇到這樣的情形會崩潰,會號哭,甚至會發(fā)瘋,而他不會那樣,他是一個男生,身高已經達到一米七,發(fā)育健全,身體健康的男生,他想到的是維護,是捍衛(wèi),是用一個學生的頭腦守衛(wèi)他的尊嚴不被傷害。他不再言語,移步老王身邊,用一種迷茫的目光望著老王,仿佛眼前的這個人他從來不認識,是一個陌生的造訪者,而他又不得不客氣對待。他拿起一塊西瓜,雙手遞了上去,把鮮紅的西瓜瓤隔在他們之間,而后點點頭。
老王心領神會,停止切西瓜,用雙手接住西瓜,驚訝地望著韓華,他猜不透韓華的心思,他真猜不透,繼而,他從韓華的目光里看出了絲絲寒意,仿佛兩把寒光潺潺的利刃直刺進他的雙眼,容不得他有絲毫躲閃,慌亂的神色趁機爬上他的臉頰,他不得不把手里的西瓜送進嘴里,認真吃起來,從而緩解他內心的慌亂。他大口吞吃,又慢慢咀嚼,他覺著今天的西瓜與往常不同,明明吃進去的是香甜的西瓜,咽到胃里卻泛起一種苦澀的味道?;秀遍g,他感覺韓華的目光已經穿透他的胸膛,進入了他的心臟,劇烈的疼痛頃刻間向全身急劇蔓延,隨之他感覺小腹上有絲絲冰涼,緊接著一股溫暖的液體流入褲襠,他瞪大驚恐的眼睛,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起來,他吶喊了一聲:“快打120,快打120。”話落,他站立不穩(wěn),跌倒在地,身體蜷曲成一團。
張向陽父子跑進來,韓華呆呆瞪瞪站立著,目光恍惚,眼神迷離,雙臂下垂,右手緊握著一把西瓜刀,紅色的液體在刀尖慢慢游離,跌落地下。
三日后,一則驚天新聞爆出——蟬縣米家莊今年參加高考,并已被清華大學錄取的學生韓華,殺死母親長達三年的情人,昨日已被刑拘,詳情正在調查中。隔一日,網絡上有社會論壇推出一篇名為“清華學子殺死母親情人,誰之錯?中國教育堪憂!”的帖子,后面跟帖極多,頓時一片嘩然……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