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魏晉南北朝嗜酒風氣及其成因

時國強

[摘要]魏晉南北朝嗜酒成風，皇帝宗親、權(quán)要大臣、士庶百姓等社會各階層都喜飲酒。飲酒為常態(tài)，不飲酒反而讓人生疑。酒已儼然成為魏晉南北朝生活中的必備之物，以致于須臾不可分離。這種不良風氣的形成主要在于老莊玄學思想的影響、亂世政局的險惡，以及享樂縱欲思想的盛行等。

[關(guān)鍵詞]魏晉南北朝；嗜酒風氣；老莊思想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8）01-0093-05

一

魏晉南北朝嗜酒成風始于漢末，盛于魏晉，延續(xù)于南北朝。王粲《酒賦》、曹丕《酒誨》都提及東漢中后期飲酒之風愈來愈盛，所謂“暨我中葉，酒流猶多。群庶崇飲，日富月奢”（《酒賦》），“孝靈之末，朝政墮廢，群官百司，并湎于酒，貴戚尤甚，斗酒至千錢”（《酒誨》）。即王粲認為，是東漢中葉飲酒奢靡之風開始出現(xiàn)。曹丕認為，是漢末靈帝時朝政墮廢，百官貴戚酗湎于酒。指出了嗜酒風習的根源在于朝政腐敗，達官貴人的放縱。曹植還詳細列舉了當時酗酒斗酒的種種丑態(tài)，發(fā)露形體、袒裸尋歡、筒酒灌入、晝夜酣飲極醉等放浪不羈的行為，已開劉伶、阮籍嗜酒放縱之先河。玄風興起，老莊虛靜玄遠鄙棄世俗的思想，使得這一不良世風更為澆薄?！侗阕印ぷI惑》曾嚴厲批評過守喪期間的一些飲酒違禮的行為，雖然有些人是因疾病的原因服散飲酒，但卻引起了凡瑣小人的盲目效仿，不居喪位，“美食大飲，或與密客，引滿投空，至于沉醉”，對飲酒風氣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世俗的飲酒風尚也影響了出家僧尼。許榮《上疏陳五違》批評當時的奉佛者，“穢慢阿尼，酒色是耽”；蕭衍《斷酒肉文》亦言：“今出家人，或為師長，或為寺官，自開酒禁?！迸u出家人：“誑諸白衣，出即飲酒，開眾惡門”。而且飲酒還不僅限于一般僧侶，就連所謂的名僧也喜歡飲酒。陸倕《志法師墓志銘》所記載的朱保志法師，在顯靈跡之后，仍然征索酒肴?！读簳ず罹皞鳌芬灿涊d有通道僧人“飲酒啖肉，不異凡等”。甚至北魏武帝禁佛，其直接誘因也是由沙門飲從官酒所致。《魏書·釋老志》載，當時從寺廟中大得釀酒具等物品，遂至武帝下詔滅佛。可見飲酒風氣已經(jīng)滲透到整個社會的各個層面，以至出現(xiàn)了以飲酒為榮，乃至成為世俗甄別人物、評價人物的標準。東晉的王恭、北魏的中山王熙都把飲酒作為名士的必要條件，王恭說：“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敝猩酵跷醴Q贊盧元明有風神，“唯須誦《離騷》，飲美酒，自為佳器”（《魏書·盧元明傳》）。能飲酒方能成為名士，已是南北士人的普遍共識。所以，飲酒成為一件榮耀的事情，謝覽、蕭琛都把飲酒當作了自己的優(yōu)秀品質(zhì)?！读簳ぶx舉傳》載，梁武帝蕭衍訪謝舉于謝覽，“覽對曰：‘識藝過臣甚遠，惟飲酒不及于臣?！闭J為飲酒與識見、才藝一樣重要，飲酒勝過對方也便有了優(yōu)越感。《梁書·蕭琛傳》載，琛常言：“少壯三好，音律、書、酒。”飲酒像音樂、書法一樣成為了自己值得驕傲的事情。飲酒而不醉更令人稱絕，《梁書·王瞻傳》載，瞻“頗嗜酒，每飲或竟日，而精神益朗贍，不廢簿領(lǐng)。高祖每稱瞻有三術(shù)，射、棋、酒也?！憋嬀瞥蔀橹匾募寄?，所以，善于飲酒者受到高看重視，以至于得到提拔重用，不善此道者，則有可能受到猜忌。《三國志·吳志》卷十載，潘璋嗜酒，“好賒酤，債家至門，輒言后豪富相還。權(quán)奇愛之……遂以為將?！倍驊盐摹八夭伙嬀疲植缓脩蛘{(diào)，上謂故欲異己”（《宋書·沈懷文傳》）。劉敬宣“每預燕會，未嘗飲酒，調(diào)戲之來，無所酬答，元顯甚不說?！保ā端螘⒕葱麄鳌罚╋嬀茷槌B(tài)，不飲酒反而讓人生疑。

酒已成為士人的標配，能不能飲酒成為士人的一個突出標志。這一時期的人物傳記中，大多會突出其酒量，無論飲酒在其生平中有沒有重要作用，只要善飲都會被提及。如《魏書·陸俟傳》載，陸昶“無他才能，唯飲酒為事”。顯然在這里飲酒成了陸昶唯一的才能，似乎彌補了陸昶的不足。若酒量大則更被稱道，《晉書·魏舒?zhèn)鳌贩Q魏舒“身長八尺二寸，姿望秀偉，飲酒石余，而遲鈍質(zhì)樸，不為鄉(xiāng)親所重”。在相貌描寫中突出“飲酒石余”的特點，與下文的轉(zhuǎn)折相對應，把飲酒當作了優(yōu)點。皇甫真、馮跋、劉藻都能飲酒一石不亂，孔稚珪飲酒七八斗，鄧元起至一斛不亂等，都是將其作為優(yōu)點加以稱贊、載入史冊。亦有人終日酣醉，嗜酒如命，為酒而死，至死不悔。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晉書·劉伶?zhèn)鳌罚?；周顗“為仆射，略無醒日，時人號為‘三日仆射”（《晉書·周額傳》）；孔覬“每醉輒彌日不醒……雖醉日居多，而明曉政事，醒時判決，未嘗有壅。眾咸云：‘孔公一月二十九日醉，勝他人二十九日醒也。世祖每欲引見，先遣人覘其醉醒。……臨死求酒，曰：‘此是平生所好?！保ā端螘た子P傳》）都是當作佳話加以流傳。周顗與客對飲，競致客人腐脅而死。北齊因飲酒而亡者尤其較多，文宣帝高洋、隴西王紹廉、伏護、司馬子如等皆因飲酒醉甚而卒。其他縱酒傷身傷神者不一而足，蕭穎達飲酒過度而傷生；蕭昌縱酒虛悸，引刀自殺；北魏汝陰王天賜之第五子修義每飲連日，致病昏喪；裴伯茂劇飲不已，竟至產(chǎn)生被官人追捕的幻覺。劇飲、連飲、常飲，時時、事事不離酒，因酒致病、因酒傷神，以至于貪杯自斃，酒似乎已成為生活、生命的全部。

總之，酒已成為魏晉南北朝世俗生活中的必備之物，更是士人身份價值的突出標志，以至于須臾不可分離。即使毀禮敗德、損性喪命，也難禁絕。《抱樸子·酒誡》：“曩者既年荒谷貴，人有醉者相殺，牧伯因此輒有酒禁，嚴令重申，官司搜索，收執(zhí)榜徇者相辱，制鞭而死者太半。防之彌峻，犯者至多。至乃穴地而釀，油囊懷酒。民之好此，可謂篤矣?！庇诖丝梢娛染骑L氣之重。

二

魏晉南北朝飲酒風氣盛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魯迅先生在其《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中指出了老莊思想與亂世政治的影響兩個因素，認為阮籍的飲酒“不獨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huán)境”，即老莊思想和司馬氏篡權(quán)影響下的不得已的行為。但卻引起了一般人的盲目效法，于是形成了飲酒之風。魯迅先生的看法無疑是非常深刻準確的，但他對于老莊思想如何導致行為上的飲酒，以及老莊思想引起的飲酒為什么在不同時期有著較大的差異，并沒有展開論述。而且亂世政局從漢末一直貫穿了整個魏晉南北朝，飲酒不羈的行為也是從漢末就有了。所以，對于政治因素也需要更為充分地論述。此外，魏晉南北朝享樂思想盛行，飲酒縱欲等因素也對飲酒風氣的形成產(chǎn)生了影響。

其實，《晉書·傳論》對老莊思想與名士風流及飲酒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做了深入地分析。它認為老莊思想要求所謂的放達、鄙棄榮華爵位權(quán)貴功名利祿，要求高蹈遺世。這一高遠追求必然突破現(xiàn)實禮教的約束，轉(zhuǎn)而追求符契情靈。而酒正是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換的關(guān)鍵，即所謂“旨酒厥德，憑虛其性”?？梢?，酒以其對人生理、心理的特殊作用，受到了玄學之士的喜愛。于是我們看到嗜酒的名士大多擯棄形骸、放情肆志、不拘小節(jié)、任達穨縱、任達不拘、通率任心、蕭然自得、夷退無競；或者達生、誕節(jié)、自適、高情、疏放、夷淡、清疏、自得、通脫、忘懷、高簡、散逸、會意、疏傲、恬淡、沖和等，這些正是老莊思想要求的玄遠人格。具體到現(xiàn)實中就是常常借助酒來突破禮教約束，如阮籍在為其母守喪時飲酒食肉，醉臥其鄰家少婦旁，與兗州刺史劉昶飲酒，以“酒少，酌不及昶”等，處處與禮教相沖突，直言“禮豈為我設(shè)邪”；劉伶縱酒“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人我裈中！”；王忱“一飲連月不醒，或裸體而游”等（《晉書·王忱傳》），行為放蕩，對儒家的倫理道德形成嚴重沖擊。北魏高允《酒訓》對此進行了強烈批評：“往者有晉，士多失度，肆散誕以為不羈，縱長酣以為高達，調(diào)酒之頌，以相眩曜。”其實有晉士人之飲酒并不都是散誕不羈，阮修、庾敳、張翰等人都注重于自得自適，只不過相對于長酣高達的主流，他們只是支流而已。到了南朝則肆酒散誕的行為逐漸減弱，從容酣惕、自適自得、蕭散淡泊的飲酒漸漸多了起來。如袁粲“好飲酒，善吟諷，獨酌園庭，以此自適”（《宋書·袁粲傳》）；蔡約“好飲酒，夷淡不與世雜”（《南齊書·蔡約傳》）；江革“優(yōu)游閑放，以文酒自娛”等（《梁書·江革傳》），已經(jīng)沒有了魏晉飲酒的激烈高亢。

同樣是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飲酒的行為及其意蘊卻發(fā)生了很大的差異。這其中的原因，魯迅先生《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認為是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加上佛教的影響，于是變得平和了。從社會政治的發(fā)展與佛教的教義看，確實有這樣的因素。但是，從老莊玄學的發(fā)展來看，更能脈絡(luò)連貫地解釋這一現(xiàn)象。魏晉之際是老莊玄學的興始期，為了突出這一新的思潮，信奉者難免會以嗜酒放蕩等行為來標新立異，吸引注意。到了東晉形成談玄風氣，出現(xiàn)了玄言詩，至晉末歷百余年的傳播發(fā)展，老莊玄理已非常普及。至元嘉十五年（438年）玄學被立為官學，地位已經(jīng)不可動搖。同時，儒學在經(jīng)歷漢末以來的衰落之后，在劉宋也得到了一定的恢復。在玄學、儒學地位都已確立之后，玄學之士已沒必要再大張旗鼓地以放蕩行為彰顯老莊玄學，儒學之士也沒必要激烈地反對。于是受到玄學影響的士人雖然仍然鄙棄現(xiàn)實，依然飲酒，卻不再與社會形成強烈地沖擊，變得平和圓融了。

另一個原因在于魏晉名士的飲酒不羈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反抗禮教，老莊思想也好、飲酒也好都是用來反抗現(xiàn)實、表達不滿的手段，其內(nèi)心深處并沒有放棄禮教。這點魯迅先生《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早已指出：“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zhí)之極?！崩?，王戎：“性至孝，不拘禮制，飲酒食肉，或觀弈棋，而容貌毀悴，杖然后起。時和嶠亦居父喪，以禮法自持，量米而食，哀毀不逾于戎?！保ā稌x書·王戎傳》）所以，劉毅說和嶠是“生孝”，王戎是“死孝”。生孝重形式，死孝在乎內(nèi)心，王戎雖然飲酒食肉卻比和嶠更固執(zhí)于孝。但因其行為不拘禮制，很容易引起衛(wèi)道士的不滿?！稌x書·何曾傳》載何曾當面批評阮籍縱情背禮、傷風敗俗，要將其宜擯棄四裔。而阮籍則在《大人先生傳》中將禮法之士比喻為虱子，進行了強烈地諷刺。在這種劇烈地沖突中，魏晉士人的飲酒放蕩帶有濃厚的憤世色彩，蘊含著對現(xiàn)實的不滿。但到了南朝這種憤世色彩逐漸淡化，士人的飲酒盡量避免與外界產(chǎn)生沖突，更多的是聚集于內(nèi)心，從社會向自我收縮。行為上雖然灑脫不拘，卻更多的是個人的自得其樂，力避對他人產(chǎn)生刺激，以消除棱角，求得圓融。企圖以莊子的“順人而不失己”（《莊子·外物》），“物物而不物于物”（《莊子·山木》），來擺脫物累，而非借酒澆愁、發(fā)泄不滿。于是飲酒就成了純粹的自我體驗，在醉醒之間感受自己的存在、自然的存在，最終體驗到老莊的順應自然、物我合一。

三

由老莊思想的放達不羈導引出嗜酒酣縱，并以此形成名士風流的一個顯著標志，至其末流，則徒事酒色，淪為放達掩蓋下的肆情縱欲。例如，阮咸處世不交人事，卻與群豬共飲，表現(xiàn)出單純的動物欲望。阮孚蓬發(fā)飲酒，終日酣縱，以致金貂換酒。畢卓“為吏部郎，常飲酒廢職”（《晉書·畢卓傳》），競至夜間盜酒而飲。玩忽職守，摒棄一切責任與義務(wù)，純粹就是及時行樂。胡毋輔之家貧時節(jié)酒自厲，成名后為樂安太守，遂“與郡人光逸晝夜酣飲，不視郡事”。又與“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散發(fā)裸袒，閉室酣飲已累日”。光逸后至“便于戶外脫衣露頭于狗竇中窺之而大叫”（《晉書·胡毋輔之傳》），入室酣飲，不舍晝夜，時人謂之八達。畢卓說：“得酒滿數(shù)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保ā稌x書·畢卓傳》）典型地代表了八達的人生觀。單純以飲酒為目的，只是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追求感官刺激，摒棄一切社會責任、生活禮儀，以縱欲享樂的放蕩行為突破社會規(guī)則，嘩眾取寵，反而被視為放達。則此所謂的放達，已經(jīng)沒有了深刻的思想意義，成了沒社會內(nèi)容的動物般的欲望滿足。

統(tǒng)治階級的驕奢淫逸也助長了飲酒之風的盛行?！稌x書·范寧傳》載，范寧批評當時上層社會的奢靡之風，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蒲酒永日”，受此影響，“凡庸競馳，傲誕成俗”?！稌x書·虞預傳》亦言：“自頃眾官拜授祖贈，轉(zhuǎn)相夸尚……醉酒流湎，無復限度，傷財敗俗，所虧不少?！敝聊铣匀皇渴旄?，皇室優(yōu)借土族，“士大夫恥涉農(nóng)商……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北朝統(tǒng)治階級的飲酒更甚于此，《魏書·食貨志》載，正光后，國用不足，于是“有司奏斷百官常給之酒，計一歲所省合米五萬三千五十四斛九升，孽谷六千九百六十斛，面三十萬五百九十九斤”。可見北魏百官平日是有常給之酒的，而且酒量驚人，從斷酒之后一年所節(jié)省下的糧食即可看出。

魏晉南北朝飲酒還有一個特點是帝王權(quán)臣一般都有嗜酒習氣，他們或是在得志之后，以為大權(quán)在握；或以為天下無事，或以貪欲難禁，于是縱酒享樂，肆情恣欲。為此傷身殞命，喪權(quán)失職，害國亂政，乃至亡國滅家。史書所載，屢見不鮮。吳末帝孫皓、后主陳叔寶好酒色宴飲，終致亡國；晉孝武帝、劉宋廢帝、前秦苻生、前趙劉粲、北齊文宣帝等皆因耽酒而身亡，其中文宣帝為溺酒自斃，其他皆為被害。孝武帝沉醉被蒙之以被，氣絕而亡；宋廢帝醉眠時被斬；苻生連月昏醉，臨死猶飲酒數(shù)斗；劉粲病酒委權(quán)靳準，反被靳準誅殺全家。像晉武帝唯耽酒色以亂政、晉元帝以酒廢事、南齊東昏侯使宮人屠酤被廢等，相比于亡國亡身，其慘痛程度反倒是較輕的了。

帝王因自己好酒，所以，也常宴飲群臣，甚或臨幸大臣家中宴飲。

《北齊書·斛律金傳》載，世宗臨幸斛律金家，“六宮及諸王盡從，置酒作樂，極夜方罷”。東晉的王導簡素，不飲酒，晉元帝仍然幸其府，縱酒作樂。于是乎，上行下效，宗室大臣飲酒成風。尤其是那些得志掌權(quán)要者，往往恣情享樂，荒政怠職。曹魏曹爽、晉齊王同、會稽王司馬道子等輔政總權(quán)之后，都縱酒享樂，以致敗壞了朝政。而后趙宗室石邃、石宣、石韜、石斌并沉湎于酒。因酒廢政，因酒致亂，亂中仍以酒尋歡，終止覆亡，這樣的事例也屢見不鮮。如《梁書·鮑泉傳》載，梁元帝長子方諸為郢州刺史，鮑泉為長史，二人唯蒲酒自樂，競至被侯景叛軍抓獲?！稌x書·王敦傳》載，王敦叛亂中死去，其子王應秘不發(fā)喪，而與諸葛瑤等恒縱酒淫樂，棄戰(zhàn)局人倫于不顧，近乎滅絕人性。

魏晉南北朝飲酒已經(jīng)成為公然提倡的人生觀，享樂被認為是性之自然?！稌x書·郭璞傳》載，郭璞嗜酒好色，干寶誡之，郭璞不但不聽，反而嘲笑干寶憂酒色之為患，宣稱自己唯恐肆欲不得盡?！稌x書》卷七八載，孔群性嗜酒，不聽王導警戒，反以飲酒益于長生，將所得七百石秫米都做成酒，猶以為不夠飲用。而《南齊書·謝瀹傳》載，其兄月出指其口日“此中唯宜飲酒”，以飲酒相勸勉。《北齊書》卷一五載，韓晉明好酒誕縱，辭去權(quán)要，以為“廢人飲美酒、封名勝，安能作刀筆吏返披故紙乎？”寧要美酒不要權(quán)貴，把飲酒作為人生中最大的價值。這種飲酒至上的觀點得到了贊揚和認同，《魏書·夏侯道遷傳》載，其將“國秩歲入三千佘匹，專供酒饌，不營家產(chǎn)”，以“坐上客恒滿，樽中酒不空”為人生志向，而“識者多之”。其子夬性好酒，不惜傾家蕩產(chǎn)，谷食不足，弟妹饑寒。謂人曰：“人生何常，唯當縱飲耳。”甚至與其友人相約，有先亡者，當于靈前飲宴，以使其鬼魂歆饗，幻想死后也能縱酒享樂?，F(xiàn)世需飲酒享樂，冥界亦需飲酒享樂，酒似乎已成為一種信仰。

四

魏晉南北朝政治上一個突出特點是朝代更換頻繁，皇室不振，重臣專權(quán)。叛亂、篡權(quán)較多，造成政治上的高壓恐怖，很多人為了在亂局中保命，往往借酒避禍。王敦叛亂，他的主簿阮裕、長史謝鯤、羊曼不敢公開反對，也不敢告密阻止，只好借酒買醉，以示消極反抗，避免陷入叛逆之罪。史載阮?！敖K日酣觴，以酒廢職……由是得違敦難?！保ā稌x書·阮裕傳》）謝鯤、羊曼知道王敦不臣，乃酣醉縱酒，不讓王敦重用自己，以自污自贖。可見借酒放縱有時也是一種亂世保命的手段。劉宋時南郡王劉義宣謀逆，以張暢為冠軍將軍。張暢即使向朝廷告了密，自己也要“飲酒常醉，不省其事”（《宋書·張暢傳》），這樣才能免受株連。在權(quán)臣與朝廷的夾縫中，酒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潤滑劑的作用。《晉書·顧榮傳》：“（齊王）同擅權(quán)驕恣，榮懼及禍，終日昏酣，不綜府事”。轉(zhuǎn)為中書侍郎后不復飲酒，“人或問之曰：‘何前醉而后醒邪？榮懼罪，乃復更飲。與州里楊彥明書曰：‘吾為齊王主簿，恒慮禍及，見刀與繩，每欲自殺，但人不知耳?！庇诖丝梢娫谑咳嗽跈?quán)臣與朝廷的斗爭中，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恐懼心理。而南齊謝月出在“明帝謀人嗣位”企圖篡權(quán)之時，送給時為吏部尚書的弟弟謝綍數(shù)斛酒，寫信告誡他：“可力飲此，勿豫人事”

（《梁書·謝月出傳》），亦是極力避免卷入篡權(quán)之爭。

另一方面，朝廷防范權(quán)臣的篡權(quán)叛亂，對于權(quán)臣勢要也多所猜忌，甚至于廢誅。在面對來自朝廷皇帝的政治恐怖時，很多人也往往借助酒來逃避?！端螘ず怅栁耐趿x季傳》載，衡陽王劉義季在彭城王義康被廢之后，擔心自己步其后塵，“遂為長夜之飲，略少醒日”。顯然他的醉酒是給朝廷看，讓皇帝不要猜忌他，其實也是借酒派遣自己的痛苦?！吨軙肪硎d，永昌郡公亮在晉公護誅后，“亮心不自安，唯縱酒而已”。擔心自己也被朝廷所誅，又無能為力，找不到辦法，只好縱酒麻醉，靜待其變。《晉書》卷一。九載，慕容翰被慕容魷所忌，在慕容魷即位后，怕為慕容魷所不容，于是投奔段遼。段遼失敗后，又投奔宇文歸，又擔心宇文歸也不容于己，遂陽狂恣酒，以消除宇文歸的猜忌。由此可見有些飲酒只是逃避政治迫害的手段，而非本性使然。還有的是借飲酒來發(fā)泄政治失意，《晉書·任愷傳》：“愷既失職，乃縱酒耽樂，極滋味以自奉養(yǎng)?！憋@然其“縱酒耽樂”目的在于發(fā)泄免官失職的不滿?！读簳肪砦迨d，王籍、庾仲容、謝幾卿三人“遂相追隨，誕縱酣飲”，也是因為他們同病相憐，都在仕途上甚不得志。王籍沉淪下僚，卒于縣令；庾仲容、謝幾卿并被免官，于是氣味相投，肆情縱酒，招致很大的物議。

在魏晉南北朝這樣的亂局中，士人的飲酒不論出于何種原因，都不免給人一種茍且偷安之感。他們既無力改變現(xiàn)實，卻也不愿意全盤接受現(xiàn)實，只好在各種紛繁復雜的斗爭中，不斷做出妥協(xié)。而又不甘心失去自我，總想表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價值，于是醉酒后的那種失去明確意識、失去控制能力的癡狂狀態(tài)，便受到了追捧，被認為是真性情的流露。飲酒風習由此成為魏晉南北朝一道獨特的風景。

[責任編輯 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