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用錯誤的手段,摧折了兒童本有的好學與樂學的天性
戴志勇
“頭懸梁,錐刺股”這幾個字,幾乎盡人皆知。故事的主人翁之一是蘇秦,以連橫策游說秦惠王失敗后,受到妻子、嫂嫂甚至父母冷遇,發(fā)奮苦讀,“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故事的另一個主人翁是漢代的孫敬,《漢書》記載他“好學,晨夕不休,及至眠睡疲寢,以繩系頭,懸屋梁”。他這樣刻苦,原因是自己嗜書如命。這兩人,一個是受到反面刺激而刻苦自學,一個是正面愛好而刻苦自學??鄦??刻苦。不過,不是痛苦,不是被逼著沒有內(nèi)在動力地被動學習。蘇秦是否樂在其中不敢說,孫敬肯定是痛并快樂著的。
《論語》劈頭第一句就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最能代表中國讀書人的樂學精神。復旦大學的錢文忠前幾年有個《教育,別再以愛的名義對孩子讓步》的演講,很受追捧,他痛心疾首地反問:“憑什么教育是快樂的?我實在想不通……”錢教授究竟是怎么理解論語首句及孔子“好學不厭”“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我也不大能想通。
宋明理學的開山祖師周敦頤在教十幾歲的二程兄弟時,就叫他們尋找“孔顏樂處,所樂何事”,二程也就真的能“吟風弄月以歸”。樂在何處?程頤寫過一篇《顏子所好何學論》,認為所謂學,說到底就是“正其心,養(yǎng)其性”,仁義禮智信都在人的天性中,率其性,就是一個學習和踐行的過程。人有愛父母的心,有惻隱心,有好奇心,有求知欲,有羞恥心,去擴充這些天性之端,怎么會不樂?
社會進化論的創(chuàng)始人斯賓塞,根據(jù)自己將侄子14歲就送進劍橋大學的一手教育經(jīng)驗,寫過一本講快樂教育的書,是英美家庭教育的經(jīng)典。書里談到,在小斯賓塞10歲時,有一天作者為病重的父親買了藥要送去,小斯賓塞也想去,盡管在下大雨,又是夜晚,作者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兩人急匆匆地去給老人送藥,盡管趕到時孩子已經(jīng)累得站不穩(wěn)了,但小斯賓塞從這個過程中真正體驗到了對爺爺?shù)膿呐c愛,第二天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爺爺好了嗎?”這就是愛的情感教育。有了這種基于家人的愛的情感,對其他人的愛與關(guān)心,就會有更好的基礎(chǔ)。換成特別重視學習成績的父母,會不會說:“別去了,在家抓緊時間復習,過幾天還要考試呢!”在分數(shù)與對爺爺?shù)膼壑g,哪個更重要?后者是不是一種立根的素質(zhì)教育?這種教育,顯然是孩子天性所樂意的。
那么,“仁義禮智信”是學問之學嗎,不只是一些道德原則?跟經(jīng)濟學、政治學、國際關(guān)系的學問有什么關(guān)系?跟物理化學有什么關(guān)系?師從二程的三傳弟子李桐的朱熹,提出“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就是在格物與德性之間,建立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王陽明21歲時“格竹”七天后病倒,沒能理解朱熹的思路,一直到37歲龍場悟道,才從“心即理”的角度,徹底領(lǐng)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快樂得“不覺呼躍”。陽明恰好也是孔子樂學傳統(tǒng)的發(fā)揚光大者。
修齊治平,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從根本處認肯每個人都有好學、樂學的天性,我們才有永不枯竭的學習動力?;畹嚼?,學到老,學不是一種手段和工具,學具有本體論的含義,是人的一種根本生存狀態(tài)。問題只在于,不要用錯誤的手段,摧折了兒童本有的好學與樂學的天性。
陽明特別強調(diào)尊重兒童的天性,“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如果“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yǎng)之以善,鞭撻繩縛,若持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那這個孩子,很可能就被毀掉了。
肯定兒童有仁義禮智信、好學、樂學的天性之根,再根據(jù)兒童的身心發(fā)展的特點,來設(shè)計大綱和課程,學會觀察兒童,看到兒童有多元智能,順其天性隨機點撥和啟發(fā),將兒童引導上“學不能已,樂在其中”的狀態(tài),教育就算是步上了坦途。如此,所謂“博雅”與“通識”,“君子”與“專才”的分辨,也就自然消泯了。
(作者系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