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歐洲核心利益的分裂”

特朗普的路數(shù)是，“我不跟你啰唆，你不退讓，我就要和你對抗，看誰能贏”。以后誰還愿跟美國談協(xié)議？不遵守，然后提高價碼，改變原來談判的條件，這明顯是在耍賴。

“原來理解分析美國政治的那套工具，實際上在很多情況下，對特朗普已不適用。特朗普本人實際上不再需要部門間的復雜協(xié)調(diào)，而是一言堂?！?/p>

南方周末記者 鄭宇鈞

南方周末實習生 朱玨穎

理查德·約翰遜選擇了辭職。

他原是美國國務院伊朗核協(xié)議實施辦公室的專家。據(jù)美國《外交政策》2018年5月11日報道，最近數(shù)周，他同英、法、德三國專家一道，進行旨在挽救伊核協(xié)議的會談。

此前，英、法、德三國明確表示不會追隨美國退出伊朗核協(xié)議。三國領導人接連出訪美國，希望能改變特朗普總統(tǒng)的想法。

但這些努力通通失敗了。

5月8日，特朗普宣布美國退出伊朗核協(xié)議。

在給同事的告別郵件中，約翰遜強調(diào)，特朗普拋棄的這項協(xié)議，曾成功遏制了伊朗的核計劃。

失望的不僅是約翰遜。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戰(zhàn)略研究室主任樊吉社與曾參與朝核、伊核談判的美國政府官員對話和交流過，他們普遍認為，“伊核協(xié)議雖不是最理想的，確是能夠達成的最好的協(xié)議，此時退出伊核協(xié)議，不利美國利益。”

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特朗普，并不以為意。這已是他上臺以來美國的第三次“退群”，繼巴黎氣候協(xié)議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后，退出伊朗核協(xié)議，也成為美國單邊主義行動。

“特朗普希望打一個響指，就讓伊朗回到伊核協(xié)議達成前的樣子?！狈缯f。在好萊塢大片《復仇者聯(lián)盟3》里，反派主角滅霸，一個響指，就讓整個宇宙的生命死亡一半。

“兩三年內(nèi)，伊朗與美國重新恢復談判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敝袊缈圃簵罟庋芯繂T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楊光接觸過的一些伊朗政治家，對美國人的出爾反爾，伊朗實際上早有準備?！斑@些伊朗政治家認為，他們跟美國人之間的談判，是‘沒完沒了的，精明的美國人，價碼會越抬越高。因此，不要期望和美國達成協(xié)議后，美國就真的會解除對伊朗的制裁?！睏罟庹f。

“這就是脅迫外交”

長達159頁的伊核協(xié)議，是奧巴馬政府多邊外交的成果之一，也是國際社會通力合作達成的重要協(xié)議。2015年，奧巴馬政府連同伊朗等國簽訂伊核協(xié)議，為一場拖了12年的爭執(zhí)，畫上休止符。據(jù)協(xié)議，伊朗放棄發(fā)展核武，換取解除制裁。

但鉚足勁和奧巴馬對著干的特朗普，不惜開倒車。上任后，他一再推翻前任制定的政策，樊吉社介紹，奧巴馬通過行政手段強制保護的協(xié)議，輕而易舉地被特朗普用推特推翻，這并不違背美國的國內(nèi)法。

“特朗普幾乎都是反其道而行之，但這并不是逢‘奧必反?！狈缯J為，特朗普與奧巴馬的目標都是“振興美國”，只是路徑不一樣。共和黨更喜歡用單邊的方式，不太依賴機制；而民主黨更愿意采用多邊的、制度性的建設。因此，民主黨總統(tǒng)奧巴馬的路徑是依賴現(xiàn)成的機制做增量，而特朗普則減少美國對外的承諾，讓盟友和伙伴付出更多。

不同于奧巴馬的商量、勸說，特朗普的路數(shù)是，“我不跟你啰唆，你不退讓，我就要和你對抗，看誰能贏”。在樊吉社看來，退群是“非常魯莽、不地道”的運作，“以后誰還愿跟美國談協(xié)議？不遵守前任達成的協(xié)議，然后提高價碼，改變原來條件。這明顯是在耍賴，當初，奧巴馬政府急于談成協(xié)議，他國為此做出不少退讓，結果說推翻就推翻?！?/p>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多次表態(tài)，并沒有證據(jù)表明伊朗沒有履行協(xié)議責任。除美國外，伊核協(xié)議的所有簽署國都表示要維持該協(xié)議。

特朗普并不在乎眾議紛紛，在他看來，伊核協(xié)議并未把伊朗彈道導彈計劃以及如何遏制伊朗在地區(qū)的活動列入。他期望顛覆式改變，“這種隨心所欲地調(diào)高目標，對伊朗很不公平?！狈缯f。

醉翁之意不在酒。特朗普在伊核問題“非常強硬”的立場，其實相當于在給朝鮮釋放信號：“我不會接受過渡性方案，不能容忍部分解決，我要做一個徹底的解決。”樊吉社解釋，“特朗普一再講朝鮮棄核要徹底的、可核查的、不可逆的，他的所有表態(tài)都是非常理想化的：不滿意，就退出”。

“這就是脅迫外交，脅迫不成，就會進入較量?！狈缯J為，縱使在外界看來，這種脅迫外交充滿高風險，無異于“走鋼絲”，但特朗普團隊的邏輯就是，“字典里沒有‘雙贏這概念。哪怕都是輸，只要對手輸?shù)帽人?，也算美國贏”。

“美國對伊朗不斷施加壓力，但不會超出伊朗以戰(zhàn)爭形式來應對美國壓力的這種地步?！避娛聦W者潘和平認為，實際上，美國對朝核問題一直是軟硬兼施，為了將談判進程持續(xù)下去，不能直接對朝鮮施加軍事壓力，那么就必須給朝鮮透露一個信號。

“原來理解分析美國政治的那套工具，實際上在很多情況下，對特朗普已不適用。”樊吉社說。很多人認為，考慮到6月12日“特金會”，美國退出伊核協(xié)議其實可以推遲到美朝會面后，減少對朝鮮的沖擊。“哪個時間點更有利，這是一種精細外交的做法，對特朗普完全不適用。”

有觀點認為，特朗普此舉，是在為11月的中期選舉爭取票源?！昂芏嗳擞眠x舉因素來解釋特朗普在伊核問題上這種行為，我覺得有點牽強?！狈缯J為，這與他的人事任命有同樣的邏輯。隨著溫和派失勢，特朗普團隊里越來越多出現(xiàn)強硬派，4月9日，被稱為“最危險的美國人”的博爾頓，上任總統(tǒng)國家安全顧問，他曾聲稱，要顛覆伊朗政權。

“政策偏好是特朗普人事任命的核心邏輯，就是要和他的政治偏好高度一致。”樊吉社觀察到，特朗普需要的就是干活的人，不需要那些意見與他相左、太多個人主張的人，只希望按照他的偏好去做就行。

“特朗普的確是很難預測，特朗普本人的政治偏好，轉化為政策行為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它實際上不再需要部門間的復雜協(xié)調(diào)，而是一言堂?！边@是樊吉社對特朗普的解讀?！霸谔乩势湛磥?，奧巴馬的政策效果太差、效率太低，所以他要改變，他相信這樣可以更快、更符合美國利益地解決問題?！?/p>

這么一種脅迫外交，一種對抗性的姿態(tài)，刻畫出一個“沒有耐心、不會把問題放在全局系統(tǒng)性考慮，不會考慮解決方式是不是帶來更大面積的負面影響”的特朗普，“伊核會不會像朝核問題那樣演變？我們不知道。”樊吉社說。

或許，在這個讓人琢磨不透的總統(tǒng)腦袋里，翻來覆去的是三個字，“我能贏”。

蠢蠢欲動的地區(qū)大國

在特朗普的底牌亮出前，先跳出來助陣的是以色列。

在伊朗德黑蘭一個不起眼的倉庫，詭秘的身影曾在此徘徊兩年之久，偵查、監(jiān)視、竊取，當他們帶著半噸的伊朗“核計劃”檔案離境后，其真實身份才曝光：以色列特工。

2018年4月30日，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拋出重磅情報，公布上萬份伊朗官方文件，揭露伊朗的核計劃。這一表態(tài)得到白宮的支持。

伊朗和以色列這對冤家，再次杠上了。楊光介紹，伊朗對以色列的態(tài)度非常強硬，說過一些諸如“把以色列從地球上抹去”的狠話。為了自身安全，以色列希望伊朗的核計劃和導彈計劃都能徹底停止。

當年伊核談判，以色列情報部門曾派人竊聽，然后放出信息，借以破壞談判進程。樊吉社介紹，當時奧巴馬首先解決伊核，他對以色列的重視程度是下降的。

而特朗普則不一樣。楊光指出，特朗普背后有很強的猶太團體支持，因此，在退出伊核協(xié)議、制裁伊朗的問題上，以色列和美國猶太游說集團，“肯定是起了很大作用”。

目標瞄準伊朗的美國，大力扶植以色列。樊吉社指出，在過去一年中，以色列在中東問題上越來越強硬，所以以色列政策的變化和美國中東政策變化是同步的。

5月14日，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館在耶路撒冷正式開館，同時，以色列軍隊屠殺巴勒斯坦抗議民眾，造成47人死亡，2760人受傷。

“不管是美國強遷大使館到耶路撒冷，還是坐視以伊沖突，都是美國指鹿為馬的計謀，來測試有哪些國家跟著美國走，哪些國家反對美國，哪些國家又默不作聲，便于美國下一步在中東地區(qū)的行動。”潘和平說。

而另一個伊朗的對手也虎視眈眈。有觀點認為，受制于制裁，伊朗石油不得出口，沙特將因此受益，成為地區(qū)贏家。“這是似是而非的，實際上，把中東問題都和石油聯(lián)系起來，并不全面，石油已經(jīng)不是決定中東地緣政治的主要因素了?！睏罟庵赋?，伊朗石油退出市場，對于美國的石油利益不會構成明顯的影響。

在楊光看來，自伊拉克戰(zhàn)爭結束以來，中東地區(qū)多極化是大趨勢，主要原因之一是美國的逐步退出。在多極化格局之下，地區(qū)大國的影響明顯增加，伊朗等國更有話語權，介入敘利亞、也門等國的沖突。

“目前來看，美國在中東地區(qū)引起一場新的戰(zhàn)爭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所以美國采取的對伊軍事措施是有限度的，力度也是受到約束的、可控制的?！迸撕推秸f。

無奈的歐盟

面對自身利益受損，歐盟卻無計可施。用《紐約時報》的話來說，“這些歐洲盟友感到了羞辱和憤怒，但他們似乎并沒有準備好該如何對抗”。在楊光看來，歐洲希望中東地區(qū)穩(wěn)定，無論是難民問題還是導彈襲擊，首先可能的受害者是歐洲。可現(xiàn)實是，歐洲只能在經(jīng)濟上撈取好處，但左右不了局勢，而一旦局勢生變，到嘴的肉，也不得不吐出來。

特朗普宣布，將對伊朗實施經(jīng)濟制裁，措施包括處罰繼續(xù)與伊朗開展業(yè)務的西方公司和銀行。鍘刀將落，歐洲一些企業(yè)與伊朗方面簽訂的數(shù)百億美元的合同，岌岌可危。

這其中，就有法國空客與美國波音一起和伊朗簽下的400億美元大單。美國財長表示，將撤銷波音及空客向伊朗銷售客機的許可證。

“一次觸及歐洲核心利益的分裂?！薄顿M加羅報》5月9日報道稱。

歐洲不是沒有努力過。5月10日，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和德國總理默克爾先后致電伊朗總統(tǒng)魯哈尼，表示繼續(xù)支持伊核協(xié)議。而伊朗官員也在英國《金融時報》撰文稱，“歐洲將承擔起一個重要角色——影響世界其他地區(qū)朝著和平還是戰(zhàn)爭邁進?！狈缰赋?，伊朗希望能動員其他國家和美國形成一種制衡。

“歐洲會抱怨，會批評，但他沒有辦法?！睏罟庵赋?，歐盟在伊核問題上難有作為，美國和俄羅斯都是靠軍事力量來展示它的存在，而在中東亂局，基本上看不到歐洲軍隊。歐洲國家沒有一個共同的防務政策，因此，歐洲只能動動嘴，不具備軍事實力挺直腰桿子。

美國的中東政策，是孤立主義和特朗普“美國第一”思想的投射。楊光指出，從主觀上，美國沒意愿再對中東事務全面掌控，呈現(xiàn)從中東撤出的態(tài)勢。這背后，既有美國的利益減少，對中東能源供應的依賴程度大為縮減，也有美國自身實力下降的原因。如今，美國在中東存留著主要是兩大利益：反恐，以及遏制伊朗勢力的崛起，現(xiàn)在美國的中東政策就是圍繞這兩點來設計的，因此美國的作為也是有限的。

遏制伊朗，成了半個身子邁出門的美國一招留手。楊光指出，盡管美國撤出，但它不希望別人占據(jù)它撤出的空間，也不可能放棄它的種種利益。

“能源安全已不再是美國的主要利益?！睏罟庹f。伊朗出口的80%是石油或相關產(chǎn)品，其中83%銷往亞洲，17%銷往歐洲，美國沒買伊朗一滴石油。如果歐洲與亞洲不參與對伊朗的制裁，伊朗經(jīng)濟就不會受到美國退出伊核協(xié)議太多的影響。

“伊朗表態(tài)還是非常謹慎，它到現(xiàn)在為止只說它會遵守協(xié)議。沒有說出來的前提是什么？其他國家不會因為美國的制裁，切斷和伊朗聯(lián)系?！狈缯J為，目前很難預測，英、法、德、中、俄五國是不是能對美國形成足夠的壓力，還是說各方都扛不住，三個月之后，美國的寬限期結束，大幅度加碼對伊制裁后，，那各方就得面臨一個最終抉擇?！?/p>

而對伊朗而言，選擇也很有限?！叭缛粢晾手貑⒑宋漤椖?，將使其更加孤立。”楊光指出，盡管領導人能夠利用這種形式來暫時鞏固國內(nèi)的團結，但隨著百姓承受的經(jīng)濟壓力加大，對于伊朗的政權穩(wěn)定不利。因此，他認為伊朗可能會選擇不公開退出，至少它還可以獲得歐洲、俄羅斯、中國道義上的支持。

楊光說，伊朗可能將繼續(xù)支持一些局部戰(zhàn)爭，給敘利亞政府、真主黨、胡塞武裝以軍事支持，但如果制裁時間很長，經(jīng)濟上吃不消，那么也許伊朗將有所收斂。

實際上，伊核協(xié)議達成以來的這三年，美國沒有解除什么制裁，最關鍵的金融制裁始終沒有解除?！熬妥屢晾食隹谝稽c石油，伊朗剛剛跟歐洲談了點生意，馬上制裁來了，所以，伊朗其實早有思想準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