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黑幫、殺手、間諜， 一個老外眼中的“中國往事”

李斐然 |金焰

姜文的新電影《邪不壓正》今年7月即將上映，為了拍好它，他專門跑到英國找了一個市場分析師當顧問。他并不是要拍財經(jīng)話題的電影，恰恰相反，這部電影跟《讓子彈飛》和《一步之遙》一樣，講一個民國時代關于間諜、仇怨、謀殺的故事。但姜文很確定地告訴自己的編劇團隊，找這個人沒錯，“這老外比咱們懂北京。”

保羅·弗蘭奇，一個迷戀舊時代中國的英國作家。他曾經(jīng)在一家叫做Access Asia的消費者市場研究公司，任首席中國研究員。如果查看他所參與討論的財經(jīng)新聞錄像，會發(fā)現(xiàn)一個令人難忘的出場——當其他分析師以高八度的音調(diào)熱情洋溢地談論國際品牌在中國市場如何大賣，弗蘭奇則在用典型英國紳士的口氣，懶洋洋地描述著中國人正在買買買，全程毫無表情變化。

“我對政治、經(jīng)濟沒那么感興趣，這只是工作，為我付房租的工作。雖然無聊，但也有好處，它讓我有時間在城市里閑逛?！苯衲?2歲的弗蘭奇說，他在大學期間到復旦大學學習漢語，為了留在上海生活，才選擇了市場研究員的工作。他轉身指著窗外的街道，音調(diào)突然提高了，“讓我著迷的是城市里的房子。我喜歡時間留在那些老房子身上的信息，它們是那么迷人。”

只要說起“過去的中國”，弗蘭奇就會從一個沉默寡言的英國紳士，變成一個無人能阻擋的話嘮。市場研究的工作讓他在上海生活了20年，他對中國往事了如指掌，特別是那些生活在舊中國社會底層的形形色色的老外故事—妓女、小偷、殺手、間諜、酒鬼、黑幫、毒品販子……

市場研究員工作的另一項好處，是教會了他科學的調(diào)查方法，而他將這種能力完全應用在了歷史搜索上。他跑遍了北京、上海、香港、倫敦的檔案室和圖書館，找舊報紙。在中國旅行的時候，任何一個坐在路口曬太陽的本地人，都會被他抓住，絮絮叨叨地聊一下午。因為他經(jīng)常跑到北京和上海的圖書館查舊資料，以至于工作人員都記住了他，忍不住問：“你到底在寫些什么？”

“我寫的是一個很少人關注的地下世界。那些人生活在歷史光輝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他們不是英雄，也不偉大，相反，他們惡行累累，說謊、欺騙、殺人，淪落在犯罪深淵。即便是這樣，探尋他們的人生故事就會發(fā)現(xiàn)，亡命之徒也有自己的故事，他們的活法有時代的腔調(diào)，甚至是一種亂世求生的瀟灑?！痹谒臅铮ヌm奇這樣解釋自己的關注點。

對他來說，這才是有趣的中國研究?！昂芏嗳藖肀本┞眯?，他們要看shopping mall，看摩天大樓，可是我根本不在乎，路上有麥當勞、有老佛爺，那有什么好看的？當我在北京散步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里在1937年會是什么樣子？”他說。

只要跟他走一趟，就能在他的講述里知道一個1937年的北京。那時候，很多外國人涌入中國，有的是從哈佛畢業(yè)的精英，但也有身無分文的投機者。北京和上海的大街上，彌散著瘋狂的味道。全世界最冷酷的殺手在街邊尋找雇主，花兩美元就能雇他們沖著仇人開一槍。夜晚城市霓虹燈和舞曲一起熱鬧起來，有俄羅斯女郎和中國舞女的夜店通宵經(jīng)營。外國警察說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辦案，而美國逃犯用硫酸燒掉自己的指紋，在上海重新起家，經(jīng)營大賭場，一夜暴富……

在北京東便門，姜文指著箭樓跟他說，這地兒他熟，小時候奶奶就跟他說，這叫狐貍塔，但不知道這里發(fā)生過什么。

弗蘭奇知道更多細節(jié)。1937年1月，19歲的英國女孩帕米拉離奇地死在這座狐貍塔下，全身被割開，已經(jīng)結了霜。她的手腕上還戴著鉑金手表，指針停在午夜。

這是他在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一條腳注里找到的線索，但好奇心讓他發(fā)掘了整個故事。斯諾一家住在盔甲廠胡同，而遇害的帕米拉就是他們的鄰居，是當時英國領事的養(yǎng)女。一個會說法語和英語的中國警官，和一個如同福爾摩斯一樣的英國偵探合作查案。但隨著日本侵略帶來的動蕩，讓大多數(shù)人無暇顧及這場謀殺，只有帕米拉的父親堅持追查兇手。所有的資料都塵封在檔案庫里，直到弗蘭奇從書的腳注里發(fā)現(xiàn)了它的存在。

他將這個曾經(jīng)的故事寫成了《午夜北平》。這本書2013年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還為他贏得了當年度的愛倫·坡獎最佳犯罪實錄作品，這個獎項相當于推理世界的奧斯卡。他最近的一本新書，則聚焦在20世紀40年代的老上海，兩個掌管地下世界的黑幫老外，如何從合作友情一步步走向相互廝殺。他所寫的舊中國故事，贏得了比市場研究更大的認可，《午夜北平》將被改編成電視劇，包括BBC在內(nèi)的電視臺也邀請他寫新劇本，講舊中國的故事。

每次到中國，他都會組織城市漫步，帶著人在北京城里逛，也成了他的一項新工作。一開始來的大多是跟他一樣的老外，而漸漸越來越多中國人也加入其中，像姜文那樣指著街上的樓問他，這里曾有過什么故事。

當然，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喜歡弗蘭奇的研究。在上海的一棟公寓，生活在樓上的大爺拒絕了弗蘭奇所發(fā)現(xiàn)的過去?！澳阏J錯門了，不是這個地方?！彼麌烂C地回答。

弗蘭奇急了，他固執(zhí)地拿出自己收集的老照片：“這里就是當年日本囚禁虐待外國囚犯的秘密監(jiān)獄啊，大門一樣，窗戶也一樣，沒可能不是同一個地方??！”

直到有人告訴他北京和上海市區(qū)的房價，弗蘭奇才領悟了其中奧秘。這位前市場研究員終于明白，中國人對于往事的忌諱并不完全因為迷信，而是一種更迎合市場的功利考量?！叭绻總€人都知道這里的過去，他們的房子就賣不出去了?！彼f，“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中國人為什么不喜歡談論過去了?！?/p>

不過，市場的事始終不是他的樂趣?，F(xiàn)在他已經(jīng)全職做一個作家，回到倫敦生活，每天跟中國歷史資料打交道。他將自己的工作形容為“一個專注舊時代中國的研究員”。

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理解為什么人們愛買蘋果手機、勞力士表或是宜家家居。“如果你想要日子過得容易，好吧，住到公寓去，買宜家的家具，用那些現(xiàn)代的東西武裝自己?！彼f，“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有趣的生活，那你一定要住在胡同，尋找清朝留下來的椅子，活在那些歷史感覺里。”

在中國的時候，逛舊貨市場是他的一大樂事。在倫敦的家里，幾乎每個角落都有一個來自中國舊貨市場的紀念品：書房里放著中式太師椅，某個中國人家里的老米桶成了他的餐桌花瓶，不知哪家新娘帶到上海的嫁妝木箱，在他的儲物間里盛放著雜物。

“中國人嫌它們太舊了，可這些留著時間痕跡的東西，我覺得很美?！彼冻鲎约旱氖滞?，那是一塊印著“上海”標志的上海牌手表，他晃了晃，“周恩來當年就戴這個牌子。”對他來說，衡量價值的最高標準，不是市場，而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