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沈從文
到鳳凰尋沈從文,去看了“森林實景劇”《邊城》。邊城不在鳳凰,在川湘黔交界的茶峒,距離鳳凰還有幾小時車程?!哆叧恰烦蔀轼P凰的名片,因為沈從文生于此、長于此,他的作品也就成為此地場所精神的一部分。
我下榻在古城邊的虹橋,劇場在城另一頭的鳳凰大橋附近。夜幕中,我從虹橋出發(fā),沿沱江岸邊走,在用兩排石頭樁搭成的“跳巖”那里過河。過了河,沿著江岸,繞過古城中心——沈從文的故居在那里面,一路往鳳凰大橋走。沱江兩岸客棧民宿、咖啡廳酒吧燈火璀璨,游客如織,全然不是沈從文到過這里時的鳳凰。我身處的這個小山城已是個商業(yè)化的旅游風(fēng)景區(qū),不僅沱江兩岸,連古城深處石板路小巷子兩旁的店鋪都幾乎無一不是為招徠游客而做的生意。人也不完全是淳樸的想象——踏入一些宅院里、寺廟里,有時會有先生動輒拿出一本功德募捐冊子,讓你往上填要捐的錢數(shù),好幾欄項目,前面都是整整齊齊的百元量級,可能是他們自己填寫的,用來蠱惑人。一切和沈從文在這些蜘蛛網(wǎng)般的迷宮中穿行時,令他著迷的勞動者的傳統(tǒng)手工藝營作不同了。不禁懷疑,是否還能在鳳凰尋找到沈從文?
那晚沿著沱江河岸一直走了很遠(yuǎn),人語聲漸漸稀薄,夜幕嚴(yán)嚴(yán)實實將所有包圍起來,這時兩岸的燈火已逐漸黯淡下來。巖坎上有一家米粉店,在沿幾級臺階上去的地方,我走進(jìn)去,問老板劇場怎么走。她說:“一直往前走,經(jīng)過第一座橋,再走,看到第二座橋,往上走。”往“上”走——我還難以清晰地在意識中理解這個方向詞,只覺得新鮮又古怪。
一直向前走去。走在這條岸的路上,有時抬頭看得見高處的確還有一排吊腳樓和一條并行的小街,比方才問路的米粉店還要高,但看不全,被岸邊這排房子遮住了,不像那個米粉店,看得到全貌,幾步臺階能走進(jìn)去。那條平行的路時隱時現(xiàn),有時完全看不見,側(cè)耳細(xì)聽也聽不見從視線背后傳來什么聲音,只偶爾有一兩聲犬吠。如若在上面來回走過,熟悉那兒,此刻就可以一邊在江岸行走,一邊浮現(xiàn)出那條街的印象。看到了第一座橋,行進(jìn)中,逐漸已走離游客聚集的古城中心。流溢的燈光變得星星點(diǎn)點(diǎn),夜的厚度開始沉重,隨著夜涼,漸漸壓在我背脊上,有點(diǎn)涼颼颼。我加快腳步,側(cè)耳傾聽,沱江兩岸輪廓黝黑的重山里傳來鳥兒們的鳴叫。我辨認(rèn)不出是哪種鳥,只覺得那悠然停頓、等回聲沉寂后再來一聲的緩慢節(jié)奏很適合在夜幕里鳴唱,不像清晨的鳥兒們那么輕快婉轉(zhuǎn)。那聲音從我看不見的遠(yuǎn)處傳來,漂浮在沱江水面上,卻增添了此刻的沉靜。幾乎已沒有人影,目光所及還能看見的岸邊房子,都是清水樓,光禿禿的混凝土架子,無人住。它們不是被荒廢,而是在建設(shè)中——資本拓展的邊緣。
湖南湘西鳳凰古城夜景
然后看見了高高架在江上的鳳凰大橋。從我站的地方往上看,大概有十層樓那么高。我在黑暗中找不到可以上去的路,一時產(chǎn)生了那是座空中之橋的幻覺。一個身影從黑暗中漸顯輪廓,慢慢看清,是個女人,正在江邊把衣服擰干,腳邊還有洗衣的塑料盆。在這有點(diǎn)偏僻荒涼的角落,見到一個人總是要凝神看一會兒。我向她問路,她指了那條藏在路邊的山路,“向上走”。我就向“上”走去。那條小路蜿蜒藏于樹林中,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很幽靜。上了幾十步階梯,小徑將要轉(zhuǎn)彎處,我站在半山腰回過頭往下看。剛才我走過的那條沿江岸的路已被一片樹林遮擋得完全看不見,唯有鳥聲依舊,從無法辨明方向的黑夜深處傳來,仿佛下面并不存在著另一條路、另一個世界。我卻知道那里有條路,因為我從那里走過,還想著剛才在那“下面”向洗衣婦女問路的情形,從而“看”見她還站在那里,擰好了剛才那件衣服,又彎腰拿出塑料盆里剩下的衣服來擰。
再往上走一步,拐過彎,樹林之外突然什么也看不見了。既想碰到行人,又害怕碰見任何人,就在這小徑中飛奔了數(shù)十步,一邊想象著盡頭會是什么,但想不到。再拐過一個彎,眼前突然看得見前方高處的一點(diǎn)光亮了。耳畔傳來高處的隆隆回聲,是車行于道路的聲音。在時而遮擋不見的層疊空間里,牽引著想象和思緒的總是聲音。登上最后一步臺階,站上鳳凰大橋,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正在我眼前向左右兩個方向延展開去。那馬路旁仍然是山,幾輛公交車從我面前駛過,馬路邊走著熙攘人群。從未想象迎接我的將是這樣一番熱鬧、現(xiàn)代的人間景象,就在之前的那段山路上,還于黑暗的幽靜中產(chǎn)生過置身于荒野的孤獨(dú)感。過了馬路,走向霓虹燈閃爍、賓館林立的劇場所在地,自然開始想象自己正于“高處”行走——沱江水和沿岸酒吧林立的古城已完全看不見,但我知道,它們正在我的“下面”流淌和熱鬧著,酒吧、客棧里的游客、米粉店老板和擰衣服的女人都在忙活著自己的事。我在那里行走過,從那里走山路上來,待會兒還要再回到那里去,沿途返回——這個此地獨(dú)有的俯瞰視角,就是這樣進(jìn)入我的意識的。行走在這上面的人,也都一定于某些時候在下面行走過,和我一樣,卻不知他們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想象。待到看完《邊城》往下走,在那條山間小道上,漸漸看不見虹橋上面的這個世界。然而沿著沱江岸走時,我想著在虹橋柏油馬路和車流中行走的情形,想著不久前看到的鱗次櫛比的賓館樓群,就知道它正在“上面”存在和躁動著。在層疊的重山之中,“高處”與“下面”的意味非常自然。
鳳凰城內(nèi)的橋下(于楚眾 攝)
正是在那個時刻,我多理解了一些沈從文。在那段夜路上,我隱隱約約看見了他。鳳凰無論如何隨時代變遷,河水仍在流淌著,樹林里的鳥兒還在清晨和夜晚以它們古老的習(xí)慣鳴唱著,那聲音把人帶入一個悠遠(yuǎn)的過去。那些往許多方向延伸著、時隱時現(xiàn)的路,因為新時代的建造改變了許多,也新造了很多橋,但它們在重山之內(nèi)這一點(diǎn),就讓它們不會變得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這方作為故鄉(xiāng)的水土,內(nèi)生性地一日日長入了沈從文的頭腦中。他開始寫鳳凰這個地方,寫邊城,寫湘西時,已離開此地一些年頭。他不是在鳳凰寫的鳳凰,也不是在湘西途中寫的湘西,而是到北京之后,或者再之后輾轉(zhuǎn)于昆明、上海和青島時所寫。他書寫的是他記憶里和想象中的鳳凰。直到1934年1月,他在返湘旅途中每天給妻子張兆和寫信報告沿途見聞,他才和闊別十年的鳳凰小城重逢。
在鳳凰,再次溫習(xí)《邊城》。沈從文會這樣描述這座水邊的小山城:“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yuǎn)遠(yuǎn)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shù)纖夫……船來時,小孩子的想象,當(dāng)在那些拉船人方面?!彼麜屄曇粼诳梢娕c不可見之間探路,翠翠就是在這樣的牽引下出場的,“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里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黃狗“忽然醒來發(fā)瘋似的亂跑”,它的主人翠翠罵狗,一會兒也發(fā)現(xiàn)了聲音,跟著黃狗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jié)日里去”。筆下人物的心思也流轉(zhuǎn)著,翠翠第一次見到只聽過其聲、未見過其人的二老,心想“正像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份”。穿行于鳳凰的水邊和重山中,沈從文的目光開始從這些句子里隱約浮現(xiàn)。
從鳳凰回來后,在張新穎所著的《沈從文的后半生》一書里,我看到一組沈從文在1957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所畫的畫。在這組畫中,我清楚地看見了沈從文。
沈從文當(dāng)時在上海,早晨,外灘的渡橋上出現(xiàn)了轟轟隆隆而過的游行隊伍,時代的潮流正匯集和裹挾著人群。這樣一個時刻,沈從文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他畫了一組速寫,寥寥數(shù)筆,清虛寥廓,畫法、留白都是中國畫的意境,卻又不是傳統(tǒng)中國畫的移步換景和三遠(yuǎn)法,也不是西方透視畫。第一幅,是一扇半開的窗戶之外的江景圖。他寫道:“帶霧的陽光照著一切,從窗口望出去,萬千種聲音在嚷、在叫、在招呼;船在動、水在流,人坐在電車上計算自己的事情,一切都在動。流動著船只的水,實在十分沉靜?!痹谶@個充滿夢幻色彩的詩意描述里,水的沉靜打開了沉思的空間。第二幅,他在畫上注解:“五一節(jié)五點(diǎn)半外白渡橋所見——江潮在下落,慢慢的。橋上走著紅旗隊伍。艒艒船還在睡著,和小嬰孩睡在搖籃中,聽著母親唱搖籃曲一樣,聲音越高越安靜,因為知道媽媽在身邊?!钡谌?,“艒艒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到最后一幅,“聲音太熱鬧了,船上人居然醒了,一個人拿著個網(wǎng)兜撈魚蝦,網(wǎng)兜不過如草帽大小,除了蝦子誰也不會入網(wǎng),奇怪的是他依舊撈著”。而橋上太熱鬧的一切,在畫中化成了一縷青煙。
1959年,沈從文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做解說員
這時我想起那個鳳凰的夜里,在那條上鳳凰大橋的山路即將拐彎處轉(zhuǎn)過頭俯視時所看到的風(fēng)景——來路全然不見,我卻在想象中看到了那位婦女在河邊擰完剩下的衣服,那想象中又還有一個隱形的“我”,正站在她的身旁觀看。正是對那個目光的記憶,讓我接收到了沈從文的目光。沈從文不完全是從黃浦江邊某幢高樓的窗口望出去,看到的那番景象。那小小的艒艒船,那個用小網(wǎng)兜撈魚蝦的小人,已將窗外的都市風(fēng)景化境為鳳凰的風(fēng)物。仔細(xì)看,那扇半開的窗戶,窗棱分隔開一座山和一座城,那城的房子上下層疊錯落,分不清是上海還是鳳凰。沈從文曾站在鳳凰那座山城的重山里看山看水,現(xiàn)在,這個鄉(xiāng)下人用看山看水的目光,看見了這座城市,這座現(xiàn)實之城與記憶里的故土融合重疊在一起。他的目光并不卑微,也并不居高臨下,他只是用“鄉(xiāng)下人”看山看水的目光,看見了眾生,而那眾生中,又有個他自己——水中艒艒船里那個游離自在的小人兒。沈從文就是從那樣一個開闊的視野,在向遠(yuǎn)景的凝望中思考“我”與“人”的。那些遠(yuǎn)景中的人,因為距離太遠(yuǎn),沒有差別,而“我”也在那遠(yuǎn)景之中,并不大一分,也不小一分。到了第二幅畫,窗框便消失了,城市與山也消失了,只剩下擠滿人的橋和一只游離的艒艒船,最后,建造起來要從河的此岸到彼岸的橋也消失了,只剩下最平凡的捕蝦人在河中辛勤勞作。
1934年1月回湘西的途中,沈從文在給張兆和的信中寫道:“真正的歷史是一條河?!蹦谴蜗嫘?,他置身小小船艙中,看船走動時的情形,心緒也隨情境流轉(zhuǎn),寫的都是水上的事。船行到他第一次出門離家“混日子”的辰州河段,他在看水時仿佛照見了自己。“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彼麑懀菚r“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23年后,沈從文把他由心靈最柔軟時感悟的愛所打開的詩境空間,畫入了這組畫中。其時,沈從文的寫作空間在時代中已消失,他轉(zhuǎn)而從事工藝美術(shù)的文物研究。他研究的是當(dāng)時根本不被考古界注意的角落里的文物,都是一些諸如服飾、馬鞍、銅鏡這樣的日常用品,一度被博物館視為“廢物”。然而,在這第三幅畫里,我看到了一個浮出的微笑,它就像《愛麗絲漫游奇境》(沈從文寫過一本《阿麗斯漫游中國》)里那只柴郡貓留下的“沒有貓的微笑”。
看見那個畫面中浮現(xiàn)的微笑時,我便想起在沈從文故居和在各類與他有關(guān)的書籍里看到的他的照片。那張1922年2月攝于湖南保靖軍隊中的照片,他略微地歪著頭,表情平淡。1929年在上海與家人合影,他站在最左邊,也微偏著頭,幾乎沒有微笑的痕跡。1934年,與張兆和在達(dá)園的合影,他也還沒有那微笑。
但不知具體從哪個日期開始,他在所有的照片上都微笑起來:1938年,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創(chuàng)作《長河》前,他微笑;1948年在頤和園霽清軒度暑假期間,他正計劃著“好好的”再“寫個一二十本”文學(xué)作品,他有笑容;1950年他和從香港來的表侄黃永玉站在北京家門前,他微笑——在這之前一年,他經(jīng)歷了精神危機(jī)與崩潰;1969年,下放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前,與張兆和的合影上,他有一點(diǎn)略微繃著的笑;1959年,他在歷史博物館新陳列室做解說員的那張照片,他在微笑;1972年、1974年,回北京后,他在照片上微笑;1981年,他到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xué)、斯坦福大學(xué)演講,他微笑;不僅如此,這一年與張兆和的合影上,他也開始微笑??墒?,照片上這位逐漸老去的沈從文正在經(jīng)歷著何等重壓的歷史現(xiàn)實:不乏窮困饑餓,軍閥混戰(zhàn),現(xiàn)代化的功利浮躁,炮火連天的抗日戰(zhàn)爭,一次又一次的思想改造,狂熱的“文化革命”——他和所有人一樣,不斷受磨難受苦,更在湘西那塊匪氣和靈氣混合著的地方,于人生開始處就目睹了無數(shù)次砍頭殺人。
1950年,馮至為沈從文、黃永玉拍攝合影
自“五四運(yùn)動”以來,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在歷史浪潮中不斷啟蒙和“覺醒”,不斷摒棄舊“我”,產(chǎn)生新“我”,適應(yīng)不斷翻新的時代,但沈從文“從不改造自己”。他并不像喊出“萬萬不要覺醒”的表侄黃永玉那樣露鋒芒,他只是說:“我從來沒想過‘突破,我只是‘完成?!本拖瘛哆叧恰分械淖娓?,同棵楠木樹一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活到這塊地面”。在那個扭曲人性的力量逐漸大到幾乎已無人可逃避或抗拒的環(huán)境中,他卻能始終向看到他的人報以穿越時間的微笑。這淡然的微笑,讓他有一種不易被人察覺的“現(xiàn)實扭曲力場”,它極為柔軟,細(xì)思卻又極為強(qiáng)大,而他在文學(xué)和文物研究方面所做的勤奮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
1934年,沈從文在故鄉(xiāng)拍攝的虹橋景象,“這也是他唯一一張攝影作品”
沈從文的鳳凰故居里,一撥又一撥的游客從那間已用于陳列他著作的側(cè)房經(jīng)過,在墻上的一幅照片前駐足。那是1982年他和張兆和在張家界金鞭灘所拍的照片,兩人都在開心地笑。導(dǎo)游不斷地向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講解,這是沈先生正要照相時,張兆和走過來給他整理衣領(lǐng),攝影師無意拍下的。沈從文獨(dú)愛這張,因為它“美在自然”。凝視著這張照片的微笑,所有那些看過的照片開始在我腦海里漸漸重疊在一起。從這個微笑中,浮現(xiàn)出一個最人性的、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