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真關于新中國民事立法的理論與啟示

化國宇 朱力宇

摘要：彭真在主持新中國的民事立法過程中，提出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起草思路，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立法活動的社會主義生動實踐。在效果上，不僅豐富了新中國的民事立法理論，也對新中國的民法起草起到了巨大的助推作用。他通過在民事立法中貫徹民主集中制，很好的平衡了民事立法民主化與科學化之間的關系；強調(diào)法制史和比較法研究的重要性，提出民事立法中對于古今中外的經(jīng)驗，不能輕易忽略和否定，要認真研究、合理吸收；堅持一切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處理好民事立法與社會主義經(jīng)濟基礎、群眾傳統(tǒng)風俗習慣和新時期改革開放的關系。他還提出要正確認識民法典起草的艱巨性和復雜性，從而避免了工程立法和政績立法，其“功成未必在我”的政治胸襟令人欽佩。

關鍵詞：彭真；新中國立法；民法典；民主集中制

中圖分類號：D90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9092（2018）06-0121-008

當前學界關于彭真民主法制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地方自治、立法以及法律監(jiān)督等思想領域。①而立法思想的研究一直以來是法學學者關注的重點。彭真在我國社會主義法制發(fā)展初期，親自抓憲法的修改和刑法、民法、訴訟法的起草工作。在長期的立法實踐過程中，彭真提出諸多重要的理論觀點，對新中國的立法工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彭真的立法理論與經(jīng)驗是國家法制建設的寶貴財富，值得深入研究。

目前已有的關于彭真立法思想的研究主要關注其一般立法思想、憲法制定思想和刑事立法思想，②

而對其民事立法思想尤其是民法起草思想關注不夠。民法起草由于面臨經(jīng)濟體制改革方向不確定、學界思想不統(tǒng)一和人民關注程度高等特殊問題，較其他法律起草更為復雜，彭真關于民事立法的思想也因而較其他部門立法更具有針對性和特殊性。

在新中國民法起草的問題上，他提出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起草思路，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立法活動的社會主義生動實踐。在效果上，不僅豐富了新中國的民事立法理論，也對新中國的民法起草起到了巨大的助推作用。甚至早在新中國民法起草之初，彭真就已規(guī)劃了長期、宏大的中國特色民法典建構(gòu)之路。這些都是需要為后世所注意和繼承的。在推進依法治國，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今天，尤其是在中國民法向法典化邁進的新時代，進一步歸納總結(jié)彭真的民事立法經(jīng)驗，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一、民事立法民主化與科學化的平衡

立法民主化原則在國家立法實踐活動中的制度化、定型化至少可以追溯到彭真1979年后主持全國人大立法工作期間。在彭真看來，民主集中制不僅僅是黨和國家的組織原則，同樣也適用于立法活動，這一經(jīng)驗應成為立法工作的指導思想。尤其是在民事立法問題上，這一要求尤為緊要。他指出民法起草要遵循民主集中制，且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這一原則，“民法通則……要在高度民主的基礎上達到高度的集中?！迸碚妫骸蛾P于人大常委會工作》，《彭真文選（1941-1990年）》，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69頁。事實證明，通過民主基礎上的集中和集中指導下的民主，能夠有效地平衡民事立法的民主化與科學化之間的關系。

（一）堅持走群眾路線，實現(xiàn)民主基礎上的“多謀”

彭真認為，包括立法工作在內(nèi)，群眾路線是“一切工作的根本路線”。彭真：《關于立法工作》，《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507頁?！吧贁?shù)人謀，是片面的?！比藗兘?jīng)驗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有不同看法是很自然的。只有把觀點亮出來，經(jīng)過相互討論才有可能達成一致，“真理總是越辯越明”。怕有不同意見，聽不進不同意見，都是心虛的表現(xiàn)?！八?，還是走群眾路線好?！迸碚妫骸蛾P于立法工作》，《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507頁。在民事立法方面，走群眾路線就是要堅持民主立法，實現(xiàn)立法的“多謀”。對此，彭真曾在不同場合彭真同志1985年在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人大常委會負責同志座談會上的講話和1981年在民法座談會上的講話中都談到了立法如何走群眾路線，實現(xiàn)民主基礎上的“多謀”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首先是參與民事立法的主體的廣泛性，專家參與立法與吸收群眾意見相結(jié)合。與西方由法學家主導起草民法典不同，我國人民民主專政憲法確立了主權(quán)在民原則，只有人民才是真正的主權(quán)者，朱力宇，化國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應涵蓋立法平等》，《求實》，2012年第7期。立法權(quán)是人民主權(quán)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人民必然是行使立法這一重大主權(quán)行為的主體。人民是立法權(quán)的主體雖然不等于群眾直接立法，但是必須充分反映群眾的意見和需求。因此參與立法的主體要能夠代表群眾，代表群眾的各個階層。彭真指出，立法不僅要集中委員們、代表們的意見，還要聽取工、農(nóng)、知識分子等各方面的意見?！叭珖舜蟪Ｎ瘯_會，請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同志來，共謀國家大事，這是個好辦法。”彭真：《關于立法工作》，《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507頁。專家參與立法作為公眾參與立法的重要方面，通過對公眾意見進行分析、歸納和整合，能夠把各種意見和訴求充分表達?！睹穹ㄍ▌t》草案就曾印發(fā)法律院校和法學研究機構(gòu)廣泛征求意見，盡最大努力將中國人民應當享有的民事權(quán)利悉數(shù)寫進了民法通則?！杜碚?zhèn)鳌肪帉懡M：《彭真?zhèn)鳌さ谒木恚?979-1997）》，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547-1548頁。

其次是包容多元化的立法建議。他主張立法工作在進行調(diào)查研究時，要征求意見。意見不同，甚至針鋒相對也是正常的，事物在矛盾中才能發(fā)展。彭真說：“立法就是要有不同意見，要讓大家知道立法中的不同意見，才能有針對性地解決問題?！彼€認為，不同意見越多，就更方便進行比較，對不同意見進行鑒別，民法才可能搞得更好。在當時，受計劃經(jīng)濟慣性思維的影響，加之蘇聯(lián)拉普捷夫的現(xiàn)代經(jīng)濟法學理論的傳入，經(jīng)濟法學界對起草民法通則持批判態(tài)度。他們認為民法不能適應社會主義經(jīng)濟關系法律調(diào)整的要求，國營企業(yè)、集體企業(yè)的橫向經(jīng)濟活動應由經(jīng)濟法來調(diào)整。對于經(jīng)濟法學界的不同聲音，彭真十分重視，認為凡是有說服力的意見，都要接受，并要求法工委盡快召開在京經(jīng)濟法學者座談會征求意見。他同時也指出，民法通則的制定不能因為有人反對就停止，對反對意見可以進一步公開，這是立法民主化的要求和體現(xiàn)。

二、法制史與比較法研究在民事立法中的作用

彭真在直接領導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的民事立法工作中，就如何正確處理好本國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吸收和外國經(jīng)驗的借鑒等問題，進行過多次論述。其中心思想是：在立法中，對于古今中外的經(jīng)驗，都不能輕易忽略和否定，要通過認真研究，合理吸收?！安还苓M步的、中間的、反動的，不管是奴隸主的、封建的、還是資本主義的，都要研究”，《中國法學會成立大會會刊》（1982年7月）第7頁，轉(zhuǎn)引自沈宗靈：《當代中國借鑒外國法律的實例（上）》，《中國法學》，1997年第5期。但有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必須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朱力宇：《彭真民主法制思想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0頁。

（一）借鑒中國民事立法的先前經(jīng)驗

針對民法的制定，彭真談到研究民法史的重要性。他指出研究問題、立法，不能割斷歷史，民法本身“有自己的發(fā)展歷史和體系”，彭真：《在民法座談會上的講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3頁。要“研究我國歷史的實際”，參考我國歷史上的民法因素，如風俗習慣等習慣法，“批判地吸收其中好的有用的東西”。彭真：《在民法座談會上的講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3頁。對于已經(jīng)廢除的國民黨的《六法全書》，彭真也并不因階級立場、意識形態(tài)而全盤否定其意義。彭真曾說，國民黨的民法中有些是符合中國國情的，其參考價值也不能輕易忽略。尤其是其中關于親屬的規(guī)定，就可以考慮吸收。

對于共產(chǎn)黨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根據(jù)地法制建設經(jīng)驗，彭真尤為重視。1950年《婚姻法》之所以能夠在建國后迅速出臺并很好的滿足了社會需要，與根據(jù)地時期我黨婚姻立法的經(jīng)驗是分不開的。彭真在領導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建設期間，曾先后頒行了《邊區(qū)減租減息單行條例》、《二十年內(nèi)典當?shù)厥栈胤睢返纫幌盗忻袷陆?jīng)濟法規(guī)，之后又在黨中央的指示下編寫完成《中國土地法大綱》，積累了豐富的民事立法經(jīng)驗。因此他要求對土地革命、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法制建設的寶貴經(jīng)驗認真加以總結(jié)和運用。在彭真看來，在解決民事糾紛領域，就應當對馬錫五審判方式進行很好的研究。

對實務部門在民事執(zhí)法和審判中已取得的經(jīng)驗，彭真也主張加以吸收?！皥?zhí)行機關在第一線，他們有切身的經(jīng)驗?！?984年決定起草民法總則時，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咨詢了北京海淀區(qū)和崇文區(qū)基層法院法官的意見，明確了傳統(tǒng)的民法總則完全無法滿足審判實踐中的實際需要，才在彭真的指示下改為起草民法通則。因此，在彭真看來，要不把實務部門的意見也考慮進來，“這個法不容易搞得更好?！迸碚妫骸读⒎ㄒ嫦蚴畠|人民，為了十億人民》，《論新中國的政法工作》，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269頁。

（二）辯證地參考外國民事立法，借鑒外國經(jīng)驗

比較法在法律起草中發(fā)揮著極為重要的功能。比較法作為借鑒外國法的活動，是立法起草的前提。[芬]Matti Niemivuo：《立法起草與比較法》，化國宇、郭欣欣譯，《東方法學》，2012年第3期。彭真十分強調(diào)在立法活動中對外國法的借鑒。在全國民法座談會上談到外國民法時，彭真同志指出：“我們還要研究外國的民法?！毖芯繉ο蠹劝ㄙY本主義國家的民法，也包括社會主義國家的民法。根據(jù)馬克思主義原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民法有著本質(zhì)不同，社會主義民法必然比以往的任何民法都應當更為進步，但是彭真認為資本主義民法典中“凡是好的、對我們有用的，都要吸收”。彭真：《在民法座談會上的講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3頁。因此，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搜羅外國法資料，為立法過程中的比較法研究做好準備。他指示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搜集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法學雜志、法律條文，還發(fā)電報給一些駐外使館，請他們代為收集駐在國的法律。宋汝棼：《回憶彭真同志抓經(jīng)濟立法二三事》，《中國人大》，2004年第7期。因此在起草《民法通則》時，起草小組不僅僅參考了蘇俄、匈牙利等社會主義國家的民法典資料，也搜集到了德、意等資本主義國家的民法典。

在對待外國經(jīng)驗方面，彭真堅持要客觀、辯證地看待，強調(diào)借鑒外國經(jīng)驗要“以四項基本原則，以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為標準。制定民法是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服務的，離開了四項基本原則，中國就不成其為社會主義國家，民法就更稱不上社會主義的民法。外國的民事立法經(jīng)驗“對中國社會主義有益的就吸收，對糟粕、毒素要拋棄，要批判”。彭真：《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論新中國的政法工作》，第295頁?！吨型夂腺Y經(jīng)營企業(yè)法》的制定是成功借鑒外國民事立法方面的典型案例。1979年改革開放之初，我國還沒有籌辦中外合資企業(yè)的經(jīng)驗，缺乏立法的實際經(jīng)驗支撐。而對外開放是不能等的，無法可依又不利于吸引外國企業(yè)來華投資，因此必須要立法先行。在彭真的領導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通過對南斯拉夫、羅馬尼亞等社會主義國家開辦合營企業(yè)的經(jīng)驗的比較研究，特別是借鑒了蘇聯(lián)曾經(jīng)實行的租讓制，創(chuàng)制出了我國第一部外商投資法，為當時的對外開放提供了重要的法律依據(jù)。

對于社會主義國家的有關立法經(jīng)驗，彭真也主張要辯證看待?！坝行﹩栴}，從蘇聯(lián)、從其他國家可以找到些借鑒的經(jīng)驗，但不可能找到能夠根本解決我們的問題的完整的答案?！边@是對新中國成立初期起草民法典受政治上“一邊倒”影響，而照搬照抄蘇俄民法這段歷史的反思?？傊?，從彭真的觀點出發(fā)，民事立法要重視比較法研究的作用，所面對的外國法“不管是社會主義國家的，還是資本主義國家的”，都要結(jié)合國情仔細甄別，吸取精華，拋棄糟粕。彭真：《在全國民法通則（草案）座談會上的講話》，《論新中國的政法工作》，第396頁。

三、一切從實際出發(fā)：民事立法要與中國國情相結(jié)合

彭真1981年在民法座談會上談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民法“要從中國的實際產(chǎn)生”。彭真：《在民法座談會上的講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1頁。外國的合理經(jīng)驗要吸收，但不能照抄。因此立法必須調(diào)查中國的實際。在談到法自身的體系與實際情況的關系時，他打了個比方，將其比喻為母子關系。中國的實際和十億人民群眾是民法體系的基礎和來源，是母親，而法律、法理是兒子。立法要從實際出發(fā)，同時法也有自己的體系，但如果兩者不一致，法還是要服從實際情況。正如他指出的：“我們中國的民法最早是由德國人和日本人來幫助起草的，這個里面接受了很多德國和日本的東西，但是從家庭親屬關系等方面，哪怕國民黨時期的民法也是和西方不一樣的，這也說明我們的立法必須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眳⒁姼笛笙壬?005年9月22日在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做的《彭真委員長與民法通則》的報告。

彭真一再強調(diào)，要做到從實際出發(fā)，除了必須重視調(diào)查研究，廣泛征求意見之外，還要有科學的方法。調(diào)查結(jié)果要避免主觀、片面和表面，應運用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客觀、全面、本質(zhì)地看問題。在這一思想指導下，審議每一項法律草案時，實地調(diào)研、將草案印發(fā)地方和有關部門書面征求意見或者召開實務工作者和法學家參加的座談會逐步成為法工委重要的工作程序和機制。

在民事法律起草過程中，社會主義中國很多實際情況是非常特殊、前所未有的，彭真審時度勢，在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基礎上，針對民事立法提出了幾條具體的指導思想：

（一）立法與經(jīng)濟：調(diào)查研究現(xiàn)實的社會經(jīng)濟關系

彭真認為，民法“要以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關系為基礎”，起草民法自然就需要“研究現(xiàn)實的社會經(jīng)濟關系”。彭真：《在民法座談會上的講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2頁。我國當時正處于社會主義社會的歷史過渡期，如何過渡到共產(chǎn)主義，蘇聯(lián)等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也在摸索，無法提供經(jīng)驗和參照。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過渡期的政策面臨大調(diào)整，各個方面的情況都在變化，需要應對大量的新事物，有不少直接關系到國家的根本性問題。當時，對于商品經(jīng)濟怎么發(fā)展，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到底應在多大程度上發(fā)揮作用認識不清。對于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國有企業(yè)改革、民營企業(yè)和個體經(jīng)濟發(fā)展等問題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有較大的分歧。而民事立法必須對此有所回應。因此，彭真指出，經(jīng)濟體制正在調(diào)整和改革階段，許多試點的企業(yè)正在取得經(jīng)驗，農(nóng)村社隊聯(lián)產(chǎn)計酬的生產(chǎn)責任制正在搞，還有政社分不分的問題等等，這些都需要調(diào)查研究。特別是對重大的、有爭議的問題，更需要充分進行調(diào)查研究。在起草《全民所有制工業(yè)企業(yè)法》時，為了充分了解實際情況，彭真身體力行，到長三角和東北進行實地調(diào)查研究。王漢斌：《彭真同志對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法制建設的卓越貢獻》，《人民日報》，1997年10月27日。

（二）立法與風俗：民事立法要注意群眾的風俗習慣

彭真講立法要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包括現(xiàn)實的實際和歷史的實際。就民事立法而言，現(xiàn)實的實際就是要調(diào)查研究現(xiàn)實的社會經(jīng)濟關系。而歷史的實際，就要關注群眾的風俗習慣。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不是沒有民法，而是很多的民事糾紛都是由風俗習慣來解決，因此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學者將其涵射到“民間法”的概念之中。王學輝：《雙向建構(gòu)：國家法與民間法的對話與思考》，《現(xiàn)代法學》，1999年第1期。彭真提出民法起草中對繼承、分家等民事關系，要考慮和照顧到群眾歷史形成的風俗習慣。他認為對所謂的舊禮教也不能全盤否棄，其在形成過程中吸收了群眾的大量風俗習慣，涵蓋了不少民法的調(diào)整方法和調(diào)整對象，“也是民法的一部分”。“國民黨雖然有民法，但在農(nóng)村恐怕也不曾起多大作用，那里還是按風俗習慣、老的傳統(tǒng)辦事的多。”彭真：《在民法座談會上的講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2頁。彭真的觀點體現(xiàn)了民法對傳統(tǒng)的承續(xù)、對生活的尊重，有利于民法的實施，同時也有助于彌補純粹法律調(diào)整方式的不足。日本明治維新后之所以沒有采納法國學者以法國民法典為藍本為其制定的草案，正是由于該版本對日本的傳統(tǒng)改變過大（后轉(zhuǎn)而由日本本土學者重新起草），在中國這個具有數(shù)千年文明并長期存在國家—民間治理二元分野的國度，忽略習慣起草民法幾乎不可能。正如彭真指出的，“對群眾中的風俗習慣和傳統(tǒng)不要小看，要很好的調(diào)查研究，忽略了，就很難行得通，特別是在農(nóng)村?！迸碚妫骸对诿穹ㄗ剷系闹v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2頁。同時他還指出，對風俗習慣也需要從階級立場和人民利益進行甄別，“拋棄其中封建的落后的東西，吸收好的、有用的東西?！迸碚妫骸对诿穹ㄗ剷系闹v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2頁。

（三）改革開放新時期要處理好民事立法嚴肅性、穩(wěn)定性與及時性的關系

彭真對這一關系的經(jīng)典闡述是“立法既要積極，又要慎重”。彭真：《在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的講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76-477頁。改革開放新時期，亟需制定一批基本法，立法任務艱巨，工作量很大，需要積極立法。但從維護法律的嚴肅性和穩(wěn)定性的要求出發(fā)，立法又必須慎重，頒布的法律必須具有權(quán)威，不打折扣地實施，不因人因言而廢法廢制，不能朝令夕改。正如彭真指出，“民法就要比較慎重，制定不久就得改，那就不大好?！迸碚妫骸对诿穹ㄗ剷系闹v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4頁。但當時實際情況正處于改革變化中，很多具體舉措還停留在試驗階段，對很多問題認識不深，經(jīng)驗積累不夠，因此立法只能跟隨實踐亦步亦趨。彭真認為，參照國外的民法典很快就能起草出幾百條，但若不符合實際，就解決不了中國問題，有時還可能束縛改革，有還不如無。因此要根據(jù)實際的需要和可能，不能匆忙、草率立法。彭真鼓勵大家：“一個要積極，一個要耐心。刑法搞了三十多稿……才制定出法。民法沒有經(jīng)驗，恐怕時間要更長些，要經(jīng)過更多的反復修改……法總是不能一下搞完善的，能寫多少寫多少，以后成熟了，再補充?！迸碚妫骸睹袷略V訟起草中的幾個問題》，《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03頁。總之，一方面，立法要積極、抓緊，不能慢慢騰騰；另外一方面，又要慎重，不成熟的不能立法。彭真：《做好省級人大常委會的工作》，《論新時期的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建設》，第199頁。

在實際民事立法工作中，彭真指示有關部門制定民法典和制定民事單行法同時并進，民事訴訟法可以先于民法施行等做法，都被實踐證明對維護法的嚴肅性和穩(wěn)定性是有利的。這種“成熟一個立一個”的指導思想雖然有利于維護法律的嚴肅性和穩(wěn)定性，但是另一個問題又出現(xiàn)了。由于當時經(jīng)濟體制改革正在進行，民商事關系發(fā)展很快，現(xiàn)實中存在對民商事法律的需求。但由于民商事關系還處在不斷變革的過程中，加之經(jīng)驗不足，尚不具備立法條件。為了解決這一矛盾，以彭真同志為核心的委員長會議認為可以通過全國人大授權(quán)的方式，由國務院在經(jīng)濟體制改革和對外開放方面制定暫行規(guī)定或者暫行條例，彭真：《關于立法工作》，《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504頁。待經(jīng)驗成熟之后再由全國人大制定法律。這一創(chuàng)舉既維護了立法的嚴肅性和穩(wěn)定性，又解決了經(jīng)濟體制改革和對外開放工作的實際需要。

（四）正確認識民法典起草的艱巨性和復雜性，避免工程立法和政績立法

在制定《德國民法典》的所有條件具備之前，德國不同法學派就是否應制定統(tǒng)一的民法典展開了激烈爭論。最終，薩維尼的勝出使這部堪稱典范的民法典的出臺推遲了將近一個世紀。我國50年代和60年代曾兩次嘗試起草民法典，但因條件不具備而擱置。1979年9月，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成立了民法和民事訴訟法兩個法律起草小組。至1982年5月，民法起草小組先后草擬了4個民法草案，但因條件仍未具備等原因再次擱置。此時，起草難度相對較小的民事訴訟法草案已完成。在實體法尚未制訂和頒行的情況下，是否可以先行制訂和頒行民訴法？起草小組的學者認為：民訴法有其自身獨特的價值和意義，人民法院適用民事單行法規(guī)，也需要程序法的規(guī)范，而且在國際上，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的頒布順序并沒有一定之規(guī)，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頒布的先后順序如何，應取決于本國的具體國情。在其他國家如匈牙利也有先頒布民事程序法而后頒布實體法的先例。柴春元：《民訴法：先于實體法頒布》，《檢察日報》，2009年9月2日。彭真認為“可以在民法通過之前先公布民訴法”。彭真：《民事訴訟起草中的幾個問題》，《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03頁。民訴法是程序法，不同于民法、刑法等實體法，不直接涉及實體利益，較民法更為容易通過，因而可以“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試行，試行修改后，再提請全國人大正式通過”。彭真：《民事訴訟起草中的幾個問題》，《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03-404頁。最終，立法機關采納了上述的意見。

既然制定完整的民法典條件不成熟，彭真提出采取“零售”的方法，即仍然以制定民法典為目標，但另一方面也適時地制定單行法，兩者同時并進。單行法成熟一個制定一個，民法草案中比較成熟的部分，可以預先提出審議，先作為單行法規(guī)公布。彭真：《在民法座談會上的講話》，《彭真文選（1941-1990年）》，第424頁。由此形成了“兩條腿走路”的立法工作方針，這一方針對中國的立法模式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雖然由于各種原因，民法典始終未能出臺，但民事領域的立法活動一直在進行，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和民商事活動開展也未受到法律供給不足的阻滯。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彭真的立法思路。

在彭真的主持下，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相繼制定了婚姻法、經(jīng)濟合同法、商標法、專利法、繼承法。隨著各類單行法的頒布，立法機關實際已經(jīng)意識到其所面對的問題：隨著改革開放進一步擴大，商品經(jīng)濟越來越活躍，民商事生活逐步成為一種常態(tài)。面對新興的民商事問題與糾紛，因缺乏一部基本的法律依據(jù)，法院審判活動捉襟見肘，已威脅到正常法律秩序的建立和司法機構(gòu)的權(quán)威。在不可能制定一部完備民法典的情況下，彭真提出在民法典第四稿草案的基礎上，先制定一部原則性的民事基本法即《民法通則》?！埃穹ㄍ▌t）草案可以對比較成熟或者比較有把握的問題做出規(guī)定，一些還不成熟、把握不大的問題，可以暫不規(guī)定?！蓖鯘h斌：《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草案）〉的說明──1986年4月2日在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上》，《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1986年第12期?！睹穹ㄍ▌t》實際上起到了小民法典的作用，使新中國的基本民法制度得以確立。

其實，早在1981年再次開始啟動民法起草時，彭真同志就敏銳地察覺到“民法不是短期可以制定的”。改革開放初期，很多方向性問題都在嘗試階段，超前或滯后立法都有破壞或束縛改革開放的風險。他說：“這不是我們不努力，而是問題本身就十分復雜，加上體制正在改革，實際上有困難?！秉S文藝：《信息不充分條件下的立法策略——從信息約束角度對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政策的解讀》，《中國法學》，2009年第3期。事實證明，我國由于以往長期實行高度集中的計劃經(jīng)濟，在很多領域，民法典很難發(fā)揮應有的作用?！段餀?quán)法》的巨大爭議和艱難出臺也證明了即便今日，我國在民事立法領域很多重大問題上仍缺乏明確、統(tǒng)一的認識。因此，盡管從1954年第一次民法典編纂的嘗試至今已60多年了，但也很難說我國民法法典化進程太慢。

彭真關于民法法典化道路的正確決斷，避免了民法典起草中可能出現(xiàn)的工程立法和政績立法的傾向。民法典的制定不應被看作一項社會工程，期望通過短期大量投入的風暴式立法來實現(xiàn)；也不應被當作博取政績的手段，僅從政治需要或個人喜好出發(fā)，偏離對立法本身規(guī)律性的考量。在這一方面，彭真“功成未必在我”的政治胸襟令人欽佩。

（責任編輯：胡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