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秀·雪（組詩）

郭建強

寂 靜

唯有寂靜發(fā)出時間的聲響——

唯有寂靜顯示星宇的顏色——

鮮花滋滋擠干水分成為符號

麋鹿的腳跡在泥沼鈐印

你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

都在成為一個個寂靜的字母

印版上的方塊字等待著墨上色

“億萬本書被大風(fēng)吹得飄搖不定，

也是寂靜的——圖書館的啞子們合唱?！?/p>

而他們是摁在地球儀上的手

是劃定行政區(qū)的手，決定夢境的手

他們的手編纂字典

而你的聲音被凈化成筆畫

他們警覺地轉(zhuǎn)動耳輪

熱帶叢林的大型蝴蝶

必須以死的寂靜，成為美的標本

唯有寂靜創(chuàng)作歷史的交響——

唯有寂靜保持天堂的形狀——

比冰川荒漠更寂靜的是廢墟：

死在刀尖下的

等待月光刷漆的尸體真美

風(fēng)吹起一排排尸體的頭發(fā)

就像是草原、海波、稻浪

他們的禮贊真美，合唱真美

麥秀·雪

雪呼喚雪

雪殺戮雪

雪呼喚雪

像塵埃驅(qū)趕塵埃

塵埃覆蓋雪

像時光打開時光

時光退入時光

愛讓我們義無反顧

欲望也是

一個吻是遺忘

再一個吻則是回憶

物質(zhì)在注視下膨大、增高

血的音樂，風(fēng)的歌聲

冰河前一群牦牛移動

在雪野，拓印影子，丟棄影子

——從來只是草圖

你幾乎可以發(fā)聲了

卻被扼緊喉嚨

喜 悅

扽來萬匹云霞洗亮座座樓宇！

這是黃昏停電的小區(qū)

這是傳說和謠言并起的深秋

這時一個人的孤單恰好重于影子

必須有個喉嚨吶喊

必須有個狂徒赤裸上身求愛

必須有個詩人，拽著云霞跑過街衢

必須等到喜悅的淚水滋滋澆激土地

擦擦記

沒有金子銀子，珊瑚瑪瑙

沒有珍珠、綠玉，甘露精王

翻遍帳篷，找不出一顆

牛黃熊膽，藏紅花，犀牛角

太陽穿進房門，照見囊西和拉

黢黑的灶臺發(fā)亮，好像青金石

那個缺口小龍碗，竟如吠琉璃

只有從雪山下，通天河畔請來的泥土

這土溫和，勁黏，帶著金剛石的硬度

當我調(diào)入水（那融化不久的雪山之水）

調(diào)入淚（這短暫的夏天，草木青綠）

調(diào)入香灰（煨桑煙供之后的胞衣）

調(diào)入青稞（人世的口糧，靈界的供養(yǎng)，命的種子）

調(diào)入血（刺腕而出，先艷似紅日，后沉著如泥土）

手指搓，手掌揉，化解憤怒、委屈和卑狹

讓追憶和眺望，滲入這泥團，這團血肉

顆粒和顆粒去除界限，彼此互在

再把現(xiàn)在，把自我，搗入其中

木棒輕叩擦擦，木棒搗實命運

帶著溫情和深情，帶著灼熱和朝拜

木棒堅定地探問，滿足，深入淺出

越是瓷實，越是深遠，花紋越是自顯

云紋，枝蔓……這個場景曾是記憶的部分

是不易覺察的夢中之夢，是血液之鹽

線條游動，深楔，幽深之處佛塔走出

佛顯示相

慈悲萬物

嘛 呢

就是六個字母

不是乳白的智慧的“唵”，就是深黑的悲憫的“吽”

慈悲的“嘛”是碧綠的草莖，一遍遍的春天來了

苞芽破土，牛犢眼眸清亮，神態(tài)不同而又相同

在金黃的“呢”的功德中，那些養(yǎng)護和加持凝聚

锃亮燈盞里酥油燃燒，你在燃燒，同時被照亮

“叭”是藍色的：青藍的，綠藍的，鈷藍的

意為布施之樂，觀看你意味著領(lǐng)悟我

在天空下，萬物分明；大海平靜地環(huán)護大小島嶼

紅色的極樂的“咪”，濃縮時間，果肉流淌蜂蜜的濃睡

交匯是紅色的，交融是紅色的，歡喜之夢疊映

六個字母就是星空和回憶，就是你，也是我

也是石經(jīng)墻拐角處你看不到的一朵雛菊

擦擦舞

我們懷里藏著一個米粒大小的擦擦

米粒大的身軀用叩拜丈量著大地

大地上有多少米粒般卑微的生靈

擦擦的起落就送上多少酥油般的護符

我們的帳房里供奉著一個檀木雕刻的擦擦

等待在每一個草枯時節(jié)，給火焰打上記號

火焰里有多少蜷曲的蔓草，翻滾的靈魂

擦擦就洗凈多少火焰，煨上芬芳的舞蹈

我們的手里握著一個用泥土燒制的擦擦

在倒影里，我看見冰河也在鈐印擦擦和我

通天河的水珠兒水紋兒水波兒那么明凈

擦擦要流水把祝福過的明凈送還泥土

我們的額鬢間插著一個半透明的擦擦

比玻璃深沉，是和著血淚、用瑪瑙和藥泥制成

風(fēng)穿過白色氆氌、黑色頭發(fā)，穿透我的骨肉嗚嗚作響

風(fēng)啊，你的每一片，每一葉，都要成為風(fēng)馬旗直達星宇

你在擦擦里看見高地上的人們起起伏伏

灰塵在臉、牙齒石白，笑容燦爛

你在黑暗里默讀星星的滅滅明明

擦擦出入種子，擦擦供養(yǎng)天地

月亮

我用樹木的葉簇擦拭你

楊樹的、槐樹的、柳樹的、樟樹的……

有時也用祁連圓柏和青海青杄的小刺扎向你

我用風(fēng)聲、霧氣、云彩和眼神一遍遍擦拭

實際上是在虛空中挖掘、探觸和尋找

就像是一個礦工在帽燈燃盡后伸出十個指頭

就像是一個盲者，在人聲稠密的大街指指點點

你怎么指望這根細細木棍可以劃出

完美的弓弦的姿態(tài)，或者古代銅鏡的圓潤？

而日子一天天繼續(xù)，咳嗽繼續(xù)，小小的火苗繼續(xù)——

葉簇、風(fēng)聲、霧氣、云彩、你的和我的眼神

永不止息地鼓脹著，那鼓脹真像絕望——

撫慰大地的夜晚竟然聽命于手指和手掌的呼喚

一次次在殘缺中、在黯淡中，甚至在另一種燦爛中

奔向不可復(fù)制的弧線、奔向玉質(zhì)的光芒

這光芒溫涼。但是恰恰可以讓千年寒冰動心

回憶往事，改變輪回，融落于一泓雪山幽泉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