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袁花的查慎行

韓修龍 《中國書畫》（藝苑彌珍·藝術(shù)生活版）雜志執(zhí)行主編。在《作家文摘》《文匯報》《長城》《散文》等國宋級專業(yè)報刊發(fā)表散文作品100多篇，達30萬字。散文作品入編全國中學(xué)士語文課外讀物，北京市語文高考試題。連續(xù)三次獲河北省散文學(xué)會三文名作獎一等獎。

一

查慎行將原名嗣璉、字夏重，改為名慎行、字悔余，乃起因于那一場《長生殿》案。查慎行先生經(jīng)過深刻反思，決計收其鋒芒，低調(diào)做人。那是怎樣的一個案子呢？康熙二十八年八月，洪升在其宅中搬演所作傳奇《長生殿》，都中名流多往觀者，查慎行亦在其中。事后，有人以演劇之日，適在佟皇后逝世未滿百日的國恤期間，此舉為大不敬，具疏彈劾，皇廷震怒，將洪升下刑獄，后釋放被革去國子監(jiān)生籍，一部分與會士夫諸生皆受牽，查先生國子監(jiān)生籍也被革。

查慎行號“初白”，此號來源，是在其得鄉(xiāng)舉之后，又三次會試皆下第，江湖失路的落拓，使他有了“早收心力事耕?！钡南敕?，遂取蘇東坡“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詩意得之。

過去文人雅號是多的，查慎行亦不例外，又號“煙波釣徒”。應(yīng)是典出《新唐書》，張志和去官后，居江湖，每垂釣，不設(shè)餌，自稱“煙波釣徒”。更有號日“他山”者，是典出《詩經(jīng)》“他山之石，可以為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吧，可見查慎行是一位標(biāo)準(zhǔn)文人。

查慎行迎來他生命中的春天是在康熙四十一年，其情形陳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譜》有記載：經(jīng)人舉薦，康熙帝對查慎行的才學(xué)非常賞識。命他人值南書房。次年四月，查慎行赴殿試，賜二甲二名進士，欽授翰林院庶吉士，特免教習(xí)。

關(guān)于“特免教習(xí)”，查慎行二弟查嗣琛第九代孫查玉強先生有《皇帝也會淘糨糊》一文，讀過可謂長知識，不妨全文照錄如下：

顧炎武為明末清初三大儒之一（另有黃宗羲、王夫之），其有三個外甥：徐乾學(xué)、徐秉義、徐元文，也都十分了得。三昆仲皆官貴文名，人稱“昆山三徐”。

順治十六年（1659）老三徐元文率先折桂——高中狀元，其后一路高升，歷官國子監(jiān)祭酒、內(nèi)閣大學(xué)士。至康熙九年（1670），老大徐乾學(xué)也探花及第。按慣例，中試后須先釋褐（即舉行改換身份授予官位之儀式），再入館授教習(xí)（相當(dāng)于培訓(xùn)進修）。于是，身為國子監(jiān)祭酒的老三徐元文便以師長輩分高高在上，面南而坐，以接受其兄長徐乾學(xué)以門生身份所行的拜師禮。此乃既定之朝規(guī)。雖之于兄弟間，多少有點尷尬，然無特許，無人敢予免除。因此事，時有詩云：祭酒先成文廟禮，探花初采上林房。如果說徐氏昆仲僅止于釋褐，雖有點尷尬。畢竟為一時之事，可熬。真難堪者，則是接下來因入館事教習(xí)，須有較長一段時間的相處。他倆白天循朝規(guī)，弟大兄?。和砩闲屑乙?guī)，兄大弟小。每天晨顛昏倒，轉(zhuǎn)換角色，這不是一般的費勁，可擰巴了。當(dāng)然，日子再難過，總是會過去的。待老大受教習(xí)畢，授之編修職，一切也就解脫了?？墒虑榫褪菦]完，康熙十三年（1674）老二徐秉義又是探花及第，這回兄弟間又要走先釋褐再入館之流程了。對此，老大無所謂，已解脫;老二剛開始，沒感覺;老三可扛不住了。徐元文遂具疏康熙帝，結(jié)果皇帝老兒英明，準(zhǔn)予老二免除教習(xí)直升編修。至此，老三方釋重負(fù)。

又過了三十年，至康熙四十二年（1703）。海昌查慎行經(jīng)大學(xué)士張玉書、直隸巡撫李光地舉薦，殿廷對策而成進士，欽授翰林院庶吉士。免除教習(xí)。查慎行何能獲此厚遇？原來此時翰苑之掌院人為揆敏，揆當(dāng)年為查慎行的受業(yè)弟子。而今查慎行中試。循例須入館，要給揆去當(dāng)學(xué)生，這可不是你先給我叩頭。我再給你作揖那套來而不往非禮也的禮數(shù)，擱誰身上都不好受。而此時，查慎行初受新寵，不便言說。只有揆敏出面了。于是揆面陳皇上，奏明事由，好在三十年前有徐家昆仲之先例，皇上也記得起，遂特旨允之。免除查慎行受教習(xí)，直升庶吉士，至此一切便又順?biāo)炝恕?/p>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家鄉(xiāng)前幾年流行的一句俚語。叫“淘糨糊”?？磥?，皇帝老兒也會淘糨糊。

在雍正三年，查慎行在家鄉(xiāng)袁花龍尾山查家橋終于筑得初白庵。古稀之年的查初白先生正欲詩酒安享余年，未料次年之秋一場奇案降臨查家，這便是“江西科場試題案”。

原來，雍正四年九月，查慎行三弟查嗣廷主試江西，所出試題《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君猶腹心，臣猶股肱》《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百室盈止，婦子寧止》等，有人彈劾后兩題先用“正”，后用“止”是諷刺雍正之“正”有“一止之象”。于是逮獄問罪，查嗣廷在獄中被迫自殺，詔戮尸梟示。其子十六歲以上劃斬刑，十五歲以下流放，其妻與三兒媳被定發(fā)配邊疆為奴。怕受辱雙雙自殺。嗣琛流放不光攜其三子，嗣庭的三個幼子也隨伯父同去關(guān)西。有詩為證：“六雛隨一叟，差勝向窮荒?！彼疑餍信c其幼子當(dāng)年收押未流放，次年放歸，然可嘆的是查慎行歸而月余即逝。

上屬是我從查玉強先生府上聽到的。年代的久遠，我聽起來像故事，但這又確實是友人查先生府上的家史。

我此次南行亦可謂壯游，由涇縣訪桃花潭，赴歙縣謁漸江墓，至黃山凌光明頂，下山復(fù)直趨嘉興而來。來此嘉興不能不投奔查玉強先生，因為查玉強先生的夫人是我的老同學(xué)陳蕭仰女史。查先生早在上月前微信上就告訴我，如果來嘉興應(yīng)該寫寫他先祖的兄長查慎行。

查玉強先生斥資興建了一座嘉興“五四”文化博物館，并任館長。目前他們即卜居于館中，是以館為家了。館內(nèi)另設(shè)華夏查氏文史資料陳列館，該陳列館便陳設(shè)有包括查慎行在內(nèi)的中華查氏一系列資料。

查家在查慎行三兄弟時期達到鼎盛，有“一朝十進士，兄弟三翰林”之譽，海寧查氏家族在江南是為望族，被康熙稱為“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shù)人家”。

說起清初的查慎行，在有清一代，可謂東南翹楚人物，為清初詩壇六大家之一。在朝為武英殿總裁纂述。

查慎行的初白庵竣于其家族慘遭清初那場著名的文字獄前一年，這是他在故里期待二十年始成的安樂窩。而在京期間。亦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查慎行前后即有了獨立居所“槐簃”“棗東書屋”。

想當(dāng)年，查慎行先生得到康熙賞識，官在帝京，便在宣武門外上斜街，覓得住房數(shù)間。據(jù)《槐移集·序》云，去宣武門西半里許。有陋室十余間。他從馬上望見有老槐樹兩株，亭亭然有綠葉出墻，歡喜之余乃命齋室為“槐簃”。查慎行有一首《槐蔭露封》即詠夏日此間情形：“我愛雙槐好，婆娑滿庭遮……未落三秋葉，將舒六月花?！?/p>

在此處居年余，家眷陸續(xù)至京，查慎行慮其擁擠，即另覓新址，隨遷至宣武門附近的魏染胡同。喜其此處東首有棗樹一株，正碩果累累，盈在枝頭，他因題其書齋為“棗東書屋”，見其《棗東集》注：“庚寅秋閏，大兒媳攜諸孫將至，槐簃湫隘不能容，乃遷居魏染胡同。西鄰棗樹一本，已累累垂實矣。余下榻于東偏，故名棗東書屋。”并賦《移寓棗東書屋》云：“一卷新編百首詩，老夫昨日別槐簃。兒童上樹烏烏樂，正是臨墻棗熟時?！?/p>

查慎行先生卜居移居都見出詩人情懷，因為他是文人。查慎行先生官至翰林院，行走在南書屋，是文人。又應(yīng)該說是政治家，而先生又不耐于在官場仕途中的險惡，歸根結(jié)底又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文學(xué)家。當(dāng)我們首先為他定位，即是一位無愧于清史的詩人。

說起文字獄，查慎行家族第一次遭遇的人是查繼佐，這也算是為查慎行上的第一堂課。改名“慎行”二字，與此也可謂隱隱早有某些關(guān)系。查繼佐乃查慎行伯父，那年的莊廷鑨《明書》案，將查繼佐牽連進來，頓陷牢獄，幸有朝中人搭救，終得免于大難。那場大難，莊氏全族和為此書寫序、校閱、刻字、印刷，以至賣書、買書的人和地方官都被處死，死者70余人。有清一代。一說起文字獄，令人色變。沒想到的是，幾百年后的“文革”，又有重演意味，余師吳悅石先生當(dāng)年有詩詞數(shù)本，乃平日課業(yè)，無非風(fēng)花雪月，畫家文人間酬應(yīng)之作，不幸被人偷偷從木箱中撬去，至今未見歸還，詩稿中的毛病別人始終也沒有提出來，故而吳先生那時只是傷心，雖不得意，幸也未遭人什么陷害。從此，先生再不寫詩，只是吟誦。那日，吳先生對我說起時，那一份沉重我是深深感受到了。

文字獄還會變相重演嗎？這是我們引以為鑒與深思的問題。

二

在清代詩壇，于朱彝尊之后，東南詩壇領(lǐng)袖人物非查慎行莫屬。不唯其社會地位，就其本人詩作。也受到當(dāng)時朝野的一致認(rèn)可。

地勢東來一掌平，忽開官閣起崢嶸。風(fēng)腥曉市知漁賤，客過嚴(yán)關(guān)喜篋輕。暮雨暗添丁字水，春陰低壓直沽城。云帆轉(zhuǎn)海非難事，誰念東南物力傾?！短旖蜿P(guān)用薛文清舊韻》

已過桃花口，再問桃花寺。獨客叩門來，老僧方坐睡。欲知春淺深，但看花開未?！短一ㄋ隆?/p>

這是兩首選自查慎行《敬業(yè)堂詩集》里的詩?！熬礃I(yè)堂”，為康熙賜給查慎行親書堂號，此又為查家榮耀。讀查氏詩，給我的感覺是不生澀，不用典，不在句子表面費精神，而詩意全在于這個詩味上。這是白描的功夫，這是清水里的芙蓉，天然一派毫不見雕飾，這是絢爛之極后的一種平淡境界，這是講“唐宋互參”詩學(xué)的一種徹悟新境。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fēng)簇浪，散作滿河星?！吨垡箷姟?/p>

這里有唐人的氣息，有宋人的余韻，卻一點也沒有在皇帝老兒身邊的那種不見性情的庸俗。

還有一首《曉過鴛湖》，是寫故鄉(xiāng)風(fēng)情之作。

曉風(fēng)催我掛帆行，綠漲春蕪岸欲平，長水塘南三日雨，菜花香過秀州城。

關(guān)于對查慎行先生詩的評價，多年來的定評是“尊宋”，說“詩學(xué)東坡、放翁，嘗注蘇詩”。比如，乾隆時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到查慎行五十卷的《敬業(yè)堂集》有云：“……集首載王士禎《原序》，稱黃宗羲比其詩于陸游。士禎則謂‘奇創(chuàng)之才，慎行遜游。綿至之思。游遜慎行。又稱其五七言古體有陳師道、元好問之風(fēng)。今觀慎行近體，實出劍南，但游善寫景，慎行善抒情;游善隸事，慎行善運意，故長短互形，士禎所評良允。至于后山古體，悉出苦思，而不以變化為長。遺山古體，具有健氣，而不以靈敏見巧，與慎行殊不相似。核其淵源，大抵得諸蘇軾為多。觀其積一生之力，補注蘇詩，其得力之處可見矣。明人喜稱唐詩，自國朝康熙初年窠臼漸深，往往厭而學(xué)宋，然粗直之病亦生焉。得宋人之長而不染其弊，數(shù)十年來，固當(dāng)為慎行屈一指也?！?/p>

學(xué)者王新芳有專著《查慎行詩歌批評研究》，認(rèn)為是“唐宋互參”，是查慎行在寫詩歷程中，漸悟到宋詩也非盡美，唐詩里好東西都是宋詩要進一步承繼的，我非常同意這個觀點。

其實查慎行先生在大量精研宋詩的過程中。本來早就對唐詩細加對悟。如王安石《寄吳氏女子》“而我與汝母”十句，查慎行評曰：“此中鋪敘，似昌黎，亦似香山?！痹u蘇軾《龜山》“身行萬里半天下”二句曰：“似擬中晚（唐），而骨力勝之?！边@里是說，有時候宋詩在鋪敘的那一份從容上，用句的那一份骨力上，是要好好向唐人致敬的。

查慎行的詩學(xué)主張，在他的《涿州過渡》中，似是無意地道了出來：“自笑年來詩境熟。每從熟處欲求生?！边@是查氏的行到深處的所得。不能不使我要引出與他同時代顧凝遠的《畫引·論生拙》來，“畫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復(fù)生矣，要之爛熟，圓熟則自有別，若圓熟則又能生也。工不如拙，然既工矣，不可復(fù)拙。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則雖拙亦工，雖工亦拙也?！?/p>

董其昌在《畫旨》里，也提到“生與熟”問題，都悟到了“熟后生”。

查慎行詩學(xué)深至此境，自非偶然，這于他身處的時代、于身邊的人物都是難以分開的。錢謙益的先行，納蘭性德、汪士慎、查繼佐、朱彝尊等的近熾，都對他的詩學(xué)有一定的參照與影響。

嘉興查玉強先生做為查慎行二弟的后人，藏有老版查慎行詩集《敬業(yè)堂集》。我有幸在他的書房穆旦齋見到此書。一函十二冊五十卷，未見刊刻年代。但查先生該集后附有一紙，上標(biāo)明為“康熙刊本”。此系重金購來，可見其血脈情深也。

學(xué)者王新芳著《查慎行詩歌批評研究》：“查慎行《敬業(yè)堂詩集》包括三部分：《敬業(yè)堂詩集》五十卷，清許汝霖編，刊刻于康熙五十八年，《四庫全書》予以收錄;《敬業(yè)堂詩續(xù)集》六卷，許汝霖編，刻于乾隆初年;《敬業(yè)堂詩集補遺》一卷，許昂霄輯，張元濟編。《四部叢刊初編》《四部備要》將以上三種詩集合為一編，名日《敬業(yè)堂集》?！卑创苏f，《敬業(yè)堂集》應(yīng)是清末年版，因為張元濟為清末人，《四部叢書初編》《四部備要》編于清末年。

那日在查玉強先生處未及細翻所藏《敬業(yè)堂集》，未知內(nèi)含“續(xù)集”“補遺”否。如含，應(yīng)為清末本。后來查玉強先生告訴我：他所藏的《敬業(yè)堂集》是五十卷，未含“續(xù)集”“補遺”?！毒礃I(yè)堂集》為五十卷者，其中詩四十八卷，起于慎旃集，止于粵游集。詞二卷，余波詞上，余波詞下。他手上就是這本。

《敬業(yè)堂詩集》初編于康熙五十八年，編者許汝霖?？滴跷迨拍辏S汝霖下世。此詩集亦為五十卷，卻不稱《敬業(yè)堂集》。

當(dāng)然，也有可能康熙五十八年查慎行的同鄉(xiāng)許汝霖刊刻過未含“續(xù)集”“補遺”的五十卷本《敬業(yè)堂集》，同時，坊間抑或有康熙刊刻本《敬業(yè)堂集》。

查慎行有藏書之所，曰“得樹樓”。有資料指在北京，非也，應(yīng)該在其故里。管庭芬《拜經(jīng)樓藏書題跋記·跋》稱其“國初吾邑東南藏書家，首推道古樓馬氏。得樹樓查氏……”不僅查慎行在故里有“得樹樓”。二弟查嗣琛有“查浦書屋”，三弟查嗣庭也有“雙遂堂”，惜乎，自查門出事后，各處充棟藏書散失無存。

三

關(guān)于查慎行的文章，有新編《查慎行文集》為最全。分六卷一百五十多篇，另附《廬山紀(jì)游》《陪獵日記》等。二卷中又分表記、序跋雜記、墓志祭贊、書啟尺牘、易說等篇目不一而足，當(dāng)然《蘇詩注》這部分也在其中了。

我尤愛集中雜記一篇，默誦之余，特錄于此。

種草花說

窳軒之南有小庭，廣三尋，袤尋有六尺，繚以周垣，屬于檐端，拓窗而面之。主人無事，日蹣跚乎其間。即又惡乎草之滋蔓也，謀辟而時蓻焉?；蛟唬骸八晒鹕嘉啵少Y以蔭也，是宜木?！敝魅嗽唬骸拔崮昀?。弗能待?！被蛟唬骸懊沸娱俪?，可行而列也，是宜果?！敝魅嗽唬骸拔岬鬲M，弗能容。有道焉，去其蕪蔓者而植其芬馨者，亦幽人韻士之所流連也?！蹦嗣瓒′z荒穢，就鄰圃乞草花。山僧野老，助其好事，往往旁求遠致焉。

主人樂之，猶農(nóng)夫之務(wù)穡而獲嘉種也。蓋一年而盆盎列，二年而卉族繁。迄今三年，萌抽于粟粒，菱發(fā)于陳根，芊芊芚芚，紛敷盈庭。兩葉以上，悉能辨類而舉其名矣。當(dāng)春之分，夏之半，雨潤土膏，乘時以觀化，見夫甲者坼。芒者擢，吾之生機與之俱動也。已而含芬菲，飽風(fēng)露，吾之呼吸與之相通也。為之相其稀概，時其燥濕，除厥蠹而根是培，直者遂之，弱者扶之;蚤芳者吾披之，晚秀者吾俟之。洎乎風(fēng)凄霜隕，莖萎而實堅，則謹(jǐn)視其候斂藏，以待來歲焉。吾之精神，無一不與之相入也。而且一薰一蕕，別臭味也;為穉為壯，驗枯菀也;或寒或暴，紀(jì)陰晴也;朝斯夕斯，閱春秋也;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也。

客徒知嘉樹之蔭吾身，而不知小草知悅吾魂也：徒知甘果之可吾口，而不知繁卉之飫吾目也。彼南陽之垶漆，平泉之花木，積諸歲月，詒厥子孫，洵非吾力之所逮，抑豈吾情之所適哉！

此篇真是美文?？胺Q明清小品文之經(jīng)典。這應(yīng)該是查慎行的晚年之作，辭京歸里，遠離官場，回到了大自然的懷抱，他的心趨于平靜，這也應(yīng)該是災(zāi)難前幾年之作，可以感覺到他對大自然的那一種怡然自適。這個小小庭院，是查慎行經(jīng)營了三年之后，發(fā)而為文的，經(jīng)營的是閑花逸草，而非奇果名木，他常散步其間，自得其樂。查慎行歸回林下，文采風(fēng)流又得自然之助。他的詩得江山之助，其文，又何嘗不是呢？他的心與自然天地對晤中，時時有著心靈上的碰撞，時感于五內(nèi)，發(fā)而為文。他的文，近于他的詩，追求平淡，追求熟后生。“窳軒”，這是查慎行在故里袁花的一個居室。文人，就是如此，所居之所，包括書房亦有一些名字的，題額其上，展現(xiàn)文人情懷，雅士風(fēng)度。

窳，是懶惰的意思，漸江有“自是道人偏愛懶，也濡殘墨寫林泉”。這個“窳軒”的本意，是在這一個“林泉”上。此時的老夫子。是他一生最為幸福的時節(jié)。

四

這里說查慎行的書畫。

查慎行的書法，平日大都以行書為主，也在網(wǎng)上見到他的楷書，是在一幅《鷹圖》上抄錄了關(guān)于詠鷹的幾首詩，落款日：“臣查慎行敬書?！蓖贫胫@無疑是他在南書屋當(dāng)值時的應(yīng)命之舉。字是官閣體，功夫自然是了得。說是官閣體，又是依稀有些董其昌意味。他的行書，在網(wǎng)間見到兩幅，其中一豎幅，書寫較自由，有的兩字做連接;另有一折扇，其間有三處兩字也是連起，表現(xiàn)著一種節(jié)奏的藝術(shù)美感，此幅我尤愛之，喜其蘊藉而又見氣暢。之后，又在所存2016年春季拍賣會集錄見查繼佐《書畫雙絕卷》，尾有一跋，即查慎行墨跡，曰：“東山先生余大阮也。才名妙天下，其翰墨固已獨步一時，無雁行者，間亦作書，一丘一壑，興隨筆落而已。初未嘗刻意求工，而瀟灑中自有神韻，展閱此卷，反復(fù)題辭，縱不以師法某家見長，然姿態(tài)橫生，理法兼到，璧合珠聯(lián)，可稱雙絕矣。康熙壬寅長至前十五日初白查慎行題時年七十又三。”此亦為行書，細審書間幾處特點，均為一致。作為族侄，由查慎行跋之，也是家里的文墨常事。

前時在嘉興，查玉強先生贈一本他編輯并出版的《查氏歷代名人書畫》，所選均為他的藏品，其中即有查慎行的書法一幅，原件查先生一時難以在藏品中找出，我只好細看影印件。這件《題木庵詩》橫批，可謂查慎行得意手抄遺墨，文人平日抄寫自己的詩，以之送人，往往會出佳作妙品，此幅乃是。儒雅中有一股風(fēng)神洋溢于素楮間。在屬款處依然是在那“查慎行”三字間，體現(xiàn)著節(jié)奏感。此幅有一收藏印“海昌錢鏡塘珍藏鄉(xiāng)賢遺跡記”，錢鏡塘為東南大收藏家，齋號“數(shù)青草堂”，一生過手經(jīng)眼古舊書畫數(shù)萬計，曾慨然捐贈上海、廣州、南京、海寧等地博物館者達三千件，內(nèi)中包括宋元真跡。其端又見有張克和題“錢氏數(shù)青草堂珍藏鄉(xiāng)賢文物之一”字樣，查先生能得此家珍，也是因緣有自。

查慎行書法，要以不出海昌家源浸染，然亦非其族叔查繼佐有顏真卿面目。亦未有表兄朱彝尊之篆隸金石碑刻的影響，而是尊帖學(xué)，法乳晉人，純?yōu)檠刂洳宦窌L(fēng)而參悟之。其鄉(xiāng)后賢張宗祥有詩云：“學(xué)士傳呼大小查，一時門第擅清華。平生書得香光筆，畫近廉州亦大家?！边@里的“大小查”即為查慎行與查異?！暗孟愎夤P”的不僅是大查還有小查，至于“畫近廉州（王鑒）的”應(yīng)該是指查舁。

王鑒是山水畫家，查異多有山水傳世，當(dāng)是取法于王鑒。查慎行亦善繪事，我在查玉強先生府上有幸見到查慎行畫作一幀，曰《清供圖》。畫面上，一尊水墨湖石，盆間是設(shè)色菖蒲?？顚伲骸俺醢桌先瞬樘飳憽保小吧餍小倍钟??！癝”形構(gòu)圖，清雅之極。我與別處，再找不到查慎行繪畫的資料，詢之查玉強先生，他說在嘉興市博物館里可能有，應(yīng)都是花鳥，如不展出，在庫內(nèi)一般不會讓拍照的。

觀其《清供圖》，絕非“業(yè)余”二字而已矣?？磥恚槌醢桌先说漠?。真是被其詩文書法所淹了。

近日，查玉強先生在微信中發(fā)來他的《清明祭行三篇》，讀來為之嘆然。出于一片孝道之心與對賢哲先祖的一份景仰，查先生去尋訪查慎行墓址，墓址是尋到了，卻是：“我站在橋頭，放眼望去，橋堍下當(dāng)年那個頗具規(guī)模的墓群（查慎行與三子：鳳翔知府查克建、國學(xué)生查克承、孝廉查克念。及一孫：邑庠生查岐昌，一曾孫：國學(xué)生查芬，六棺盡窆四世合塋）如今已無一丁點痕跡了。只見一條水泥小路自東向西貫穿其間。路南為一塊菜地，再往南是農(nóng)田;路北挖成水塘以養(yǎng)蝦，再往北就是牛橋港了。要不是周良生手指著具體方位，誰能想得到一位二百多年前名震詩壇的巨擘曾靜靜地躺在這里。”

清廷中查慎行以詩名，查舁以書名。一日，忽奉內(nèi)傳“煙波釣徒查翰林”者，是以此分別叔侄也。蓋查慎行有“笠檐蓑袂平生夢，臣本煙波一釣徒”兩句故也。說查異命運的好，不但帝出行，每命扈從左右，過險嶺，還命左右擁護而過。后病危，命御醫(yī)調(diào)治，諸皇太子各遣人問詢。及沒，帝又命蘇州織造護柩歸里。而慎行假滿還朝日，正遇查舁沒，帝又傳詢，問在路上遇到查舁柩船否，于何處遇到的，恩寵如此。

昨日，微信里我請教查玉強先生。查異墓在否？答日：也沒了。

離開嘉興那天，我在查玉強先生和老同學(xué)陳蕭仰的陪同下又去了金庸舊居。如此說來，實際上我已到過了查初白老人的故里海昌袁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