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雖悲涼，心存美好

林建芳

小時候，我總愛看天上的云。后來在小學(xué)語文教科書里讀到了蕭紅的《火燒云》，不由心生敬意。能將如此艷麗濃厚的色彩率性、自然地鋪諸于筆端的，定是個生活多彩的奇女子。

“晚飯過后，火燒云上來了。霞光照得小孩子的臉紅紅的，大白狗變成紅的了，紅公雞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喂豬的老頭兒在墻根站著，笑盈盈地看著他的兩頭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p>

蕭紅用高明的畫筆描摹著這幅畫的底色，準(zhǔn)確逼真地抓住了火燒云上來的那一瞬間天地萬物所發(fā)生的迷人變化。在火燒云的映照下，天地萬物都染上了紅色，小孩的臉、大白狗、紅公雞、黑母雞、老頭兒、小白豬……這些鄉(xiāng)村生活中常見的人、物都被一雙熱情的手涂抹上了濃郁而艷麗的色彩。

接下來，她的筆下變幻出更加豐富而絢麗的色彩：“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一會兒紅彤彤的，一會兒金燦燦的，一會兒半紫半黃，一會兒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梨黃，茄子紫，這些顏色天空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見也沒見過的顏色。”

這個段落寫火燒云色彩變化極多。蕭紅使用了豐富的詞語來表現(xiàn)火燒云絢麗的色彩，“紅彤彤”“金燦燦”，口語化較強，讀來親切而富有節(jié)奏；“半紫半黃”“半灰半百合色”，表現(xiàn)火燒云色彩的豐富多樣；“葡萄灰”“梨黃”“茄子紫”，采用日常生活中的常用之物與色彩組合，使人可想可看，如在眼前。在這一自然段的最后，蕭紅說火燒云“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見也沒見過的顏色”，這就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盡管蕭紅說她“說不出來”，還說她“沒見過”，但讀者卻在腦海中勾畫出了無限豐富、絢爛的色彩。

如此濃墨重彩的火燒云奇景，與《呼蘭河傳》這一章前面描寫的灰暗的大泥坑形成鮮明的對比，判若兩樣。單讀《火燒云》這一篇是很難感受到作品中一貫的傷與痛的，縱覽全書之后才能感受到孤僻自閉的影子。

蕭紅被譽為“30年代的文學(xué)洛神”?！睹駠排分性榻B過蕭紅的身世：幼年喪母，飽受繼母的歧視與父親的虐待。幸而有祖父，讓她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惡以外，還有溫暖和愛，心存美好，對溫暖和愛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這種身世、遭遇讓蕭紅感受到了勞動人民的苦難。她在自己的作品中追憶家鄉(xiāng)的各種人物和生活畫面，試圖表達(dá)自己對舊中國的扭曲人性和損害人格的社會現(xiàn)實的否定，呼喚人們向自己內(nèi)心的自私和封建愚昧的思想挑戰(zhàn)，不要讓自己在陳舊、落后的思想包圍下活著，敢于向命運抗戰(zhàn)。

火燒云的瑰麗奇景和《呼蘭河傳》中的另一篇節(jié)選———《祖父的園子》，那個“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的色彩明艷、自由快樂的屬于祖父和她共有的園子，都是作者童年時最美好的回憶，現(xiàn)實生活中最珍貴的慰藉！這是蕭紅在現(xiàn)實生活陷入極度困惑和迷茫時，企圖以對童年生活的回憶喚回一縷情感和精神上的希冀與慰藉。所以，作品刻意采用一種回憶性的溫馨浪漫的語調(diào)，童稚化的爛漫天真的視角，展開了故鄉(xiāng)呼蘭河城充滿詩情畫意的風(fēng)土人情。茅盾曾說：“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p>

“一會兒，天空出現(xiàn)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似的。過了兩三秒鐘，那匹馬大起來了。馬腿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一條馬尾巴可不見了?？吹娜苏趯ふ荫R尾巴，那匹馬就變模糊了?！?/p>

蕭紅用兒童般純真、活潑的筆觸，回憶著童年時期呼蘭河城的這一場絢爛的火燒云。文章用輕松、樸實的短句，帶領(lǐng)讀者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好像在用手指著天空引著人們?nèi)タ?、去觀察，于是，人們跟著蕭紅一起看到了那匹馬，看到了那條大狗帶著它的小狗，還看到了那頭威武的大獅子……但當(dāng)我們欲睜大眼睛看個仔細(xì)時，那匹馬變模糊了，大狗小狗一起不見了，威武的大獅子也找不著了。

蕭紅有著一雙天真熱情的眼睛，有著一顆敏感善思的心，她把這些對生活的觀察和體驗都傾注在手中的筆上。她的筆調(diào)越是輕松，讀者“愈讀下去心頭就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但被她在頹敗里仍然向上生長的清澈目光深深折服。

作為一個現(xiàn)實派的作家，她的作品里雖然沒有魯迅那一針見血的投槍，卻以獨特的筆法抒寫了自己童年時代在家鄉(xiāng)生活的點滴。在兒童時代，雖然他們村莊有很多“有趣”的風(fēng)俗，但她很少講到自己的兄弟姐妹?！皾M屋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寥寥數(shù)語，就想得見蕭紅在回憶她那寂寞的童年時，她的心境是怎樣的寂寞。

之后陸續(xù)拜讀了蕭紅的代表作《生死場》。她描寫滿目瘡痍的破敗，描寫鮮血淋漓的生死掙扎，有時也會寫草場上新鉆出的草尖、秋收的麥垛、河邊茍合的青年男女，每一個場景都絕妙，直讓人時而笑，時而哀，時而嘆，時而怒，就像下了蠱，她用無形的手牽扯著我的心。

讀她的散文集《商市街》《橋》，讀她的短篇小說集《牛車上》《曠野的呼喚》，看關(guān)于她的電影《蕭紅》《黃金時代》……一篇篇讀下來，看下來，才徹底地了解蕭紅，心境越發(fā)悲涼，痛恨越發(fā)深刻?？墒撬f“她的眼淚比我的同情要高貴得多”。

生活的磨折與摧殘并未將她擊垮，在漫漫的黑暗中，她掙扎著，奮斗著，呼喚自由和美，這是多么的不簡單啊。可她的心卻被浸在“毒汁”里，那獨特的鮮明的自我抒情形象，是那么的撲朔迷離，朦朧的，悲哀的，不甘心被黑暗的生活埋沒。蕭紅的遺言寫道：“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p>

丁玲女士曾評價她：“把眼睛掃遍了中國她所認(rèn)識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種無言的寂寞，能夠耐苦的，不依賴于別的力量，有才智有氣節(jié)而從事于寫作的女友，是如此寥寥啊。”魯迅先生說過：“將來誰也沒蕭紅更有前途。”他幾曾想過，蕭紅這朵奇葩竟如此過早凋謝了。

“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愛好它的孩子。一會兒工夫，火燒云下去了?！边@是《火燒云》的結(jié)尾。這個年僅31歲便香消玉殞的年輕生命，這位被譽為“30年代的文學(xué)洛神”的傳奇性人物，就像那美麗的火燒云一樣，絢爛至極，卻剎那永恒。她從蕪蕪雜雜的殘酷的背景里走來，卻一直有一雙銳利向上尋索的眼睛，有一顆體恤疾苦悲憫眾生的心。心存美好，才能夠流露這般能在傷口上跳躍的文字。

（作者單位：長沙市天心區(qū)仰天湖中建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