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是怎么了

崔曙鳳

洛陽大學是一所地方綜合院校，2001-2002年開設(shè)了“中國文化史”選修課，選課學生包括電子、機械、土木、環(huán)化、經(jīng)濟、外語、美術(shù)7個系，參加考試共516人?？荚噧?nèi)容主要為基本概念，答題結(jié)果多離奇荒誕，使人心生隱憂。本文作者對全部試卷作了技術(shù)統(tǒng)計，摘錄出部分內(nèi)容略加分析，雖是個例，但關(guān)聯(lián)所及，實為涉及職業(yè)教育與素質(zhì)教育、人文社會與理工學科，乃至文化傳統(tǒng)之延續(xù)的大問題，值得人們關(guān)注。

這是從最近該?！爸袊幕贰边x修課的516份試卷中抽取的部分答案的原話：問：胡適是誰?回答：是近代杰出詩人，學者，《詩刊》創(chuàng)始人；著名學者，作家，著有《圍城》，后拍成電影；

近代中國文壇最具影響的作家之一，曾任文聯(lián)主席，“文革”時期不甘受辱而自殺；著有《古文觀止》；中國新民主主義時期的著名作家，革命家；

留過學，博士，曾是顧頡剛的學生，加人中國共產(chǎn)黨；

“五四”運動時期中國著名詩人，學者，曾留學，拿到博士學位；

和魯迅、蕭紅、蕭軍是朋友，出過書；

北大教授，詩人。其著名的詩篇“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揮一揮衣袖……”他曾游學歐美，當時北大校長邀請他加入北大教授的行列。1925年，因飛機失事而遇難。

問：王國維是誰?

回答：

是北大講師；

邊塞詩人，唐朝的；

有很多名言，多次被引用；

著名愛國詩人，著有《不能失去的是平凡》；

近代著名學者，劇作家，自殺于北大未名湖。在試卷的第一部分中，選答胡適、王國維、梁啟超的人最多，胡適有411人，王國維有426人，梁啟超有469人。但是，真正回答正確者可謂寥寥無幾。

問：什么是五胡?

回答：

是鮮卑、突厥、匈奴、摩羯、回鶻；(與星座名相混)

華夏、東夷、西戎、北狄、南蠻五個民族；(與四夷相混)

指神州大地。(與五湖相混)

問：什么是四部?

回答：

是《資治通鑒》、《大學》、《論語》、《中庸》；(與四書相混)

四個行政機構(gòu)，分別為工部、禮部、兵部、吏部。(與六部相混)：這兩題屬國學基本概念。516人中有148人選作五胡，占28．7％。其中有48人答案正確，占答題人數(shù)的32．4％，占總?cè)藬?shù)的9．3％。516人中有204人選作四部，但其中有至少一半認為四部是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在“三省六部制”中截取了四個部，反映出答題者對中國古代文獻經(jīng)史子集四部的概念不甚了解。

這份“中國文化史”試卷一共分五個部分，以測驗當今高校學生的基本知識和概念為主，也適當包含了若干關(guān)鍵性和敏感性的內(nèi)容。

第一部分是測驗對中國近現(xiàn)代學者的了解，題目包括陳寅恪、王國維、顧頡剛、胡適、梁啟超、易白沙、何炳棣、冀朝鼎、錢穆、傅斯年、馮友蘭、章太炎、裴文中、竺可楨、王獻唐、史念海等16人。第二部分是考察對中國古代學者的了解，主要內(nèi)容有老子、孟子、莊子、韓非、司馬遷、齊桓公、朱熹、管仲、孔子、列子、茍子、董仲舒、司馬談、劉歆、王弼、周敦頤等16人。第三部分測驗古代基本典籍，有六經(jīng)、《易傳》、《資治通鑒》、《朱子語類》等4題。第四部分測驗古代文化的基本知識概念，包括華夏、五胡、四部、純臣、緣天官、法先王、循名責實、農(nóng)牧分界線、黃帝軒轅氏、典型黃土等10題。第五部分測驗學生對經(jīng)典的熟悉程度和分析能力，有以下10題：

1、不知稼穡之艱難。(語出《尚書》)

2、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語出《老子》)

3、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語出《論語》)

4、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語出《史記》)

5、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語出《春秋公羊傳》)

6、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語出《孟子》)

7、《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語出《史記》)

8、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語出《論語》)

9、諸子者，人道見志之書。(語出《文心雕龍》)

10、事因于世，而備適于事。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語出《韓非子》)

選修該課程的學生有電子系、機械系、土木系、環(huán)化系、經(jīng)濟系、外語系、美術(shù)系7個系。電子系人數(shù)最多，為174人；其次為經(jīng)濟系，有130人；再次為土木系，有70人。而外語系、美術(shù)系等文科系的人數(shù)卻寥寥無幾，美術(shù)系只有19人。這說明文科學生對本學科應(yīng)修的專業(yè)課重視不夠，而理科生已經(jīng)逐漸意識到文理兼容，全面發(fā)展的必要性。

然而，由五花八門的答案，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明顯的問題：學生對中國文化的總體了解不容樂觀。一些中國最基本的文化史常識，如六經(jīng)，516人中只有156人正確寫出《詩》、《書》、《禮》、《易》、《樂》、《春秋》。又如許多考生對司馬遷和司馬光分不清，問《資治通鑒》，有答：“司馬遷著，記述了歷代帝王的興衰史，唐玄宗曾給予評價?！闭f明學生對歷史人物和時代順序的認識混亂。

試卷的第一部分，對近現(xiàn)代學者的掌握，很多考生的答題角度不是以歷史文化為線索，而是偏重于他們的社會政治地位，政論性的評價十分明顯。如對梁啟超的回答多只知道他是維新變法的領(lǐng)袖，和康有為一起“公車上書”等，其知識來源仍然是中學以來的歷史或政治教科書。

試卷的最后部分主要考察考生的分析能力和理解能力。筆者抽取了其中的第5題：；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的答案作了統(tǒng)計。選擇回答這個題目的人數(shù)為170人，但真正準確理解的人卻幾乎沒有?，F(xiàn)將其中的部分答案摘錄如下：

，

中國與南北各少數(shù)民族國家有很長的邊界線；

南夷與北狄相交，中國就不會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南夷與北狄相并，與中國不相干；

南夷人與北狄人交戰(zhàn)，中原人絕不加入，保持中立；

，

南方不斷向北方發(fā)展，浸染了許多北方的文化，也有漢人到北方游牧的，指南北方民族的融合；

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和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之戰(zhàn)，中原地區(qū)不斷會有防線；

南部要是和北部有交往，和平相處，中國就會永遠興旺發(fā)達；

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與北方的建立交流之后，中國的交流變得更加頻繁；

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與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打仗，中原也將卷入戰(zhàn)爭；

南夷與北狄或交流合作，或戰(zhàn)爭融合，中原地區(qū)將岌岌可危。

(正確答案宜為南方的夷人與北方的狄人邊境交會，中原沒有被切斷就像一條線一樣)

這已不單單是錯誤和混亂的問題。面對這些回答，笑談之余，不免使人產(chǎn)生深切悲傷?！澳弦呐c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屬于儒家今文學派的重要觀點。儒家文化是在面臨社會危機的挑戰(zhàn)，予以回應(yīng)而產(chǎn)生的。因此這句話反映了中國古代文化發(fā)生的實際背景，也是中華文明永不變更的“初始條件”，儒家文化的貢獻由此顯現(xiàn)，儒家文化存在的依據(jù)也由此獲得?？上τ谥袊幕罡形C的時刻的一種記錄，當代中國學生都已非常淡漠了。

任何一個國家、民族，在其經(jīng)濟繁榮過程中，均伴隨著對文化的重視，尤其是本國、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弘揚。國學是全民族文化素質(zhì)的反映，是國家與民族精神的反映，借前人之語稱之，即是“國魂”之根本所在。

何謂“國學”?這是一個很大的概念?！掇o源》說：“國學即國家設(shè)立的學校?！薄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的界定為：“我國傳統(tǒng)的學術(shù)文化，包括哲學、歷史學、考古學、文字語言學等。”我們今天所說的“國學”通常指后者，即我國古代的學術(shù)和文化。

1907年章太炎先生在《國學講習會序》中指出：“夫國學者，國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聞處競爭之世，徒國學固不足以立國矣；而吾未聞國學不興而國能自立者也。吾聞有國亡而國學不亡者矣，而未聞國學先亡而國仍立者也。故今日國學之無人興起，即將影響于國家之存亡，是不亦視前世為尤岌岌乎?”章太炎先生刻意強調(diào)國學為立國之本，甚至提出可以沒有國家但不可沒有國學，提出如果沒有國學國家便沒有存在的實際意義。作為晚清古文家的著名學者，太炎先生仍然將國學與國家的生死存亡聯(lián)系在一起。在他們看來，國家只是一種標志性的稱謂，國家本身并不具有內(nèi)容，也不具備價值。國學才是真正民族特色的體現(xiàn)，有民族特色才有生存的資格與存在的價值。

梁漱溟先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這樣詮釋文化：“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绷合壬慕忉尭訌V義‘即認為文化不單與立國相關(guān)，更與個人、社會乃至全人類的生存價值都息息相關(guān)。

而今，全球化呼聲日益高漲，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交往也越來越頻繁。在這樣的時空交叉點上，我們的國學應(yīng)當以怎樣的面目呈現(xiàn)給人類?經(jīng)濟的全球化和一體化在許多方面泯滅或消釋了由不同文化、不同空間、不同領(lǐng)域所帶來的差別與隔閡。另一方面，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和而不同”，是尤為重要的。1923年，梁啟超先生曾對清華學校即將赴美的學生們說：“諸君須要牢牢記著，你不是美國學生，是中國留學生”，“對于中國文化有無貢獻，便是諸君功罪的標準。饒你學成一位天字第一號形神畢肖的美國學者，只怕于中國文化沒有多少影響?！绷合壬脑拞l(fā)我們，作為一位赴美留學生，即使你在美國居住的時間再長，即使你已經(jīng)加入了美國籍，你也是一個中國人，因為你的“初始條件”決定著你只能是一個中國人。由全球化的趨勢來看，我們自己所擁有的最豐富的寶藏就是我們的文化，它的價值更應(yīng)體現(xiàn)在“出口”上，而不僅僅是“轉(zhuǎn)內(nèi)銷”。

林庚先生在《中國文學簡史》提到，中國古代文學的歷史發(fā)展，為探索我們新一代的文學鋪平了道路。古典文學留給我們的太陽般明朗的形象，那曾經(jīng)啟發(fā)我們的美學上的新鮮感受，都必然會促進我們今天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發(fā)展與解放。呼聲時遠時近，但王蒙先生的感慨卻猶在耳際。在人們最喜歡的女作家冰心女士離開我們的時候，他發(fā)了一個大感慨：“今后還有這樣大氣和高明，有教養(yǎng)而純潔的人嗎？偉大的古老的中華民族，不是應(yīng)該多有幾個冰心這樣的人物嗎?”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大師一個個地離我們遠去了，新中國五十年來好像還沒有培養(yǎng)出一個能和上半世紀相比的文化大師，沒有出現(xiàn)第二位冰心。

這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