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詩譜》考原*

李 霖

引 言

鄭玄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經(jīng)學(xué)家，對於今天的經(jīng)學(xué)和經(jīng)學(xué)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鄭玄遍注羣經(jīng)，《五經(jīng)》之中，只有《三禮注》和《毛詩箋》歷久不衰，完整傳存至今。因而鄭玄的禮學(xué)和《詩》學(xué)，理應(yīng)成爲後人窺見鄭學(xué)堂奧的兩條重要路徑。

近年來，以喬秀巖先生爲代表的經(jīng)學(xué)研究者，逐漸關(guān)注鄭學(xué)的體系性特點，強調(diào)鄭學(xué)內(nèi)部自成一套宏大而精密的經(jīng)學(xué)體系。*詳見喬秀巖《鄭學(xué)第一原理》，《古典學(xué)》第一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收入氏著《北京讀經(jīng)説記》，臺北，萬卷樓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頁229—250。相關(guān)研究主要集中在鄭玄的禮學(xué)體系。筆者不揣固陋，有志從《詩經(jīng)》學(xué)入手，認識鄭玄的經(jīng)學(xué)體系。此前筆者主要以《毛詩箋》爲討論素材，*拙文《從〈大雅·思齊〉看鄭玄解〈詩〉的原則》，《中國經(jīng)學(xué)》第15輯，南寧，廣西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頁57—82；《〈秦風(fēng)·渭陽〉的經(jīng)學(xué)建構(gòu)》，《中國哲學(xué)史》2017年第3期，頁5—11。本文則聚焦於鄭玄的另一部《詩經(jīng)》學(xué)專著《毛詩譜》。*兩《唐志》又著録鄭玄注《詩緯》三卷。然鄭注《詩緯》，既不見於《後漢書》本傳記載和《釋文敍録》、《隋志》著録，《毛詩正義》亦未引及，筆者僅見《唐開元占經(jīng)》卷六八引《汎曆樞》“狼星爲野將”鄭玄曰“狼星主羊”一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807冊，頁16上，尚無法據(jù)《詩緯》研究鄭玄的《詩經(jīng)》學(xué)。

《詩譜》與《詩箋》的關(guān)係，是理解《詩譜》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我們知道，鄭玄不同著述中的學(xué)説曾有所改變。*比如《毛詩箋》寫作較晚，即與《禮記注》説《詩》多有不同，前人論述已多。又《關(guān)雎》序“哀窈窕”箋不同於《論語》“哀而不傷”注(參《關(guān)雎》序正義，見《毛詩正義》卷一之一，阮元?？淌?jīng)注疏本(嘉慶本)，北京，中華書局影印，2009年，(轉(zhuǎn)下頁)《箋》、《譜》二書的時間關(guān)係，尚無史料可以説明。著眼於二書的內(nèi)容，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檜》、《王》次序編排以及《豳》詩內(nèi)部次序有所不同外，《箋》、《譜》內(nèi)容本身並無違異之處，且二書有一些文字彼此互見；*(接上頁)頁569下—570上；《論語注疏》卷三，頁5360上—下)。又有《何彼襛矣》箋不同於《箴膏肓》等等。*如《王風(fēng)·黍離》序箋云“其詩不能復(fù)雅”，《毛詩正義》卷四之一，頁697上。同於《王》譜。綜觀二書，還可以發(fā)現(xiàn)《箋》、《譜》內(nèi)容互相補充。*如《小雅·常棣》序箋、《十月之交》序箋與《小雅大雅》譜均論及詩的時代?！冻ｉΑ饭{述此詩本爲周公詩，《譜》言《常棣》何以厠於文王之詩；《十月之交》序箋力證此詩本爲厲王詩，《譜》言今詩何以厠於幽王之詩。故而我們認爲鄭玄在《箋》、《譜》中的學(xué)説不僅是一貫的，而且是相輔相成的。理解鄭玄《詩經(jīng)》學(xué)之全體，宜二者並觀，不能厚此薄彼。

筆者試圖思考《詩譜》在鄭玄《詩經(jīng)》學(xué)中的定位，進而上窺鄭玄經(jīng)學(xué)體系之一隅。然而《詩譜》原書已佚，理應(yīng)先做輯佚、復(fù)原工作。本文先考察《詩譜》原貌，再另撰文分析《詩譜》的定位。學(xué)界對《詩譜》文獻和內(nèi)容的研究已取得了一些成果，尤以馮浩菲《鄭氏詩譜訂考》最爲詳贍，*馮浩菲《鄭氏詩譜訂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裴普賢、周艷、孔德淩、袁媛諸位先生的研究也爲本文提供了線索。*裴普賢《歐陽修詩本義研究》第八章《鄭氏詩譜補亡的研究》，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1年，頁141—175。周艷《〈詩譜〉文獻考論》，《中國典籍與文化》2008年第4期，頁45—50?？椎聹R《〈毛詩譜〉的版本流傳》，《圖書館理論與實踐》2008年第6期，頁68—69。袁媛《明本〈毛詩本義〉價值述略——以〈詩本義〉的流傳爲中心》，《北京大學(xué)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第13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頁90—100。鑑於論題頭緒煩多，拙見異於前人之處，恕不一一説明。

一 《詩譜》單行本的流傳、亡佚與文獻形態(tài)

鄭玄注《毛詩》、著《毛詩譜》，事載《後漢書》本傳。*《後漢書》卷三五，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頁1212?！豆{》、《譜》二書雖然關(guān)係密切，流傳方式和流行程度卻截然不同?！对姽{》長期與《毛詩》合爲一書，共同成爲最重要的《詩經(jīng)》學(xué)經(jīng)典?！对娮V》則獨立流傳，其主體文字爲唐初《毛詩正義》節(jié)録而殘存至今，單行本則逐漸亡佚。

(一) 《詩譜》單行本的卷數(shù)

單行本《詩譜》在宋及宋以前史志目録中的著録，按時間次列如下： 《經(jīng)典釋文·序録》：“鄭玄《詩譜》二卷，徐整暢、大叔裘隱。”*《經(jīng)典釋文》卷一，北京，中華書局影印通志堂經(jīng)解本，1983年，頁10下。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此葉爲後人補寫?！端鍟そ?jīng)籍志一》：“《毛詩譜》三卷，吳太常卿徐整撰?！睹娮V》二卷，太叔求及劉炫注。”*《隋書》卷三二，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頁916。《日本國見在書目》：“《毛詩譜序》一卷，鄭玄撰，太叔求撰?！?《日本國見在書目》，古逸叢書本，葉3A。《古今書録》：“徐正陽注?！?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卷三(《四部叢刊三編》影元本，葉23B)及《玉?！肪砣?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影印清浙江書局刻本，1990年，頁721上)引?！独W(xué)紀聞》云：“疑即徐整。誤以整爲正，暢爲陽也?！薄杜f唐書·經(jīng)籍志上》：“《毛詩譜》二卷，鄭玄撰?！?《舊唐書》卷四六，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1971?！缎绿茣に囄闹疽弧罚骸班嵭{《毛詩詁訓(xùn)》二十卷，又《譜》三卷?！?《新唐書》卷五七，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1429。尤袤《遂初堂書目》：“鄭氏《詩譜》?！?尤袤《遂初堂書目》，海山仙館叢書本，葉3B?！睹貢±m(xù)編到四庫闕書目》：“鄭康成撰《詩譜》一卷?！?據(jù)葉德輝考證本，收入《宋史藝文志補·附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頁304。徐松輯《四庫闕書目》未録鄭《譜》?！端问贰に囄闹疽弧罚骸班嵭对娮V》三卷?！?《宋史》卷二〇二，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頁5045。

《經(jīng)典釋文》成於陳後主時，*陸德明序自稱作於“癸卯之歲”，學(xué)者持陳至德元年(583)和唐貞觀十七年(643)兩種觀點。然據(jù)《冊府元龜》記載，太宗於貞觀十六年閲《經(jīng)典音義》，嘆曰“德明雖亡，此書足可傳習(xí)”，足證後説不可從，當(dāng)以至德元年爲是。參王利器《〈經(jīng)典釋文〉考》，收入氏著《曉傳書齋集》，上海，華東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端逯尽?、《日本國見在書目》成於隋唐時期，在諸目中相對原始可信。尤其是《釋文敍録》多出自承襲，據(jù)王利器先生考證：“右項以上，正文乃鈔襲前人，注文始出之陸氏”，“右項以上所著録各書之音注，其斷限至蕭齊而止”，“右項以下著録，則德明之所附益者”，“全是梁、陳間人”。*王利器《曉傳書齋集》，頁42。今案《釋文敍録》將《詩譜》列於右項，“徐整暢、大叔裘隱”係其注語，則“鄭玄《詩譜》二卷”出自蕭齊以前舊目之著録，“徐整暢、大叔裘隱”應(yīng)係陸德明所附益陳以前之著録。徐整係孫吳時人。大叔裘事跡不詳，“隱”是多見於六朝的一種注釋體裁，*“隱”即“隱義”?！读簳ず呜穫鳌份d何胤“注《易》，又解《禮記》，於卷背書之，謂爲‘隱義’”。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頁735。據(jù)學(xué)者分析，“隱”得名於“卷背書之”的書寫方式，無關(guān)乎微言大義，詳見洪湛侯《詩經(jīng)學(xué)史》，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頁253；蘇芃《隱義： 一種消失的古書形制》，《光明日報》2017年04月15日11版。至於王應(yīng)麟《玉海》卷三八《藝文》云“《經(jīng)典釋文敍録》所稱徐整暢、太叔裘隠，蓋整既暢演而裘隱括之”，頁721上，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云“徐整取鄭氏《詩譜》而暢言之，太叔裘更發(fā)其所隱”，二十五史補編本，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55年，頁5085下，二人均訓(xùn)“隱”爲“隱微”，其説未確。未見於蕭梁以後(詳本節(jié)下文注)，再考慮到《釋文敍録》的時間下限，則大叔裘不應(yīng)遲於梁代。

《釋文敍録》所著録二卷本《詩譜》，可能是原書白文本，也可能已是注本。再綜合分析諸目，可知宋以前最通行的鄭氏《詩譜》是大叔裘二卷注本。其次爲徐整注本，可能存在二卷本和三卷本。諸目著録爲一卷者，《日本國見在書目》所載並非全帙，《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的文本和性質(zhì)疑義尚多，*今葉德輝考證本之底本僅爲丁氏遲雲(yún)樓抄本，葉氏謂此抄“文多訛誤”。此目與徐松輯自《永樂大典》的《四庫闕書目》有何關(guān)係，前人莫衷一是(筆者初步推測是同一書目)。更重要的是，此目究竟記載了何時的藏書、如何理解“闕”的含義，學(xué)界尚缺乏討論，有李秋實、張固也和王新華先生的研究可參(李秋實《〈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校證》，吉林大學(xué)2007年碩士論文；張固也、王新華《〈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版本源流考》，《新世紀圖書館》2010年第1期)。均未足憑據(jù)。因知在鄭玄身後直至宋代，有確切記載的《詩譜》單行本，是二卷或三卷注本。由於別無白文本的確切著録，尤其是“隱”注本身往往篇幅短小，*“隱”類注釋往往篇幅不大，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一》著録： 梁有《毛詩音隱》一卷，干氏撰；梁有《毛詩表隱》二卷，陳統(tǒng)撰，亡；梁有《毛詩背隱義》二卷，宋中散大夫徐廣撰；梁有《喪服經(jīng)傳隱義》一卷，亡；《禮記音義隱》一卷，謝氏撰；《禮記音義隱》七卷；梁有《春秋經(jīng)傳説例疑隱》一卷，吳略撰；梁有《論語隱》一卷，郭象撰；《説文音隱》三卷。惟《梁書》本傳載何胤《毛詩隱義》十卷(亦見《隋志一》)、《禮記隱義》二十卷，近於《毛詩》二十卷、《禮記》二十卷的通行本卷數(shù)，疑已具備《毛詩》、《禮記》正文。另一方面，從傳世文獻對“隱”類文獻的徵引看來，蘇芃《隱義： 一種消失的古書形制》(未刪節(jié)稿)指出：“南朝劉宋時期裴駰《史記集解》中徵引《史記音隱》八則，隋唐時期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孔穎達《禮記注疏》大量援引《禮記隱義》，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引有《字林音隱》，且每則內(nèi)容都較爲簡短?！敝T家注本應(yīng)附著於《詩譜》原書流傳。

至於鄭氏《詩譜》原書卷數(shù)，二卷的可能性最大，後來注本或仍爲二卷，或析爲三卷。然而《詩譜》序稱“解一卷而衆(zhòng)篇明”，或許不是虛指，《詩譜》原書也可能爲一卷本，後來注本析爲二或三卷。此外在理論上，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原書爲若干卷，後來注本合爲二卷的可能。

(二) 《詩譜》單行本的亡佚

單行本鄭氏《詩譜》在北宋仁宗時已不見朝廷庋藏。歐陽修《詩譜補亡後序》云：

世言鄭氏《詩譜》最詳，求之久矣不可得，雖《崇文總目》秘書所藏亦無之。慶曆四年，奉使河?xùn)|，至於絳州，偶得焉。其文有注而不見名氏。然首尾殘缺……*《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5A；另參《歐陽修全集》卷四二，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頁603。

《崇文總目》成書於仁宗慶曆初，歐氏親與其事，自謂不收鄭《譜》，必屬實情。*今本《崇文總目》係從《永樂大典》輯出，僅十得二三。輯本只得據(jù)論原目有何書，不足論未收之書。另據(jù)筆者考證，仁宗、英宗《兩朝國史志》亦云：“《詩譜》世傳太叔求注，不在秘府?！?此據(jù)王應(yīng)麟《玉?！肪砣恕端囄摹芬秶分尽?，頁721上。本文所以判斷爲《兩朝國史志》，而非三朝、四朝《國史志》，乃因馬端臨《文獻通考》云：“歐陽修於絳州得注本，卷首殘闕，因補成進之，而不知注者爲太叔求也”，北京，中華書局影印十通本，1986年，頁1545下，與此相近。再根據(jù)《宋史·藝文志一》云“《三朝》所録，則《兩朝》不復(fù)登載，而録其所未有者；《四朝》於《兩朝》亦然”，頁5033，可以判斷《玉海》引《國史志》和《文獻通考》引《兩朝國史志》爲同一記載。此外，《玉?！肪砣艘秶分尽分?，其下又云：“《經(jīng)典釋文敍録》所稱徐整暢、太叔裘隱，蓋整既暢演而裘隱括之。求字訛也?！?頁721上)趙士煒《宋國史藝文志》輯本收録，筆者判斷爲王應(yīng)麟案語，而非《國史志》原文。首先，“求字訛也”乃針對《國史志》“太叔求”之文，是王應(yīng)麟校語無疑。其次，王氏判斷《國史志》訛字的依據(jù)正是《釋文敍録》作“裘”，因知《經(jīng)典釋文敍録》云云亦是王氏校語。又云：“歐陽修於絳州得注本，卷首殘闕，因補成進之，而不知注者爲太叔求也?！?馬端臨《文獻通考》引《兩朝國史志》，頁1545下。益證仁宗、英宗時，鄭《譜》已極罕見。

可以確信的是，單行本鄭《譜》始終以抄本流傳，未經(jīng)雕版刊行，不易流佈。鄭《譜》抄本於仁宗時已不見於官藏，即便民間尚有孑遺，亦應(yīng)逐漸絶跡於中土?？v觀南宋至元代著録之《詩譜》，多爲歐陽修《補譜》一卷，我們判斷爲歐《譜》的著録有： 《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歐陽修補注《毛詩譜》一卷?！?《宋史藝文志補·附編》，頁303。徐松輯《四庫闕書目》同，《宋史藝文志補·附編》，頁272。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詩譜》一卷，右漢鄭康成撰，歐陽永叔補完之?！?《袁本昭德先生郡齋讀書志》卷一上，《續(xù)古逸叢書》本，葉17B。衢本近之?！吨信d館閣書目》：“注者爲大叔求。”*《困學(xué)紀聞》卷三引《館閣書目》，四部叢刊三編影元本，33冊，葉23A。此蓋著録歐《譜》時提及鄭《譜》，與本節(jié)上文所引《國史志》文字類似?！队窈！罚骸皻W陽脩補亡?！?《玉?！肪砣艘稌俊?，頁721上。趙士煒輯本《中興館閣書目》據(jù)《玉?！に囄摹分h爲“《詩譜補注》一卷，太叔求注，歐陽修補亡”，《宋史藝文志補·附編》，頁497，與筆者所輯有所不同。尤袤《遂初堂書目》：“歐陽氏《詩本義》，歐陽氏《續(xù)詩譜》?！?尤袤《遂初堂書目》，葉3B。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詩譜》三卷，*三卷當(dāng)指陳振孫所知鄭《譜》卷數(shù)，非指歐《譜》。案之《直齋書録解題》，《詩》類著録依次爲： 《毛詩》及《毛詩故訓(xùn)傳》、《詩風(fēng)雅頌》及《序》、《毛詩正義》、《毛詩釋文》、《韓詩外傳》、《詩譜》、《毛詩鳥獸草木蟲魚疏》、《詩折衷》、《詩本義》圖譜附等等。從目録的次序看來，所録《詩譜》指鄭氏原書，對歐《譜》的著録則在《詩本義》附録中。漢鄭康成撰，歐陽修補亡?！?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36。王應(yīng)麟《玉?！に囄摹罚骸皻W陽修補注一卷。”*《玉?！罚?21上。馬端臨《文獻通考》：“《詩譜》一卷。歐陽公自序曰”云云。*《文獻通考》，頁1545下?！端问贰に囄闹疽弧罚骸皻W陽脩《詩本義》十六卷，又《補注毛詩譜》一卷?！?《宋史》卷二〇二，頁5045。

特殊的是，《遂初堂書目》、《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宋史·藝文志一》三目仍收録鄭《譜》，且皆兼收歐《譜》。我們推測這些著録，尤其是《遂初堂書目》和《宋志一》編者，可能並未有意區(qū)別鄭、歐二《譜》，且書目之編撰，輾轉(zhuǎn)相因、承襲舊目者往往有之，非必親見原書。

惟經(jīng)靖康之厄，宋廷於紹興時改定之《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復(fù)著録鄭氏《詩譜》一卷，值得注意。此目疑義雖多，尚不能完全排除鄭《譜》一度失而復(fù)得的可能。然而考慮到南宋目録別無關(guān)於鄭《譜》存世的有效著録，我們?nèi)匀煌茰y單行本鄭氏《詩譜》很可能在北宋時已經(jīng)亡佚，至遲亡於宋末。

同時，從宋代學(xué)者的《詩經(jīng)》學(xué)著述看來，對《詩譜》的利用集中在已見於《毛詩正義》節(jié)録的《譜》文，自歐陽修以降，鮮有學(xué)者利用鄭《譜》原書之譜表(歐氏《補譜》亦有譜表)。在學(xué)術(shù)史意義上，單行本鄭氏《詩譜》在北宋實已失去影響。

(三) 《詩譜》原書的譜表

復(fù)原《詩譜》依據(jù)的基本材料有二，一是《毛詩正義》等古書對《詩譜》的節(jié)録和描述，迄今所有輯佚工作均以此爲基礎(chǔ)。二是已有的輯佚成果，尤以最早從事復(fù)原工作的歐陽修《補譜》最爲重要。

《正義》節(jié)録本《詩譜》與歐氏《補譜》的最大差別是，歐《譜》有譜表，《正義》本無譜表。實際上，鄭玄既以“譜”名書，*後人又稱“譜”爲“圖”。歐陽修曾仿鄭《譜》著《詩圖》。《通志·圖譜略》著録鄭康成《詩圖》，當(dāng)指《詩譜》。意味著此書具備“譜”，而且“譜”應(yīng)是此書的核心。

“譜”在指稱體裁時，與我們熟悉的“表”意義接近，《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即以“譜”、“表”對文：

於是譜十二諸侯，自共和訖孔子，表見《春秋》、《國語》學(xué)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爲成學(xué)治古文者要刪焉。*《史記》卷一四，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頁643—644。

又，《三代世表》序云“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史記》卷一三，頁617?！稘h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序云“臣遷謹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史記》卷一七，頁964?！白V”皆同於“表”。後人一般認爲，表濫觴於譜。*《史記集解》引梁劉杳云“《三代系表》旁行邪上，並效《周譜》”《史記》卷(轉(zhuǎn)下頁)可惜先秦兩漢的譜皆湮沒不傳，譜究竟是何種文獻形態(tài)，尚缺乏實據(jù)。我們猜測，表是譜的一種形式，但譜未必皆像表一樣縱橫交錯。*(接上頁)一四，頁642。劉知幾《史通·表曆》亦引此文，謂出自桓譚。《史通》又云“表之所作，因譜象形”，《史通通釋》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頁53。*此處對譜之體裁的思考，得到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陳侃理先生諸多啓發(fā)。可以確定的是，譜是一種特殊的體裁，其空間布局與普通書寫有所區(qū)別。

鄭玄在《詩譜》序中的自陳，*或謂《詩譜》序出自宋均，非是。《唐會要》卷七七載劉知幾議曰“宋均於《詩譜》云‘序我先師北海鄭司農(nóng)’”，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頁1664。引宋均序文僅此一句。邢昺《孝經(jīng)正義》引作“宋均《詩譜》序云”。後人或據(jù)此以爲鄭玄《詩譜》之序文乃宋均所作，如《玉?！肪砣嗽啤八尉对娮V》序云‘我先師北海鄭司農(nóng)’，又云‘夷厲已上’”云云，自注“見唐劉子玄議”，頁721上。今案《文苑英華》卷七六六劉子玄議作“宋均於《詩緯》(版本注： 一作‘譜’)序云”(文後版本注：“一作”皆《唐會要》)，《文苑英華》，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頁4033上；《冊府元龜》卷六〇四亦作“宋均《詩緯》序云”，《冊府元龜》，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頁6963。當(dāng)以宋均《詩緯》序爲是。驗之《毛詩正義》，《詩譜》序爲鄭玄所作，斷無疑義?？梢杂∽C原書具備譜，且譜是《詩譜》的核心：

夷、厲已上，歲數(shù)不明。大史《年表》自共和始，歷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譜。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fēng)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此《詩》之大綱也。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衆(zhòng)篇明。於力則鮮，於思則寡。其諸君子亦有樂於是與。*《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6下—557上。案本文所引《毛詩正義》，《鄭風(fēng)》以後文字采用影印單疏刊本(《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年)，《鄭風(fēng)》以前單疏本缺，采用影印阮刻本。

正如《史記》年表內(nèi)容雖然簡略至極，卻藴涵了古人重視的“盛衰大指”、“興壞之端”，可以使讀者“一觀諸要”，“爲成學(xué)治古文者要刪”，*“興壞之端”見《史記·六國年表》序，頁831，其餘見《十二諸侯年表》序，頁643，644。鄭玄對《詩譜》的期許也極高，認爲《譜》是“《詩》之大綱”。大綱無疑意味著重要，“舉一綱而萬目張”，囊括衆(zhòng)篇；同時又簡明易曉，“於力則鮮，於思則寡”，這應(yīng)得益於“斯譜”通過某種方式，直觀地呈現(xiàn)了“上下”和“傍行”兩種維度。“上下”、“傍行”之事，假如單純訴諸文字(如《譜》文)，恐怕對作者和讀者都是挑戰(zhàn)，談不上力鮮、思寡；惟有采用兼具“上下”、“傍行”即縱、橫兩種維度的“譜”(《譜》表)，纔符合鄭玄本人對《詩譜》的描述。

《毛詩正義》對《詩譜》的描述，也足證《譜》表的存在(爲便敍述，下文一般以“表”指稱“譜”，以區(qū)別《譜》“文”)。*但嚴格地説，我們認爲鄭書原“譜”，與一般意義上縱橫交錯的“表”略有差別。其一，《正義》於諸風(fēng)《譜》疏之末歷述諸篇所繫君世，每云“鄭於左方中皆以此而知”，或云“鄭於左方中云”、“左方無君世”，説明在《譜》文“左方”存在《譜》表。

其二，《譜》序《正義》曰：

以其列諸侯世及詩之次，故名“譜”也?！恕对姟贰^之“譜”，譜者，普也，注序世數(shù)，事得周普，故《史記》謂之譜牒是也。*《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6下，557上。

説明《詩譜》的主要內(nèi)容是君世和詩次。而從《正義》所引《譜》文看來，對二者的記述並不多。可見君世和詩次正是《譜》表承載的內(nèi)容。惟著眼於《譜》表，《詩譜》方可以類比於譜牒類文獻。

其三，今《王風(fēng)·葛藟》序“刺平王”，《正義》云：“定本云‘刺桓王’，義雖通，不合鄭《譜》?！?《毛詩正義》卷四之一，頁702下。今《王》譜譜文未及《葛藟》，當(dāng)認爲《譜》表將《葛藟》繫於平王。《釋文》出文“刺桓王”，云：“本亦作‘刺平王’，案《詩譜》是平王詩?！?《經(jīng)典釋文》卷五，頁63下。此處《正義》及《釋文》，皆得説明《譜》表使君世和詩次呈現(xiàn)對應(yīng)關(guān)係。

至此，我們可以大致認爲，鄭玄自詡爲“《詩》之大綱”的《詩譜》，原書主要由《譜》序、《譜》文和《譜》表構(gòu)成，*有數(shù)處《釋文》、《正義》引《詩譜》文字，無法判斷出自何篇，輯佚者往往列入附録。其中《譜》表是全書的核心?！蹲V》表應(yīng)呈縱橫布局，記録了君世和詩次，並使君世與詩次對應(yīng)。

至於《譜》表的具體布局形式，以及《譜》表與《譜》文之間如何組織，是《詩譜》復(fù)原工作的關(guān)鍵。我們將以《毛詩正義》和歐陽修《詩譜補亡》爲基本材料，參考後人的輯佚，以鄭玄原義爲準繩，作進一步討論。需要從方法上説明的是，既然《詩譜》文獻不足，判斷鄭玄《詩譜》“原義”的理據(jù)究竟何在？我們認爲《毛詩譜》本來即與《毛詩箋》貫通，二者又均以《毛詩序》爲基礎(chǔ)，*參拙文《從〈大雅·思齊〉看鄭玄解〈詩〉的原則》、《〈秦風(fēng)·渭陽〉的經(jīng)學(xué)建構(gòu)》。所以大、小序和鄭箋都可成爲我們理解鄭《譜》原義的依據(jù)。無論《詩序》、《詩箋》還是《詩譜》，皆係《毛詩》經(jīng)義的組成部分。

二 《正義》節(jié)録本與《詩譜》原貌

單行本《詩譜》亡於宋代?！睹娬x》對《詩譜》的節(jié)録和描述，是宋代以來所有學(xué)者復(fù)原《詩譜》的起點。歐陽修所謂“補亡”，亦依據(jù)《正義》以補苴絳州《詩譜》殘本之缺亡。

(一) 《正義》節(jié)録本與《詩譜》原書之差別

《正義》節(jié)録《詩譜》，必然先天損害原書的完整性?！墩x》節(jié)録本與《詩譜》原書的差別主要有三。

第一，《正義》節(jié)録本不録《譜》表?！墩x》“左方”之文，原就《譜》表而發(fā)。今本未收《譜》表者，蓋因體裁不協(xié)，於《正義》定稿前刪去。阮元《?？庇洝芬誀懩纤巫⑹韬峡虝r始刪《譜》表，*阮元《毛詩注疏校勘記》，《續(xù)修四庫全書》，18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498下。今單疏本重見天壤，足證其説之誤。*今單疏傳本主要是南宋覆刻本，據(jù)筆者對羣經(jīng)義疏版本的綜合研究，南宋覆刻本應(yīng)與北宋監(jiān)本高度接近。參拙文《宋刊羣經(jīng)單疏傳本討源》，《中國經(jīng)學(xué)》第17輯，桂林，廣西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頁99—118，而北宋國子監(jiān)在彙集唐抄本進行?？笨虝r，對唐抄本主體的內(nèi)容所作刪改相當(dāng)有限，參拙文《敦煌本〈周易·賁卦〉正義校議——北宋官?！次褰?jīng)正義〉管窺之一》，《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8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頁19—34。故而可以由今存南宋監(jiān)本《毛詩正義》不具《譜》表，推斷唐抄《正義》主體原不具《譜》表。

第二，《正義》節(jié)録本割裂《檜鄭》譜，改變《檜》、《王》二譜次序。據(jù)《正義》“先譜《檜》而接説《鄭》”云云，*《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2年，頁106上。可知《詩譜》原書《檜》、《鄭》同譜?！墩x》“鄭《譜》、《王》在《豳》後”，*《毛詩正義》卷一之一，頁562上。“《王》詩次在《鄭》上，《譜》退《豳》下者”，*《毛詩正義》卷四之一，頁697上。説明《詩譜》原書《王》殿《國風(fēng)》之末。周中孚《鄭堂讀書記》、阮元《?？庇洝芬誀憽墩x》原本備録《詩譜》於卷首，注疏合刻時始散入各處，改變《詩譜》舊第。*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頁129；阮元《毛詩注疏?？庇洝?，頁484上。今單疏本具在，足證《正義》原本已將諸《譜》分冠各類之首。

第三，《正義》引録《譜》文不全。輯佚者發(fā)現(xiàn)，《譜》文除了集中於各類之首，爲《正義》引用和疏釋，還零星散見於《正義》各處以及《經(jīng)典釋文》。*詳參各《詩譜》輯本，如袁鈞《鄭氏佚書》本校語。一些《譜》文片段在《詩譜》原書中的位置已難考見。

(二) 《正義》對《詩譜》的定位

《詩譜》次第、體裁原與《毛詩》不同，《正義》兼收二者，必然面臨合則兩傷的問題。然而儘管《正義》刪削和調(diào)整《詩譜》以遷就《毛詩》，卻不能單純認爲《詩譜》在《正義》中處於從屬地位。

南宋以降的注疏合刻本往往以《毛詩》經(jīng)注本原有的“詁訓(xùn)傳”篇題作爲卷端題，將《毛詩》序和經(jīng)文排爲大字，《譜》文、毛傳、鄭箋、孔疏皆作雙行小字。後來讀者長期受注疏本影響，容易帶有《詩譜》從屬《毛詩》的成見。實際上，單疏本《正義》標目迥異於《毛詩》經(jīng)注本。今《正義》單疏本卷端每以《譜》目和頻繁見諸《譜》文的“正變”爲題，如“鄭譜變風(fēng)”或“小大正變雅譜、正小雅”，再低格書《緇衣》或《鹿鳴》等篇題，不題“詁訓(xùn)傳”之目。

《正義》卷端《譜》目之下的“正變”，雖發(fā)自大序，真正使“正變”理論貫穿每一篇《風(fēng)》、《雅》和《周頌》，恰恰是《譜》序和《譜》文的工作。*《詩譜》序、《周南召南》譜、《小雅大雅》譜皆詳論“正變”，各變《風(fēng)》譜文亦往往以“變風(fēng)始作”作結(jié)?！蹲V》表所承載的君世，也在“正變”約束之下?？梢哉h“正變”是《詩譜》的核心概念。而《毛詩正義》一書，無論卷端標目，還是疏文內(nèi)容，正是以《詩譜》“正變”結(jié)構(gòu)統(tǒng)攝《三百篇》，組織《正義》全書。由此可見，《毛詩正義》雖然破壞了《詩譜》的完整性以對應(yīng)《毛詩》次第，《正義》對《詩譜》的吸納和運用，卻比較符合鄭玄“《詩》之大綱”的期許?？上А蹲V》表作爲“大綱”的核心，爲《正義》所刪，代之以文字描述，已不能充分傳達《譜》表可能具有的豐富信息。

(三) 《正義》對“源流清濁”的誤解

《詩譜》序“上下”、“傍行”分別指《譜》表之縱、橫，幾乎是歐陽修以下所有輯佚者的共識。奇怪的是，《毛詩正義》解“上下”之“源流清濁”主就《譜》文而發(fā)，所解亦有乖鄭旨，特在此詳辯其失，以作爲後文討論《譜》表原式的基礎(chǔ)。

《譜》序“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正義》曰：

若魏有儉嗇之俗，唐有殺禮之風(fēng)，齊有太公之化，衛(wèi)有康叔之烈。述其土地之宜，顯其始封之主，省其上下知其衆(zhòng)源所出，識其清濁也。*《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7上。

關(guān)於“土地之宜”、“始封之主”的敍述屢見於《譜》文，“土地之宜”絶非《譜》表這一體裁所能體現(xiàn)，而“始封之主”諒非《詩譜》原表內(nèi)容。知者，歐陽修《詩譜補亡》序云“鄭則第取有詩之君而略其上下”，反映了單行本《譜》表的內(nèi)容，辨見下文三之(二)“絳州本的性質(zhì)”。然則太公、康叔等“始封之主”無詩，不得列於原書《譜》表?？梢娍资杷狻吧舷隆薄ⅰ霸戳鳌?，無一語涉及《譜》表，而主就《譜》文而發(fā)。其中“康叔之烈”，連《正義》所引《邶鄘衛(wèi)》譜文亦無法對應(yīng)，可能只是基於常識的附會，用以解釋《譜》序，並不準確。

《正義》以“土地之宜”、“始封之主”爲“源”，“上”源之“清濁”導(dǎo)致“下”流之“清濁”。如魏地在舜、禹時有“儉嗇之俗”，流風(fēng)下及，魏君“嗇且褊急”，*《魏》譜文，見《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70下?！段猴L(fēng)》多刺儉刺貪；唐地在堯末洪水時有“殺禮之風(fēng)”，下及僖侯“甚嗇愛物，儉不中禮”，“唐之變風(fēng)始作”。*《唐》譜文，見《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75下?！墩x》此説，已違背鄭《譜》原義。

列國“變風(fēng)作”的理由爲何？一曰天子，二曰諸侯。鄭玄於諸國變《風(fēng)》譜文每云時君當(dāng)某天子時，“政衰”或“國人美之”，*“政衰”見《邶鄘衛(wèi)》、《檜》、《齊》、《魏》、《唐》、《陳》、《曹》譜文，“國人美之”見《鄭》、《秦》譜文?！锻酢?、《豳》二譜在變《風(fēng)》中地位特殊，不在此列。於是該國“變風(fēng)始作”。《商頌》譜載“問者曰： 列國政衰則變風(fēng)作”云云，*《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472下。突出諸侯的因素，符合變《風(fēng)》譜文之義。*又如鄭玄於《魏風(fēng)·葛屨》“維是褊心，是以爲刺”箋云：“魏俗所以然者，是君心褊急，無德教使之耳，我是以刺之?！薄睹娬x》卷五之三，頁757下?？追f達《檜風(fēng)·匪風(fēng)》首章疏云“周道既滅，風(fēng)爲之變，俗爲之改”，*《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09上。突出天子的因素，此説亦得之。

至於天子、諸侯二者的層次關(guān)係，如果大序“王道衰”和“國異政”的邏輯關(guān)係尚不明朗，鄭玄於《譜》序則明言：“後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後，邶不尊賢?！?《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5下。作爲變《風(fēng)》之始的《齊》、《邶》，其風(fēng)之變主要應(yīng)歸咎於以懿王、夷王爲首的“後王”，其次纔是諸侯自身因素。意即風(fēng)變的根本原因在於周室大壞和天子政教衰微這一大勢，列國當(dāng)時政教的興衰尚在其次。*即便時君有道，國人美之，著眼於天下形勢，仍屬於變《風(fēng)》。至於土地之宜、始封之主等該國的歷史因素，更不能導(dǎo)致風(fēng)變。如此方可理解《齊風(fēng)》爲何皆刺詩，不見“太公之化”?！墩x》著眼於《譜》文，將諸詩之清濁善惡，歸因於土地之宜、始封之主，有乖鄭玄作《譜》之義。*《正義》此説也違背了《唐風(fēng)·蟋蟀》序“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fēng)俗，憂思深遠，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fēng)”?！睹娬x》卷六之一，頁766上。

理解《譜》序“源流清濁”之義，當(dāng)著眼於《譜》表。然而《正義》下文解《譜》序“欲知風(fēng)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傍行而觀之”，已經(jīng)著眼於《譜》表的“傍行”維度。疏曰：

屬其美刺之詩，各當(dāng)其君。君之化傍觀其詩。知其風(fēng)化得失，識其芳臭，皆以喻善惡耳。*《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7上。

《正義》明確指出傍行者爲詩，而詩幾乎不見於《譜》文，因知此疏實就《詩譜》原表而發(fā)，詩是《譜》表橫欄的主要內(nèi)容。

《正義》撰人既以單行本《詩譜》爲依據(jù)，何以明“傍行”而不明“上下”？《詩》疏非一時之作，有舊疏、新疏之別，又屢經(jīng)修訂，書成衆(zhòng)手。我們推測“左方”之表於《正義》定稿前某一階段刪去，遂使繼後之撰人不明就裏，誤解“上下”，不得“源流清濁”原義。

三 歐氏《補譜》與《詩譜》原貌

《正義》保留《譜》文而去其《譜》表，很大程度上導(dǎo)致輯佚者對《譜》文爭議較小，《譜》表則衆(zhòng)説紛紜。歐氏以降，補製《譜》表者有： 清代朱鶴齡《詩經(jīng)通義》附《考定鄭氏詩譜》、*朱鶴齡《詩經(jīng)通義》，芋園叢書本，《叢書集成續(xù)編》，107冊。馬驌《繹史》、*馬驌《繹史》，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戴震《毛鄭詩考正》卷首、*戴震《毛鄭詩考正》，戴氏遺書本，《續(xù)修四庫全書》，63冊。吳騫《詩譜補亡後訂》、*吳騫《詩譜補亡後訂》，拜經(jīng)樓叢書本。汪龍《毛詩異義》附、*汪龍《毛詩異義》，安徽叢書本，收入上海書店《叢書集成續(xù)編》，5冊。袁鈞《鄭氏佚書》、*袁鈞《鄭氏佚書》，光緒十四年(1888)浙江書局本。丁晏《鄭氏詩譜考正》、*丁晏《鄭氏詩譜考正》，邵武徐氏叢書本，收入上海書店《叢書集成續(xù)編》，7冊。胡元儀《毛詩譜》，*胡元儀《毛詩譜》，清經(jīng)解續(xù)編本。胡元儀《北海三考》卷三自謂“刊入《續(xù)經(jīng)解》中者非定本也”，蓋另有定本，俟後訪之。民國馬徵慶《毛詩鄭譜疏證》、*馬徵慶《毛詩鄭譜疏證》，馬鍾山遺書本。徐英《詩經(jīng)學(xué)纂要》等等。*徐英《詩經(jīng)學(xué)纂要·詩譜第八》，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在衆(zhòng)多補輯《詩譜》者中，歐氏《詩譜補亡》不僅最早，還是惟一可能參考了單行本《詩譜》的輯本。因而歐《譜》傳本雖然存在不少錯誤，對於《詩譜》復(fù)原工作來説，亦應(yīng)視爲《正義》以外最重要的文獻。

(一) 歐氏《詩譜補亡》的文獻版本

初，歐陽修據(jù)《春秋》、《史記》及毛傳、鄭箋作《詩圖》十四篇(圖即譜表)。慶曆四年(1044)，歐氏於絳州得《詩譜》殘本，因取《詩圖》“補其譜十有五”，*見歐陽修《詩譜補亡後序》，《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6A；另參《歐陽修全集》卷四二，頁604。並“粗述其興滅於後”；*見歐陽修《詩譜補亡》序，《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A；另參《歐陽修全集》卷一五五，頁2580。又依據(jù)《正義》補《譜》序“周公致太平”以上文字二百七，因爲之注，“致太平”以下則用舊注；增損塗乙改正者八百八十三，*四部叢刊影元本《歐陽文忠公文集》之《居士集》卷四一《詩譜補亡後序》作“三百”，原注“一作八”?！稓W集》南宋周必大刊本之傳本此卷抄配。山淵閣抄本及明刻本作亦作“三百”。使“鄭氏之《譜》復(fù)完矣”。*見歐陽修《詩譜補亡後序》，《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6A；另參《歐陽修全集》卷四二，頁604。補成進之。則歐氏《詩譜補亡》原具備鄭氏《譜》序及歐注和舊注、《譜》表及表後歐氏案語“粗述其興滅”、《譜》文及舊注。

《詩圖》今亡。進呈朝廷之《補譜》單行本，據(jù)上文一之(二)“《詩譜》單行本的亡佚”所引宋代書目，應(yīng)是一卷本。歐書單行本不傳。今《補譜》皆收入歐陽修《詩本義》附録或末卷。且曾存在於南宋中期的江、浙、閩、蜀諸本、張爟刊本、陳振孫所著録《詩本義》版本，皆將《詩譜補亡》并《詩圖總序》編入《詩本義》附録或末卷。南宋慶元二年(1196)周必大刊《歐陽文忠公集》之《外集》卷一〇末校語云：

按公墓誌等皆云《詩本義》十四卷，江、浙、閩本亦然，仍以《詩圖總序》、《詩譜補亡》附卷末。惟蜀本增“詩解統(tǒng)序”并“詩解”凡九篇共爲一卷，又移《詩圖總序》、《詩譜補亡》自爲一卷總十六卷。故綿州於集本收此九篇，它本則無之。今附此卷中。*《歐陽文忠公集·外集》卷一〇，南宋慶元二年周必大刊本，葉20A。文內(nèi)“綿州”指《歐集》版本。

《詩本義》版本開禧三年(1207)張爟跋云：

“泛論”五、“統(tǒng)解”十附之《本義》之下何也？……《詩譜》無《三頌》何也？……非缺也，大儒著作之體如此。*跋文據(jù)山東省圖書館藏《歐陽文忠公毛詩本義》抄本卷尾?！敖y(tǒng)解”，道光刻本作“説解”，中國人民大學(xué)藏明刻本缺此半葉?！敖y(tǒng)”蓋針對數(shù)篇詩乃至某一詩類，有別於《詩本義》正文針對某一詩篇。

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著録“《詩本義》十六卷《圖》、《譜》附”，解題云：

先爲“論”以辨毛、鄭之失，然後斷以己見。末二卷爲“一義解”、“取舍義”，“時世”、“本末”二論，“豳”、“魯”、“序”三問，而《補亡鄭譜》及《詩圖總序》附於卷末。*《直齋書録解題》卷二，頁36。標點有改動。

今《詩本義》傳本所收《補譜》內(nèi)容皆殘缺不全，僅存歐序、部分譜表及歐氏案語(如圖一)、《詩譜補亡後序》，另附《詩圖總序》；皆缺鄭玄《譜》序及注、《譜》文及注、《三頌》譜。張爟謂《補譜》原無《三頌》，固然與歐氏自道“補譜十五”相違，然開禧刊本亦不具三《頌》譜可知也。

圖一 歐陽修《詩譜補亡·檜鄭譜》書影，選自四部叢刊三編本《詩本義》， 表中君世、詩次已錯亂不堪

北宋慶曆中，歐陽修著《詩譜補亡》，自稱使鄭《譜》復(fù)完?？上纤沃衅谝詠?，*據(jù)張爟跋及臺北故宮藏南宋刊本可知。歐氏《補譜》亦亡失大半。儘管如此，歐《譜》中價值最高的譜表，除《三頌》以外皆有保留。然而各本歐氏譜表多有不同，何者更接近歐書原貌，是我們討論歐、鄭二《譜》關(guān)係的前提。在此，應(yīng)先釐清《詩本義》的版本源流。

《歐陽文忠公集》之《附録》所載北宋人爲歐氏所撰行狀、事跡、史傳，*《附録》卷一吳充撰《行狀》，卷二韓琦撰《墓誌銘》、蘇轍撰《神道碑》，卷三《神宗實録》本傳、葉濤撰《重修實録》本傳，卷四《神宗舊史》本傳，卷五歐陽發(fā)等撰《事跡》。皆謂《詩本義》爲十四卷，當(dāng)係原本卷數(shù)。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以降，公私書目著録皆十五卷或十六卷本。據(jù)周必大本校語，刊於慶元二年以前的江、浙、閩本《詩本義》皆十四卷附《詩圖總序》、《詩譜補亡》，則尚爲原本分卷；惟蜀本十六卷，增“詩解統(tǒng)序”及八篇“統(tǒng)解”編爲一卷，又以《詩圖總序》、《詩譜補亡》爲卷十六。開禧三年張爟刊本有“統(tǒng)解”，蓋十五卷附録本或亦十六卷本。特殊的是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著録的“十六卷《圖》、《譜》附”，*《文獻通考》著録“歐陽《詩本義》十六卷”，頁1546中，亦引陳氏《解題》。據(jù)解題內(nèi)容，作爲《詩本義》主體的“論”與“本義”(“本義”即解題所云“己見”)之後，“末二卷”既不數(shù)今本卷十六或附録的《詩譜補亡》、《詩圖總序》，亦不具今本卷一五全卷的“統(tǒng)解”，則“論”與“本義”或較今本多二卷爲十四卷，《圖》、《譜》又在十六卷之外。*如果陳振孫著録本具備“統(tǒng)解”，則“論”與“本義”較今本多一卷爲十三卷，卷十四爲“統(tǒng)解”。且“十六卷《圖》、《譜》附”的著録，與《宋史·藝文志一》“歐陽修《詩本義》十六卷，又《補注毛詩譜》一卷”相似。*《宋史》卷二〇一，頁5045。益信陳振孫著録本，《詩圖總序》、《詩譜補亡》又在十六卷之外。

《詩本義》現(xiàn)存版本有南宋中期刻本、*現(xiàn)存臺北故宮，沈氏研易樓舊藏，鈐顧元慶、潘祖蔭印，《滂喜齋藏書記》著録。有抄配(卷一至五、卷八葉一〇至一五、卷九首葉、卷一四末葉、卷一五)，阿部隆一謂清末補寫。避諱不嚴，宋諱闕筆至“慎”字。阿部隆一《增訂中國訪書志》、《沈氏研易樓善本圖録》均鑑定爲南宋寧宗朝江西刊本，依據(jù)是蔡懋、胡昌、胡彥三名刻工於寧宗時在吉安刻書四種。山淵閣抄本、*山東省圖書館藏《歐陽文忠公毛詩本義》抄本十六卷，鈐“孫仲恒”、“孫氏山淵閣藏書記”二方印，該館鑑定爲明抄本。上海圖書館亦著録有明抄本，未見。據(jù)袁媛《明本〈毛詩本義〉價值述略——以〈詩本義〉的流傳爲中心》，上圖藏抄本卷一四、一五的編排次序與此抄相同，卷一五的獨特異文亦與此抄接近。明後期刻本、*有刻書序及?？泵稀１疚囊罁?jù)中國人民大學(xué)藏本?！吨袊嗣翊髮W(xué)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據(jù)刻工“戴惟孝”著録爲萬曆、天啓間刻本。參袁媛《明本〈毛詩本義〉價值述略——以〈詩本義〉的流傳爲中心》。清通志堂刻本、清道光十四年(1834)刻本、*《毛詩本義》十六卷，有牌記及刻書序。本文依據(jù)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本的數(shù)字影像。四庫全書本、四部叢刊三編本等。其中宋本、通志堂本、四庫本、四部叢刊本內(nèi)容高度接近，爲同一版本系統(tǒng)，姑稱之爲宋本系統(tǒng)。實際上，四部叢刊本即出自此帙宋本，通志堂本原亦以同版的錢遵王本爲底本，*承喬秀巖、王景創(chuàng)先生賜告，《通志堂經(jīng)解目録》載“何焯云： 遵王宋本，伊人?？蔽串?dāng)，深爲可惜”，叢書集成本，18冊，頁8。查《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録》著録歐陽修《詩本義》十五卷二本(原注： 宋板)，歐陽修《鄭氏詩譜補亡》一卷一本(原注： 宋板)。而文字略異於宋本。*通志堂本可能參考了明本，參見下文三之(四)“歐《譜》與鄭《譜》存在差距的原因”注釋。

今宋本系統(tǒng)諸本卷端題“詩本義”，分十五卷，附録《詩譜補亡》一卷，又附《詩圖總序》一卷(宋本附録爲原刻)?！对娮V補亡》題“鄭氏詩譜”、“歐陽脩補亡”。傳本皆無張爟跋。前十二卷“論”與“本義”不録《毛詩》原文。卷一四爲“時世論”、“本末論”、“豳問”、“魯問”、“序問”(宋本末葉補寫)。卷一五(宋本此卷補寫)爲“詩解統(tǒng)序”、“二南爲正風(fēng)解”、“周召分聖賢解”、“王國風(fēng)解”、“十五國次解”、“定風(fēng)雅頌解”、“十月之交解”、“魯頌解”、“商頌解”。

今宋本是否即是蜀本或張爟本之一，並無任何有力證據(jù)。周必大所刊《歐集》之《外集》卷一〇“詩解統(tǒng)序”篇題下小注云“蜀中《詩本義》有此九篇，他本無之，故附此”，*《歐陽文忠公集·外集》卷一〇，葉10B。則所收“統(tǒng)解”應(yīng)是蜀本篇次。*也存在另一種可能，此爲綿州本《歐集》篇次，與蜀本篇次有別。然此《歐集》之“十月之交解”排在“統(tǒng)解”之末，與今宋本略有不同。

前人多傾向於今宋本即張爟本，*如四部叢刊三編本書後張元濟跋語云“原有開禧三年跋，此已佚，俟訪得續(xù)補”，是以今宋本即張爟刊本。這一判斷尚缺乏實據(jù)。張爟跋云“鋟板於永康之守居”，南宋永康縣轄於婺州，在今浙江金華。然檢現(xiàn)存南宋金華刊本，*如國圖藏南宋婺州本《古三墳書》、《周禮》、《禮記》、《三蘇先生文粹》，南京圖書館藏宋刊《歐陽先生文粹》。字體皆與此宋刻《詩本義》傳本差別較大，且未見此本有已知的金華附近刻工。*吉安距金華路途遙遠。鑑定者所舉吉安刻工，不能論證此本刊於金華。我們認爲今宋本可能是蜀本、張爟本、陳振孫著録本以外的另一版本。*張爟刻書地也可能是四川永康軍，然而宋刻《詩本義》字體也不類蜀刻本。

今宋本系統(tǒng)之外，山淵閣抄本、明後期刻本、道光刻本的標目、分卷和備録經(jīng)注之體例相同，文本及卷一四、一五的編排也更接近，而皆與宋本系統(tǒng)存在較大差別，屬於《詩本義》傳本的另一系統(tǒng)，姑稱之爲明本系統(tǒng)。*宋本系統(tǒng)與明本系統(tǒng)之文本，在《詩譜補亡後序》中判然有別。在此不贅。

孫氏山淵閣抄本末附開禧三年張爟跋，無刻書序。卷端題“歐陽文忠公毛詩本義”，凡十六卷，《詩譜補亡》、《詩圖總序》并在卷一六。前十二卷備録所涉及的《毛詩》傳箋全文。宋本系統(tǒng)卷一五的“十月之交解”，此抄在卷一四末。宋本系統(tǒng)卷一四末的“豳問”、“魯問”、“序問”，此抄分別編入卷一五“王國風(fēng)解”、“魯頌解”、“商頌解”之後。

明刻本卷首有刻書序及開禧三年張爟跋。題名、卷數(shù)及備録《毛詩》的體例皆同山淵閣抄本。卷一四爲“時世論”、“本末論”、“十月之交解”，同山淵閣抄本。卷一五將“豳問”、“魯問”、“序問”排在末尾，與山淵閣抄本次序有別。

道光本卷一四僅具“時世論”、“本末論”，“豳問”、“魯問”、“序問”排在卷一五末尾。此本以明刻本爲底本，也參考通志堂本略作校改，並做了新的更動。爲省篇幅，本文不予討論。*刻書序稱“《詩譜》表又參考周君平叔校本略爲釐定”，《歐陽文忠公毛詩本義》卷首《重刊毛詩本義敍略》，清道光十四年刻本，葉2A。周平叔不知何許人，《詩譜》及《補譜》無單行本傳世，其所校改或出於現(xiàn)存《詩本義》版本，或出於己見，對本文論題的參考價值不大。惟後人輯佚《詩譜》所依據(jù)的歐氏《補譜》，主要是通志堂本和道光本之一，由於二本差別較多，且均非歐書原貌，導(dǎo)致輯佚者對歐《譜》的認識産生偏差，此又研治歐氏《詩經(jīng)》學(xué)者所當(dāng)措意。

今宋本系統(tǒng)與明本系統(tǒng)傳本，何者更接近歐書原貌，是我們討論《詩譜補亡》的基礎(chǔ)。值得注意的是，卷一五首篇“詩解統(tǒng)序”歐氏自陳“統(tǒng)解”的內(nèi)容：*“詩解統(tǒng)序”，《詩本義》及《歐集》各本同，疑當(dāng)作“詩統(tǒng)解序”。

故二《南》牽於聖賢，《國風(fēng)》惑於先後，《豳》居變《風(fēng)》之末，惑者溺於私見，而謂之兼上下。二《雅》混於小大而不明，三《頌》昧於《商》、《魯》而無辨?！氏让髌浣y(tǒng)要十篇。*此據(jù)通志堂經(jīng)解本，葉1A—2B。四部叢刊本此卷配補。

不計此序，宋本系統(tǒng)卷一五只有八篇，山淵閣抄本和明刻本正是十篇，似乎更符合歐氏原義。然《詩本義》本來不收“統(tǒng)解”，*裴普賢認爲“統(tǒng)解”九篇的內(nèi)容與《詩本義》正文有重複或矛盾，應(yīng)係歐氏所棄。見裴普賢《歐陽修詩本義研究》第七章《棄而不用的統(tǒng)解九篇》，頁135—140。有者皆後來版本編者所增。蜀本《詩本義》及綿州本《歐集》所收“統(tǒng)解”皆八篇，次序接近今宋本。張爟跋所謂“統(tǒng)解十”，不論是否果真完具，又謂“泛論五”，則與今宋本卷一四相合。陳振孫著録本亦謂“二論”、“三問”爲一卷，同於今宋本卷一四。明本系統(tǒng)卷一四則皆不具五篇之?dāng)?shù)。

再著眼於“統(tǒng)解”的內(nèi)容，宋本系統(tǒng)此卷八篇皆《毛詩》各部類的屬性和次序，更符合“詩解統(tǒng)序”。山淵閣抄本和明刻本移出的“十月之交解”正關(guān)乎《小雅》次序，原應(yīng)列入“統(tǒng)解”。而“詩解統(tǒng)序”所謂“《豳》居變《風(fēng)》之末”的問題，在“十五國次解”中已有所涉及，“豳問”並未回答這一問題。宋本卷一四“豳問”、“魯問”、“序問”主要討論該文獻內(nèi)部的問題，不涉及屬性和次序。山淵閣抄本所據(jù)刊本及明刻本將“三問”編入卷一五，又移出“十月之交解”，蓋係牽合“詩解統(tǒng)序”十篇之?dāng)?shù)，妄作更動之故。

至此我們由卷一四、一五的編排，可以推斷宋本系統(tǒng)比明本系統(tǒng)更爲原始。此外，我們還從各本異文發(fā)現(xiàn)了明本系統(tǒng)改動宋本之徵。*見下文三之(四)“歐《譜》與鄭《譜》存在差距的原因”注釋“幽公寧當(dāng)周厲王時”、“子昭公當(dāng)周惠王時”兩例，以及四之(二)“《譜》表內(nèi)容”末段正文及注。然而明本系統(tǒng)之間的源流關(guān)係，無法據(jù)此二卷判定。從各本歐《譜》體式看來，山淵閣抄本最接近宋本系統(tǒng)。*參下文四之(一)“《譜》表體式”開頭的幾個注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宋本系統(tǒng)卷二有大段缺文，通志堂本作墨丁，而明刻本、道光刻本亦缺，惟山淵閣抄本存一百七十餘字，內(nèi)容完整。這説明山淵閣抄本所據(jù)刊本，早於明後期刊本。*通志堂本與明刻本缺文情況一致，但不是同一版本系統(tǒng)；山淵閣抄本與明刻本屬於同一版本系統(tǒng)，但前者卷二完整，後者有大段缺文。通志堂本、明刻本、山淵閣抄本三者之間，缺文是否一致與是否屬於同一版本系統(tǒng)相背。何以如此，殊難解索。似乎只能認爲錢遵王本亦明刻本之底本。

經(jīng)綜合分析，今宋本系統(tǒng)雖非北宋十四卷本之舊，在現(xiàn)存版本中，應(yīng)最接近《詩本義》原貌。*前人或以爲歐書原本具備《毛詩》，如張金吾《愛日精廬藏書志》“《毛詩本義》十六卷，明刊本”云“通志堂本刪去小序、經(jīng)注，止以篇名標題，蓋非歐陽氏之舊矣”。清光緒十三年刻本，卷三，葉2B。然而書籍史上更常見的是，原書各自別行，後爲便閲覽而合編。我們認爲《詩本義》原本不録《毛詩》。其次爲山淵閣抄本，再次爲明刻本，道光刻本的參考價值最低。因而討論歐氏《補譜》原貌，應(yīng)以宋本系統(tǒng)爲主要依據(jù)。宋本影像尚未公布，通志堂本略有更動，四部叢刊本最接近宋本《補譜》原貌。

(二) 絳州本的性質(zhì)

歐陽修和當(dāng)時國史館臣皆判斷絳州本是單行本鄭氏《詩譜》。後來絳州殘本和歐氏《詩譜補亡》單行本均亡失不傳，學(xué)者逐漸對絳州本的性質(zhì)提出異議。如清代王謨云“絳州本亦只有譜無圖”，*王謨《漢魏遺書鈔·鄭氏詩譜序録》，《漢唐地理書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97下。袁鈞云“其絳州本亦即是從《正義》本寫出加注”，*袁鈞輯《詩譜》自序，見鄭氏佚書本《詩譜》卷一，葉2B。均謂絳州本無《譜》表。此類判斷的立論依據(jù)，蓋歐氏《詩譜補亡後序》云：

初，予未見鄭《譜》，嘗略考《春秋》、《史記》本紀、世家、年表而合以毛、鄭之説，爲《詩圖》十四篇。今因取以補鄭《譜》之亡者?！惭a譜十有五……*《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6A-B；另參《歐陽修全集》卷四二，頁604。

容易令人以爲《補譜》之表即歐氏自製之《詩圖》。然而歐氏獲得絳州本以前，所製《詩圖》實與《補譜》不同。除了十四圖、十五譜之分別，*《後序》“爲《詩圖》十四篇”，《詩本義》及《歐集》各本無異文?！睹姟贩彩遄V，依次是《周召》、《邶鄘衛(wèi)》、《檜鄭》、《齊》、《魏》、《唐》、《秦》、《陳》、《曹》、《豳》、《王》、《小雅大雅》、《周頌》、《魯頌》、《商頌》。歐氏謂《詩圖》有十四篇，未知究竟，疑《魏》、《唐》合爲一篇?！蹲V》表的具體體例亦有區(qū)別。歐氏《詩譜補亡》序云：

予之舊《圖》，起自諸國得封，而止於詩止之君，旁繫於周，以世相當(dāng)，而詩列右方?！窦妊a之，鄭則第取有詩之君而略其上下，不復(fù)次之。而粗述其興滅於後，以見其終始。*《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A-B；另參《歐陽修全集》卷一五五，頁2580。

《詩圖》原起自始封之主，得絳州殘本後，歐氏著手補完殘《譜》，轉(zhuǎn)而強調(diào)鄭《譜》“第取有詩之君”而未上溯至始封之主，已異於《詩圖》。今本《補譜》均起自有詩之君，正符合歐氏《補譜》使“鄭氏之《譜》復(fù)完”的初衷。

從《詩圖》到《補譜》，歐氏對《譜》表體例的認識爲何發(fā)生變化，最合理的解釋是，歐氏所得絳州本具備《譜》表。倘非如此，是否可以單純依據(jù)《正義》得出關(guān)於鄭氏《譜》表起止的判斷呢？《正義》每於《國風(fēng)》譜疏之末，先據(jù)《史記》世家歷數(shù)該國之君世，起自始封之主，止於詩止之君，然後再論列諸詩所繫君世，末云“鄭於左方中皆以此而知”。根據(jù)《正義》對《譜》表的描述，非但無法得出“鄭則第取有詩之君而略其上下”的判斷，反而易令人以爲鄭氏《譜》表“起自諸國得封”，歐氏《詩圖》舊例或即本此。

今歐氏《補譜》起自有詩之君，最大的可能是受到絳州本《譜》表的影響。同時，絳州本《譜》表“略其上下”，歐氏嫌其不足，遂於列國《譜》表之後“粗述其興滅”，“以見其終始”。今《補譜》諸國表後往往有“脩據(jù)”、“脩曰”云云歐氏案語，即包含了“興滅”、“終始”。此係針對絳州本《譜》表體式新設(shè)，並非《詩圖》舊例。據(jù)此類推，《詩圖》原爲十四篇，歐氏《後序》確知譜數(shù)爲十五，蓋亦直接受到絳州本之影響。

既然絳州本原具《譜》表，歐氏爲何要取《詩圖》補譜十五呢？這是因爲絳州本殘缺、錯亂。《詩譜補亡後序》對絳州本的描述是：

其文有注而不見名氏。然首尾殘缺，自“周公致太平”已上皆亡之。其國譜旁行，尤易爲訛舛。悉皆顛倒錯亂，不可復(fù)序。*《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5A—16B;另參《歐陽修全集》卷四二，頁603。《歐集》四部叢刊本“序”作“考”。

具備“傍行”特徵的“國譜”應(yīng)指《國風(fēng)》譜表，歐氏於《詩譜補亡》序即謂其舊《圖》“依鄭所謂循其上而省其下，及傍行而考之之説也”。若然，此又絳州本原具《譜》表之徵?！蹲V》表因傍行體式，較之《譜》文“尤易”訛舛，所以“顛倒錯亂、不可復(fù)序”應(yīng)指《國風(fēng)》譜表中的具體內(nèi)容錯亂至極。若指諸譜之間的先後次第，一方面卷子本不會有大量錯簡現(xiàn)象，另一方面譜次實可於《正義》考見，並非“不可復(fù)序”。*正如後來的一些輯佚者那樣，歐氏未必能從《正義》正確推知譜次，然而輯佚者即便發(fā)生錯誤，自己也不會意識到，所以不會認爲譜次“不可復(fù)序”。至於歐氏可能不得鄭《譜》次第之徵，如《詩譜補亡後序》云：“《周召》、《邶鄘衛(wèi)》、《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此鄭氏《詩譜》次第也。黜《檜》(轉(zhuǎn)下頁)

至於絳州本殘缺、錯亂的程度，應(yīng)與《後序》下文對訂補內(nèi)容的精確計數(shù)並觀：*(接上頁)後《陳》，此今《詩》次第也?！彼伪鞠到y(tǒng)《詩本義》如此。此處所述鄭《譜》次第，實爲今《詩》次第，版本必有誤字。四部叢刊本《歐集》、山淵閣抄本及明刻本“檜”在“鄭”上(又“今詩次第”作“今詩次比”)，仍非鄭《譜》次第，卻切合歐氏“黜《檜》後《陳》”之意?！镑怼稒u》後《陳》”的描述，説明歐氏本人當(dāng)時未必認識到《王》譜次第亦與今《詩》不同。道光本“檜”在“鄭”上、“王”在“豳”後，是正確的鄭《譜》次第，卻未必符合歐氏的認識。參《歐陽修全集》卷四二，頁603。

凡補譜十有五，補其文字二百七，(原注： 《譜》序自“周公致太平”已上皆亡其文，予取孔穎達《正義》所載之文補足，因爲之注，自“周公”已下即用舊注云。)增損塗乙改正者八百八十三，而鄭氏之《譜》復(fù)完矣。*《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6B；另參《歐陽修全集》卷四二，頁604。“八百”或作“三百”。

今《正義》節(jié)録本《譜》序“周公致太平”以上正是二百零七字，*袁鈞據(jù)此認爲“其他增損塗乙改正者，亦是用《正義》校定絳州本”，並由此認定“絳州本亦即是從《正義》本寫出加注，非《正義》本所載外別有鄭氏原書也”，《詩譜》卷一，鄭氏佚書本，葉2B。我們認爲袁鈞的論證缺乏依據(jù)。則此外別無大段《譜》文之殘缺。那麼絳州本“首尾殘缺”，卷尾所缺當(dāng)非《譜》文，或係《譜》表。雖然《兩朝國史志》僅謂絳州本“卷首殘闕”，*《文獻通考》引《兩朝國史志》，頁1545下。未云卷尾，然今《補譜》之《小雅大雅》譜表內(nèi)容，多有出自歐氏己意而違背鄭旨之處詳四之(二)“《譜》表內(nèi)容”，*尤以《文王》、《大明》、《下武》、《文王有聲》繫於成王爲甚。説明絳州本二《雅》譜表亦殘缺或錯亂。三《頌》譜表或亦如之。

絳州本除了《譜》序殘缺、《譜》表錯亂或亦殘缺，《譜》文及未缺之《譜》序也存在不少問題。今《正義》引録《譜》序、《譜》文近四千六百字，若不計絳州本所缺二百字，歐氏“增損塗乙改正者”約占四千四百字的一成或二成。由於《正義》所引《詩譜》無注，這一統(tǒng)計並不準確，但即便注文與《譜》文字數(shù)相當(dāng)，*若爲大叔裘隱注本，大叔裘當(dāng)時受到“卷背書之”的限制，注文應(yīng)較少，不會與正文字數(shù)相當(dāng)。絳州本《譜》文的質(zhì)量也相當(dāng)糟糕。

反觀“國譜旁行，尤易爲訛舛”的記述，絳州本《國風(fēng)》譜表的錯亂應(yīng)更甚於《譜》文之訛奪，二《雅》、三《頌》譜表之殘缺、錯亂或亦如之，遂致全部十五《譜》表皆不得就原本改訂，只得重新以《詩圖》補之。

由是可知，雖然歐氏以《詩圖》補譜十五，也無法否定絳州本具備《譜》表。實際上，歐氏《譜》表，並非照搬《詩圖》，而應(yīng)係依據(jù)絳州本《譜》表調(diào)整而成。具體而言，歐氏《譜》表的體式，應(yīng)與絳州本相近；其關(guān)於君世、詩次的具體內(nèi)容，則因絳州本之殘缺、錯亂，只得沿用《詩圖》的推斷。

至此，我們得以論證絳州本具備《正義》所缺的《譜》表，王謨、袁鈞等對絳州本的質(zhì)疑均不能成立。那麼，絳州本的性質(zhì)，不外乎兩種可能： 絳州本或出自鄭氏《詩譜》單行本，或係後人根據(jù)《正義》自製。對於後一種可能，我們可以提出兩點反駁： 第一，《正義》易使人以爲《譜》表起自列國得封。第二，熟悉《毛詩》並自製《譜》表的歐陽修判斷絳州本爲鄭氏《詩譜》。

對於絳州本是單行本鄭《譜》，我們可以提出兩點佐證。第一，《釋文》、《隋志一》、《日本國見在書目》所著録之《詩譜》皆爲注本，絳州本亦有注。當(dāng)時國史館臣謂歐氏“不知注者爲太叔求”，*《文獻通考》引《兩朝國史志》，頁1545下。即根據(jù)絳州本有注判斷其爲鄭氏《詩譜》。

第二，歐氏《譜》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其局限詳四之(一)“《譜》表體式”)解釋《譜》序“上下”、“傍行”之義，而絳州本很可能也具備這樣的體式。歐《譜》爲分表(如圖一)，每表上下列世系，每世之詩篇旁行。欲知某詩所處之政教清濁，則循其上下而知其時世。欲知一世之風(fēng)化，則旁行而觀其詩之正變美刺。

鑑於上述諸方面，我們認爲絳州本應(yīng)出自單行本鄭氏《詩譜》。

(三) 《詩譜》原書非通表

目前學(xué)界對絳州本、歐氏《補譜》及鄭氏《詩譜》的認識均存在分歧，有一種觀點認爲，與歐氏《補譜》分表的體式迥異，鄭氏《詩譜》原書乃是通表。前述補製《譜》表者，朱鶴齡、馬驌、胡元儀、徐英所製即爲通表。*馮浩菲《鄭氏詩譜訂考》即認爲《詩譜》原書是通表。倘若這一觀點成立，《補譜》依據(jù)的絳州本，必非來自單行本《詩譜》，上節(jié)的討論又回到原點。還有一些學(xué)者雖不認爲《詩譜》原爲通表，仍編製通表以便觀覽。如馬徵慶《四詩世次通譜》、馬徵慶《四詩世次通譜》，馬鍾山遺書本。此書非爲復(fù)原《詩譜》而作，參氏著《毛詩鄭譜疏證》卷首案語。裴普賢《鄭玄詩譜所列三百篇世次一覽表》。*見裴普賢《歐陽修詩本義研究》第八章《鄭氏詩譜補亡的研究》。又見於糜文開、裴普賢《詩經(jīng)欣賞與研究》第三冊《鄭玄詩譜圖表的綜合整理》，臺北，三民書局，1989年，頁536—572。其中，胡元儀《毛詩譜》最爲著名，也最具代表，徐英以外諸家通表，原理均與胡《譜》接近。在此，我們以胡元儀等人提供的通表體式爲例，從功能和卷數(shù)兩方面，論證《詩譜》原書並非通表。

胡元儀試圖通過比附鄭玄《譜》序所提到的《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來恢復(fù)鄭《譜》原貌。胡《譜》仿照《年表》“年經(jīng)國緯”之例，“上下”維度以首行的周天子世系統(tǒng)領(lǐng)列國君世，左右維度按鄭玄十五譜次第畫分爲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檜鄭、齊、魏、唐、秦、陳、曹、豳、王、小大雅、周頌、魯頌、商頌凡十五行。各行先録《譜》文，詩篇繫於君世，“傍行”於“左方”，並夾注詩序首句於篇題之左。其中《商頌》繫於宋戴公之世，亦得統(tǒng)於周詩。與諸家通表、分表皆不同的是，胡《譜》以周詩之表兼通《商頌》，且《譜》文、《譜》表合一，從而成爲徹底的“通譜”，另增加了詩序內(nèi)容。

對於這一通表體式的編製理由，胡元儀《毛詩譜》序自陳道：

《譜》云：“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痹戳髑鍧幔^封域之廣狹、政教之得失，即《譜》説是也。循其上下而省之，謂周召、邶鄘依次上下列之，欲知周召則省乎上，欲知邶鄘則省乎下。*《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卷一四二六，南菁書院刻本，葉44A。

胡《譜》以“上下”之“源流清濁”對應(yīng)《譜》文，又以“傍行”之“風(fēng)化芳臭氣澤”對應(yīng)《譜》表所列詩篇之美刺，這與前述《正義》主就《譜》文解“源流清濁”，又據(jù)《譜》表解“傍行”的思路相近。但與《正義》及歐氏《補譜》在分譜各自的連貫時間中理解“上下”不同，胡氏認爲“上下”僅在十五譜的序列中指示《譜》文所在的節(jié)點，這意味著“上下”不是貫通的直線，上下各行內(nèi)容之間是無關(guān)的、封閉的，我們認爲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循其上下”。

其實歐氏《補譜》除了在各分表中具備“上下”、“傍行”兩個維度，分表之間本來即可以呈現(xiàn)十五譜的次第。胡氏通譜的體式設(shè)計，相當(dāng)於用單一的“傍行”維度來體現(xiàn)分表“上下”和“傍行”兩個維度，另以“上下”維度呈現(xiàn)十五譜次第。換言之，就胡氏初衷而言，胡《譜》徒具《史記》年表的經(jīng)緯形式，其功能反而弱於分表，喪失了分表上下維度的功能。

儘管胡氏可能未予重視，胡《譜》可能在客觀上也如《史記》年表一樣以時間爲經(jīng)，呈現(xiàn)了各行之間的某些關(guān)聯(lián)。我們姑且假設(shè)，胡《譜》“首列周王以統(tǒng)乎下”的體式，使天子與諸侯之間具備了自上而下的單向“源流”關(guān)係，源之清濁造成流之清濁，即上行下效。即便如此，依據(jù)我們對《毛詩》經(jīng)義的理解，這種上下關(guān)係，卻並不符合“源流清濁”原義。

試以“正變”時代之分言之，在文、武、成王的“正詩”時代，僅周召、豳、小大雅、周頌各行有詩，無所謂上下。至懿王以後的“變詩”時代，各行之間的“源流”關(guān)係更不能成立。雖然如前文所指出的，列國風(fēng)“變”的根本原因在於天子政教衰落這一大勢，但具體到變《風(fēng)》各詩篇，卻不能簡單地認爲當(dāng)時天子與列國詩篇之間是源與流的關(guān)係。例如平王一列(見圖二)，邶鄘衛(wèi)、鄭、魏、唐、秦、王各行均有詩，其中鄭武公詩《緇衣》、秦襄公詩《駟驖》和《小戎》皆爲美詩。如果説在胡《譜》中，這些美刺之詩爲“流”，其“源”爲居上之平王，則已違背鄭玄“源流清濁”原義。首先，如大序所説，風(fēng)是“一國之事”。其次，《王風(fēng)·黍離》鄭箋云：“平王東遷，政遂微弱，下列於諸侯，其詩不能復(fù)雅，而同於《國風(fēng)》焉?！?《毛詩正義》卷四之一，頁697上。平王以降，天子名存實亡，政教不出王畿，未及於列國。第三，大序指出，變《風(fēng)》不論美、刺，皆“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所以能夠“止乎禮義”，是由於“先王之澤”。*《毛詩正義》卷一之一，頁567下。第四，鄭玄《詩譜》序云“五霸之末，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綱紀絶矣”，又云孔子録“懿王、夷王時詩，訖於陳靈公淫亂之事”。*《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6上。因而雖然“變”發(fā)生的根本原因在於王室衰落，我們由上述四點可以大致得出另外兩個結(jié)論： 第一，變《風(fēng)》各篇美、刺的主要原因在於國中政教之清濁。第二，“變”的時代仍然得以“作詩”，是由於先王的遺澤，一旦“王澤竭”則“詩不作”。*班固《兩都賦序》，見《文選》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頁1?？梢姡覀兓逗蹲V》設(shè)想的天子與諸侯之間的“源流”關(guān)係並不能成立?？傊?，無論從胡元儀的初衷還是胡《譜》的客觀功能來看，其通譜體式都不能通過“循其上下”得知“源流清濁之所處”。這是胡《譜》首先面臨的困境，也是其癥結(jié)所在。此其一。

胡《譜》在功能上還存在一些具體的缺陷。與《毛詩》次第不同，《詩譜》、《王》居《國風(fēng)》之末。《正義》對此解釋爲“退就《雅》、《頌》，并言王世故耳”，*《毛詩正義》卷一之一，頁562上。又云“欲近《雅》、《頌》，與王世相次故也”。*《毛詩正義》卷四之一，頁697上。今案《王》譜譜文內(nèi)容主要針對“王城”，而不是“王世”，故不能與《小大雅》譜文、《周頌》譜文“并言王世”。此處《正義》談及“王世”，應(yīng)就《詩譜》原表而言。試想《詩譜》原表倘如胡《譜》“首列周王以統(tǒng)乎下”，則《王》不論是否近《雅》、《頌》，均與王世相次?！墩x》如此描述《譜》表，可知胡《譜》不得《詩譜》原式。這一缺陷，是以王世統(tǒng)君世之通表的共同難題。此其二。

鄭玄《譜》序強調(diào)《齊》、《邶》爲變《風(fēng)》之首，*《詩譜》序述“《詩》之正經(jīng)”竟，云：“後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後，邶不尊賢?！庇衷疲骸翱鬃渝h懿王、夷王時詩，訖於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fēng)》、變《雅》。”見《毛詩正義》，頁555下，556上。據(jù)胡《譜》則《豳》居變《風(fēng)》之首，不合鄭旨。這一缺陷，是以時間爲軸線之通表的共同難題。此其三。

胡《譜》將《商頌》繫於宋國，統(tǒng)於周王，不僅不符合《譜》序?qū)ο摹⑸?、周詩的表述，更無法“循其上下”。《正義》指出《詩譜》將詩繫於某時的標準是“準其時之事而言，其作未必即此君之世作也”，*《毛詩正義》卷二之一，頁624上。此説甚得鄭旨。如此方可理解《毛詩·大雅》中的文王詩何以出現(xiàn)文王謚號乃至武王、周公?！对娮V》“源流清濁”正是針對“其時之事”，而主要不是詩的創(chuàng)作、采編時代。*尚存在一些變例，如《秦風(fēng)·渭陽》爲秦穆公時事，而以創(chuàng)作時代歸爲康公詩，畫分理由參拙文《〈秦風(fēng)·渭陽〉的經(jīng)學(xué)建構(gòu)》。凡此足證具有時間維度的通表不得以周詩之表兼通《商頌》，此其四。

胡《譜》以外諸家通表中，朱鶴齡、馬驌、裴普賢三表區(qū)別商、周，並未兼通《商頌》，但仍以天子世系爲經(jīng)，基本原理同於胡《譜》，故皆不能知“源流清濁”(胡《譜》缺陷之一)。其中朱鶴齡、馬驌亦使周王世系統(tǒng)於列國君世，列國詩篇旁行。其旁行方式與胡《譜》不同，列國的組合方式更爲繁複，*朱鶴齡表實分爲三表，表一首行兼收周南、召南、豳、王，其餘各行依次爲魯、邶鄘衛(wèi)、鄭、齊；表二各行依次爲魏、唐、秦、陳、檜、曹；表三爲商。其中表一、表二均起自文王，終於定王，亦可合爲一表。馬驌先總列《譜》序和十五《譜》文(今《詩》次第)，其次表列商詩，最後爲周詩通表。周詩文、武、成(“正”)時代各行依次爲小雅、大雅、周頌、召南、周南與豳風(fēng)。此後各行依次爲小雅、大雅與王風(fēng)、邶鄘衛(wèi)、齊、魏、唐、秦、陳、檜與鄭、曹、魯頌。馬驌表最爲特殊的是，無詩亦列君世，此蓋與《繹史》性質(zhì)有關(guān)，未必認爲《詩譜》原式如此。回避了《豳》居變《風(fēng)》之首的問題(胡《譜》缺陷之三)；同時打亂了十五譜次第，雖然《譜》次仍可通過《譜》文體現(xiàn)，但亦無法解釋《王》“退就《雅》、《頌》，并言王世”(胡《譜》缺陷之二)。

裴普賢表本非復(fù)原鄭《譜》之作，僅在此作爲示例，説明此種通表體式不得鄭旨。裴表以商周天子爲經(jīng)，以風(fēng)、雅、頌爲緯，其旁行內(nèi)容以正變統(tǒng)部類，部類統(tǒng)君世，君世統(tǒng)詩篇，體式較爲簡易。除了未通《商頌》，胡《譜》的其他三個缺陷，皆存在於裴表。

徐英表與胡、朱、馬、裴諸家通表體式最大的不同在於，沒有上下貫通的時間經(jīng)線，僅具備橫行(如圖三)。徐表分爲正風(fēng)、變風(fēng)、正小雅與變小雅、正大雅與變大雅、頌凡五行。各行以部類統(tǒng)天子或國君世系，下繫詩篇。由於不設(shè)時間軸，徐表避免了《豳風(fēng)》和《商頌》時間的問題(胡《譜》缺陷之三和四)，但仍然無法解釋“循其上下”和《王》譜位置問題(胡《譜》缺陷之一和二)。

徐表本身不得鄭旨，然而倘若改製徐表(下稱“新徐表”)——分爲正風(fēng)、變風(fēng)、正雅、變雅、頌凡五行，各行之部類以《譜》文次序爲先後——*徐英原表變《風(fēng)》次序爲邶鄘衛(wèi)、王、檜、鄭等，介乎《毛詩》與《詩譜》之間。如此便可在諸家之外，提供通表的另一種思路。新徐表能夠通過上下整體的正、變來體現(xiàn)清、濁，具備諸家通表的時間經(jīng)線無法實現(xiàn)的“上下”功能。即便如此，仍無法解釋《正義》對《王》譜次序的描述(胡《譜》缺陷之二)。此外，在新、舊徐表和裴表中，列國混排於一行，致使“傍行”之“風(fēng)化”溢出國界，亦乖《毛詩》經(jīng)義。

倘若沿著以“正變”取代時間經(jīng)線爲“上下”的設(shè)計思路，兼采胡表和新徐表的優(yōu)勢，合爲一表(下稱“合表”)——首列分爲正風(fēng)、變風(fēng)、正雅、變雅、頌五大行，次列將五大行按照《譜》文次序進一步分爲十五細行(《譜》文另次於通表之前)，各細行君世、詩篇傍行——如此便可兼具“上下”之正變清濁和諸《譜》“傍行”之風(fēng)化，並符合《正義》對《王》譜次序的描述。

這一合表，避免了上述通表的所有缺陷。然而時間經(jīng)線的退場，意味著合表實質(zhì)上不過是分表的簡單組合，並不比分表更爲貫通，已經(jīng)喪失了通表本應(yīng)具備的優(yōu)勢。相較之下，以歐氏《補譜》爲代表的分表，在功能上更勝一籌。合表以一《譜》之風(fēng)化傍行，不及分表君世傍行精細。同時，合表的正雅、變雅之分有割裂《小雅大雅》譜之嫌，不能與《譜》文對應(yīng)。更重要的是，新徐表與合表以正、變對應(yīng)清、濁，則變《風(fēng)》中的《豳風(fēng)》亦屬於“濁”，已違背《豳》譜。

上述通表可分爲兩種類型，胡、朱、馬、裴諸家通表以時間爲經(jīng)，徐表沒有時間經(jīng)線。我們還可以設(shè)計第三類通表——將時間軸由縱轉(zhuǎn)橫，以有詩之天子諸侯世系爲緯(不劃欄線)，*同時的王世與列國君世大體在同一行，但因爲王世和君世的時間相參差，所以無法畫線。以十五譜順次爲經(jīng)線，繫於君世之詩篇傍行(相當(dāng)於旋轉(zhuǎn)胡《譜》，但不必如胡《譜》以王世統(tǒng)君世)——該表不僅能夠比分表更清晰、貫通地以“上下”之時間先後呈現(xiàn)“源流清濁”，還可以避免胡《譜》的各種缺陷。*惟該表可能導(dǎo)致《豳》居變《風(fēng)》之首，但可以通過變體來避免。例如合并豳、王、雅、周頌等小列爲若干大列，從而區(qū)別《豳》與其他變《風(fēng)》。然而該表的致命缺陷在於“傍行”。譬如平王時“傍行”者有(參圖二之“上下”)衛(wèi)莊公《緑衣》等諸詩，鄭武公《緇衣》、莊公《將仲子》等諸詩，魏國某君《葛屨》等諸詩，晉昭公《山有樞》等諸詩，秦襄公《駟驖》等諸詩，周平王《黍離》等諸詩。平王以降，天子風(fēng)教不出王畿，諸侯之風(fēng)更局限於國中，該通表之傍行，已違背《毛詩》經(jīng)義。

至此，我們從功能上檢討了諸家所製《詩譜》通表，並構(gòu)想了其他通表體式的各種可能，均發(fā)現(xiàn)了明顯缺陷，無一符合鄭玄原義。

不僅如此，通表還受到卷數(shù)的限制。按照《譜》文與《譜》表的組合方式，通表可分爲“文在表中”和“文表離析”兩種類型。胡《譜》屬於前者。多數(shù)通表即便未備録《譜》文，實已默認《譜》文另列於表前，屬於後者。需要特別説明的是，各類通表無論是否可以兼通《商頌》，僅《商頌》篇幅不容獨占一卷。而《商頌》以外各部分，更不容從通表分割。進而可以認爲，通表本身只能是一卷，否則通表意義何在。據(jù)此，設(shè)若《詩譜》原書“文在表中”，則只能是一卷本；“文表離析”則可以是一卷本，也可能是二卷本(文、表各一卷)或多卷本(文若干卷、表一卷)。

據(jù)我們考察，《詩譜》原書卷數(shù)可能爲二卷，同時也不能排除一卷或多卷的可能，但徐整、大叔裘、劉炫等在原書加注的單行本，只有關(guān)於二卷本和三卷本的確切記載。*參前文一之(一)“《詩譜》單行本的卷數(shù)”。設(shè)若《詩譜》原書“文在表中”，注本難以離析爲二卷或三卷本，因知“文在表中”當(dāng)非《詩譜》原式。倘若《詩譜》采用通表，只宜“文表離析”。

根據(jù)王利器先生的研究，我們可以得知《釋文敍録》所載二卷本《詩譜》應(yīng)是蕭齊以前的著録。無論是《毛詩正義》撰人孔穎達等，還是《正義》所據(jù)舊疏之撰人劉焯、劉炫，均晚於該二卷本之著録。因知《正義》所據(jù)《詩譜》(無論白文本或注本)，不外乎二卷本或後來著録的三卷本，不得爲一卷本。設(shè)若《詩譜》爲“文表離析”的通表，二卷本、三卷本意味著文、表不能共居一卷。然而在寫本時代，不同卷通常意味著處於不同的卷軸?！墩x》疏釋《國風(fēng)》譜，每謂“鄭於左方”云云，則所據(jù)《詩譜》文、表應(yīng)在同卷，否則不宜稱“左方”。由此可證，《詩譜》不得爲通表。

從功能和卷數(shù)兩方面，足證鄭氏《詩譜》並非通表。分表則不會受到卷數(shù)的限制，也更符合我們對鄭玄原義的理解。後人對絳州本的主要質(zhì)疑，至此亦皆獲得澄清。歐氏《補譜》所據(jù)絳州本，當(dāng)來自單行本《詩譜》。

(四) 歐《譜》與鄭《譜》存在差距的原因

在輯《譜》諸家中，歐陽修《補譜》不僅最早，還是惟一參考了單行本《詩譜》的輯本，是《正義》之外最重要的《詩譜》文獻。然而歐《譜》傳本充斥著大量問題，必定與鄭《譜》原書存在相當(dāng)差距。歐《譜》何以違背鄭《譜》，不外乎以下四點理由。

第一，歐《譜》版本殘缺太甚。歐書原使“鄭氏之《譜》復(fù)完”，今本僅存《譜》表十二，缺《譜》序、《譜》文及《三頌》。張爟以爲歐氏未作《三頌》譜，其説雖誤，亦可説明至遲在南宋開禧間，歐《譜》版本已缺《三頌》。

第二，歐《譜》版本訛脫滿紙。如丁晏《鄭氏詩譜考正敍》所云：

近世通志堂刊本尤爲訛脫，《補亡》明云《定之方中》繫於惠王之時，而譜中不列《定之方中》。又《魏》譜脫《陟岵》，《秦譜》脫《車鄰》、《黃鳥》，《雅》譜脫《鹿鳴》、《魚麗》、《皇矣》。*《叢書集成續(xù)編》，7冊，頁1055。

《定之方中》見於表後之歐氏案語，足知《邶鄘衛(wèi)》譜表不收《定之方中》，純屬版本誤脫。另如四部叢刊本《檜鄭》譜表以鄭武公、莊公當(dāng)幽王時(參圖一)，與表後歐氏案語“武公立，當(dāng)平王時”牴牾，足知宋本系統(tǒng)鄭國君世與王世錯位(通志堂本略作修改，但仍存在錯位)，係版本有誤。又，四部叢刊本譜表以莊公詩《將仲子》、《叔于田》、《大叔于田》、《羔裘》、《遵大路》同在一行(通志堂本又增加莊公詩《女曰雞鳴》)，違背表後歐氏案語“莊公、共叔段之亂在平王之世，則《大叔于田》已上三篇當(dāng)繫平王時”對莊公詩所繫王世的辨析，足知宋本系統(tǒng)《羔裘》、《遵大路》等詩與《大叔于田》以上三篇同在一行，亦係版本之誤。依此類推，宋本系統(tǒng)種種明顯脫漏訛誤，如《檜鄭》譜表次列倒三行“子厲”、倒二行“儀公”當(dāng)作“子儀、厲公”且應(yīng)並列於倒二行釐王之世，即便缺乏歐氏自述驗證，亦得視爲版本之誤，而不應(yīng)歸咎於歐氏。

丁晏所舉通志堂本的幾處問題，在宋刻傳本(姑據(jù)四部叢刊本)皆已如此。就傳本的源流關(guān)係而言，宋刻傳本最爲原始，其違背歐氏原書之跡，往往朗然可辨。通志堂本略有更動，大體忠實於宋本。而山淵閣抄本所據(jù)底本、明刻本、道光本之改訂，雖然不乏勝義，卻可能出於後人私見，未必有版本依據(jù)，反而掩蓋了歐《譜》舊貌。有鑑於此，宋刻傳本歐《譜》雖然訛脫最甚，仍當(dāng)據(jù)以爲本。*宋刻本(姑據(jù)四部叢刊本)獨誤者，如《曹》譜歐氏案語“采景公”，明本系統(tǒng)及通志堂本以下諸本皆作“宋景公”。又如宋刻本《詩譜補亡後序》行尾“此封國之先後也”之下，獨脫“豳、齊、衛(wèi)、檜、陳、唐、秦、鄭、魏、曹，此變風(fēng)之先後也”一句，各本皆有。然而，宋刻本也有一些獨特文本，更接近歐書原貌。如《陳》譜歐氏案語“幽公寧當(dāng)周厲王時”，各本“寧”作“立”。又如《曹》譜案語“子昭公當(dāng)周惠王時”，各本“昭公”下有“立”字。其實這兩處異文，宋本與別本文意皆通。我們推測宋本文字更接近歐書原貌，異文蓋明本系統(tǒng)依上下文體例臆改而來，通志堂本以爲宋本有誤，亦改從明本。由此可以推知，宋刻本《譜》表的一些獨特之處，如非明顯訛誤，宜傾向於認爲歐《譜》原貌如此。

第三，絳州本殘缺、錯亂。出自鄭《譜》單行本的絳州殘卷，《譜》文尚可依據(jù)《正義》補正。而《譜》表內(nèi)容之缺亂，已“不可復(fù)序”，歐氏只得主要憑藉自製的《詩圖》補表。*與《詩譜補亡》一樣，歐氏《詩圖》之“世次”(即君世與詩次)已立意“從鄭”，見《詩圖總序》。

第四，歐氏學(xué)識的局限。歐氏《補譜》致力於復(fù)原鄭《譜》，但除了曾參考絳州本體式，其譜表主體乃是出於自己對鄭玄原義的推測。也許因爲歐氏本人對《毛詩》的理解大異於鄭玄(具見《詩本義》)，存有先入之見，加之歐氏似乎並未細讀《正義》(參下文四之(二)“《譜》表內(nèi)容”之末)，況且鄭學(xué)本來就非常複雜，遂使歐氏對鄭《譜》原貌的推測出現(xiàn)偏差。

悉知上述四點，始得一一甄別歐《譜》內(nèi)容之來源，透過紛繁的干擾因素，辨識歐《譜》可能因襲鄭《譜》之跡。歐《譜》版本僅存的十二《譜》表，表中內(nèi)容主要出於歐氏的推測，加之版本訛脫、殘缺，對於《詩譜》復(fù)原工作價值不大；其《譜》表體式則保留了一些鄭《譜》舊貌，最值得重視。然而歐《譜》體式對鄭《譜》的繼承，又不可一概而論。應(yīng)以宋刻傳本爲底本(本文姑以最接近宋本原貌的四部叢刊本爲底本)，對各項體式特徵一一加以考辨。

四 鄭氏《詩譜》原貌

鄭氏《詩譜》主要由《譜》序、《譜》文和《譜》表構(gòu)成?！睹娬x》引録《譜》序和《譜》文，並對譜次和《譜》表做出描述和提示，但未保留原表。鄭《譜》亡佚以後，《譜》序、《譜》文與《譜》表內(nèi)容可據(jù)《正義》大致恢復(fù)，《譜》表體式成爲《詩譜》復(fù)原的關(guān)鍵所在。

(一) 《譜》表體式

歐氏《補譜》今存三《頌》以外十二《譜》表。每譜各一分表，例如《邶鄘衛(wèi)》共列一表，《檜鄭》共列一表(參圖一)。*宋本系統(tǒng)和山淵閣抄本如此，明刻本和道光刻本次列《檜》、《鄭》二表，並未合一。表後歐氏案語未及《檜》事。每表各行首書王世，王世以左列出該國相應(yīng)之君世(或無君世)，*歐《譜》王世不對應(yīng)君世者，如《周召》譜、《王》譜、《二雅》譜等。又《檜鄭》譜表“共和”一行亦不應(yīng)有君世，四部叢刊本、山淵閣抄本有者當(dāng)係版本訛誤。明刻本、道光刻本《檜》、《鄭》分表，王世不具“共和”。君世以左列出相應(yīng)詩篇(或無詩)。上下各行以時間先後爲次，始於有詩之世，終於詩止之世，中間無詩之世亦列出。

歐《譜》王世與君世的對應(yīng)方式主要有三，*前注所舉僅具王世不具君世者，則不存在對應(yīng)關(guān)係。一一對應(yīng)、一王當(dāng)數(shù)君、一君當(dāng)數(shù)王，三種方式混排。一王當(dāng)數(shù)君，則數(shù)君同在一行，詩篇以左往往以“右某公”標示詩之君世。*宋本系統(tǒng)和山淵閣抄本如此。明刻本君世縱向排列，道光刻本詩篇不必在一行君世之後，而逕繫於相應(yīng)君世左方，凡此皆後來刊本編者所爲，並非歐《譜》原式。承王景創(chuàng)先生提示，宋本系統(tǒng)和山淵閣抄本“右某公”的體例，蓋即歐氏《詩譜補亡》序所載《詩圖》“詩列右方”之舊式(“右”字各本同)，“右方”的對象並非行首的君世，而是“右某公”所示君世。例如周惠王當(dāng)鄭厲公、文公時，則四部叢刊本《檜鄭》譜表末行首列大書“惠”字，*明刻本作“惠王”。山淵閣抄本和明刻本之王世不大書。此其王世；次列書“厲公”，再次書“文公”，此其君世；君世以左四列依次爲： 清人、文公(即“右文公”)、溱洧、厲公(即“右厲公”)，*明刻本作： 清人、野有蔓草、溱洧、右文公。表示《鄭風(fēng)·溱洧》是厲公復(fù)位時詩，《清人》是文公時詩，二詩均在周惠王時。

一君當(dāng)數(shù)王，則將此君累次分書於諸王左列。例如鄭莊公當(dāng)平王、桓王之世，則當(dāng)於平、桓二行重列莊公(圖一四部叢刊本錯爲幽、平)。這一對應(yīng)方式的複雜之處在於，一君之詩如何對應(yīng)數(shù)王，必須再作考證(詳本節(jié)下文)。歐氏《檜鄭》譜莊公詩六篇所繫王世，依據(jù)表後歐氏案語之考證(辨見上節(jié))，《大叔于田》及其以上凡三篇當(dāng)繫於平王，以下三篇未明言者，當(dāng)繫於桓王(四部叢刊本譜表此處不得歐氏原義)。*明刻本亦非。山淵閣抄本和道光刻本符合歐氏原義。

綜觀歐氏《譜》表之體式，其設(shè)計思路可歸結(jié)爲以王世統(tǒng)君世及詩篇。王世與君世的三種對應(yīng)方式並陳，尤其是“一君當(dāng)數(shù)王”可能導(dǎo)致的“一君之詩當(dāng)數(shù)王”的複雜局面，其實是歐《譜》以王世統(tǒng)君世的必然結(jié)果。

歐氏以降，戴震、吳騫、汪龍、袁鈞等諸家分表，均沿用了歐《譜》以王世統(tǒng)君世及詩篇的設(shè)計，惟丁晏異調(diào)。雖然衆(zhòng)口一辭，歐《譜》體式的各項設(shè)計是否符合鄭《譜》，必須驗之以鄭玄原義以及《毛詩正義》等文獻對《詩譜》的描述。經(jīng)過前文分析，已經(jīng)可以確信爲鄭《譜》原式的設(shè)計有二，一是分表，詳三之(三)“《詩譜》原書非通表”，二是“第取有詩之君而略其上下”，詳三之(二)“絳州本的性質(zhì)”。嚴格地説，歐《譜》並非始於有詩之君，而是始於有詩時之天子。*歐氏《唐》、《曹》二譜均不始於有詩之君。歐氏《唐》譜王世始於共和，君世始於靖侯，其次爲僖侯。二君皆當(dāng)共和時，靖侯無詩，僖侯始有詩。歐氏《曹》譜王世始於惠王，君世始於莊公，其次釐公，再次昭公。三君皆當(dāng)惠王時，莊公、釐公無詩，昭公始有詩。因知歐《譜》諸表實非始於有詩之君，而是始於有詩之天子，此蓋歐氏貫徹以王世統(tǒng)君世所致。至於歐氏其餘《國風(fēng)》譜始於有詩之君(不含《周召》、《王》)，或因該王所當(dāng)之首君已有詩，或因時在共和以前，於《十二諸侯年表》無徵，故而不得不始於有詩之君。歐《譜》的其他體式因素則尚待檢驗。

衡之以上下、旁行之義，歐《譜》乃以王世及其所統(tǒng)君世爲上下，王所當(dāng)一君或數(shù)君之詩篇旁行。其弊在於上下、旁行均以天子統(tǒng)領(lǐng)，列國國君從屬於天子。而平王以降，天子政教不再及於列國。歐《譜》的體式設(shè)計實已違背此義，鄭《譜》原貌諒非全然如此。這些體式因素的樞機，在於列國《國風(fēng)》譜表(不含《周召》、《王》)如何安排“王世”。

實際上，歐《譜》的“王世”體式有自創(chuàng)的成份。如歐氏《補譜》序所述(見同上“絳州本的性質(zhì)”，歐氏自製的《詩圖》原將國君“旁繫於周，以世相當(dāng)”，此即歐《譜》以王世統(tǒng)君世之體式。對於該體式必然出現(xiàn)的“一君之詩當(dāng)數(shù)王”的局面，《詩圖》又按詩之早晚是否“可考”，區(qū)分爲兩種體例安排：

然有一君之世當(dāng)周數(shù)王者，則考其詩當(dāng)在某王之世，隨事而列之……；其詩不可知其早晚，其君又當(dāng)數(shù)世之王，則皆列於最後，如曹共公身歷惠、襄、頃三世之王，其詩四篇，頃王之世之類是也。*歐氏《詩譜補亡》序，另參《歐陽修全集》卷一五五，頁2580。見《詩本義》附録《詩譜補亡》，《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A-B。

歐氏《補譜》仍然沿用了這一《詩圖》舊例。例如前引歐氏案語以衛(wèi)文公詩《定之方中》繫於惠王、鄭莊公詩《將仲子》、《叔于田》、《大叔于田》繫於平王，即屬於“可考”者；除《補譜》序所舉曹共公之例外，前述鄭莊公其餘詩篇繫於居後之桓王，及鄭厲公復(fù)位詩《溱洧》繫於居後之惠王，或亦歐氏認爲“不可考”者。

其中，“可考”者的王世繫屬，不僅是《詩圖》舊例，其考證過程也是歐《譜》案語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案語對王世的考證按理原爲《詩圖》詩繫王世之體例而設(shè)，當(dāng)係《詩圖》舊有。與此類似，歐《譜》案語還包括對有詩之君所占比例的統(tǒng)計(如圖一歐氏《檜鄭》譜表案語“至於文公凡七君，而有詩者五，次於譜”，“凡十六君至於君乙”云云)，而該項統(tǒng)計恰與《詩圖總序》末尾對“孔子刪詩”説的辯護“以《圖》推之，有更十君而取一篇者，……猶是言之，何啻乎三千，……存者三百五篇”遙相呼應(yīng)，*《詩本義》附録《詩圖總序》，《四部叢刊三編》本，葉2A；另參《歐陽修全集》卷一五五，頁2579。通志堂本“猶”作“由”。亦當(dāng)爲《詩圖》舊有。

歐氏獲見絳州本後，依據(jù)“鄭則第取有詩之君而略其上下”，對《詩圖》“起自諸國得封”的舊式做出更改，同時新設(shè)“粗述其興滅於後”的案語內(nèi)容作爲彌補，此外無論是“旁繫於周，以世相當(dāng)”即以王世統(tǒng)君世的《譜》表體式，*上述引文皆出自歐氏《詩譜補亡》序。還是按詩篇是否“可考”繫屬王世的體例，以及考證詩篇所繫王世、統(tǒng)計有詩之君的案語內(nèi)容，皆係《詩圖》舊有，出於歐氏自創(chuàng)，而爲《補譜》沿用。

當(dāng)然，歐氏自創(chuàng)的體式、體例，是否一定不合鄭《譜》，尚未可下斷言。我們再從歐氏爲詩之早晚“不可考”者所設(shè)體例，做進一步探討。

後人輾轉(zhuǎn)沿襲歐《譜》體式，往往不知歐氏有“其詩不可知其早晚”則“列於最後”之例，遂起訟端。如俞思謙即據(jù)吳騫《詩譜補亡後訂》批評歐《譜》：

歐公以《曹風(fēng)·候人》以下三詩列於頃王之世，槎客從馬氏《繹史》列於襄王之世。按襄王十四年晉公子重耳在楚，楚成王引“《曹詩》曰‘彼己之子，不遂其媾’”，事載《國語》，則此詩在襄王時無疑。*俞思謙《詩譜補亡後訂題辭》，見吳騫《詩譜補亡後訂》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64冊，頁39下。槎客，是吳騫字。

俞氏此論大體不誤，*雖然《候人》可考，但是其下《鸤鳩》、《下泉》卻未必同時所作?；蚩筛鶕?jù)曹共公僅晚襄王一年去世，大體判斷其詩皆在襄王時。然而《毛詩》中“不可考”其早晚之詩爲數(shù)不少，無法一一準確對應(yīng)周王，歐氏創(chuàng)例正是爲此而設(shè)。

假如鄭氏《詩譜》原表亦存在“一君之詩當(dāng)數(shù)王”的局面，也必然面臨類似的難題。設(shè)若鄭《譜》針對“不可考”其早晚之詩設(shè)計相應(yīng)體例，也不免像歐《譜》那樣遭致誤解，很難想象鄭玄甘願爲這一於經(jīng)義無助的設(shè)計承擔(dān)滋生歧義的風(fēng)險。同時，我們並未在鄭説或《正義》中見過該體例存在的任何跡象，也未看到任何讀者的反饋。凡此皆説明鄭《譜》本來不應(yīng)具備這類體例。

若然，在“一君之詩當(dāng)數(shù)王”的局面下，鄭《譜》只得消除“不可考”者，將詩篇逐一繫於周王。我們知道，雖然有些詩篇會出現(xiàn)歷史人物或事件，但詩人從未自道所處君世或王世。*在周詩中，文王、武王等王世字眼亦見於《大雅》、《周頌》，但詩文皆未表明作於何世。如果將“文”、“武”理解爲謚號，則不得爲當(dāng)時所作。詩序繫世大體依據(jù)篇第，非皆繫於詩中出現(xiàn)的王世。例如《大雅·蕩》篇屢見“文王”，而詩序繫於厲王。至大序指出：“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fēng)》。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毛詩正義》卷一之一，頁568上。小序?qū)ⅰ讹L(fēng)》詩(《周召》、《王風(fēng)》、《豳風(fēng)》特殊)及《魯頌》繫於國君，《雅》、《頌》繫於天子，或君世，或王世，二者不曾兼具。其中《周召》(無君世)、《王風(fēng)》(實被貶爲君)、二《雅》、《周頌》、《商頌》繫於王世，不及君世；其餘諸《風(fēng)》和《魯頌》繫於君世，詩序未曾提及當(dāng)時王世。誠然有些詩篇所處王世尚可推知，如秦襄公當(dāng)幽、平之世，其詩《駟驖》序言“始命”、《終南》序言“始爲諸侯”，則繫於平王可知。然而，必定存在無法考見王世之詩，如鄭厲公復(fù)位詩、齊襄公詩、秦康公詩、陳僖公詩、陳宣公詩、陳靈公詩等。設(shè)若鄭《譜》必將諸詩繫於王世，只得勉強從事“建構(gòu)”。雖然拙見認爲詩序所言時世多非基於史實，而主要出於“建構(gòu)”，但就鄭玄而言，若將詩序之君世全部繫屬王世，憑空“建構(gòu)”的工作未免過多，且於經(jīng)義無助。鄭《譜》自詡爲“《詩》之大綱”，本來應(yīng)是研讀《毛詩》之助，倘須著力建構(gòu)不少於《詩》無益的內(nèi)容，何異作繭自縛。由此可知鄭《譜》不得將詩篇逐一繫於周王。

假説的破滅，足證鄭《譜》原表不存在“一君之詩當(dāng)數(shù)王”的局面。這一局面，本來是由“以王世統(tǒng)君世”之體式造成。那麼鄭氏《詩譜》原表不以王世統(tǒng)君世，可以推知。

這是否意味著鄭玄《國風(fēng)》譜表(不含《周召》)原本只列君世、不具王世呢？倘若刪去歐《譜》諸《風(fēng)》之王世，純粹以君世統(tǒng)攝詩篇，以上下、旁行之義衡之，欲知某詩所處之政教清濁，則循其上下而知其君世；欲知一君之風(fēng)化芳臭，則旁行而觀其詩之正變美刺，正合乎鄭旨。而且，我們從《正義》及《譜》序中，也看到了一些鄭玄《譜》表可能不具王世的跡象。聊舉四端。

質(zhì)疑一，《正義》解釋鄭玄以“譜”名書的理由：“以其列諸侯世及詩之次，故名譜也?！?《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7上?？梢暊憽墩x》對《譜》表的描述，只云君世，未及王世。

質(zhì)疑二，《正義》每於諸《風(fēng)》譜疏之末，備述諸詩繫屬君世之理據(jù)，並云“鄭於左方中皆以此而知”，*如《毛詩正義》卷四之二，頁710上。顯係針對《譜》表，亦只云君世，未及王世(不含《王》)。

質(zhì)疑三，《正義》對《王》譜次第異於《毛詩》的解釋是：“《王》詩次在《鄭》上，《譜》退《豳》下者，欲近《雅》、《頌》，與王世相次故也。”*《毛詩正義》卷四之一，頁697上。又云：“退就《雅》、《頌》，并言王世故耳?！?《毛詩正義》卷一之一，頁562上。説明王世之於《國風(fēng)》譜表，不如《雅》、《頌》譜表那樣顯明。

質(zhì)疑四，《譜》序言及《詩》的時世下限：“孔子録懿王、夷王時詩，訖於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fēng)》、變《雅》”，只云陳靈公，未及王世?！墩x》亦然，從未論及陳靈公所當(dāng)王世。*陳靈公於頃王末年即位，歷匡王世，卒於定王八年。歐《譜》繫靈公詩於頃王，不知何據(jù)?！对妶D總序》亦云“《陳》最後，至頃王時猶有靈公之詩，於是止矣”(《詩本義》附録《詩圖總序》四部叢刊三編本，葉1A；另參《歐陽修全集》卷一五五，頁2578)，與歐《譜》相合，説明歐《譜》原貌如此。諸家輯《譜》或列於匡、定合欄，或列於定王。

儘管如此，我們從《譜》序、《譜》文中，可以找到鄭玄重視王世的一些有力證據(jù)，分述如下。

第一，《譜》序述變風(fēng)之始，突顯懿王、夷王等天子的主導(dǎo)作用。正如前文二之(三)“《正義》對源流清濁的誤解”所指出的，鄭玄秉承大序，認爲風(fēng)變的根本原因在於王室。

第二，諸《風(fēng)》譜文每言“變風(fēng)始作”之君，無不提及當(dāng)時王世。

第三，最重要的是，只有將君世與王世並陳，方得理解“大史《年表》”對《詩譜》的重要影響，即《譜》序所謂“夷厲已上，歲數(shù)不明，大史《年表》自共和始，歷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譜”。*《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6下。夷厲以上，列國君世已載於《史記》世家(不含《周召》、《豳》、《檜》、《魏》)，可惜“歲數(shù)不明”，致使君世與王世難以並見於《譜》表，代之以《譜》文敍述始封之主等重要的無詩之君。夷厲以降，列國變《風(fēng)》紛起。自共和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具備周王與諸侯的確切紀年，始得填補《春秋》以前一百二十年之空缺，使變詩之君世得與王世並陳於《譜》表。對鄭玄而言，《春秋》經(jīng)傳所載世系“次第”最爲權(quán)威，《史記》並非經(jīng)書，本來不過備參考，然而在記録共和至《春秋》間“歲數(shù)”的意義上，《十二諸侯年表》成爲鄭玄寫作《詩譜》的必備資料，故於《譜》序特言之。胡元儀等學(xué)者誤解《譜》序，以爲鄭《譜》體式取法《年表》。其實《譜》序下文所論上下、旁行，始涉及《譜》表體式。

第四，必須特別補充的是，《年表》並不能滿足所有變《風(fēng)》譜表並陳君世、王世的需求，鄭玄還面臨兩項問題： 一則在於共和以前之變《風(fēng)》(不含《豳》)，歲數(shù)不明，其君當(dāng)於何王。存在問題的主要有《邶鄘衛(wèi)》、《齊》。一則在於《年表》未列、世家不收，非但不明歲數(shù)，連君世亦無從獲知，何況王世。存在問題的有《檜》、《魏》。

對於前者，《史記·衛(wèi)世家》、《齊世家》和《周本紀》恰好記載了共和以前的一些紀年或王世線索，可補《年表》未備。其中《邶鄘衛(wèi)》始於頃侯，其後釐侯無詩，釐侯十四年入共和(前841)?！缎l(wèi)世家》載頃侯厚賂夷王，*《毛詩正義》認爲《禮記·郊特牲》載“天子之失禮也，由夷王以下”與此事有關(guān)，見《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6上。在位十二年，衛(wèi)自頃侯已有紀年。然《周本紀》載厲王在位逾三十年，多於頃侯和釐侯共和前在位年數(shù)之總和。本紀、世家雖有歧異，仍得推知頃侯當(dāng)夷王、厲王。

《齊風(fēng)》始於哀公，其後胡公、獻公、武公諸君無詩，武公十年入共和?！吨鼙炯o》載懿王時詩人作刺，《齊世家》載哀公爲周王烹殺，鄭玄《譜》序蓋據(jù)此判斷哀公爲懿王所烹。*具體的判斷理據(jù)可參《譜》序《正義》，頁555下。與鄭玄不同的是，《周本紀》張守節(jié)《正義》引《竹書紀年》謂夷王三年烹齊哀公，《齊世家》裴駰《集解》引徐廣亦謂烹哀公者周夷王?！洱R世家》又載胡公徙薄姑當(dāng)夷王時，獻公在位九年，結(jié)合厲王大致的在位年數(shù)，則可推知胡公歷懿王、孝王、夷王、厲王之世，獻公當(dāng)厲王時。

變《風(fēng)》國君在共和以前即位者(不含《豳》)，還有秦仲、陳幽公，均入共和《年表》，與衛(wèi)釐侯、齊武公情況類似，自然皆當(dāng)厲王、共和時。由此可知，對於《檜》、《魏》以外之變《風(fēng)》，鄭玄僅憑《史記》，便能並陳其君世、王世於《譜》表。這也可以解釋《譜》序“夷厲已上，歲數(shù)不明”爲何不稱“共和已上”——因爲夷厲時的《邶鄘衛(wèi)》、《齊》、《秦》、《陳》等變詩國君所當(dāng)王世，已經(jīng)可以大致推知，並非只能倚賴共和《年表》。

對於後者，檜、魏二國世系不明，鄭玄如何處理其君世、王世，是我們理解《詩譜》的絶佳素材。詩序?qū)Α稒u風(fēng)》所處時世，隻字未提。《檜》譜《正義》曰：“檜無世家，詩止四篇，事頗相類，或在一君時作，故鄭於左方中不復(fù)分之?！?《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05下。根據(jù)《正義》對《譜》表的理解，鄭玄將《檜風(fēng)》繫於同一國君，而鄭玄的判斷依據(jù)，據(jù)《正義》推測，僅在於四篇“事頗相類”，即詩序?qū)υ娖膬r值判斷接近。鄭玄又將此無名國君繫於夷、厲之世，《譜》文云：“周夷王、厲王時……，檜之變風(fēng)始作。”*《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05下。爲何處於夷、厲，鄭玄並無明文。據(jù)我們對鄭學(xué)的理解，參考《正義》，試還原鄭玄的思路： 變《風(fēng)》始於《齊》、《邶》，則《檜》不早於夷王；檜國在平王初滅於鄭武公，*鄭氏《鄭》譜文認爲鄭武公滅檜，蓋結(jié)合《國語·鄭語》和桓公十一年(前796)《公羊傳》推斷，參《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37下。與此不同，《史記·鄭世家》認爲周幽王時鄭桓公滅檜。則詩在平王以前；幽王時之檜君爲檜仲，*見《鄭》譜文，當(dāng)本之《國語·鄭語》。詩序不言檜仲，則詩在幽王以前；《匪風(fēng)》序言“思周道”，首章“顧瞻周道”毛傳“周道滅也”得之，*《毛詩正義》卷七之二，頁815上?？芍獣r當(dāng)衰亂之王，而《小雅》宣王詩多美意，只得爲夷王、厲王。夷、厲皆無道，則不復(fù)區(qū)別。我們認爲，鄭《譜》得以將《檜風(fēng)》繫於一君，再將此無名國君繫於王世，主要基於對詩篇和時世的價值判斷，文獻依據(jù)其實比較薄弱。

詩序亦未言及《魏風(fēng)》時世。據(jù)《正義》對《譜》表的描述，鄭玄將《魏風(fēng)》七篇分爲二君，《正義》云：

魏無世家。鄭於左方中云： 《葛屨》至《十畝之間》爲一君，《伐檀》、《碩鼠》爲一君。知者，以上五篇刺儉，下二篇刺貪，其事相反，故分爲異君?；蚋缸?，或子孫，不可知也。*《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70下。

其中“知者”以下是《正義》文字，推測鄭玄《譜》表將詩繫世之依據(jù)，其例正與“鄭於左方中皆以此而知”近似。是《正義》認爲鄭玄分《魏風(fēng)》於二君，並非別有文獻依據(jù)，只是基於詩序?qū)υ娖膬r值判斷做出歸納和區(qū)分，與《檜》同例。鄭玄又將此二君繫於平、桓之世，《魏》譜文云：“其與秦、晉鄰國，日見侵削，國人憂之。當(dāng)周平、桓之世，魏之變風(fēng)始作。至春秋魯閔公元年，晉獻公竟滅之?！?《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70下。案魏國滅亡，在惠王之世，不能作爲《魏風(fēng)》始於平、桓之證。鄭玄烏知《魏風(fēng)》不得作於西周？一方面，蓋如《正義》所言，“周自幽王以上，諸侯未敢專征”；另一方面，詩序僅言魏國“日以侵削”(《園有桃》序)、“國迫而數(shù)侵削，役乎大國”(《陟岵》序)，至《詩譜》具體指出秦、晉侵削魏國，其中晉國侵魏尚稱合理，秦國的出現(xiàn)則值得玩味。秦原處於西垂，西周覆滅，秦襄救周有功，平王因賜爲諸侯，秦始得與魏鄰國。故秦國侵削魏國，不當(dāng)早於平王。可以作爲佐證的是，桓公四年《左傳》云“王師、秦師圍魏，執(zhí)芮伯以歸”，*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頁102。正當(dāng)桓王時。然而《魏風(fēng)》及詩序無一語提及秦、晉，鄭玄烏知詩斥秦、晉？案《譜》文云魏在“雷首之北”，“其封域南枕河曲，北涉汾水”，*《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70上。則《汾沮洳》所詠“彼汾沮洳”、“彼汾一方”、“彼汾一曲”或已近於晉國；*《毛詩正義》卷五之三，頁757下，758上。《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陟彼岡兮，瞻望兄兮”，*《毛詩正義》卷五之三，頁759上，下。所登之山或即雷首，瞻望所及父母兄弟行役之大國(據(jù)詩序)，或即秦國，其時不早於平王。鄭玄謂秦、晉侵削魏國，又謂《魏風(fēng)》始於平、桓，蓋亦與此不無關(guān)係。

通過分析鄭《譜》推斷《魏》、《檜》君世、王世的大致思路，我們認爲鄭玄的工作不是實證意義上的考史，而是基於《毛詩》文本和詩序做出的經(jīng)學(xué)建構(gòu)。儘管文獻不足徵，鄭玄仍然執(zhí)意爲《檜風(fēng)》、《魏風(fēng)》繫屬君世、王世，説明“時間”是《詩譜》不可或缺的維度。在《譜》表的上下、旁行兩個維度中，時間應(yīng)是上下維度，體現(xiàn)“源流清濁之所處”。對於歲數(shù)不明的檜、魏，指派了君世仍然無助於定位時間，必得繫於王世，因爲王世是最佳的時間標尺，“三百篇”皆得以通過王世維繫爲一個整體。我們認爲，鄭玄對《詩譜》的定位，即與此有關(guān)。

上述四點，足證“王世”對《詩譜》具有重要意義。尤其是第三點，有力地説明了王世應(yīng)與君世並陳於變《風(fēng)》譜表(不含《王》)。既知《譜》表具備王世，問題的關(guān)鍵又回到了本節(jié)開頭所提出的——《國風(fēng)》譜表(不含《周召》、《王》)如何安排“王世”。

儘管王世是最佳的時間標尺，但經(jīng)過本節(jié)上文的分析，歐《譜》以王世統(tǒng)君世及詩篇——即以王世爲時間軸的嘗試是失敗的，純粹以君世統(tǒng)詩篇的《譜》表設(shè)計反而符合《譜》序上下、旁行之義。那麼我們不妨轉(zhuǎn)換思路，提出另一種體式設(shè)計： 變《風(fēng)》譜表仍然以君世統(tǒng)詩篇(其中《王》之王世降爲君世)，每君占居一行(《魏》爲特例)，詩篇旁行。除了變風(fēng)始作時所當(dāng)天子，王世的功能在於標示君世的大致時間範圍，並不獨立指示詩之時世。

可以佐證鄭《譜》君世各居一行、所統(tǒng)詩篇旁行的是，前引《檜》譜《正義》云：“或在一君時作，故鄭於左方中不復(fù)分之?！薄蹲V》表應(yīng)使《檜風(fēng)》諸詩旁行於一行，故云“不復(fù)分之”?！墩x》所以推測是“一君時作”，蓋據(jù)其他變《風(fēng)》譜表體式類推，旁行於一行之詩篇即爲一君時作?！墩x》所以未能斷言而用疑辭者，檜國世系不明，《譜》表未以君世統(tǒng)詩篇，與其他《譜》表有異之故。實際上，我們據(jù)《正義》復(fù)原的《檜》譜譜表近於歐《譜》(圖一)。我們認爲歐氏《檜》譜違背鄭《譜》者有二，一是首列夷、厲不應(yīng)大書；二是歐《譜》“右檜無世次，其詩在夷、厲之際”係歐氏所增，實際已由《譜》表直觀呈現(xiàn)，不容另以文字説明。

特殊的是《魏》譜。前引《魏》譜《正義》云：“鄭於左方中云： 《葛屨》至《十畝之間》爲一君，《伐檀》、《碩鼠》爲一君?！碑?dāng)非鄭玄注語原文如此，而是《譜》表直觀呈現(xiàn)的“語言”。歐《譜》將諸詩統(tǒng)排於一行，馬徵慶《譜》同，諒非鄭氏原式。戴震、吳騫、汪龍、袁鈞諸《譜》亦將諸詩統(tǒng)排一行，於《十畝之間》後書“右一君時詩”，《碩鼠》後書“右一君時詩”，最接近《正義》對鄭《譜》的描述。我們所以認爲《魏》譜不得將二君之詩分排二行者，一則因爲君世不明，更重要的是，一但分排，則二君之詩不得不一一對應(yīng)平、桓二王(參圖四丁晏《譜》)，容易使讀者誤會“《葛屨》至《十畝之間》爲平王時詩，《伐檀》、《碩鼠》爲桓王時詩”，違背《譜》文“當(dāng)周平、桓之世，魏之變風(fēng)始作”。

可以佐證王世在《譜》表中主要標示君世時間(除了變風(fēng)始作時)、並不獨立統(tǒng)詩的是，《秦風(fēng)·無衣》是秦康公詩，《正義》於首章箋疏云“此時當(dāng)周頃王、匡王”，*《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96上。最適宜參考的文獻無疑是鄭氏《譜》表?！墩x》此説果若依據(jù)《詩譜》，説明王世在《譜》表中標示君世的時間範圍，並不對應(yīng)詩篇之早晚。

實際上，丁晏《譜》即接近我們的設(shè)計思路(如圖五《秦》譜)，在諸《譜》中獨樹一幟。考秦康公立於襄王三十二年(襄王凡三十三年)，歷頃王，卒於匡王四年，丁晏案語批評歐《譜》秦康僅當(dāng)襄王，不及頃、匡，其背後實爲兩種體式類型之分歧。歐氏等諸家分表，以王世統(tǒng)詩篇，在“一君當(dāng)數(shù)王時”，試圖考見其詩之早晚，以繫王世。案康公詩四篇，《晨風(fēng)》序謂刺康公“忘穆公之業(yè)，始棄其賢臣焉”；*《毛詩正義》卷六之四，頁794上。《權(quán)輿》序謂刺康公“忘先君之舊臣，與賢臣有始而無終也”；*《毛詩正義》卷六之四，頁796上?！段缄枴沸蛑^康公“及其即位，思而作是詩也”，*《毛詩正義》卷六之四，頁795下。似皆康公即位初之詩，當(dāng)襄王時。歐陽修、戴震、吳騫、汪龍、袁鈞諸家皆繫康公於襄王，應(yīng)與此有關(guān)。丁晏不以王世統(tǒng)詩，僅標示君世起迄，故下及匡王。本節(jié)上文已力證鄭《譜》不得以王世統(tǒng)君世，我們認爲以王世標示君世時間的設(shè)計，更接近《詩譜》原式。另據(jù)《譜》文，《檜風(fēng)》始於夷、厲，《魏風(fēng)》始於平、桓，《魯頌》始於惠、襄，雖然主就詩篇所處時世而言，《譜》表以王世標示時間範圍之體例，亦可窺知。

通過上述佐證，説明我們設(shè)計的鄭《譜》體式，符合鄭玄原義和《正義》對《詩譜》的描述。更重要的是，此前我們對《譜》表具備王世的四點質(zhì)疑，皆可以王世不統(tǒng)詩篇獲得解釋，在此不贅。

此外可以反駁質(zhì)疑二的另一個例證是，《正義》於《周召》譜疏末云：“左方無君世者——此因詩繫二公，故終言之——其君世世家亡滅，且非此所須故也。”*《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60上。指《譜》表不載周國、召國之君世。此處《譜》文終言周公、召公後嗣者，因《周召》依托二公?！蹲V》表緣何不載周、召君世，一方面由於文獻不足，更重要的是君世並非此表所須。《正義》謂君世非此表所須，正是因爲周、召君世並不對應(yīng)詩篇所處時世。實際上，《毛詩》以《周召》爲文、武時詩，然而此處《正義》亦未及王世。檢《正義》上文明言“《周召》二十五篇，惟《甘棠》與《何彼襛矣》二篇乃是武王時作”，*《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9上。此説實於《毛詩》至關(guān)重要，*尤其是《毛詩》以《何彼襛矣》爲武王詩，三家詩或以爲東周詩，關(guān)係到《二南》時代，乃至《毛詩》正變體系的成立。對此當(dāng)另撰文論述。而詩序、毛傳、鄭箋、《譜》文皆無明文，*其中論述《甘棠》爲武王詩，又見《毛詩正義》引《鄭志》。只能認爲《譜》表已將《周召》繫於文王、武王世。由此可見，《正義》描述“左方”《譜》表雖然未及王世，並不意味著《譜》表不具王世。

我們的體式設(shè)計可能也會面臨質(zhì)疑。例如《經(jīng)典釋文》於《曹風(fēng)·蜉蝣》序“國小而迫”云：

一本作“昭公國小而迫”。案《譜》云“昭公好奢而任小人，曹之變風(fēng)始作”，此詩箋云“喻昭公之朝”，是《蜉蝣》爲昭公詩也?！蹲V》又云“《蜉蝣》至《下泉》四篇，共公時作”。今諸本此序多無“昭公”字，崔《集注》本有，未詳其正也。*《經(jīng)典釋文》卷六，頁72下。

“《蜉蝣》至《下泉》四篇，共公時作”應(yīng)是《譜》表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並非注語。然則《曹風(fēng)》首篇《蜉蝣》，諸本《譜》文皆繫於昭公，《釋文》撰人所據(jù)《譜》表繫於共公。應(yīng)存在與《譜》文符合的另一《詩譜》版本，其《譜》表將《蜉蝣》繫於昭公。按照我們對《譜》表體式的設(shè)計，《蜉蝣》爲昭公詩的版本，四篇分排於二行；《蜉蝣》爲共公詩的版本，四篇排於一行——問題在於原本在流傳中，不易傳寫爲另一誤本。而按照歐《譜》以王世統(tǒng)君世的體式，昭公、共公均立於惠王時(共公於惠王末年即位)，則兩種版本四篇皆得排於一行——原本在流傳中，可能脫衍標示昭公詩的文字，如“右昭公”，誤本便由此而來。對於這一質(zhì)疑，我們認爲另一誤本未必來自無意的訛奪，抄手可能著意根據(jù)詩序有無“昭公”字的《毛詩》異本，自以爲是地創(chuàng)造了誤本。

至此，我們的體式設(shè)計尚未違背鄭玄原義及《正義》和《釋文》對《詩譜》的描述。在已知《詩譜》輯本中，與我們的設(shè)計最爲接近的是丁晏《鄭氏詩譜考正》。然而，丁《譜》體式也有違背鄭《譜》之處。如前所述，丁《譜》平列《魏風(fēng)》二君(圖四)，必使君世各居一行，遂生歧義，違背《譜》文，此其一。

秦仲雖歷厲王、共和、宣王之世，《譜》文明言宣王命秦仲爲大夫、秦之變風(fēng)始作，《譜》表應(yīng)繫秦仲於宣王，不應(yīng)上及厲王、共和(見圖五)。丁晏恪守不以王世統(tǒng)詩之例，然而變風(fēng)始作時之王世未予突顯，此其二。

黃鳥穆公權(quán)輿渭陽無衣晨風(fēng)康公惠襄頃匡

圖六鄭玄《秦》譜譜表穆公、

康公示意圖

秦康公立於襄王末時，本節(jié)上文引《無衣》疏所以只云頃、匡，其父穆公當(dāng)惠王、襄王時，蓋《譜》表不重書襄王，導(dǎo)致《正義》以爲襄王僅當(dāng)穆公。我們認爲，在鄭玄《譜》表中，王世僅得大致對應(yīng)君世(參圖六)，不得如丁《譜》以欄線精確區(qū)隔每君所當(dāng)王世。丁《譜》實以君世統(tǒng)王世，走向另一極端，有冠履倒置之嫌，此其三。

依上述三點改正丁《譜》，鄭氏《譜》表體式已然可以概見。

此外，胡元儀、馮浩菲等學(xué)者認爲《譜》表旁行之篇目下原有鄭玄注語，其根據(jù)是《正義》曰：

故鄭於左方中皆以此知之也。然鄭於其君之下云“某篇某作者”，準其時之事而言，其作未必即此君之世作也。*《毛詩正義》卷二之一，頁624上。

我們認爲“某篇某作者”是《譜》表直觀呈現(xiàn)的“語言”，並非注文如此。與前引《正義》“鄭於左方中云： 《葛屨》至《十畝之間》爲一君”、《釋文》“《譜》又云《蜉蝣》至《下泉》四篇共公時作”同例。

(二) 《譜》表內(nèi)容

《譜》表內(nèi)容主要有二，一是君世、王世之內(nèi)容及對應(yīng)，其中多數(shù)《國風(fēng)》譜表和《魯頌》譜表往往兼列君世、王世，二《雅》、《周頌》、《商頌》譜表僅列王世。二是繫於君世或王世的詩次。

關(guān)於《譜》表中的君世、王世，除上節(jié)論及《周召》，又糾正丁晏《魏》、《秦》譜表外，還有《豳》、《小雅》、《大雅》、《周頌》、《魯頌》譜需作辨析。

《豳》譜云：“成王之時，周公避流言之難，出居?xùn)|都二年?！岢赏跤粗?，攝政，致太平?！髱煷笫銎渲荆饕忪夺俟?，故別其詩以爲豳國變風(fēng)焉。”*《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15下—116上。知《豳風(fēng)》繫於周公，時間跨越攝政前至攝政、致太平時。據(jù)《豳風(fēng)·狼跋》箋，亦涉及返政成王時。倘若按照鄭學(xué)嚴格區(qū)分，攝政前之天子爲成王，攝政、致太平時天子爲周公，返政時天子復(fù)爲成王。然而《豳》譜文及《正義》未見以“周公”當(dāng)《豳》譜王世的跡象。結(jié)合《鄭志》答張逸云：“以周公專爲一國，上冠先公之業(yè)，亦爲優(yōu)矣。所以在《風(fēng)》下、次於《雅》前，在於《雅》分周公，不得專之?！?《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16上?？芍蹲V》文“別其詩”，正指《豳風(fēng)》區(qū)別於同爲周公詩的二《雅》(及《周頌》)。而周公在二《雅》、《周頌》中的身份是天子(見下)，在《豳風(fēng)》中“專爲一國”，則相當(dāng)於國君而又優(yōu)於國君。凡此可證《豳》譜不以周公當(dāng)王世，“周公”當(dāng)爲君世?！蹲V》文云“成王之時”，則王世當(dāng)爲“成王”。如果因爲周公攝政時成王並非天子而刪去王世，只列君世“周公”，又易使人誤會“周公”爲王世，與攝政前和返政後的身份不合。四部叢刊本歐《譜》大書“成王、周公”以爲王世，丁《譜》列“成王、周公”而不分欄，亦當(dāng)爲王世，均不得《豳》譜之奧妙。其餘諸家輯本有王世書“成王”、君世書“周公”符合《豳》譜原義者，卻不能於《周頌》“別其詩”，仍然暗於鄭旨。

《小雅大雅》譜云：“《大雅·生民》下及《卷阿》，《小雅·南有嘉魚》下及《菁菁者莪》，周公、成王之時詩也?！?《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39下。則諸詩所對應(yīng)之王世當(dāng)爲“周公、成王”。諸家輯本只列“成王”，並不準確。

《周頌》譜云：“《周頌》者，周室成功致太平德洽之詩，其作在周公攝政、成王即位之初?！薄墩x》曰：“頌聲繫於所興之君，不繫於所歌之主，故《周頌》三十一篇，左方中皆以爲周公、成王之頌也?！?《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410下—411上。由《譜》文及《正義》對《譜》表的描述可知，《周頌》譜表之王世應(yīng)列“周公、成王”，視周公居攝爲王世，《頌》在周公居攝與成王即位之際。丁《譜》繫於“成王、周公”，並不準確。歐《譜》版本缺《三頌》，戴震、吳騫、汪龍、袁鈞諸家《周頌》譜表皆以“周公”爲君世，“成王”爲王世，與其所製《豳》譜譜表無別。

《魯頌》譜表之君世當(dāng)爲僖公，王世當(dāng)爲惠、襄，明見於《譜》文。丁晏《譜》增列文公及其王世，是以作詩之時爲準，不明“準其時之事而言”之旨。

關(guān)於《譜》表中的詩次，《國風(fēng)》、《周頌》譜表中君世所統(tǒng)詩次，幸賴《正義》所論“左方”得以恢復(fù)鄭《譜》舊貌，諸家輯本多無異詞?！夺佟芳啊缎⊙拧?、《大雅》中的一些詩次，雖然《正義》亦有描述，尚存在一些干擾因素，帶來一些異議，在此略作辨析。

《豳》譜詩次當(dāng)與《豳風(fēng)》相同?！夺佟纷V《正義》備述鄭玄關(guān)於《豳風(fēng)》七篇之本事的學(xué)説，指出鄭玄應(yīng)當(dāng)認可的《豳》詩時間先後與《豳風(fēng)》篇次的差別，繼而又謂“今皆顛倒不次者，張融以爲簡札誤編，或者次詩，不以作之先後。鄭所不説，未可明言”。*《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17下。此語類似《王》譜《正義》中所云“《兔爰》序云‘桓王’，則本在《葛藟》之下，但簡札換處，失其次耳。……故鄭於左方中以此而知”。*《毛詩正義》卷四之一，頁697上。因知“不次”指《正義》認爲《毛詩》篇次在流傳時偶然發(fā)生紊亂，“不説”是《正義》對鄭氏《譜》表的描述。這説明《豳》譜譜表並未貫徹鄭玄關(guān)於《豳風(fēng)》本事之先後的學(xué)説，所列詩次與《豳風(fēng)》次第並無二致。究其原因，並非鄭玄前後不一。按照我們對《詩序》和《詩譜》的整體把握，同一部類中的詩篇次序應(yīng)與所繫君世或王世之先後一致，否則就是《正義》所謂失次；但同一君世或王世所統(tǒng)詩篇，我們認爲鄭玄不再強求其詩次遵循時間次序。*如拙文《〈秦風(fēng)·渭陽〉的經(jīng)學(xué)建構(gòu)》所指出的，《毛詩·秦風(fēng)》十篇先後繫於秦仲、襄公、穆公、康公，篇次與君世先後一致。但其中《駟驖》、《小戎》、《蒹葭》、《終南》四篇襄公詩，按《毛詩》慣例，則不拘泥時間先後，否則“建構(gòu)”的困難太大。所謂建構(gòu)的困難，即本文四(一)論證鄭玄《詩譜》原表不得以王世統(tǒng)君世時，指出鄭玄倘爲諸《風(fēng)》繫屬王世，憑空建構(gòu)的工作未免太多。對於後者，篇次與詩篇本事先後不協(xié)時，《正義》或判定詩篇失次，或以作詩時間之遲速加以解釋，是不明鄭學(xué)之真相。*除了此處所陳《豳》譜《正義》，又如對於鄭玄判定爲厲王詩的《小雅·小宛》，其本事當(dāng)在《雨無正》之先，而篇次在後者，《小雅大雅》譜《正義》解釋道：“詩(轉(zhuǎn)下頁)《豳》譜詩次所以同於《豳風(fēng)》，乃是由於諸詩皆繫於周公一人之故。歐氏《豳》譜詩次，誤以鄭學(xué)本事先後爲次。*(接上頁)之大體雖事有在先，或作在後?！薄赌纤慰瘑问璞久娬x》，頁143下。拙見所以與《正義》不同，只緣《正義》不可能跳出經(jīng)學(xué)家的立場。《正義》默認《毛詩》本來井然有序，《詩序》作者和鄭玄的工作在於揭示《毛詩》本來藴含的經(jīng)義。我們則從“經(jīng)學(xué)建構(gòu)”的角度看待《詩序》作者和鄭玄所做工作。實際上，《正義》無法一一提供關(guān)於“事有在先，或作在後”的具體證據(jù)，作詩遲速的解釋，本質(zhì)上是對《毛詩》學(xué)説的彌縫。*歐《譜》各本，惟道光本作《豳風(fēng)》次第，當(dāng)係版本編者所改。其餘輯本雖然不誤，但鄭《譜》何以作此，諸家或與《正義》一樣“未可明言”。

《小雅大雅》譜《常棣》當(dāng)繫於文王。《常棣》序謂“閔管蔡之失道”，*《毛詩正義》卷九之二，頁870上。箋指周公，*辨見《正義》，同上。歐《譜》宋本系統(tǒng)及諸家輯《譜》多繫之於成王，惟吳騫、汪龍繫之文王。如果説《譜》文末尾“問者曰《常棣》……何故列於文王之詩”，*《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45上。乃就詩序問答，尚不足據(jù)以論《詩譜》，那麼對於《譜》文“《小雅》自《鹿鳴》至於《魚麗》，先其文所以治內(nèi)，後其武所以治外”，*《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38下?！墩x》歷述文王、武王詩次先後之由，顯係針對《譜》表詩次(本節(jié)下文仿此，毋庸贅引)?！墩x》所陳與《小雅》篇次無二，因知《譜》繫《常棣》於文王。輯《譜》諸家惑於序、箋之説者，於鄭玄對《詩譜》的定位，缺乏認識。

《小雅·魚麗》、《南有嘉魚》、《南山有臺》及六“笙詩”《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本來存在三種不同的次序： 《毛詩》篇次、《儀禮》(《鄉(xiāng)飲酒禮》和《燕禮》)歌笙之次、《六月》序所述篇次(與《儀禮》微有不同)。諸篇在《譜》表中的詩次和所繫王世，其實具見於《譜》疏，*《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39上，140上。武王統(tǒng)《魚麗》、《南陔》、《白華》、《華黍》，周公、成王統(tǒng)《由庚》、《南有嘉魚》、《崇丘》、《南山有臺》、《由儀》，詩次與《六月》序一致。輯《譜》諸家對此莫衷一是，惟汪龍得之。《詩譜》所以如此，實關(guān)係到鄭玄對《十月之交》以下四篇的歸屬，乃至整部《小雅》篇什結(jié)構(gòu)的理解，我們將另外撰文辨析。

《十月之交》、《雨無正》、《小旻》、《小宛》四篇，詩序繫於幽王，鄭玄繫於厲王，具見《詩》箋及《譜》末。早在《譜》序已云“厲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壞，《十月之交》、《民勞》、《板》、《蕩》勃爾俱作”，*《毛詩正義·詩譜序》，頁556上。以《十月之交》爲變《小雅》之始?！缎⊙糯笱拧纷V疏更歷述厲王《大雅》、《小雅》詩次先後之由，尤可作爲《詩譜》將四篇繫於厲王的確證。*《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43下。諸輯多無異詞。*歐《譜》版本惟明刻本繫於幽王詩。據(jù)此反觀《小雅大雅》譜文“《大雅·民勞》、《小雅·六月》之後，皆謂之變雅”，*《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43上。以宣王《六月》爲變《小雅》之始，乃是僅就《毛詩》現(xiàn)成篇次發(fā)論，絶非認爲《十月之交》遲於《六月》。同理，《譜》文述文、武《小雅》“自《鹿鳴》至於《魚麗》”，*《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38下。而不及《譜》表次於《魚麗》之後的《南陔》、《白華》、《華黍》三笙詩；述周公、成王《小雅》“《南有嘉魚》下及《菁菁者莪》”，*《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39下。而不及《譜》表列於《南有嘉魚》之前的笙詩《由庚》，亦就《毛詩》現(xiàn)成詩篇言之。*即《正義》所云“《由庚》在《嘉魚》前矣，不云自《由庚》者，據(jù)見在而言之”，《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140上?！蹲V》文的表述所以與《譜》表甚至《譜》序不同，我們認爲這是由於鄭玄對《譜》序、《譜》文和《譜》表的定位有別。

《詩譜》將《大雅·文王》、《大明》繫於文王，《下武》、《文王有聲》繫於武王，《譜》文及《正義》歷歷可考。諸輯多無異詞，惟宋本系統(tǒng)歐《譜》將諸詩與《常棣》皆繫於成王。觀歐氏《詩圖總序》謂文王之詩“其八篇爲《小雅》”，是不數(shù)《常棣》，“六篇爲《大雅》”，是不數(shù)《文王》、《大明》；謂武王之詩未云《大雅》，是不數(shù)《下武》、《文王有聲》；謂成王之詩“其十篇爲《小雅》”，是數(shù)《常棣》，“十二篇爲《大雅》”，*《詩本義》附録《詩圖總序》，《四部叢刊三編》本，頁1b；另參《歐陽修全集》卷一五五，頁2578。是數(shù)《文王》、《大明》、《下武》、《文王有聲》。因信此表宋本系統(tǒng)確爲歐氏原貌，*山淵閣抄本《文王》、《常棣》繫於文王，《大明》、《下武》、《文王有聲》繫於武王。明刻本五詩統(tǒng)繫於文、武(明刻本《二雅》譜不別文王、武王詩，在諸本中獨異)。皆非歐書原貌。歐《譜》於此數(shù)詩之歸屬，完全因襲《詩圖》舊説。歐氏所以如此判定，蓋以諸篇出現(xiàn)文、武謚號之類，認爲作詩當(dāng)在成王時。此又暗於《毛詩》“準其時之事而言”之旨。

(三) 《譜》題

諸家輯本對十五譜之標題，主要有三種命名方式。一種直接於詩類加“譜”字以示區(qū)別，以王謨爲代表，題作《豳風(fēng)譜》、《王風(fēng)譜》、《小雅大雅譜》之類。*王謨輯《鄭氏詩譜》，《漢唐地理書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一種以詩類(或其簡稱)爲題，《國風(fēng)》刪“風(fēng)”字，始於歐氏，題作《豳》、《王》、《小雅大雅》(歐氏題作《二雅》)等。一種多取《譜》文首詞加“譜”字(不含《周南召南譜》、《鄭譜》、《魯頌譜》、《商頌譜》)，始於《毛詩注疏》版本，題作《豳譜》、《王城譜》、《小大雅譜》之類。其中對於《注疏》題《王城譜》，輯本或改爲《王譜》。

第一種《譜》題當(dāng)係輯佚者自創(chuàng)。第二種《譜》題，從上文(四(一))關(guān)於《譜》表體式的討論來看，也不宜高估歐《譜》對絳州本的因襲程度，或亦歐氏自創(chuàng)。至於第三種《毛詩注疏》所題，則應(yīng)從版本源流入手，分析其來源。

《毛詩注疏》由《毛詩》和單疏本《毛詩正義》二書合編刊刻而來。單疏本《正義》引録《譜》文加以疏釋時，從未提及《譜》題。宋刊單疏本《正義》卷端每以《譜》目加“正變”引領(lǐng)篇目，如“鄭譜變風(fēng)”、“小大正變雅譜”、“周頌譜”。至南宋注、疏合刻，始出現(xiàn)《小大雅譜》等標題。

當(dāng)時《注疏》合刻本主要有金平水刊《毛詩注疏》、越刊八行本《毛詩注疏》、*參拙文《讀汪紹楹〈阮氏重刻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考〉》，《經(jīng)學(xué)研究論叢》第21輯，臺北，華藝學(xué)術(shù)出版社，2014年，頁41—65。建刻十行本《附釋音毛詩注疏》。據(jù)我們研究，諸本皆不從單疏本分卷，對《毛詩》和《正義》做了整合體例的編輯工作。*參拙文《南宋越刊八行本注疏編纂考》，《文史》2012年第4輯，頁105—119。其中平水本殘葉不涉及《詩譜》，八行本可能已出現(xiàn)《王城譜》、《小大雅譜》等標題，*我們認爲出自越刊八行本的臺北故宮藏日抄殘本，存卷部分當(dāng)具備《周召》、《王》、《鄭》、《齊》、《魏》、《唐》、《秦》之《譜》題，俟後按驗。此外，我們認爲魏了翁《毛詩要義》以八行本爲底本，宋刻《要義》引録《譜》文前，往往有“王城譜”、“小大雅譜”等字，蓋來自八行本之《譜》題。十行本亦使用這類《譜》題。後來元、明、清三朝《注疏》，皆遠紹十行本，遂使此類《譜》題深入人心。

南宋《注疏》合刻本的《詩譜》標題又是從何得來呢？首先，北宋慶曆中，單行本《詩譜》已幾絶跡，南宋合刻時不可能參考。其次，《注疏》標題與歐氏《補譜》差異較多，亦未援據(jù)。第三，據(jù)我們對宋刊《毛詩注疏》文本和體例的研究，*除了上文所舉，另參拙文《影印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敍説》，《版本目録學(xué)研究》第3輯，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頁41—58。南宋《注疏》編者不可能參考唐抄單疏本。排除上述可能之後，只能是《注疏》編者新設(shè)，其命名可能參考了宋刊單疏本卷端標目。

《正義》本來既疏《毛詩》經(jīng)注，也疏釋《譜》文?！蹲⑹琛泛峡瘫揪幷咴凇蹲V》文之前增設(shè)大字標題(姑據(jù)十行本)，以區(qū)別《毛詩》經(jīng)注本標目。標題若不著“譜”字，則無從標識《詩譜》。至於其命名是否就《正義》標目刪去“正變”等字改定，因單疏本《王風(fēng)》等部分殘缺而未可斷言。*從卷八“鄭譜變風(fēng)”以下宋刊單疏本殘存部分看來，《注疏》譜題似乎完全基於單疏本標目改定。《國風(fēng)》標目刪去“變風(fēng)”二字，“小大正變雅譜”刪去“正變”二字，《三頌》標目則沿用單疏本舊題。

不論《注疏》編者所定《譜》題帶有多少主觀成份，《正義》單疏本無疑更爲原始。然而單疏本卷端標目究係源於《詩譜》，還是《正義》撰人擬定，亦乏實據(jù)。從單疏本體例看來，《毛詩》疏以篇題加章句爲標識，如“《碩鼠》三章章八句至大鼠(空格)正義曰”云云，*《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74上。其中“大鼠”是詩序尾詞(不計虛詞)?！洞T鼠》疏文自此而始。相比之下，《詩譜》疏並無標識，如《唐》譜疏徑以“唐者帝堯舊都之地”云云起始，*《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頁75上。與上文《魏風(fēng)》疏之間僅空一格作爲區(qū)隔，殊不便檢閲?！睹姟肥桀I(lǐng)首之篇題、章句皆《毛詩》舊有，*《正義》對章句的敍述與《毛詩》有所不同，參拙文《影印南宋刊單疏本毛詩正義敍説》。而《詩譜》疏並無類似標識，因疑鄭氏十五分譜，原本不具標題。單疏本卷端《譜》目，當(dāng)出自《正義》撰人筆，不足據(jù)以論定鄭氏《詩譜》原貌。

《詩譜》是鄭玄《詩經(jīng)》學(xué)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由《譜》序、《譜》文和《譜》表構(gòu)成，《譜》表是《詩譜》的核心?！蹲V》表的主要內(nèi)容及《譜》序、《譜》文，可據(jù)《正義》大體恢復(fù)，《譜》表體式是《詩譜》復(fù)原的關(guān)鍵。我們以諸家所製《譜》表的體式因素爲基礎(chǔ)，以鄭玄原義爲準繩，驗之以《正義》對《譜》表的描述，鄭氏《譜》表之體式始得尋繹。在此基礎(chǔ)上，辨析《譜》表內(nèi)容之疑義，兼及《譜》題，鄭氏《詩譜》之概貌得以復(fù)原。鄭玄《詩經(jīng)》學(xué)之堂奧，始得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