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舊茶憶故人

左如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張老已離開我們半年多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卻始終沒有淡出我們的腦海，就仿佛他從未走遠。人生如茶，他的人生本來就是一部令人回味無窮的傳奇，充滿了浮沉悲喜。就在他剛過花甲那一年，他被下放到位于閩東北壽寧縣的龍虎山“五七”茶場勞動，一呆就是9年，成為他茶葉人生中一塊重要的拼圖。聞香思故人。2017年歲末一個飄著細雨冬晨，我們走訪了“五七”茶場。那里陳跡舊物完好如初，把我們帶回了40多年前……

馮縣令的茶

龍虎山，一聽名字就有龍盤虎踞的氣勢，它因形如龍虎相峙而得名。

盡管名氣遠沒有與它撞名的道教四大名山之一的江西龍虎山來得大，但這里產(chǎn)茶歷史悠久，并因兩個愛茶的“大人物”而變得不同尋常。一個是明代文學(xué)家、《三言》作者馮夢龍，—個是現(xiàn)代中國十大茶學(xué)教育家、 “茶界泰斗”張?zhí)旄！?/p>

這座山雖在壽寧縣，但它所在的武曲鎮(zhèn)卻是縣城的最東南部，需要近1小時的車程。陪同我們前往的縣茶業(yè)局副局長龔文介紹說，龍虎山名字的來歷正是和馮夢龍有關(guān)。

據(jù)傳，明崇禎七年（1634年），到任壽寧知縣不久的馮夢龍看到這里祥云靄靄，紫氣彌漫，便一路尋來。不久，他眼見-（山高聳云端、巍峨俊秀。山下山坳中的茶樹，葉披白毫，枝條紅中帶紫，并隱約在云霧中映射出的紫氣，深以為異。后來，他又走到坳口一農(nóng)家中。好客的主人，連忙汲泉烹茶。茶未入口，茶香便撲面而來，細呷更覺芳冽不俗，味甘香潤，使入神清氣爽。啜罷，他欣然稱贊此地：“彌天紫氣，祥云龍甲端。環(huán)廓清流，碧水虎山輝。”自此，馮夢龍在任內(nèi)大力倡導(dǎo)種茶，茶產(chǎn)業(yè)得到了發(fā)展。后人為紀念這位勤政愛民的好知縣，就把他品茗之地更名為“龍虎山”，泡茶之泉稱為“夢龍泉”。

傳說歸傳說，但馮縣令愛茶是毋庸置疑的。他在《壽寧待志》寫到： “三甲住初壟，出細茶，十甲住葡萄洋村，出細茶，茶出田七都?！敝两駢蹖幟耖g還流傳著他品茶的詩作：

九峰山上紫茶殊，香漫甘回嫩厚舒。

他日堂中酬客友，仙茗盛譽滿姑蘇。

“五七”茶場

車到武曲鎮(zhèn)，駛上一段陡坡，就進入龍虎山的“懷抱”了，“五七”茶場就坐落在山坳里。

剛下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個圓形的池塘，池水澄碧，倒映著山影與屋舍。茶場的建筑環(huán)水而建，主樓是一幢黑瓦青磚的小樓，旁邊連著—排低矮的平房，很是素樸淳真。四圍茶田圍繞，披著輕煙淡霧，洇著濕冷的空氣，清新如洗。一只鴨子在水面悠游而過，美得像首田園詩。

這個有著近60年歷史的國營老茶場，就是張?zhí)旄９ぷ髁?年的地方。

副場長林誠忠微笑著迎了出來。他是茶場的技術(shù)骨干，近來他也負責(zé)收集整理張老在此工作期間留下的手稿、舊物等。

我們沿著池塘走了個半圓后，拾階而上。透過枝葉俯瞰茶場，它更顯得清靈秀麗。沒幾步，眼前又是一幢同主樓建筑風(fēng)格大致相同的二層樓房?！斑@里以前叫‘壽寧縣五七茶廠，當(dāng)年張老工作和生活都在里面?！绷终\忠指著深紅色的木門說。

58年倏忽而過，盡管樓身的字跡早已褪色，但仍完整地保留著當(dāng)年的舊貌，有著強烈的時代印記，好像光陰被戛然封存了。

我們從一側(cè)的石階，走上二樓，來到一個大通間。房間顯然被翻修過，地上鋪了現(xiàn)代的木地板，墻壁也粉刷一新，但未粉刷完全的窗欞邊緣還露著最初的舊跡。室內(nèi)擺放著茶葉審評用具、制茶機具、試驗器材、農(nóng)具、茶具及煤油燈、燒水壺、桿秤、斗笠等物什，看起來雖是五花八門，倒也不顯得雜亂無章，各種器物還是有歸類的。“這些都是前不久從場里犄角旮旯里收拾出來的，沒來得及仔細規(guī)整，只是簡單擺一擺，下一步計劃做個展廳，把這些舊物陳列出來?！绷终\忠說。

墻角一個樣茶柜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柜上，清一色的馬口鐵茶樣罐，有扁圓和長圓兩種形制，罐身的標簽被蟲蛀得斑駁殘破，有的還透著銹斑。不過，上面的字跡尚可辨識?！斑@里邊都是場里歷年的樣茶，早期的有些都找不著了?！彼麖墓窭锶∠隆薏?，輕輕撫了撫標簽，一邊細細端詳，一邊說： “這罐是1979年的，就是張老指導(dǎo)技術(shù)員做的。”語罷，他把茶罐輕輕地放回，仿佛怕驚擾沉睡在時光深處的舊茶。

除了常規(guī)的馬口鐵罐，還有張老自制的樣茶罐。那是一只只小玻璃瓶，里面裝的茶樣都是福建的名優(yōu)茶，瓶身上用黃漆寫著茶名。為了避免受潮，瓶口還用膠布封著一層蠟紙。雖是40多年前的老茶，但外形、色澤還是保持得很好，茶罐的密閉性可見—斑。林誠忠說，這些老茶樣都是從倉庫里翻出來的，當(dāng)時是用作參考和教學(xué)的標準樣，很難得。 “所幸沒有被清理掉，要不然真是太可惜了！” 不得不說，這個房間就像一個小“寶庫”，里面的庋藏都有故事。他又從一旁的水篩里拿出—個牛皮紙面的小本子，我定睛—看，原來是本《采茶入園證》！上面寫著采茶地點、采工姓名和采工帳號，時間定格在1978年4月5日，正是春茶開采的時節(jié)。內(nèi)頁是采摘記錄表，詳盡地記載了這名采工的采茶情況，包括采摘時間、等級、重量、巡山人（負責(zé)人）等等，這算得上早期的茶園可追溯管理了吧。

“采茶證是特定歷史時期的見證。那時，要進國營茶園采茶就必須帶通行證。”林誠忠說，最早村民們采摘茶青是沒有分等級的，基本上有茶就采。張老到茶場后，就對茶場的生產(chǎn)管理進行了規(guī)范，按種類和等級劃分茶青?！斑?，這就是{也制定的?！眽ι蠏熘獕K陳舊的木板，是一張《茶青種類等級表》，朱紅色的字跡清晰工整。一筆一劃，質(zhì)樸敦厚，尤其是“茶”字的那—撇，如錐般尖利，是張老最“標志性”的筆觸。

滿紙“精神”

張老的文字還不止于此。

林誠忠讓助手從檔案室抱來厚厚的一摞文件。抽開封套時，張老那熟悉的字跡又一次在我們心上留下一個巨大的驚嘆號！

《知青豐產(chǎn)試驗茶園》、《病蟲害》、《密植免耕》、《采制規(guī)程》、《制茶試驗》、《茶葉生產(chǎn)統(tǒng)計》……涵蓋了茶葉生產(chǎn)實踐、試驗科研、茶園茶場管理、審評記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經(jīng)驗總結(jié)、會議記錄等方方面面，加起來足足有1 6本！這些沉甸甸的手稿，凝聚著時間的重量，還有一位老茶葉科技工作者的人生重量。

隨手翻開一本，泛黃的紙頁上，落滿了干凈利落的字跡。雖歷40余載，手澤猶溫。在沒有電腦、智能手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年代，握筆書寫是最傳統(tǒng)、最普遍也是最簡便的記錄方式。不同于打字的干篇一律，下筆輕重濃淡都會忠實在紙上留下痕跡，往往也會流露出書寫者當(dāng)時的庸緒以至于書寫者的性格及精神面貌。西漢的揚雄說：“書，心畫也”，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字如其人”。品讀他的文字，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簡潔明快、—絲不茍。除了嚴謹?shù)拇朕o外，字里行間還總是會夾雜著許多收據(jù)及他繪制的圖表。望著深淺不一的筆跡，耳邊不禁回想起他曾說過的一句話： “科學(xué)不是差不多，更不是想當(dāng)然！”

眾所周知，我們在書寫時，筆誤是在所難免的。在現(xiàn)代，寫錯字，只要敲一下“退格鍵”就輕松地解決了，而在上世紀70年代，錯字要么涂掉，要么重寫。然而，他的文章卻幾乎沒有涂改，著實令人敬佩。其中，合理的解釋有二：其一，逐字逐句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其二，每篇文章都經(jīng)過精心的謄抄。

在翻閱手稿的過程中，我們還看到一封他寫給時任茶場黨支部書記兼場長王維椿的匯報信。當(dāng)時，已經(jīng)63歲的張?zhí)旄Ｊ强壑百Y產(chǎn)階級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危險分子”的帽子下放到龍虎山茶場的。在信中。他詳細地陳述了近來茶葉采制、茶樹病蟲害發(fā)生及茶場管理的情況，可文末的落款——“張?zhí)旄?6.6.1夜深”卻讓我們十分感慨，特別是“夜深”二字，一旦跟張老在茶場的寓所陳設(shè)聯(lián)系起來，就如同發(fā)生了穿越一樣，霧時就把我們帶回了1976年的初夏夜：忙碌了—天的茶場，在夏蟲的鳴唱中慢慢睡去，顯得格外地寧靜。青磚小樓二層的第—個房間，卻還亮著燈?；鹈缭诿河蜔魷啙岬臒粽掷飺u曳，—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伏案奮筆疾書。當(dāng)他停筆時，不覺夜已深。涼爽的夜風(fēng)，輕拂窗欞，送來陣陣茶的清香。他啜了口茶，又看了—遍文章，才把燈熄了……這—切都是那么地真實具體，仿佛親歷現(xiàn)場！

在長達9年的“下放”歲月里，他不僅留下了大量關(guān)于茶葉生產(chǎn)、試驗的記錄，還向來這里“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們傳授科學(xué)種茶制茶的知識和技術(shù)，做他們的良師益友。在他的指導(dǎo)下，許多職工、知青后來都成長為獨當(dāng)一面的茶業(yè)技術(shù)骨干和專家。

后記

他，并沒有走遠

在去龍虎山茶場之前，我們還專程走訪了位于南陽鎮(zhèn)龜嶺村天星崗的壽寧縣張?zhí)旄Ｉ鷳B(tài)茶場。這是壽寧張?zhí)旄Ｓ袡C茶示范基地（以下簡稱“壽寧基地”），也是這位“茶壽”老人圓夢的地方。

茶場位于海拔約1000米的山崗上。我們沿著蜿蜒的山路，驅(qū)車來到茶場門前。四圍皆是隨山勢高低起伏的茶園，籠罩著濃稠的雨霧，猶如仙境一般。

“這茶兼有紅茶和烏龍茶的品質(zhì)特征，喝了很暖胃?！必撠?zé)人葉少勤給我們泡了一壺“紅烏龍”。透明的勻杯里，蕩漾著金黃色的茶湯，清透明亮，給這濕冷的天氣帶來一抹暖色。我們啜了一口茶，似乎帶著蘭花的幽香，入口溫潤甜醇，有著綿密稠滑的質(zhì)感。

葉少勤介紹說，這款茶從茶樹開始到變成茶葉，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嚴格按照張老制定的有機茶規(guī)范制作的。 “茶園是茶的源頭。你看，這每一丘的茶園梯田，都是等高的。也就是張老所說的‘等高梯層茶園，。之所以要等高，除了方便管理，還更有利于茶樹生長。”他拉開窗，指著窗外一層層齊整的茶田說。 “更重要的是，要做到有機，茶園里決不允許施化肥噴農(nóng)藥，鋤草也是要人工鋤?！?/p>

如此繁復(fù)精細的管理，無疑要投入大量的資金、時間和人工成本，而且投入與產(chǎn)出存在矛盾。然而，葉少勤還是堅持做好有機茶，因為他知道， “要讓中國人喝到真正的有機茶”一直都是張老的夢想。更何況，張老對壽寧總是懷著一份特殊的感情。老人曾說： “我在壽寧呆了9年，壽寧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p>

的確，從犀溪村練功坪到龍虎山，再到龜嶺村天星崗，還有距離龍虎山不遠的社口鎮(zhèn)，這些都是張?zhí)旄２枞~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拼圖。于是，1979年，他離開壽寧回福州后，又曾多次重返故地。

第一次是1986年，他回來指導(dǎo)制茶技藝。從采摘開始，他就全程跟蹤指導(dǎo)，做出的茶品斬獲當(dāng)年全國綠茶評比第一名。第二次是2004年，他回到龍虎山茶場，尋訪當(dāng)年的同事老友，品茶敘舊。第三次是20/1 T年， 102歲高齡的他，不顧年事已高和山路顛簸，驅(qū)車來到龜嶺村，為有機茶示范基地選址。3年多后，張老再訪基地，看到茶園里長勢喜人的茶樹，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也是他在壽寧留下的最后足跡。 如今，壽寧基地已是福建現(xiàn)代茶葉示范基地樣板，并獲批成為“農(nóng)業(yè)部標準茶葉示范園”，而安溪、建陽、漳平、永泰等十多個產(chǎn)茶區(qū)也相繼建立起了示范基地。

不僅如此，壽寧——這座曾給張老留下許多回憶的閩東北茶鄉(xiāng)，也正憑借生態(tài)高海拔、土壤富鋅硒等優(yōu)勢自然資源，致力于發(fā)展高山茶產(chǎn)業(yè)，打造“忘不了的好茶”。

在返回福州的途中，我們瞥見茶叢上冒著幾點新芽，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曾在茶園里低頭勞作的熟悉身影。也許，他并沒有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