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張瑞

從最近讀過的小說來看，作家們大多把關(guān)切的目光投射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小人物身上，深入挖掘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在碎屑的日常生活中感受他們的疼痛與悲傷。而我比較關(guān)注的是那些描寫女性在現(xiàn)實生活困境中如何掙扎、自救的作品。閱讀這些作品，就像是在經(jīng)歷一場旅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目睹了世間百態(tài)，理解了生而為人的不易，更懂得了悲憫的力量。

付秀瑩《閏六月》，《時代文學》2018年第1期。 《閏六月》是實力派作家付秀瑩的最新短篇小說，在這篇小說中，她用細膩、敏銳的目光洞察了北漂女性那復(fù)雜而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展現(xiàn)了其生存的苦澀與不易。農(nóng)村女孩劉小改，憑借著自身的努力來到北京上大學，本以為自此能夠改變貧窮的命運，然而現(xiàn)實生活的艱辛與殘酷讓她明白北京城不只有詩和遠方，還有眼前的茍且，恰恰是這眼前的茍且讓她選擇了妥協(xié)。為了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有個依靠，她妥協(xié)于大徐的有車有房；為了能夠在北京城落地生根，她利用大徐對她的愧疚（大徐隱瞞了已婚的事實），得到了在北五環(huán)之外的一個小郵局工作的機會。這一切看似都朝著她所期待的方向發(fā)展著，然而現(xiàn)實的沉重和生活的瑣細依舊壓抑著她的身心，就像閏六月的天氣讓人感到煩悶與窒息，生活的無力與無奈感撲面而來，不免讓人感到悲涼，而小說的結(jié)尾處更將這種情緒推向了極致。小改在人潮洶涌的地鐵口看見了常來郵局匯款的那個女人，不同于往日的衣著精致，她展現(xiàn)給小改的是一副邋遢、平常的面孔，對此小改感到震驚，甚至是恐懼，轉(zhuǎn)身跑進了地鐵口。小改的落荒而逃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驚訝于那個女人形象的兩極轉(zhuǎn)變，其實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命運審視后的一種逃離與無可奈何。無論是小改還是那個女人，都是這個社會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縮影，她們的苦痛與掙扎，終將會被淹沒在時代的喧囂中，命運的齒輪依舊按照各自的軌跡運轉(zhuǎn)著，正如小說中的一句話：“這世上，每個人都要學會認領(lǐng)自己的命運。”

方如《人間四月》，《北京文學》2018年第1期。方如的小說一向以洞察人心見長，文字雖質(zhì)樸簡練，卻能直達人的靈魂深處，從而將讀者與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構(gòu)建起來，從作品中窺視自我人生。這篇小說以“我”在英國的求學經(jīng)歷為線索，講述了女留學生四月的人生故事，塑造了一個既精明能干又自甘墮落的女孩形象。作家將目光聚焦在四月的情感糾葛上，寫她與五六十歲的臺灣老頭兒胡先生同居，她與已婚男人單斌背德的婚外戀情，絕非是為了講述情感故事，而是想要透過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愛糾葛看到女性在生活泥淖面前的彷徨與掙扎，疼痛與感傷。深入剖析這個小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造成四月人生悲劇的原因除了自身因素之外，就是父系形象的缺失?！案赣H”對于一個人來說，不單單具有生理上的意義，還有更高層次的心理意義，它意味著力量與依靠，這恰恰是四月用一生去尋找卻得不到的東西。對依靠感的執(zhí)拗，不但扭曲了她的愛情觀（交往的每一任男友都比她大上許多），甚至還讓她對女性自身存在的意義產(chǎn)生了排斥心理，她認為這世上的誘惑、危險那么多，女性要承擔的后果也那么多，所以她并不想結(jié)婚生子，即便生孩子也不生女孩……或許，女性的柔弱注定了女性在生活的壁壘面前要比男性承擔更多的苦痛與不易，但是我們同樣也應(yīng)該看到女性特有的韌性與強大的生命力，讓女性的人生更加豐盈。雖然我們不知道生活的意義到底歸于何處，但只要認真地對待生活，生活終究不會沒意義。

張春瑩《鋼琴別戀》，《湖南文學》2018年第1期。自古以來，關(guān)于愛情和婚姻的討論從未休止過，愛情的滾燙和婚姻的恒溫能否相互交融，困擾著無數(shù)男男女女。青年作家張春瑩在這篇小說對這一問題給予了關(guān)注和思考。小說的主人公薛智明是一位鋼琴老師，從小練習鋼琴，造就了她不愿妥協(xié)的性格。工作上她寧愿多辛苦一些，也不愿放棄以鋼琴為職業(yè)，愛情上更是如此，她想要的是一份不愿將就的愛情。面對余輝的殷勤周到，她并非沒有心動，只是出于對愛情的慎重，想要進一步考驗余輝。也許愛情的脆弱性早已注定這份感情經(jīng)不起考驗，當她對余輝的求愛沒有明確回應(yīng)的時候，余輝瞞著她到按摩店里尋找安慰；當她把捏造的“家族遺傳病史”和“臃腫”的身體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時，甚至想只要他能夠接受這些，就與他在一起時，這個男人卻一改往日的溫柔體貼，落荒而逃。盡管我們不能對余輝的行為作出任何道德上的評價，因為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但是在愛情面前，逃兵式的行為不免令人感到遺憾和唏噓。在時代巨變的今天，還有多少空間能夠容納純粹的情感，愛情是否又必須和婚姻劃清界限？我們是否應(yīng)該繼續(xù)堅守愛情理念呢？作家在小說的結(jié)尾給出了自己的回答。小說結(jié)尾處寫薛智明并沒有一蹶不振，以一場大病來與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告別，重新找回自我，再次愉快地彈奏鋼琴。至于薛智明未來是遇到真愛還是重蹈覆轍，這并不是我們所關(guān)切的。作家用這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意在告訴讀者，只要心中秉持著最純真的信念，生活即便再瑣碎、庸常，也能聽到美妙的聲音。

但及《愛馬仕圍巾》，《福建文學》2018年第1期。人到中年，似乎一切都已成定數(shù)，中年人大都早已失去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激情和勇氣，他們追求的是生活的安穩(wěn)與和諧，尤其是女性。然而這一切對于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來說，早已成為了泡影。中年喪女讓她嘗到了世間最烈的孤獨，而與她相濡以沫二十年的丈夫卻在女兒下葬的當天與她攤牌，要求與之離婚去守候另一個家庭，讓她再次墮入無邊的黑暗中。對于女人所承受的痛苦，作家并沒有用文字具體去描述，而是將這種深入骨髓的痛楚用對比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二十年前結(jié)婚時的濃情蜜意與二十年后逼離婚時的惡言相向相對比，在不動聲色間將女人的凄涼與痛苦、丈夫的冷酷無情表現(xiàn)出來。如果作家止步于這里，這個小說很可能就變成了現(xiàn)代版的“陳世美與秦香蓮”的故事了，藝術(shù)感染力并不是很強烈，顯然并非如此。作家借助具有雙重意義指向的“愛馬仕圍巾”，來引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好友于茜。圍巾一方面給她帶來溫暖，就像于茜時刻給予她的溫暖與關(guān)愛，另一方面圍在脖子里的圍巾又像一條繩索緊緊地勒住了她的脖子，讓她窒息，就像于茜插足她的婚姻帶給她的致命的一刀，于茜的虛偽徹底將她推向深淵。作家將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得很是緊湊，在一天之內(nèi)讓女主人公遭受喪女、失婚、好友背叛三重打擊，給人以精神上的強烈沖擊，鞭撻了人性的復(fù)雜與丑惡。除此之外，作家對“吃瓜群眾”的描寫也頗有意味。當看到有人要跳水塔時，眾人帶著興奮與好奇站在塔下面指手畫腳；當女人因為絕望將手機跌落塔下時，眾人亂作一團，紛紛去撿那散了架的手機……作家將看客們的丑相刻畫得淋漓盡致，物質(zhì)利益驅(qū)動下的人的冷漠與麻木，不免令人感到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