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的悲聲

上世紀70年代，全國人民的盤中物都還不豐沛。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飯肯定是能吃飽的，但糖果、糕點之類的東西就是稀罕物了。我記得母親的朋友曾從上海寄了一小盒泡泡糖來，那盒“寶貝”就放在衣櫥柜子頂上，每次取，母親都得搬張凳子踩上去，踮起腳拿。這么做，是為了防止我們小孩子嘴饞偷吃。

唉，就是小孩子全部偷吃掉，也就一小盒泡泡糖，又能算什么天大的事？！可在當時，這就是天大的事，必須引起大人們重視并提高警惕，將食物高高地放在連他們自己都很難取到的地方。

除了泡泡糖，還有那些櫥柜里的剩菜，也都得好好鎖上看顧好。

外公習慣吃完飯后，用白開水涮下碗，把碗里的所有飯粒都清掃入肚。他用過的飯碗是全家最光亮、最干凈的一個。他這個舉動，一直保持到去世，儀式感十足。在萬隆集中營挨過餓的他，對糧食的感情已不單純僅是愛惜了。

上小學時，語文老師教《憫農(nóng)》：“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她聲情并茂地講解詩文，我一邊聽，一邊看著課本里畫著的拿著鋤頭的農(nóng)夫，心中涌起了和傷感類似，卻又似是而非，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苦啊……我仿佛聽到了農(nóng)夫和米粒同時發(fā)出的悲聲。

當時不知道那就是悲憫。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伴著老師的話，和幼年時對于點心的渴望、對于缺乏食物的恐懼攪和在一起，團起，而后發(fā)酵，成為一種新的印記，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嵌入我的生命中。

中學時我曾經(jīng)做了件事，老師當著全班同學面前表揚了我，但我卻心虛不已。那天，我?guī)Я藗€饅頭當點心，一不小心，饅頭掉桌子上了，沾了灰。我便很不經(jīng)意地將沾了灰的饅頭皮掰掉，繼續(xù)吃完了那個饅頭。在我看來，這是自然而然該做的一件事，但卻引起了老師的注意并令她大發(fā)感慨。也許出于對好學生的偏愛，她加大了對我品行的美化，將這一舉止上升為我有意識地踐行勤儉節(jié)約，是我優(yōu)良品德的實證。老師的表揚熱情洋溢地持續(xù)了很久。但我很覺羞愧。于我而言，那不過是一種條件反射般的舉止。愛惜糧食和與之相關的印記，有著從血脈里散發(fā)出來的味道，這味道不僅僅屬于我，還屬于我的父母、我的外公，甚至還屬于那些我所看不到的祖祖輩輩。

我沒有辦法不愛惜糧食。因為我知道，只有這樣做，我才能安心。只有這樣做，我才能讓心底那個“汗滴禾下土”的圖像中，在日頭下孤獨揮汗的農(nóng)民和那些“粒粒皆辛苦”而得的米粒不再發(fā)出悲聲。

浪費糧食在我心中成了一樁那么可恥的事情。這種觀念，從年幼時即滲進骨子里。所以，即使到了現(xiàn)在，到了食物極為豐富的今天，每當赴宴，看到滿桌子的飯菜還剩下一大半時，我心里還會非常不舒服。

我想，即使哪一天我腰纏萬貫，富可敵國，也絕不會浪費糧食。如此說來，我對糧食的愛惜，似乎真的帶有某種虔誠的情感。如此，我也就慢慢理解了當年外公喝下“涮碗水”的舉動。

李秋沅，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短篇代表作有《天使的歌唱》《茗香》《錦瑟》等；長篇代表作有《木棉·流年》《以尼瑪傳說》等。曾獲第九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首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大賽一等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