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請留下我的毛發(fā),只要有人給我做DNA鑒定,就能證明我是清白的?!备洞婢w最近寫了封遺書,交代后事。那樁奸殺案和他糾纏了39年,他始終不服氣、不認罪,但對于能否活到案件再審的那天,他心里沒數(shù),于是寫下遺書。
13歲女孩上夜校遇害
2018年5月19日下午,付存緒在鳳翔柳林鎮(zhèn)一家茶館里接受了媒體采訪。剛落座,他就將挎在右肩的黑色文件包取下來,掏出一沓整齊的申訴材料,話題引回到39年前。
1979年12月20日晚上,陜西寶雞市鳳翔縣柳林鎮(zhèn)干河村漆黑一片,村民高林送13歲的女兒劉麗去上掃盲夜校。高林患有坐骨神經(jīng)痛,行走不便,剛出家門100多米,妻子向他喊話,“路上遇到人,就不用送了”。
據(jù)高林事后講述,行至學校大路時,他們碰見一個身高約1.6米,身形駝背的男子。
此時,女兒認為不用送了,就讓高林回家去休息。父女分別后,意外很快發(fā)生了。
十多分鐘后,劉麗躺在學校西側的一塊田埂上,下體裸露,有出血。夫婦倆哭喊著求救,送醫(yī)后,劉麗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尸檢的結論是:死者系被他人勒扼頸部窒息死亡。
接到報案后,鳳翔縣公安局迅速展開偵查,案發(fā)現(xiàn)場勘查筆錄顯示,“突發(fā)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一行負重足跡,足跡長27厘米”。后與付存緒的腳長對比并不符合。
付存緒回憶,案發(fā)當天,他在村北看水泵澆麥地。等到晚飯時,堂兄端面回家說:“水泵房西邊不知道誰把上夜校的女娃捏死了?!贝藭r,他才聽說一些案發(fā)情況。
《破案總結報告》稱,偵查機關圍繞作案時間鎖定了38名犯罪嫌疑人,隨后又以不具有作案時間而排除37人。從案卷材料上看,大量沒有作案時間的證據(jù),是通過證人走訪而形成的孤證。如何區(qū)分這些孤證的真?zhèn)??偵查機關未作合理說明。
案卷中一份《情況說明》記載,辦案人員遲遲無法破案。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付存緒曾向村民打聽偵辦情況,再加上他與女友有過婚前性行為,這一點被解讀為“流氓成性”。付存緒由此進入辦案人員的偵查視野。
羈押12年才宣判
付存緒回憶,1980年6月4日下午,他路過干河村小學去供銷社買煙時,鎮(zhèn)上派出所的兩名民警把他喊住,叫他跟著前往一戶韓姓村民家中。付存緒沒想到,他即將失去自由。
付存緒說,到了韓姓村民家里,派出所幾名辦案人員迅速用麻繩將他的雙臂捆住,背在身后。問一會兒,打一會兒,三天三夜里,辦案人員輪流對他采用“車輪戰(zhàn)”、“疲勞戰(zhàn)”等方式逼問1979年12月20日晚6到7點他都去哪里了,他都照實敘述。
連續(xù)幾天不分晝夜的審訊之后,付存緒又疼又餓,有些神志不清了?!爸缓檬撬麄冊趺唇蹋揖驮趺凑f了一遍。背熟這些口供,才能免受皮肉之苦?!?/p>
1980年6月8日,付存緒又被帶到鳳翔縣收容站,繼續(xù)接受訊問。而判決書顯示,付存緒于當年的7月4日才被刑事拘留,四天后被正式逮捕。
參與訊問的公安偵查人員后來接受檢察機關調查時,承認曾毆打過付存緒。1980年6月10日的一份筆錄顯示,偵查人員承認,不允許付存緒睡覺,連續(xù)訊問其到凌晨四點鐘,得到筆錄,才讓他休息。一小時后,又把付存緒叫醒。
此外,案卷中付存緒的多份口供內(nèi)容也可以看出辦案人員疑似對其指供逼供。其中一份筆錄中,付存緒開始做無罪自辯,但后來就出現(xiàn)“不說話”、“哭”、“你們怎么說都行,我按手印就是”這樣的表述。
1991年12月18日,寶雞市中院對此案作出刑事判決,認定付存緒于1979年12月20日在馬家溝澆地過程中見路上有上夜校的女孩,遂起強奸歹意。后于21日七時許,在二隊配電房附近遇到受害人,尾隨行至學校附近,將受害人拖入路旁并實施強奸,受害人因窒息死亡。寶雞市中院認定付存緒犯有奸淫幼女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2018年5月26日下午,時任鳳翔縣檢察院刑事科科長的嚴明堂仔細看了付存緒的申訴代理律師所寫的材料?!斑@個案辦得真可笑”。嚴明堂說,“這個案子縣里沒有決定權。是上面下來的一個副檢察長辦的”。
時任鳳翔縣檢察院書記員的王志鶴于1979年調入該院,他說,當時檢察院只有5、6個人?!斑@個案子只有案卷,再沒有什么,一個物證都沒。上上下下退了幾次補充證據(jù)。市法院開庭后,還請示省法院,因為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折中判處死緩?!薄斑@個案子有很多可挖的疑點,我們當時也沒有辦法?!?/p>
申請DNA鑒定陷入“死循環(huán)”
在鳳翔縣公安局看守所被關押期間,付存緒的脖子上長了個瘤子。起先只是麥粒般大小,后來腫大得像雞蛋,壓著脖子上的血管?!邦^昏眼花,我整天躺在床上嗷嗷叫。就想著快審快判,早點治病保命?!备洞婢w說,看守所里不給他做手術,必須轉移到監(jiān)獄才能治療。因此,一審宣判后,他沒有提出上訴。
入獄后,經(jīng)過兩次手術后,付存緒脖子上的腫瘤已經(jīng)治好了。他便開始一封封地寫申訴信,向司法部門訴說冤屈。
2008年正式刑滿釋放后,付存緒仍在堅持伸冤,一趟趟申訴,又一次次失望歸來?!坝袝r連門都不讓進,進門了就問有沒有新的證據(jù),一聽沒新證據(jù),就讓息訴。我被冤枉了,還要自證清白嗎?”
后來,他想到,只要能做DNA鑒定,再與當年的陰道提取物進行DNA比對,就能真相大白。付存緒又開始四處跑,要求司法機關做鑒定。
2016年,北京律師金宏偉、陜西律師常瑋平開始代理此案的申訴工作。金宏偉說,這落入一個“死循環(huán)”。按照申訴機關規(guī)定,鑒定只有啟動再審程序才能做?!安蛔鲨b定,就沒新證據(jù),只能被駁回再審申請。不再審,又沒法做鑒定,沒新證據(jù)?!?/p>
金宏偉說,他們實地走訪,找法醫(yī)專家求證后,發(fā)現(xiàn)該案確實存在很多疑點?!捌鹱曰靵y的偵查,終結于原審機關錯誤的認證。有明確的可以排除付存緒作案可能的證據(jù),原審機關未予采信。此外,強奸的核心犯罪事實,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jù)予以佐證?!?/p>
金宏偉舉例,原審采信的證人證言,取證時間為案發(fā)十年之后,且上述證言均為代簽,即被采信的證言自身真實性都無法查明。而本案里,被害人手電、書包、課本等隱蔽性證據(jù),偵查機關均沒有找到。
據(jù)案卷記載,1980年1月1日,陜西寶雞公安局送檢受害人陰道分泌物紗布,檢驗是否含有精斑。半年后,送檢付存緒唾液。最后確定兩者均為非分泌型。金宏偉解釋,“非分泌型”檢測的本質是一種血型檢測,其結論僅僅是種屬認定。即便檢測均為“非分泌型”,也不具有鎖定作案人員的特異性。
39年里,付存緒無數(shù)次自辯是被冤枉的,寄出一封又一封申訴書,始終沒有等到他想要的“清白”。付存緒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今年5月中旬,他寫了一份遺書,要求死后留下自己的毛發(fā)。他說,無論案件是否再審,只要做DNA鑒定,這些證據(jù)永遠都能證明他是清白的。 (文中高林、劉麗為化名)
(《北京青年報》2018.6.8 曹慧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