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洋
新的美學特征初現(xiàn)端倪
近些年來,詩歌借助于網(wǎng)絡泥沙俱下。大浪淘沙中,一些優(yōu)秀詩歌浮出水面,閃耀著金子般的光澤,讓人眼睛一亮。它們呈現(xiàn)出一種共同的新的美學特征,借馬爾庫塞的概念以名之,即“新感性”。它們提供了新的感性經驗、新的表現(xiàn)形式,刷新了我們看待詩歌和世界的眼光?;蛟S,這才是詩歌復蘇的真正跡象和標志。
在《審美之維》里,“新感性”是什么,馬爾庫塞并沒有給出明確的定義。但從中可以概括出如下特征,首先,“新感性,表現(xiàn)著生命本能對攻擊性和罪惡的超升, 它將在社會的范圍內,孕育出充滿生命的需求, 以消除不公正和苦難,它將勾織‘生活的標準向更高水平進化 ”;其次, 新感性感受的是“自然中的感性的美的質”, 是“自由的新的質”;第三, 新感性是“新人”和“新社會”誕生的前提;第四, 人作為對象化的存在物是“感性存在物”,新感性是對一種新的歷史主體——易感、善感、敏感型的感性主體的描述。
詩人正是這種感性主體,新感性詩歌就是對“新感性”理論的遙遠的回應。這里,沒有“反文化、反英雄、反崇高”的姿態(tài),沒有對一切“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從不沉緬于自我撫摸和無病呻吟,也完全革除了“口水化”和互相摹仿、千人一面的弊端,而是著力于對苦難的揭示、對現(xiàn)實的批判、對真善美的探求,讓詩歌重新回歸到詩歌藝術、難度寫作和思想啟蒙,從而確立了新的藝術尺度和標桿。
女詩人是最敏感的社會器官
女性天生富于感性,世界有病,女性往往最先覺知,女詩人尤其如此。對于社會的異化、人性的扭曲、生命的壓抑,她們往往最敏感,感受最深,反抗也最迫切。馬爾庫塞認為,正因為婦女是受壓迫的,因此她們遠離了男權的統(tǒng)治理性,保留了更多的人性,更接近新感性,而新感性也是她們反抗的武器。
多年前,最初讓我把“新感性”與詩歌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是一些優(yōu)秀女詩人的作品。今年三月的一天,忽然讀到戴濰娜的詩集,更是意外的發(fā)現(xiàn)和驚喜?!按?,/是她身上最鮮美的小動物,/它天生戴著手銬?!?“跟你家官人肉香最近,都酸甜口兒”,“一截吻將他們捆綁”,“一斤吻懸在我們頭頂”,“一只大吻將我覆蓋”……這些詩句,刺激并灼燒著視、聽及各種感覺,奇特的比喻、神妙的通感、詭譎的想象紛至沓來,把人恍恍惚惚地帶入奇幻世界。
她迷宮般的耳朵是用來愛的
倔強的小口是用來決斗的
不會眨的眼睛是用來預言的——
馬爾庫塞在《審美之維》中說:“今天的造反者是想要以嶄新的感受方式去看到、聽見和感覺到新事物,他們把解放與廢除習慣的和規(guī)范化的感知方式聯(lián)系起來?!薄八囆g的使命就是讓人們去感受一個世界。這使得個體在社會性中擺脫他的功能性生存和施行活動。藝術的使命就是在所有主體性和客體性的領域中,去重新解放感性、想象和理性?!?戴濰娜就是這樣一個造反者和解放者,她有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美的特使天賦”,她把那些被深深壓抑的潛意識和潛能釋放了出來,并賦予它們朝氣蓬勃的生命力。
她的語言新穎詭異,意象靈動鮮活,常常借助于戲劇性的場景、對話、情節(jié),寫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她善于將古典資源進行現(xiàn)代性轉化,反思當代女性的現(xiàn)實處境,抒寫對千百年來“吃人”的禮教和“現(xiàn)代性”的雙重反抗,探索個體人性的解放之路。在她的詩里,嬌憨女兒態(tài)、靈動的音樂性、明澈的智性美交融為一體,如水柔情中隱含著批判的鋒芒,充分展現(xiàn)了“新感性”的顛覆能力和“新感性”之美的魅力。
雖然已經進入解構一切的后現(xiàn)代社會,但在中國,男權的壓抑仍然如影隨形。正如戴濰娜的詩句,“權力,像一枚小圖章,把每一個角落/無微不至地糟?!比缃裨谙M主義和“娛樂至死”的時代,乳房也成了商品和消費品,美容術大行其道,“隆胸”不成反帶來傷害的投訴時見報端。乳房遭受“男權”、“技術理性”、“消費社會”多重的壓迫和摧殘。不僅被男人所玩弄和傷害,也被同性所嫉恨。乳房的遭際就是女人的命運。顏梅玖的《乳房之詩》通過被毀壞、被玩弄、被侮辱的乳房揭示愛情婚姻的不幸、女性生存的困境和人性的復雜陰暗。無獨有偶,扶桑的《七號診詩》仿佛是對《乳房之詩》的注解:
她們身上失去的部分
在心里踩下深深的蹄印。那蹄印是雄性的
跟“我悲傷是因為我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人/盡管我有美好的乳房”比照,不難看出,這是非常??姷摹U鎼垭y尋、愛欲壓抑與被侮辱被踐踏,都是女性的不幸。
在余秀華的詩《我養(yǎng)的小狗,名叫小巫》中,“我”是一個農村婦女,“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凈”,在外打工的男人,見識過“跳舞”、“會叫床”的女人,就更加對“一聲不吭”、“還總是蒙著臉”的我看不順眼,“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
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一個因遭受家庭暴力而幾乎精神失常的農村婦女形象躍然紙上?,F(xiàn)代化進程既沒有改善婦女的處境,也沒有消除對她們的壓迫。扶桑、余秀華還寫了大量反映正常人性和愛欲受到壓抑的詩,戴濰娜也有這類格言式的詩句:“瞧瞧這身無處投奔的愛嬌”、“這個時代,只能在自己身上尋找異性”。正如馬爾庫塞所指出的那樣,“在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里,人類的愛欲所受的壓抑不僅沒有消失和減輕,反而變本加厲地嚴重起來” 。
女詩人的新感性詩歌之所以為我看重,是因為我從我母親苦難的一生看到廣大中國婦女特別是農村婦女命運的縮影。從古到今,在廣大農村地區(qū),婦女一直被當作傳宗接代和勞動生產的工具,根本就不是人,幾乎沒有任何人身自由和權利,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母親一生遭受的侮辱和摧殘,我感同身受,我完全能理解其他女性遭遇社會不公的沉重痛苦。因而我十分認同馬爾庫塞的看法,“婦女的解放將比男人的解放意義更深遠:因為對婦女的壓抑,由于社會使用她們的生物機體一直不斷加劇?!?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翟永明、伊蕾之后,女性主義詩歌近乎無人問津、無跡可尋了。近些年來,一些“專家學者”假“國學”之名到處兜售歧視和禁錮婦女的“禮教”,特別是最近九江學院丁璇女士關于“女德”的演講,她的“女人衣著暴露易失身”、“女孩最好的嫁妝就是貞操”等種種言論,充分證明,女性的覺醒和啟蒙任重道遠,女詩人為此發(fā)聲理所當然。
對現(xiàn)代性的絕望與反抗
從正反兩方面來看,深圳都是中國“現(xiàn)代性”的典型樣本?!侗本┤嗽诩~約》里有一段經典臺詞:“如果你愛他,請帶他去紐約,因為那是天堂;如果你恨他,請帶他去紐約,因為那是地獄?!庇锰焯煤偷鬲z來形容深圳,也非常貼切。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三十多年來創(chuàng)造了世界經濟史上的發(fā)展奇跡,但在這外表光鮮的繁榮背后,是無數(shù)建設者、特別是農民工付出的汗水、血淚甚至生命。詩人、雕塑家潘謨子,在深圳漂泊多年后又無奈地離去,他在《詩人的深圳生活》中,下筆伊始,就不無沉痛:“寫出深圳這個地址/很艱難 說出來 更不容易/在外面的時候 我把她/讀作深川 有時 說成深淵”,回家,也只能“講講在外面 可能崩潰的一切”;留下來的詩人謝湘南,1998年在《憂郁》寫道,“我從農村流落到城市,多像一只喪家之犬”。
對于謝湘南,“新感性”就是他的“過敏”和“過敏反應”。在長詩《過敏史》里,謝湘南把這一病理學概念引入詩歌,把個人的成長史納入時代的變遷——現(xiàn)代化進程中,進行“病史”的回顧與考察,小時候“我對斗毆過敏/我對他人的鮮血過敏”,長大后“我成為一個過敏綜合癥患者/對汽車、對文明的猛獸過敏/對大大小小的車站及無法散去的人群過敏/對女人、對肉體的媚笑過敏/對廣場及縱橫交錯的目光過敏”。
“他不再稱我”,為什么呢?因為我已非我,失去了海德格爾所說的“本真的存在”——現(xiàn)代社會是一部“人把存在極度遺忘”或者說“人被存在遠遠拋棄”的“沉淪”史,人失去了人自身作為人的本質;“現(xiàn)代性”的真正根源在于技術,是現(xiàn)代技術對大自然的控制和對人的奴役,導致人的本質異化。在老年,“我將是一個絕望的死者”。身居底層、作為打工者的詩人們對于隨現(xiàn)代化進程而來的異化和壓迫感受最深切,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發(fā)出絕望的悲鳴——反抗“現(xiàn)代性”的先聲。
2014年 9月30日下午,在富士康打工的青年詩人許立志從深圳龍華一座大廈的十七層跳樓自殺。正如他自己的詩《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在這個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輕輕一響
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個相同的夜晚
有個人掉在地上
跟螺絲不同的是,他隕落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詩人,是他自己選擇的死!據(jù)媒體公開報道,在許立志跳樓四年之前的2010年,一年之內富士康就發(fā)生了工人墜樓的“13跳”;到2016年8月,見諸報端的有“30跳”,多次引起社會各界的聚焦,讓人一再想起馬克思《資本論》中的名言:“資本來到人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逼渲性S立志的“一跳”,在詩歌界濺起深遠的回響,也許是“物傷其類”,“同病相憐”,讓詩人們久久不能平靜,他的死也讓他的詩迅速進入大眾視野。
馬爾庫塞說:“在一個以異化勞動為基礎的社會中,人的感性變得愚鈍了:人們僅以事物在現(xiàn)存社會中所給予、造就和使用的形式及功用,去感知事物;并且他們只感知到由現(xiàn)存社會規(guī)定和限定在現(xiàn)存社會內的變化了的可能性?!?但生性敏感的許立志,盡管“車間,流水線,機臺,上崗證,加班,薪水……我被它們治得服服貼貼/我不會吶喊,不會反抗/不會控訴,不會埋怨/只默默地承受著疲憊”(《我就那樣站著入睡》)卻沒有被磨掉感性的觸角,沒有變得“愚鈍”,他在與機器痛苦的“磨合”中,發(fā)出呻吟和嘆息,“我的青春在此擱淺/我眼睜睜看著它在你懷里/被日夜打磨,沖壓,拋光,成型/最終獲得幾張饑餓的,所謂薪水”。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他們把它叫做螺絲
我咽下這工業(yè)的廢水,失業(yè)的訂單
那些低于機臺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
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銹的生活
許立志耳聞目睹并親身經歷“悲慘世界”,從自己真實的而且是全新的感覺出發(fā),自覺地與傳統(tǒng)經驗及歪曲的感覺決裂,短短數(shù)年間寫下大量詩歌,其中不乏具有詩學價值的作品。他的詩既不同于以往淪為“時代的傳聲筒”的“工人詩歌”,也迥異于時下一般抒情敘事的“打工詩歌”和“民間寫作”。
我也想談談風花雪月
談談前朝的歷史,酒中的詩詞
可現(xiàn)實讓我只能談到血
………
談到我們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掙扎的螞蟻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動的血
被城管追趕或者機臺絞碎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崗,自殺
詩中難掩悲憤之情,令人產生撕心裂肺之感。對于荒謬的現(xiàn)實世界,加繆說,“我反抗,故我們存在。” 他從自己個體的生命疼痛出發(fā),自覺地擔當“沉默的大多數(shù)”——一個命運共同體的代言人。但沒有僅僅停留在苦難的書寫上,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他有更高的視角。拿前面提到的那首小詩來說,其核心意象“螺絲”,就顛覆了日常話語中的“螺絲釘”概念,揭示出在異化勞動中人的尊嚴被踐踏,人的生命被漠視,人已蛻變成物,成了大機器生產里一個微不足道的零件。在另一首詩《流水線上的兵馬俑》中,直指現(xiàn)代資本與兩千多年前的宗法世襲專制在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奴役人的極權,使人喪失了人的本質,變成奴隸。尤其是《一顆花生的死亡報告》一詩,把一份產品說明書“點石成金”,變成了一首絕妙的現(xiàn)代詩,如王家新老師所言,“它指向了整個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現(xiàn)代集權制度下人的命運?!彼脑?,跟他的死一樣,以決絕的力量,“把個體的這種麻木的、僵化的感性‘消溶開,展示出—個嶄新的歷史層面”,集中體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性的絕望與反抗。
新感性與新理性的融合指向未來
馬爾庫塞繼承了馬克思的社會批判傳統(tǒng),在《單向度的人》提出新理性的概念——它和新感性一樣,體現(xiàn)著自由的解放的力量,它能夠將科學理性和藝術理性兩者統(tǒng)一起來,破除意識形態(tài)的虛假、欺騙的本性,從而超越現(xiàn)實社會的觀念體系。他期望通過建立新感性和新理性構成新意識,從而解除現(xiàn)代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集權主義控制。這種新意識具有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向度,在異化社會中重新實現(xiàn)感性和理性的和諧,而藝術是激活新感性和新理性并使二者交融的必由之路。
在社會轉型期,“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冷靜地直面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和他們的相互關系?!保R克思:《共產黨宣言》)不僅如此,現(xiàn)代化進程使人們的生活家園和精神家園的雙重淪喪,造成大眾的苦難,甚至把無數(shù)血肉之軀碾成齏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現(xiàn)代性的焦慮”導致許立志的悲劇,他痛感自己和城市格格不入,“在城市漂泊的時間越長/我越覺得自己像一位古人”,最終走投無路而步入絕境。
從戴濰娜的詩中,我們也能感覺到這種焦慮,她渴望回到古代,“古代遲遲不來,那就在你的時代 /挨著 ”,或者,“哄騙”自己,“閉上眼睛,我就不在這個時代了”;而另一位深圳詩人從容,她解決現(xiàn)代社會信息爆炸和人際關系困擾的辦法是做“減法”,其實減掉的也是自己形形色色的欲望。歸根結底,死去的親人不能復活,失去的一切不能召回,我們的“此在”也不能開“倒車”退回到童年或“前世”。詩人們的心情復雜而沉重。
漂在深圳、而常在筆名前冠以故鄉(xiāng)“壽州”的樊子,站在時代的“十字路口”,寫下《真實》。此詩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勾勒了一幅常見的鄉(xiāng)村生活圖景:
老墻斑駁的語錄邊,
常有狗翹起后腿倚墻撒尿;
這種場景我看不舒服,
偶爾會扔幾塊磚,通常情況下
磚是砸在老墻上,
砸在白石灰寫的漢字上。
這是一個時代的寓言,不動聲色里有無奈與糾結、幽默和反諷,一個群體在社會轉型期的心態(tài)躍然紙上。短短六行包含著巨大的社會生活容量,也折射出詩人清晰而強烈的歷史意識。
詩人胡弦直面現(xiàn)實,他的《賣瓜人》寫了一個被驅趕的小販,“斷頭臺一直在他心中”,“稱瓜時,他會算一算盈利,順便清點出/那些可以上斷頭臺的人,心里/便咔嚓一聲……”以同樣的冷峻客觀表達了“底層的憤怒”、對實現(xiàn)社會公平與正義的渴望。這兩位詩人,或許會認同西方新批評派的“非個人化”、“寫作的零度”的表達方式。
谷禾寫了《宋紅麗》等大量“在場”的詩,對父老鄉(xiāng)親、這些“活生生的人”在當下的遭遇、處境和命運,充滿不無揪心的、帶著疼痛感的關切。而他的“《胡風傳》第284頁”以沉痛的語調、濃重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遭受非人的折磨、堅強不屈的殉難者形象,“他用流血的筆/揭開塵封的真”,“這個大地的/思想者,一次次被謾罵、毆打、凌辱/放逐、萬劫不復的詛咒”,盡管成了“衰老的、委瑣的、喪失記憶的啞吧”,成了“肉體的殘廢”,“他想到死”,“但他要咬牙切齒的活著,沉默的,頑固的,/滿面含羞的活下去”;這首詩不僅僅是是對罪惡年代的清算,而且詩人的筆也指向自身,“這個終生不跪的人,應當被我銘記”,“他生命的詩篇被大地吟哦,/他血肉養(yǎng)育的光芒照耀我讀書寫字”,思想者將成為燈塔,照亮我們走向未來的航程。
王家新秉承他一以貫之的承擔意識和批判精神,近作明顯變得更加感性化,更多地融入了日常經驗,而思想的鋒芒趨于內斂。如他的《田園詩》,描寫了京郊公路上常見的遇到羊群的場景,標題與內容、羊群的“溫良安靜”與它們即將被屠戮的命運構成巨大的張力。
這一次我看清了它們的眼睛
(而它們也在上面看著我)
那樣溫良,那樣安靜
像是全然不知它們將被帶到什么地方
對于我的到來甚至懷有
幾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著它們消失在愈來愈大的雪花中
讀這首詩,你會反躬自問,居于食物鏈頂端的人類是否過于貪婪和殘忍,你會聯(lián)想到千百萬人被屠殺的奧斯維辛,以及整個人類自相殘殺的歷史。這是一首名為“田園詩”的反田園詩,或者說是對傳統(tǒng)田園詩的解構,沒有對田園牧歌的贊美,沒有浪漫主義的抒情,而是揭示社會生活中存在的深刻矛盾,揭開一直籠罩在現(xiàn)實表象的虛假面紗。正如馬爾庫塞所強調的那樣,以“藝術的審美形式,通過贊美普遍的人性,反映著孤獨的資產階級個體的苦難;通過高揚靈魂的美,反映著肉體上的被剝奪;通過抬高內在自由的價值,反映著外在的奴役?!痹娙说纳畛了妓骱捅瘧懼楹宦叮行员磉_與理性思考在詩中交融,達到和諧的境界。
李少君將王陽明的“心學”引入詩歌寫作,在闡述詩觀時,他說:“在一個全球化時代,心學是指個人化的對世界的體驗、感受、深入理解和領悟的過程,是以心為起點,重新認識世界,重建新的精神價值和意義世界?!彼陙淼囊幌盗凶髌?,“把心安放在山水之間”,“身體”,“安置在一間有女人的房子里”,注重在人間煙火、日常生活中發(fā)掘詩意,請看他的《抒懷》一詩:
樹下,我們談起各自的理想
你說你要為山立傳,為水寫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寫真集
畫一幅窗口的風景畫
(間以一兩聲鳥鳴)
以及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
當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樹下
空靈飄逸的意境,以自然之美與古典境界為依歸,趨近于禪宗的了悟和道家的淡泊。這是另一種“批判性、否定性、超越性向度”?;蛟S,這也可以是中國詩人用來抵抗和消解“現(xiàn)代性”的一種方式。
當然,應該還有很多詩人呈獻出“新感性”的佳作。由于筆者眼界和本文篇幅所限,只能掛一漏萬了。總之,新感性詩歌已然從舊感性中破繭而出、化蛹為蝶,它翩躚起舞、傳花授粉,它帶來新的美感,將會構成新的詩歌格局,促進詩歌美學的變革。詩人同樣應該致力于揭示人的壓抑,探求人的自由、解放和幸福,詩歌也應該像馬爾庫塞指出的那樣,“每一真正的藝術作品,遂都是革命的,即它傾覆著知覺和知性方式,控訴著既存的社會現(xiàn)實,展現(xiàn)著自由解放的圖景?!?新感性詩歌也將印證馬爾庫塞的預言,塑造具有新感性、能夠建設“新社會”的“新人”,從而實現(xiàn)“個體生命的自由與解放”。
【注 釋】
[1]《審美之維》第106頁(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1989年8月第一版)。
[2]《新感性》,馬爾庫塞著,余啟旋、劉小楓譯(載《人類困境中的審美精神》第630頁,劉小楓主編,東方出版中心,1994年11月出版)。
[3]《審美之維》第212頁(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1989年8月第一版)。
[4]《愛欲與文明》第11頁(赫伯特·馬爾庫塞著,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8月)
[5]《審美之維》第147頁(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1989年8月第一版)。
[6]《審美之維》第143頁(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1989年8月第一版)。
[7]《審美之維》第164頁(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1989年8月第一版)。
[8]《審美之維》第205頁(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1989年8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