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人:陶 璐
陶璐(以下簡稱“陶”):郭老師您好,感謝您接受我們雜志的專訪。作為當代重要的劇作家,您曾說您與戲劇本無緣分,又說您和戲劇是“先結婚后戀愛”,您說作家本該遍歷苦難,黃竹三先生在您書的序言中提到:苦難過去,已成財富。這都引起了我們的好奇,您能談談您人生經歷中,哪些過往成為了您創(chuàng)作的財富?
郭啟宏(以下簡稱“郭”):我出生在廣東省潮州市饒平縣黃岡鎮(zhèn)。祖上世代都是讀書人,到了祖父這一代,家業(yè)凋零,于是我的父親棄文從商。雖為商人,但父親非常喜歡寫詩,于是有了“詩商”的稱號。因此小時候的我,也算受過點學前教育,不僅自己背誦古詩詞,哥哥姐姐也教過我寫詩。我四歲上小學,算是比較早的了,報名時老師問我識字嗎,我拿起一本書,念了幾句,對了幾句詩,老師聽完說,不用讀一年級了,直接上二年級吧,就這樣我跳著上完了小學。其實小時候的我貪玩,不愛讀書,更不用說對戲曲喜愛了。我的母親倒是很愛聽戲,時常帶我去戲園子,我也很興奮,但總在吃完小食品之后倒頭就睡。現在回想起來,母親對于戲的癡迷以及我小時候看戲的經歷,于我有潛移默化的作用。之后我考上了城里的名牌中學,因為學校的學習環(huán)境好,升學率高,因此學習比較緊張,我也因為要專注于學習數理化,看戲自然就少了。而我也在完成了所有的課業(yè)之后,閱讀了不少的課外書。也是從初中開始,我迷上了詩詞,開始模仿寫詩,最早寫新詩,后來寫舊體詩。所以,我和戲劇的緣分,可以說不在舞臺,而始于文學。之后,我也因此報考了中山大學的中文系。但也就在這時,我的父親因詩被打成了右派。我的哥哥是語文教員,也沒有幸免。這件事情對于我人生的影響是比較大的。
1957年考上大學后,家里沒有錢寄給我,我只好跟學校申請助學金。雖然之后吃飯不用花錢,但生活費還是要靠勤工儉學,用勞動來換報酬。因為字寫得不錯,我被分配去刻蠟版,給教授印講義。當時是一天一塊兩毛錢,也不少了??梢再I點東西,買點文具,吃碗肉湯之類的,特別艱苦。但我說的影響還不在物質上。因為上頭還有哥哥姐姐,家里會比較嬌慣我。原來家庭條件還不錯,突然一下子全沒有了,家里沒錢寄給我,只能靠自己掙,有時甚至要去跟同學借點什么。這次變化,讓我開始對人生有些認識。但并沒有反抗,只覺得是自己倒霉,既然家里出了狀況,就只能靠自己努力讀書。所以在大學的那幾年,基本每個周末我都到圖書館去。因為在圖書館不用怕餓,也不用想干什么,就是讀書。這段經歷對我之后的生活道路也有影響,愿意多思考,進而影響了之后的創(chuàng)作。
考入中山大學的我,有幸受業(yè)于王季思先生。季思師是宋元文學專家,詞曲大師。我也跟隨著先生習宋詞元曲,進城看戲,尤其是在先生指導下參加車王府曲本的整理校勘。當時不曾想到這古籍的整理與畢業(yè)后的戲劇創(chuàng)作會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先生對我的教導,不僅僅在我求學時候,更在我畢業(yè)后數十年漫長的歲月中??梢哉f,先生一直都是我劇作的指導老師。圈里人都知道先生在我的劇作發(fā)表和上演后撰寫了多篇評論文章,但卻很少知道先生在此之前所傾注的心血。我的許多作品都經過先生的指點,其中有一些戲還得益于先生的學術研究成果和所寄贈的資料。我經常對著先生評點的文字深思,似乎在經歷一種認識的螺旋式上升的運動過程,到了某一個新的起點,在這個起點上,我又開始重新學習,而先生就是我新的學術啟蒙。
圖1 與恩師王季思先生在一起
學問之于創(chuàng)作的另一層影響是態(tài)度,這得益于老師的言傳身教。在我有了一些成就之后,有一次我寫錯了一個字,先生特別不高興,很嚴謹地說我現在不能有錯字,不應該出這樣的錯。當然我以后也就注意了。所以后來我在文字上的考據和嚴謹都和此有關。先生對我雖有肯定,但往往要求很嚴格。據說從前的師道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老師不能當面夸獎自己的學生。我不曾就此尋根究底,但我覺得先生對我確乎如此。他對我的作品(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研究)雖有肯定,但更多的是摘誤、還有嚴格的要求。我的每一部作品,都經過他筆下圈圈點點,天頭常有他簡短的評論、點撥,即使是公開發(fā)表的評論我的作品的文章,也是拉開距離,以一個學者來評論一個作家,既無居高臨下,也無喧長護短。事實上,先生對我的厚愛是處處可見的。雖然他不曾當面稱贊,但總在另一種場合,對我的褒獎溢于言表。中國評劇院原總導演、戲曲理論家張庚的夫人張瑋就曾告訴我,季思師曾對張庚老說過,他在北京有個得意弟子,叫郭啟宏。張庚說,“小郭?我們很熟……”季思師的幼女王小雷在給我的信中也寫道,家父夸你是“兼有作家天賦和學者功力的才子”。這是一種很高的評價了。面對這許多夸獎,興奮是肯定的,但卻不敢沾沾自喜,而是當作鼓勵和鞭策。
我記著先生的教導,聰明人尤其要下笨功夫,要以做學問的精神去搞創(chuàng)作。的確如此,創(chuàng)作不是憑著小聰明就能干得了的,尤其是對于歷史劇創(chuàng)作來說,小到劇中一個詞語的運用,都要符合史實依據,細微處可見大功夫!我深深感到,沒有深厚的學術功底,是寫不出大作品來的。這就是先生要求的:做一個學者化的劇作家。
陶:可以看到,您是從文學之路走來,那是什么契機促使您踏入了戲劇藝術的創(chuàng)作領域?
郭:大學畢業(yè)時,我最大的理想自然是能夠留在中大,留在先生身邊,做研究生繼續(xù)深造。但由于家庭出身和社會關系,被迫失去了讀研的機會,但因功課尚好,直接分配進京了。據說這么做,是因為當時的北京市市長彭真為了改善北京市屬院團人員的素質,提高北京文藝團體的整體文化水平,用這樣一種“摻沙子”的方法,來“改良土壤”,現在看來,這樣的做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1961年9月,我與同屆同學一道,離穂北上,先是被分到北京市文化局,很快又被分到中國評劇院,從此,我與戲劇就開始了一段不解之緣。由于我之前學習古典文學,對于一些戲曲押韻的知識還是略懂一些,但畢竟沒有太多的接觸,而且由于是南方人的緣故,很多發(fā)音吐字都不甚了解,于是我就開始惡補看戲。20世紀60年代初,中國評劇院有一個劇場,即鮮魚口的大眾劇場,劇場呂經理給我留出“專座”——劇場臺口兩邊外延各有一個小房間,我便在那里開始了自己的“駐場看戲”生涯。我把看戲當作上課,每天晚上吃完飯,坐七路車,白塔寺到正陽門,風雨無阻。
那時什么戲都去看,所有戲對于我來說都是新鮮的。而那時也正值傳統戲大量“出籠”之際,我既看評劇院的戲,也看北京和外地其他劇團的戲,有次還鬧了個笑話。有個團來京演出昆曲《雙下山》,這出戲并不以唱功見長,但我一聽那唱,馬上就喜歡得不得了,我知道不是評劇,也不是京劇,一問才知道是昆曲。我大驚異,戲曲果真別有洞天!此后,我凡昆必看,跑遍京城各大劇場,和那些劇場看門的、售票的都認識了,他們都很新鮮我一個大學生還愛看戲。我說不看不行啊,不看我什么也寫不了。
就在我每天去大眾劇場看戲的那一年里,忽然有一天,劇院通知我下鄉(xiāng)參加整風整社工作隊,劇事就戛然而止了。此后勞動鍛煉連著“四清”運動,直至“文革”。之后我受命修改《向陽商店》,被推上執(zhí)筆的位子,此劇修改歷時八載,雖讓我在事業(yè)上驟得虛名,也讓我靈魂上受盡磨難,我渴望創(chuàng)作的自由,盼望“聽自我”的寫作狀態(tài)。在這之后,我也逐漸確立了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的幾條原則,其中之一就是要自己創(chuàng)作,不接受命題作文。我認為文藝創(chuàng)作是個體勞動,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曾指出,革命文藝是人民生活在革命作家頭腦中反映的產物,既重視作品的客觀性,又重視作家的主體性。也有人說我在創(chuàng)作上挺個人主義的,我不理睬,我心態(tài)好。甚至在戲劇界有個“名聲”,說是郭某的劇本不許別人改動一個字。這并不是說,郭劇已經盡善盡美,或者說別人不能提意見,而是說,意見再正確,也得由作者本人吸納消化,而后動筆修改,別人不得越俎代庖。就像劇本一旦進入排演場,就得唯導演馬首是瞻了。
陶:您是如何做到季思先生所期望的:把創(chuàng)作當作一門學問來對待?
郭:老話說笨鳥先飛,我就當自己是笨鳥。因為語言問題,剛來北京的時候,我一個南方人一說話人家就樂。有一次是在冬天里開會,有人抽煙,我就說了一句:把窗戶開開。大家一聽都樂了。我還奇怪,說我也沒說錯啊。他們告訴我,第二個“開”字要讀輕聲。之后我就注意了。其實到現在我說話還是有口音。不過在寫作的時候,會特別注意。我們那邊的地方方言,潮州話,屬閩南語系,離現代漢語要遠得多,我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不把普通話訓練成準母語怎么行呢。于是我將7000常用字從字典上請下來,分門別類,排列組合。我在潮州話與北京話的對比中,驚異地發(fā)現兩種方言的對應規(guī)律。比如潮州話只有-ang和-ing,沒有北京話的-an和-in,而這些韻字卻有規(guī)律地分布在潮州話的“堅 ”“關 ”“甘 ”“兼 ”和“斤 ”“巾 ”“金 ”等韻部里,潮州人可以“聲”入手,也可以輔之以“形”,即從偏旁部首去辨認-an與-ang,-in與-ing的區(qū)別。我把這些心得做成筆記,規(guī)律之外,個別特殊的還要死記硬背。當然,更重要的是語音訓練。我夫人是地道的北京人,平日我經常向她請教,而且訓練十分有效。直到有一天,自己做夢說的是北京話的時候,我欣喜若狂。因為我的思維語言已經京化了,我寫戲曲唱詞無須向辭書驗證了。與此同時,我繼續(xù)著我的詩詞寫作,潮州話八個聲調,尤其是入聲,為我提供了莫大的方便,我沒有停止過韻文的努力,詩、詞、曲、賦、集句、回文、雙聲、疊韻、楹聯、詩鐘種種。某一時段,仿佛40歲前后,我已經使自己的思維語言在北京話與潮州話之間隨意地流轉,我獲得了音韻的自由,并把這種自由拓向更為廣闊的領域,諸如戲劇的句式、節(jié)奏,散文的平仄、修辭,乃至論文的詩化、散文化。其實這個轉化過程經歷的時間比較長。在我下鄉(xiāng)搞運動的時候,因為迷于劇,把下鄉(xiāng)當作“體驗生活”,準備一個小本,收集民間語言,把老鄉(xiāng)說的話記下來,不管是否用得上,權當積累素材。
陶:欣賞您創(chuàng)作的戲曲,總是讓人感嘆漢語言的精妙雋永,劇中的唱詞、念白,既典雅清新,又如詩般富有韻律,朗朗上口。您是如何做到遣詞的精準和豐富的?
郭:這就涉及到雅與俗的關系,以及雅俗共賞的命題。若從絕對意義上講,雅與俗各有其內涵與外延,既不能替代,也不能兼容,若從相對意義上講,雅與俗的概念之間又有模糊帶,模糊帶的交叉部分可以認可為“共賞”,盡管這里的雅與俗已經不是原先絕對意義上的雅與俗了。我把這些思考運用到戲劇創(chuàng)作中,戲劇所蘊含且展現的意旨應該新穎而深刻,是觀者須升堂且入室的探賾索隱之所在,偏雅;然而戲劇的娛樂性、普及性及市場化又決定了大多數觀者之品味,近俗。這種情形在新編歷史劇里尤為明顯。由此我想到戲曲里的唱詞,過雅則欺人,從俗即媚世。于是我想到了,漢文學有豐富的成語啊!成語是詞匯中的瑰寶、語言精警,結構嚴謹,能使口頭生色,筆下增輝,高人雅士應心應口,升斗細民喜聞樂見,雅俗咸宜。為此,我還專門編纂了一部詞典,叫《韻編成語詞典》,所謂韻編,是因為戲曲曲文是押韻的歌詩,所需是韻字,成典必然需要逆序,換言之,要以末字為詞目。于是我從最基礎的做起,埋頭做起資料工作,最終做成了至今書市上不曾見過的一部詞典,令我受益無窮。這其實都是笨功夫。
從技術層面來說,還有個掌握詞匯多少的問題。如果翻來覆去老是那幾個詞語,是不可能感動人的。一個意思,有不止一個詞或句來表達,有時能有十幾種表述方式。而如果你只知道一個,或者一個都不知道,那就沒有辦法了。因為這十幾個表述方式中,必定有一個最合適的,你若找不到那個最合適的,那就只能賴自己肚里沒貨。沒有積累是不行的,胸有成竹,寫的時候才會自然而然地流露,一氣呵成。
除此之外,對唱詞的理解,有的作者沒有提高到應有的高度。唱詞應該是詩。中國的戲曲就是從詩、詞、曲一路走過來的,你看元曲名家里,可都是大文人,如關漢卿、王實甫,他們的作品都是作為詩讀的。我向來認為,戲劇文學的生命力就在于文本的詩意,話劇也是。當今絕大多數的戲劇文本是沒有詩意的應節(jié)上市的櫻桃桑葚,只有極少數劇作家的作品里有一種“詩意的回味”,一種“詩的意境”,比如話劇《雷雨》。曹禺曾說,我是把《雷雨》作為一首詩來寫的。但這個詩跟一般的詩人寫的詩不一樣。我總結出這是人物性格的詩,是有劇種特色的詩,例如昆曲和京劇、評劇、黃梅戲就不一樣。其次,還是作家本人的詩,表現作家的個性、文風、文字能力等,所以這和一般寫詩也不一樣。在戲曲創(chuàng)作中,如果做不到這幾條,就很難寫出好的唱詞來。除此之外,還是可歌的詩,就是可以歌唱的詩。不管什么唱法,必須是可歌的。所以唱詞很難寫,并不是說認得幾個字就可以寫出好的唱詞了。
陶:您總是像這樣不斷思考創(chuàng)作中的種種問題,并試圖找到解決辦法嗎?
郭:我的確很留心這些事。而這些經歷也會反哺到我的創(chuàng)作上,讓我精益求精。我早年養(yǎng)成一個習慣,就是觀劇后一定要寫觀劇筆記,我有一個本子專門記錄這些。我會思考這出戲有無讓我感動之處?或流淚,或開懷,或昏昏欲睡?為什么會是這樣?是訴諸高尚的動機還是傳奇故事的魅力?是矛盾沖突的設置還是表現手段的神奇?例如老舍的《茶館》,我看了好多次,里面的語言就很精彩,如“好不容易又來花生米,可沒牙嚼不動了”,雖然很白,誰都聽得懂,但未必誰都能體會到這之中的滄桑感。
陶:您除了是戲劇創(chuàng)作者,還是新時期戲劇理論的開拓者和闡發(fā)者,您對于歷史劇的理論思考,對歷史劇創(chuàng)作和理論建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您能具體談談您在史劇上的理論思考嗎?
郭:京劇《司馬遷》是我第一部獲獎的新編歷史劇,與之前的《向陽商店》相比,二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幾乎大相徑庭,而且相距不過二年,似乎不可思議。但正是這段經歷,讓我完成了從“聽將令”到“聽自我”的轉換?!端抉R遷》雖不是我的第一部戲劇作品,卻是我獲得真正藝術生命的起點。從此,我找到一個終生為之奮斗的目標,那就是新編歷史劇,而且是抒寫中國知識分子歷史命運的新編歷史劇。
圖2 京劇《司馬遷》劇照
我寫《司馬遷》是有感而發(fā)的。那幾年現實生活中出現的新的問題逼使我進行嚴肅的思考:像司馬遷所受的那樣不公平的對待乃至迫害,千百年來一直可悲地存在著,出現了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冤案、錯案,司馬遷的故事可以起著溫故而知新的借鑒作用。在我看來,歷史并不隨著日歷翻過,歷史有現實性。比如獨立的人格,善感的真性情,聰穎的天資,素心爛讀的積累,卓越的判斷力,創(chuàng)造的沖動與快感……
說到新編歷史劇,我認為,歷史劇是劇,是以歷史為題材的劇,新編則新在觀念,新在手段,即以新的觀念觀察歷史,以新的手段表現主題。我在《司馬遷》的創(chuàng)作中曾經給自己規(guī)定了三條原則:第一,歷史人物的基本性格必須忠實于歷史,忠實于史籍上的記載,當然不包括作偽的史料,在人物性格典型化的過程中,不能不顧史實隨意褒貶;第二,歷史背景、特定環(huán)境和基本故事情節(jié)必須忠實于歷史,在結構戲劇沖突的過程中,不能超越歷史條件隨意杜撰;第三,上述兩條不應限制和妨礙進行藝術創(chuàng)造,特別是虛構。這種虛構可以包括人物性格、情節(jié)事件和典型細節(jié)等等;自然,這種虛構也必須是歷史劃定的范圍內合乎邏輯的虛構。
寫戲,尤其是寫歷史劇,誰都會碰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你會發(fā)現你找的歷史材料中,沒有一個能完完整整的,正好讓你寫的。有些有人物,但沒情節(jié),即使有,別人也早寫過了。例如《三國演義》,雖然不太歷史,但很多地方都有記載,比較完整,拿來就可以用。但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你再想找原封不動的拿過來就能用的,肯定是沒有了,所以你必須去開礦挖金。
所以,歷史劇的編劇是有“特權”的。具體地說,歷史劇的編劇可以有效地攫取歷史學家的科研成果。而對于史學家來說,在論據并不充分的情況下,不敢妄做論斷,他必須小心翼翼等待著新論據浮出水面;而文學家則不然,史料或者記載中閃爍、曖昧乃至語焉不詳的去處,恰恰是想象力得以馳騁的廣闊天宇。因此,將史學家的研究成果付諸想象,催生想象,是史劇家的“特權”。
我偏愛歷史劇,是因為歷史題材給我提供了神游的天地,我找到了一條勾連歷史與現實的哲理的通道。歷史不是發(fā)黃的故紙堆,歷史是奔流不息的河。而歷史劇所要追尋的,正是歷史長河的沉積物,去琢磨這渾金璞玉般的沉積物是史劇家的使命。我不認為歷史劇與現代劇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我認為歷史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現代劇,或者說是以歷史為題材的現代人的劇。
若干年后,我讀到芥川龍之介的《“從前”》,他一句“求舞臺于往昔”令我亢奮不已。受此影響,我曾經撰文發(fā)表我的“歷史劇宣言”:一、歷史劇不以再現歷史為目的,歷史劇只是表現作者自身設定的主題并使之作為藝術化的手段;二、歷史劇是現代劇,歷史劇的思維只能是現代思維,歷史題材只是起著被借助的作用,用以表達作者的主觀意念;三、歷史劇可以使歷史人物性格化,也可以使歷史事件寓言化,但歷史劇必需排斥功利,同狹隘的“以古為鑒”的“教化”劃清界限。
《司馬遷》之后,我創(chuàng)作的數量多了起來,中國評劇院、北京京劇院,還有外地劇團,都紛紛上演我的劇本,有《成兆才》《評劇皇后》《李娃傳》《珍珠衫》《情癡》等等,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寫成昆曲劇本《南唐遺事》,引起關注,并受到熱捧,不僅在舞臺上演出,還被拍成電視藝術片。而與此相呼應的,媒體開始關注我的戲劇理論主張,有報紙報道,也有電視采訪。1988年1月,《劇本》月刊全文發(fā)表我的《傳神史劇論》。說到我的“傳神史劇論”,是我在回顧史劇歷經演義史劇、寫真史劇(含學者史?。┑陌l(fā)展過程后,預言史劇必將步入傳神史劇的新階段。
圖3 昆曲《南唐遺事》劇照
我認為,傳神有三義:傳歷史之神,傳人物之神,傳作者之神。我認為傳神史劇必將實現史劇創(chuàng)作的三種可能,即當代意識與傳統文化的契合成為可能,主體意識與歷史積淀的溝通成為可能,戲劇藝術的內容與形式的同步發(fā)展和革新成為可能。
我記不清是先有劇,還是先有論,更可能是相互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為一名編劇,我要將我總結而來的理論與實踐的可能性結合起來,要在理論上提出實現的路徑。而這個過程是漫長的,需要長時間的積累,這其中重要的路徑之一就是讀書,研讀古今中外戲劇文學和理論之作。我讀書看似有序,實則無類,我更喜歡野讀,從野讀中得到樂趣,自然也讀到不少好書。例如古代的有李漁《閑情偶寄》,近現代的有王國維《宋元戲曲考》、顧仲彝《編劇理論與技巧》、譚霈生《論戲劇性》,另有吳梅、齊如山、王季思、翁偶虹的戲曲散論,域外古代的有柏拉圖《對話集》、亞里士多德《詩學》,近現代的有阿契爾《劇作法》、勞遜《戲劇與電影的劇作理論與技巧》、斯泰恩《現代戲劇的理論與實踐》,直接影響我的歷史劇創(chuàng)作的論著還有馬基雅維利《君王論》、湯因比《歷史研究》、巴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以及歌德、萊辛、迪倫馬特、加繆的文學散論。
這其中有三位作家的觀念對我的影響是決定性的。第一位是芥川龍之介。青年時代讀過他的《河童》,后來震驚于他的《羅生門》,而從《澄江堂雜記》中窺得他寫作的一二初衷。他向來從歷史取材,對歷史沒有多大憧憬,無非是借用歷史,以描繪現代社會的“現實場”,他把人的善與惡、美與丑的對立、相尅和并存絕對化起來,從而展現自己的觀念世界,達到冷眼觀照社會的目的,很有古希臘悲劇“善惡一體”的品味。第二位是迪倫馬特。他的《貴婦還鄉(xiāng)》《物理學家》《天使來到巴比倫》為中國話劇人所熟知,但我似乎更喜歡他的《羅慕路斯大帝》,這部歷史劇的副標題寫著——非歷史的歷史劇,作者的用意顯然不是希望通過戲劇再現歷史,而是借用歷史來闡述某種政治的、歷史的和哲學的觀點。他有很多關于創(chuàng)作的精辟見解。第三位是加繆。他有兩部哲學隨筆讓我愛不釋手,反復詠嘆,而受惠終生的是《西西弗的神話》和《反抗者》。他筆下的荒誕英雄西西弗敢于面對荒誕、接受荒誕的磨礪,永遠是我奮進的榜樣。他寫道:人不只屬于歷史,他還在自然秩序中發(fā)現一種存在的理由。人們可能拒絕整個歷史,而又與繁星和大海的世界相協調。這些都開啟了我心靈的窗欞,令我無愧于至今仍然握筆。
圖4 話劇《李白》劇照
讀書使我受用不盡,我也在這理論與實踐的互動中,逐漸找到了我創(chuàng)作的重點。我以1990年代整整10年的時間,創(chuàng)作出中國文人系列劇——《李白》《天之驕子》《知己》,也稱郭氏的“文人三部曲”。我力圖表現的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歌頌或者批判的是他們心路歷程的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我相信比大海長天更為廣闊、更為豐富也更為復雜的是他們的內心世界,我愛他們,也恨他們,他們其實是我自己,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識”?!独畎住穼懙氖侵R分子徘徊于進退之間的心態(tài),《天之驕子》則是知識分子人生定位的思考,《知己》寫了知識分子的風骨,也寫了人性的異化。我的創(chuàng)作只為傳神,不為“顛覆”“解構”,只為審美,不為娛樂、搞笑。
陶:您在轉向話劇創(chuàng)作后再次獲得成功,許多作品至今還在話劇的舞臺上經久不衰、常演常新,這之中您又下了哪些苦功夫呢?
郭:上個世紀80年代末,我調入北京人藝創(chuàng)作室。這是我創(chuàng)作生涯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這一年,我49歲,早已步入中年。由于此前在原單位的“莫須有”,我決意離開,甚至打算辭掉公職。在這當口,時任北京人藝第一副院長的于是之聽到這個情況,通過我們共同的朋友邀我去人藝,并說這也是曹禺院長的意見。北京人藝的赫赫名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在看過話劇《武則天》之后就受過震撼,天底下竟有這樣輝煌的演出。從那時起,北京人藝便是我心中的藝術圣殿,只要有機會,我不會放棄人藝的任何一場演出。當于是之向我發(fā)出這樣的邀請時,我當真“淚奔”了,義無反顧奔向人藝。我的這一“跳槽”在當時也泛起了小小的波瀾,戲劇小圈里有好些議論,自然,大多是好心人的擔憂。我生性好強,于是暗下決心,我走著進去,決不能躺著出來。半年后,話劇《李白》的本子出爐,一年后,《李白》上演,我在原單位放言,“誰看《李白》,我請客!”那時候也是憋著一股子勁啊。如今想想,要感謝這些人,讓我兢兢業(yè)業(yè),誠惶誠恐,不存一分僥幸,不敢絲毫懈怠,真誠面對人藝這座藝術殿堂。
進入話劇創(chuàng)作后,我首先把戲曲和話劇兩種藝術形式進行比較。我發(fā)現和戲曲不同的是,一部話劇沒有深刻的思想是不行的。話劇必須要有所發(fā)現,發(fā)現什么?那就是思想的發(fā)現。其次,話劇不可能有唱。戲曲可以通過唱把人物的心情、心境展示出來,戲曲表演本身就很有欣賞價值。觀眾看戲聽唱,演員如果唱得好,就會認可,就把別的東西忽略了。而話劇不行,對于話劇來說,重要的是結構、臺詞。曹禺先生就曾說劇本的謀篇是最能考驗作者的功力的,寫劇本最難的就是搞結構了,這是針線活。再次,戲曲一般都寫事,很少寫人,或者說,不太注重寫人。話劇相反,話劇中一定要有人物,沒有人物是不行的。
在我開始話劇創(chuàng)作的同時,又再回去寫戲曲,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我意外地發(fā)現,我在話劇與戲曲之間,完全做到了自由的轉換,盡管內容大體相同,樣式卻迥異,話劇的精神滲進了戲曲的表演,戲曲的手段也能豐富話劇的敘述,我看到兩種藝術樣式的差異和矛盾,更看到它們互動與補充,最后將話劇精神與戲曲手段融會貫通。這一轉換,我稱之為“流轉”。
流轉應是古已有之的人文現象,或自覺或不自覺,或得已或不得已,總是充滿生機、活力,充滿靈性、變數,從某種意義上看,流轉在人的智力可能達到的廣大領域,幾乎具備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我曾經從哲學層面思考,人未必真正了解自己的才能,尤其是潛力。流,仿佛盲動,其實是學力的實踐過程;轉,看似湊巧,其實是不間斷的積累與深造。所謂隔行如隔山,說的是分門別類自有嚴格的界限;又道是隔行不隔理,那是說客觀規(guī)律往往大同而小異。若從大處著眼,人生永遠處于流轉之中,流轉教你入得其中,同時教你出得其外。入得其中,就是從門戶間的相互碰撞,體悟到相犯相克;出得其外,就是從門戶間的相互依存,感受到互動互補。流轉給人以開放式的心態(tài),不故步自封,不抱殘守缺,敢于借鑒,敢于“拿來”。你看我是從文學走來,從唐詩、宋詞、元曲而來,畢業(yè)分配后進入戲劇創(chuàng)作,從戲曲而話劇,由雅詞而俗曲,且行且止,東食西宿,唯流與轉。
我寫話劇,可以吸納戲曲的寫意創(chuàng)作方法,可以仿效其時空的自由轉換,可以把舞臺假定性推向極致;反言之,我寫戲曲,也可以采納話劇的思考維度,在內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上,在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多樣化上,狠下功夫。這樣一種不期然而至的新質令人欣然,或許是一種類乎邊緣學科的性質。
我認為,流轉使劇作家有可能獲得藝術實踐上的相對自由,這就是:以自家的美學意趣去選擇載體。換句話說,劇作家劃定的題材決定著藝術的樣式,因為任何內容的題材都應該有它與之最為適應的樣式供它驅馳,而這一樣式必定是劇作家根據自家的觀念、趣味,還有學養(yǎng)、識見以及技能進行選擇的結果。2014年,我用戲曲重編古希臘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的三聯劇《俄瑞斯忒亞》,創(chuàng)作了評劇《城邦恩仇》,并去了希臘演出。我寫過話劇《李白》,假如要搬上戲曲舞臺,我會選擇京劇。用戲曲表現李清照,我會選擇昆曲。這就是流轉于門戶之間,卻不受門檻羈絆。正如在戲劇領域,戲曲與話劇可以流轉,戲劇與影視、與小說、與詩歌、與散文也可以流轉,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也同樣可以流轉。
陶:您一直堅持原創(chuàng),但在您的作品中,卻有一部很有意思的改編作品——小劇場話劇《小鎮(zhèn)畸人》,您能談談您對改編的看法嗎?
郭:我歷來倡導原創(chuàng),因為原創(chuàng)橫空出世,一無依傍;我也不曾鄙薄過改編,因為改編同樣需要才識和表現力。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多為原創(chuàng),因為我一直遵循著宋人戴復古“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后行”的創(chuàng)作實踐,我不愿吃人嚼過的饃。但我認為,真正的改編同樣是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對于小劇場話劇《小鎮(zhèn)畸人》而言,我是以原創(chuàng)的標尺來量度這次改編的。2006年秋,我訪問美國,住了三個月,在無意之中尋到一本《諾貝爾獎小說大展》,里面恰有斯坦倍克的短篇小說《約翰熊的耳朵》,在一讀再讀中,我竟然生出異樣的感覺,我想到悠久的歷史、怪異的風習、封閉的社會、生生不息的道統、貌似文明的野蠻,我想到人,想到話語權……我本想推薦給一位導演,未果,就決定自己做起來。盡管原作已爛熟于心,我也已經移步換形另起爐灶,但為了寫作此劇,我自費到云貴湘西采風,訪吊腳樓,問巫覡蠱惑,觀儺戲儺舞,更換過多個視角與切入點,但是原作中最核心的精神——有特異功能的約翰熊是一個作為“留聲機”“復讀機”而存在的“白癡天才”——我一直保留。斯坦倍克給予我的不是一堆原材料,而是一個活潑潑的偉大靈魂。這就是我要說的改編。
改編不是合法的抄襲、剽竊,改編是再創(chuàng)作,要有你自己“再”的東西在里頭。因為你在改編人家的東西,你不可能跟他一樣,最起碼藝術形式不一樣,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不一樣,歷史背景、人物風情都不一樣,無論是中國人改外國的東西,或者今天的人改古代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作為一名當代的作者,你必須清楚自己的心態(tài),你要在原作的原材料中去發(fā)現什么,發(fā)現的這個東西可能跟你的感受相反,也可能跟你感觸的一樣,總之,是有東西在打動你,你要有自己創(chuàng)造的因素在里面,即改編必有創(chuàng)意。越是耳熟能詳的東西越是要求標新立異。那要如何標新立異呢?我想到前人對古詩文的解讀,有正解,有詳解,有集解,有臆解,還有一種叫別解,即別有會心,借題發(fā)揮,未必十分在意詩文的本意,而是著重緣詩文而來的感受,甚至別出機杼。今人解讀古代文本同樣有現代詮釋,可以有實謂,有意謂,有蘊謂,有當謂,還可以有創(chuàng)謂,即為了某種突破性的理路創(chuàng)新,能夠對原來文本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敘述。我欣賞前人的別解和今人的創(chuàng)謂。
陶:您如何看待戲曲作為一種傳統藝術在當下的回歸和創(chuàng)新?
郭:我認為,傳統藝術的回歸不是老調重彈,是要我們重新審視藝術的主體性,尤其關注戲曲藝術自身的品格,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對戲曲本體意識的張揚。戲曲作為中國的傳統藝術最具特色的一種樣式,它對其他藝術樣式(無論中外),可以借鑒,可以滲透,可以吸納,但不可以被同化,戲曲藝術的個性必須獨立!當然,回歸也不是回到原地踏步,回歸是“否定之否定”,是“螺旋式上升”,回歸但不排斥,恰恰企盼著創(chuàng)造。真正的創(chuàng)造必定來源于對戲曲藝術內部規(guī)律的清醒而又精神的認識。譬如一個不諳詩詞格律的人,自然也可以寫詩填詞,時或也會有尚可的作品問世。但如果把那些錯韻、拗句、失對、失黏,平仄不調之類,統統說成“新的突破”,就未免自欺欺人了。而一種藝術要傳承下去,生生不息,創(chuàng)新是肯定的。古人有云:不有所廢,其何以興?藝術的遞嬗更迭,在于創(chuàng)新,需要有破有立,需要反復實踐。但無論如何創(chuàng)新,其革新的目的都在于適應時代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活力來自時代。這是一個既深刻又淺顯的道理。
陶:如今外國戲劇來華演出頻繁,許多年輕人非常追捧,您如何看待這股熱潮?
郭:現代派或后現代派在不同時期、不同國度,有著不同的名稱和表現形式。就戲劇而言,這些只是西方戲劇的一個部分,盡管社會影響不小,頗引人注目,但它始終未能形成主流。但我們國家的一些人對此備加推崇。有的人自己還沒有真正弄懂什么是現代派戲劇、后現代派戲劇,便膜拜、鼓噪起來,甚至起而效尤,把人家早已淘汰、遺棄的陳舊貨色也當做摩登而加以“引進”,并以此傲視傳統。我以為,無論是現代派戲劇,還是后現代派戲劇,自有其值得研究和借鑒之處,不應固守“國粹”,排斥外來;然而當務之急倒是應該把這些戲劇的發(fā)展狀況、基本特征、社會背景、思想根源以及理論基礎,先做一番認真的學習與分析,然后才談得上借鑒或運用。正如我十分推崇迪倫馬特的戲劇,也在創(chuàng)作中吸納現代派的手法,小劇場話劇《小鎮(zhèn)畸人》就是這一吸收借鑒的成果。
陶:您發(fā)表的戲劇理論都與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緊密相連,您認為創(chuàng)作與理論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郭:我主張搞理論的人,應該涉及一下創(chuàng)作,哪怕是間接地參與別人的創(chuàng)作,至少要經歷過創(chuàng)作過程,這對理論的發(fā)展有好處。因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會積累點東西,就不會只是一味地紙上談兵,眼高手低。那些沒有創(chuàng)作經驗的理論,在創(chuàng)作者看來,其實很多都是些外行話。作為英國戲劇理論家的阿契爾,他在做理論的同時也有創(chuàng)作,他有一個理論總結:寫戲要“從最后一幕寫起”。這是多么高妙的編劇法,作為創(chuàng)作者,我感同身受,并與我之后思考的曹禺先生的“必演景”的創(chuàng)作方法不謀而合。這種由創(chuàng)作經驗而來的理論擁有更大的價值和意義。反過來,搞創(chuàng)作的人,也不要排斥理論,理論對創(chuàng)作是有指導作用的。
在我的創(chuàng)作經歷中,感受到一些人認為我一個搞創(chuàng)作的,不應該談理論。我就反對這種做法,從中國的傳統來講,向來都是有創(chuàng)作實踐的人去談理論。中國過去沒有專門的理論家(那種只有理論沒有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的人)。創(chuàng)作《文心雕龍》的劉勰,寫出《詩品》的鐘嶸,對于文學理論談得都很具體可信,足見是有一定創(chuàng)作實踐的。
但我并不是說只有有創(chuàng)作經歷的人,才能當理論家,就好比我不認為,只有上過舞臺的人才能當編劇,然而直接、間接獲得舞臺感,應該是編劇們苦心孤詣追求的一個目標。我就很喜歡到排演廳,喜歡坐在導演身旁,默默凝視著,思考著。我對導演說,我愿做個啞兵,不插一句話,我無意“偷藝”,而是希望從平面到立體的演繹中獲取舞臺感,這將有益于編劇的感悟。我也曾遇到過演員創(chuàng)造給予我的驚喜。話劇《李白》里的白帝城一段,李白遇赦后十分高興。排練中,飾演李白的濮存昕在表現那種興奮的情狀時,把隨身的行李和拐杖全都扔入長江中。這個動作是我沒有設想的,劇本的舞臺提示里沒有,導演蘇民的排演中也沒有。但我覺得這個表演真好,這就是李白,李白是會有這樣的行為的,那種因獲得自由,高興到什么都不要的狀態(tài),是符合李白這個人物性格的。這就是演員的創(chuàng)造對于編劇最好的反饋和互補。
陶:作為創(chuàng)作者,您如何看待文藝評論?
郭:我向來認為,人到劇場,便是觀眾,作為戲劇美的接受者,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無論草民還是首長,有同等權利發(fā)表評論,這很正常。對一個戲提意見,可能關系到表演問題、導演問題、作曲問題,等等。這之中,便有對,或不對,可聽,可不聽。評論不是指令,不是紅頭文件。對于劇本來說,改或不改,怎么改,最終還是要由編劇來掌控。演員馮遠征在采訪中曾提到我創(chuàng)作的《知己》,他說這個劇本,郭先生考慮了二三十年才動筆,劇本完成付諸排演又過了10年,40年搞一部戲,別人有什么資格隨隨便便亂改呢?的確如此。如果其中有什么政治問題,那是要改正的。除此之外,藝術上的問題要用藝術上的辦法來解決。作為一個評論者,他可以不會寫劇本,不會演戲,不會導戲,但他若要評論,其理論水平總要比對方高些吧,起碼也是差不多?,F在許多評論者,要么就是隨聲附和,套話連篇,要么就是說些外行話,這還算好的,更有甚者,對于創(chuàng)作者的甘苦很不體諒。
我曾經送給我的同學兼好友黃竹三一副對聯:“心中涌出無非血,筆底生成或是神”。戲劇創(chuàng)作的艱辛,非個中人難能體味。有限的時空與無盡的意蘊,這一對永恒的矛盾,令劇作家為之殫精竭慮,慘淡一生。一個成功的劇作家,應當具有詩人的激情,小說家的睿智,散文家的詞采,雜文家的機鋒,還要當半個思想家、半個哲學家、半個史學家。自然,還要當半個導演、半個演員。難矣哉!然而也樂在其中。我們需要的評論,首先是尊重創(chuàng)作,尊重創(chuàng)作者的勞動,其次是帶著一種平等真誠的態(tài)度,少點套路,多點真誠。在這一點上,我十分敬重于是之。
于是之是懂得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按照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辦事的人。作為劇院當時的副院長,他掌管著劇院的劇目生產,他尊重劇作家,尤其尊重人格。他一貫平等待人,說,“要尊重他們(編?。┑膭趧印R嫌诔姓J自己不如作者,至少在他所寫的題材上,你不如他們懂得多?!彼膭顒?chuàng)新,說,“創(chuàng)作,是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這就決定了他們總不能太‘安分’,總要探索點新東西。既是探索,就會有成有敗,有得有失,有對有錯?!彼麌栏褚笞约?,認為一個劇本不看三遍以上是沒有發(fā)言權的,他說,“鉛筆改稿,定稿別看?!彼f,“你改得好,人家定稿時自然吸收;不好,人家就要用橡皮把尊家的字句擦掉。你不再看了,與人方便,他有取舍的自由?!比缡欠N種,他是這樣說了,也是這樣做的。因此在人藝,于是之造就了一個良好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環(huán)境。我總結有三條:第一,不命題作文。他認為作品不是什么人抓出來的,而是作者寫出來的。編劇們進入創(chuàng)作的過程各不相同,有人愿意談談提綱,聽聽意見,有人不愿意過早公諸世人。比如我吧,創(chuàng)作狀態(tài)來臨,情緒十分脆弱,也許一句否定的意見會毀掉一部經營多年的作品,“彩云易散琉璃脆”。面對這樣的作者,于是之不催促,靜候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第二,不當教師爺。但凡舞文弄墨的人無不接受“文不厭改”的道理,劇本的修改是絕對的,是否定之否定。但如果提什么改什么,叫怎么改就怎么改,指哪打哪,是搞不出好作品的。于是之說,“要跟作者交朋友,要使作者寫得得意了或者碰到困難卡了殼了,都愿意找你聊聊,沒什么拘束?!钡谌鹬貏∽骷?。我們講求“以人為本”,對待創(chuàng)作同樣要“以人為本”。于是之曾說過一句讓劇作家為之振奮的話:“請觀眾允許我代表他們感謝這些用筆支撐著劇院的人們。”(《賀何冀平同志》)在人藝,首演結束后,編導會被邀請上臺謝幕,這是尊重創(chuàng)作者的表現。所以我說戲劇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讓我寫戲成癮。每當演出落幕,觀眾紛紛起立鼓掌。我總會為之動容,甚至落淚,這不僅僅是對創(chuàng)作者勞動最好的回報,同時洋溢著一種戲劇藝術的崇高。
我想,我認可的好評論,正如我的老師季思先生所示范的那樣,對所關注的對象不作居高臨下的訓導和裁決,而是與作家、藝術家處于平等的地位和保持適當的距離,以一種自如而清醒的姿態(tài)面對批評與研究對象,尋找并與之建立起心靈的通路,最終實現作與評的良性互動。
訪后跋語:
在我心里,郭老師的詩詞歌賦令人叫絕,辭藻間聲色俱全,吟誦中口角噙香。但與書案上的妙筆生花不同,現實中的先生并不善言辭,也不好交際。他癡心戲劇,沉浸于他的詩、書、茶之中,往往夜深人靜時,還在與他愛的戲劇“較勁”。于是,李白、曹操、司馬遷、李煜、李清照、曹植、顧貞觀……那些我們熟悉又陌生的歷史人物,就這樣在先生的筆下鮮活起來,他既是寫劇中人,也是在畫自己。先生不好為人師,與青年人在一起,總以一種探討、分享的態(tài)度來對待。既分享創(chuàng)作的感悟,也抒發(fā)心中的憤懣。面對利益,先生總是正直不阿,但與家人在一起時,卻是溫情脈脈。看到年幼的小孫女成文作詩,會滿心歡喜地與大家分享;每每有心得作品,總喚來妻子給予點評。這一如他的創(chuàng)作,純真得難能可貴。如今先生已近耄耋之年,但對于創(chuàng)作的熱情依舊不減,他因戲劇銷魂,也為戲劇呼吁。他認為,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取舍,最終讓位于文學上的思考,文學應該超越批判的層面,直抵自省的境界,創(chuàng)作者要具備文學精神!而這文學精神的修煉,恰有四層天梯,一曰“清詞麗句必為鄰”,二曰“語不驚人死不休”,三曰“新詩改罷自長吟”,四曰“老去詩篇渾漫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