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一
村莊老了嗎?
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已經(jīng)在村莊里活了三十多年,這三十多年,太可怕了,它推著村莊不停地奔跑,鄉(xiāng)人死了一批,又生了一批,每一批人,都風化為鄉(xiāng)村的符號。他們的名字,注定是沒人記住的,他們和田野的莊稼一樣,卑微平淡。
這土地上的麥子,被人收割了一茬又一茬,而我家廚房屋頂上的那些麥秸,還是十年前放上去的。它的光澤已經(jīng)消散了,那種金黃的亮,已經(jīng)交還給歲月了。只剩下一種暗淡的顏色,在屋頂上,很安靜,像一種陳舊的抒情。
還記得十年前的父親,精氣神十足,一身用不完的氣力,總是天不亮就下地了,他扛著鐵鍬,猶如扛著一種鄉(xiāng)村的筆,在遼闊的大地上,寫出溫飽的文字。
每一壟麥子,都像一種贊美詩,只是父親不知道詩是什么,只有我知道,我在父親的背后,讀著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而父親卻在麥田里勞作,汗水順著肌肉滾落下來,落在這土地上。
我和父親最大的差別,就是內(nèi)心深處對莊稼的敬重不同,父親生怕冷落了每一株莊稼,他細心地伺候它們。每一株麥穗,都是要撿拾的,我對他的這種態(tài)度嗤之以鼻,心想:“ 又不是吃不上,還費那功夫。” 父親從不說 “熱愛” 二字,卻把每一株莊稼當作親人,我在文字里虛假地說愛它們,卻在餐桌前,任性地浪費。
一個農(nóng)人,用一生的時間,去闡述一種哲學:尊重。他尊重莊稼,尊重雞鳴、狗吠,更尊重鄉(xiāng)村的每一個人。
而我,卻窩在一個偏遠的小城里,孤獨地活著,我已經(jīng)蛻化到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了,土地對于我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地方,它承載一片豐茂的草木,能生長萬物,卻不知土地在鄉(xiāng)村的內(nèi)部,是一部靈魂的《圣經(jīng)》。
二
我家的房子,老了嗎?
是?。∷暮蟊成?,裂了縫,只要到了冬天,就一陣陣風,往里面鉆。屋內(nèi)的我,坐在爐子旁,還凍得瑟瑟發(fā)抖。這裂縫,是時間的陳詞,它述說著鄉(xiāng)村內(nèi)部的變遷,一個院子,是如何從荒涼之處煥發(fā)生機的,又是如何漸于蒼老的?
那些年,父親是一個親吻泥土的人。他將地里的土,運回家里,然后從古老的壓井里,打出一桶桶水,和泥,用磚模壓出一個個土坯,此時,父親是一個藝術(shù)家,每一個土坯,都很精美,從漫長的程序而言,父親又像流水線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呆板、機械,將一個健壯的身體,扔在鄉(xiāng)村里。那時,父親一身的腱子肉,在陽光下顯得飽滿而有彈性,一個男人的青春,被我生活過的鄉(xiāng)村所銘記。
到了曬土坯的時候,母親總是跪在佛像前,祈禱著這日頭高一點,再高一點,只要有陽光,空氣就散發(fā)出泥土的味道,它干凈,不夾帶一絲潮濕的霉氣。
燒窯,是一個大活,村里男女全部出動。在鄉(xiāng)村,只有到了燒窯時,才如此和氣。男人抽著廉價的紙煙,鼓著腮幫子,把一車車土坯運到窯里,一層層地碼好。今人所說的碼字,不過是拾人牙慧而已,古老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將碼的藝術(shù),做到了極致。
一把火,鄉(xiāng)村就沸騰了。
燒窯的唯一關(guān)鍵,就是對火候的把握。三爺是繞不過去的人物,據(jù)說他通著神靈,能和火神對話,總是嘰里咕嚕地說個不停,誰也不知念叨什么?
有他出手,這爐窯,就算踏實了。一個個干凈、規(guī)矩,整齊劃一。
女人呢,則在廚房摘菜、淘洗,一件鄉(xiāng)村視覺和味覺的藝術(shù)品,一場屬于鄉(xiāng)村的饕餮盛宴,馬上就要呈現(xiàn)在桌子上了。女人拿出手藝,男人坐在桌子上,說著莊稼,抽著煙。
夜黑了,人還在,他們還有沒喝完的酒,還有沒說完的話,一些男人,平時不舍得買酒,他們惦記著那些酒水,只是此刻,有些男人開始說胡話了,被自家的女人生硬地拽走了。
有磚了,房子就算成功了一半,木料誰家都不缺,地里的樹,一伐倒就是上好的木料,蓋房時要請一村的人,來幫襯幾天,這房子,就成了一種新的坐標。
那時候,看到屋頂?shù)耐?,我想到一個詞:魚鱗。我不懂成語,只知道這瓦一片壓著一片,細密地排列著,多像魚鱗??!
這魚鱗,也老了。它們吃了三十多年的灰塵,被風刮了一次又一次,再也沒有精氣神了。它們在屋頂,已有了衰老的模樣,有些瓦已經(jīng)脫落,一到下雨天,這屋子里,便有雨水落下。
物尤如此,人何以堪!
三
土地會老嗎?
我覺得土地不會衰老,它永遠保持著一種青春的氣息。在故鄉(xiāng),最先衰老的,永遠是人、房屋、河流。
土地,哪怕板結(jié)了,只要讓它荒上一年半載,又會長出豐茂的莊稼。土地的自我修復能力,超過我的想象。
村莊,閑置地越來越少了,在過去,閑置地,是被人瞧不上的土地,人們帶著歧視的目光冷落它。如今,村人越來越功利化,在它的肉體上,種上大蒜、青菜,然而將它們運往城里。
在村莊的周圍,是雞叨地,顧名思義,是允許雞叨食的土地,家養(yǎng)的雞,一展翅膀,就飛出了院墻,開始啄食地里的莊稼,人也不惱。這些地,本不占分地指標,是額外的補償,一個村莊,也會考慮動物,說明人對于雞,是仁慈的,萬物皆平等,眾生要回歸田園。
這些地,本沒有區(qū)別,都是黃河淤積的肥沃土壤,不過是因為位置不同,就造就了不同的身份,土地有選擇的權(quán)力嗎?
似乎它的出生,就帶著很大的限制性,陜北的土地,中原的土地,和江南的土地,各有造化,宿命之不同,不過是盤踞的地域不同而已。我和這土地一樣,沒有選擇出生的權(quán)力,我和中原,纏繞了三十多年,卻有了特殊的情感。
此刻,我蝸居在東經(jīng)114.80,北緯34.52的村莊里,每天都守著節(jié)氣,看草木從白露向寒露轉(zhuǎn)換。似乎人生也是苦短啊,總覺得天天相似,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鬢角,冒出太多的白發(fā)。
我站在土地上,感謝它們施舍給我的恩惠。這些糧食、蔬菜,是多么的偉大?。?/p>
泥土,也會衍生出太多的東西,譬如:磚頭、瓷器。磚頭,堆砌了一個蝸居之所,讓人類有了私密之境。許多看似隱私的事物,都可以在阻隔的地方進行,例如:做愛、繁衍。瓷器,是土地長出的貴族,它們飛翔在文玩市場,我只喜歡那些笨拙的瓷碗,厚重、粗糙。
現(xiàn)代的碗,總是覺得太薄,太輕盈,經(jīng)不起折騰,一落地,真的碎碎平安了。小時候,那種白碗,底座厚,落下來,碗完好,只不過碗身有了縫,母親嘴上狠狠地罵著我們,實際卻心疼著她的碗。
那時候,有鋦碗的人,在鄉(xiāng)村,我們叫他們手藝人。我對于俗語,知之甚少,我對于 “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 一句的理解,就是從鋦碗開始的。
這些事,似乎都消散在時光里。
村人,都走了。只有父親那一輩的人,還在守護著土地。父親每見人走,都對我說:“我就不信土地養(yǎng)活不了人”。我微微一笑,對父親說:“你能給我娶個媳婦嗎?” 父親沉默了,我的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父親的自尊,也傷害了土地。
父親也深知,這土地換來的,不僅僅是填飽肚子了,還衍生了太多的附屬物:彩禮、汽車、樓房。
土地,看起來一無是處了。
其實,土地也可以分割成不同的事物,一種是墳,它是人為堆砌起來的高地,懸浮在靈魂之上;另一種是窯洞,存活于安身處。土地,不是一無是處,它既能銘記人的歸宿,又能遮風避雨。
四
草木會老嗎?
似乎不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只要一陣春風,草木就會露出毛茸茸的腦袋,它們遵循著自然的節(jié)令:春生,夏茂,秋實,冬藏。
在秋日,我看見一些野菊花,在田野上,一大片,它們淡淡的黃色,把一片土地照亮。此時,秋的色彩,是從野菊花開始。在遠處,有牽牛花,是紫色的,還有那種碎碎的白花,平淡素雅,更有漫山遍野的葦草,白了頭。
路邊,長著數(shù)不盡的龍葵。
紫色的果,是童年的味道。我采一些,拿回村莊,人們卻說,這果實,估計沒人會稀罕它們,這多少讓我有些失望。
母親在院子里,也開辟了一片菜園。
種的蔬菜不多,只有扁豆、絲瓜和菜葫蘆。它們順著架子到處攀爬,居然占據(jù)了多半個庭院。絲瓜和葫蘆,掛在枝蔓上,一陣風起,它們便搖擺不定,猶如寺院里那些屋檐下的風鈴。
故鄉(xiāng)的性格,其實就是草木的性格,西北多胡楊,所以西北人堅韌。中原多刺槐,所以他們隱忍,又內(nèi)心不安。
草木,見識了太多的到訪者:布谷、麻雀、啄木鳥。它們從春天開始,便穿越在草木的世界里。春葉多,疾病隱藏深,樹葉落盡,這啄木鳥便來了。
天未亮,人們就在草木間出沒了。他們習慣了天色的灰暗,人們摸黑趕出了一壟地的莊稼活來。草木,也喜歡被他們親吻,被他們的手翻來翻去。
母親做好飯,父親便從地里回來了,這時間,不早不晚,比鐘表還管用,他放下鋤頭,洗掉了腳上的泥巴,我認為城鄉(xiāng)最大的區(qū)別,便是生活方式。城市的早晨,是從洗臉刷牙開始的,而鄉(xiāng)下的早晨,是從檢閱草木開始的。這些蔬菜、莊稼上,已經(jīng)沾滿了人的氣息,很多人聞不出來,只有草木清楚他們的味道。
城鄉(xiāng)的收尾,也是不同,城市人心疼草木,天一黑,便關(guān)門睡覺了。燈,熄滅了,草木也在夜色里睡去。
城市拉長了白天的長度,燈光里衍生出一種文明,它們喧囂,它們臥在城市的燈火里,喝得死去活來。
土地太孤獨了,人和草木,都是它的衍生品。誰也不比誰多知道多少。只有明白這道理的人,才算活明白了。然而,在現(xiàn)實中,很多人都俯視草木,人們的視角有多高,則證明人有多膚淺。
草木,和人一樣,必須經(jīng)歷過少年的瘋狂,一地的草,肆無忌憚。到了中年,便慚愧了,老了以后,開始節(jié)制了。
節(jié)制,是鄉(xiāng)村的內(nèi)核。
隱忍,也是鄉(xiāng)村的內(nèi)核。
許多人都節(jié)制了,世界才干凈。話語都留半分余地,世界便少了矛盾。
五
河流會老嗎?
我認為河流會老去。河流年輕的時候,河水清澈,水草繁茂。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村莊也沒有這么多薄涼。
那時,我們會在河流中,抓出一尾鮮魚,回家,過油、煎燜,很是合口。河流,從鮮魚的身體里穿過。
如今,河水被污染了,一河的黑水,奇臭無比。水草也不長了,得癌癥的人,也多了起來,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實則病理是從水開始的,地下水發(fā)紅,隱含著毒素。
我越來越想念兒時的河流!
那時候,父親在河邊開辟一片菜園,每天早上,母親都摘幾把青菜,順便在河流里洗了,空閑時,母親在河邊槌衣,將積攢幾天的衣服,洗干凈了。洗衣粉,太貴,買不起,很少用它。主要用胰子,環(huán)保干凈。
如果幾天沒去菜園,母親肯定惶惶不安,她害怕蔬菜遺忘了她。也許,一個人對于鄉(xiāng)村生活的習慣,已經(jīng)深入骨髓了。她離開了土地,離開了莊稼,她便覺得不知道干點什么,除了會侍候莊稼,好像再也沒有別的本事了。
水和母親,有太多的相似。
人類,起源于母親的子宮,在羊水里,游來游去,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從水里來,終止于泥土。
我喜歡圈養(yǎng)蝌蚪,把它們養(yǎng)在瓶子里,看它們一天天變化,直到這青蛙,有了蛙鳴,才覺得有些過分了,就在河邊,把它放生,看它躍入河里。
每年,父親都會去挖惠濟河。
父親帶著一床被子就走了,母親成天跪在蒲團上禱告,我覺得那時候幸福簡單:一方院子,兩個人,就夠了。
如今,迷失的人太多,我們越來越?jīng)]有幸福感,我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走的地方越多,便越覺得沒有歸宿感。
那些年,唯一的不安,便是夏天。
每次下大雨,我們都看著河水,是否高過堤壩,埋沒了村莊。這條河,其實是黃河的支流,它在遠處,丈量著黃河水面的高度。我們在夏夜,整夜惶惶不安。
一下雨,這出村的路,便泥濘不堪。路,是不能走了,我們便沿著河堤上的小路去上學,它干凈,沒有一點泥。
后來,村里蓋樓房,需要打地基,地里的土,有政府管著,不讓挖,他們便從河堤上挖土。這河堤,坑坑洼洼的。一下雨,我們都出不去了,整個村子的人,都出不去了,猶如被困在一個甕里。
一到冬天,這河便干了。
只有落葉,鋪了一層,像給大地蓋了一層被子。河里,再也沒有水了,有一些衛(wèi)生紙,和幾個散落的避孕套。
鄉(xiāng)村的野還在,秩序則不見了。
人心,也變了。
六
我有些懷舊了。
想起那個叫做 “曹胡同” 的村子,它毫無特色,只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一小塊,主干道是 “十” 字,而有些次干道,是 “丁” 字形。
村子不大,不到一千人,可是每戶院子的大門,卻都是大紅的鐵門,很氣派。只有我家的門,是木質(zhì)的,猶如寒門。父親一咬牙,安裝了鐵門。
鐵門在,威嚴了好多,可是卻少了木頭的氣息,我似乎覺得鄉(xiāng)村冷了不少,一扇門,把鐵的寒氣,掃過街道。
兒時的木門,是一種記憶,它承載著一種古老的防御術(shù)。木,是和土地長在一起的,它嵌入土墻,是另一種生活。
風吹過街道,吹響了那些鐵門。
我躺在東屋的木窗上,聽著風吹鐵門的聲音,猶如一個個編鐘。鐵門大小不一,發(fā)出的聲音,也不相同。
還有一些風,似乎找不到家了,它們在街道里晃來晃去,帶著枯草的氣息,落在一個人的頭頂,這人凍得一發(fā)抖,裹了裹大衣,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他,去了哪里,沒有人關(guān)心。如同我去了哪里,也沒有人關(guān)心一樣。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