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萍
知名女設計師馬德帆的個人藝術展“般若2”正在法國昂熱市展出。而她合作過的張藝謀,導演的“北京8分鐘”剛剛在平昌冬奧會閉幕式上吸引了世人的眼球。
藝術家馬德帆同時也是電影服裝設計師,除了張藝謀的《山楂樹之戀》,《白鹿原》《云水謠》《周漁的火車》等影片中,演員的服裝皆出自她手。
很多初次看她作品的人,都誤以為這樣的作品出自男性。等真正見到馬德帆,又會覺得一切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她的及腰長發(fā)通常綁成一條長辮,甩在身后,她用粗如掃帚的毛筆寫字,揮灑自如,同時又被力量牽引。
她的書法和服裝作品一樣,或許不夠“華美”,但自有其生命,悲壯蒼茫。
馬德帆告訴《博客天下》,這些“并不美”的東西才是她真正想表達的。在這次自我表達中,她感受到脫離命題作文的暢快。她希望觀展的人能從中感受到自由,以及生命向上生長的力量。
從2012年在深圳舉辦第一場個人展起,她每年都努力做一場展。她在展覽中集中地表達自己,避免重復。
以下為馬德帆口述:
我的個人藝術展“般若2”2018年1月底在法國昂熱市開幕,持續(xù)3個月。
這次展覽我以“山水”為主題設計,展廳墻面是半圓形的,有些弧度,像中國園林,富有層次,氣息相通。我把整個展廳作為一件作品完成,進入展廳,必須環(huán)顧四周才能看完這件作品。
很多人驚訝于我做電影服裝設計竟能做那么久。我告訴他們,我之所以沒有改變,是因為電影這一行給了我很多新鮮的東西,每一個劇本都是全新的,它們會帶你觸碰不同題材,帶你穿越到另一個世界。在一段時間內,你會不斷學習,視野也變得開闊。哪怕題材相同,不同導演的要求也不同,這樣才會有新鮮感。
我做過《白鹿原》《山楂樹之戀》《云水謠》《周漁的火車》等影片,還有《牽手》《離婚律師》《刀客家族的女人》等電視劇的服裝設計。
每個導演都有自己的風格。張藝謀是特別清楚的導演,他知道要什么,并且要的很具體。拍攝電影《山楂樹之戀》,張導是過來人。上山下鄉(xiāng)時,他身處其中,所以他很清楚,那個年代擔水,肩膀、手肘會破,補丁都在這些位置。補丁的針腳不能特別大,因為那時候人擁有的衣服少,你會特別仔細地對待它。這些細節(jié)他都心中有數(shù)。
和張導溝通非常明確,明確就比較容易做到點上。這部戲服裝量不大,但要找準那個點。戲中有一雙周冬雨扮演的靜秋穿的雨鞋,市面已停售。我們找到那雙雨鞋的源頭——河北的一家鞋廠他們還存有鞋的模具,但已停產許久。為了要那幾雙雨鞋,張導讓工廠開模生產,成本很高,但沒辦法,他想要真實。
我還有幸找到一位朋友的媽媽。那位女士年輕時在原小說寫的知青點下鄉(xiāng)。我向她問到許多細節(jié),她甚至從當年負責宣傳的知青那兒要到幾張照片給我,我才得以看到人們當時的狀態(tài)。后來電影拍攝,我買了本書,讓張導簽了名送給這位女士,她非常激動,這一切對她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云水謠》的導演尹力是學美術出身的。他對服裝的要求是,衣服穿在人身上,要像長在這個人身上的肉一樣,是你的一部分,與你是一體的。我就需要對衣服做一些打磨、做舊的處理。
電影開場是一個3分多鐘的長鏡頭。這么長的鏡頭,要有各色人等。賣報的、賣雞的、唱戲的、結婚的、教師、商人、學生、小販、政府官員……所有人的特點你都要通過服裝表達出來,單單那個長鏡頭,我們就拍了8天。
《周漁的火車》的服裝也不好做。困難點主要在人物身上,鞏俐扮演的周漁在小鎮(zhèn)上從事陶藝工作,她身上有熱情、浪漫的特質。我給她設計了很多雪紡的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我平時不會穿的。電影中,她常常奔跑,身著雪紡,跑起來會有輕盈、流動的感覺。
《白鹿原》是目前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電影作品。導演王全安對電影的真實性要求很高,他希望所有演員做完造型后,把他們的照片放到一堆歷史照片里頭,分不出真假。
這非常難,但也很過癮,你會花很多時間去琢磨真相。很多服裝剛做完很新,你要把它們變成穿了幾十年的模樣,就要把它們做舊。
新做的棉衣,每天放在太陽底下曬。我們有工作^員專門負責做舊,天不亮就出工,架上架子,找準衣服需要被曬的位置,一一晾上去。有些衣服,要先在局部鋪上褪色的藥水,再擺在太陽下。
張雨綺扮演的田小娥,衣服上有繡花,繡花的絲線發(fā)亮、不夠綿。我們有個房間專門點著香,衣服做好了就放進去熏。慢慢地,繡花的部位便像被一層什么東西罩住似的,在顏色上更柔和。
突然得知陳忠實老師離去的消息。我特別難過,在北京重新寫了一副字,燒了,等于送給陳老師了。
因為電影《白鹿原》,我與陳忠實老師結識。我是陜西人,很小就讀過《白鹿原》,買過這本書的初版,一直敬仰陳老師。因此,當電影《白鹿原》找到我時,我覺得特別幸運,我一定要參與其中。我前后投入了近一年時間,幾乎跟了電影拍攝全程。
拍攝期間,陳老師去劇組探了幾次班。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這就是他,他的臉上全是溝壑,他一輩子的經歷都寫在臉上了。
我那時帶著琴和筆墨在劇組,每天有空就寫字彈琴。有一回,陳老師來探班看到了,就用西安話說:“女子,字寫這么大?你給我也寫一副。”
我特別激動,趕快提筆寫,或許是太過激動,“白鹿原”的“鹿”字,我多寫了一橫。剛寫完我沒注意,趕緊給陳老師送去。后來電視臺采訪陳老師,有朋友拍給我看,鏡頭里有我寫的那幅字。我一看,壞了,這個“鹿”字怎么多一橫,我趕緊給陳老師打電話。陳老師說沒事沒事,他就留著錯版的。
我還是決定為他重寫一副。后來有一年我回西安,就給陳老師打電話,約好第二天在他家見面。我特激動地在家寫字,寫完以后去看他。到陳老師家門口一看,字沒了,在路上被人拿走了。
我很郁悶,把事先拍好的照片給陳老師看,連連道歉,陳老師安慰我說沒事,你再寫給我寄來。
我說好,下次我再給您送來。
誰知,后來,我收到了陳老師離去的消息。消息太突然,我完全沒想到。我特別難過,在北京重新寫了一副字,燒了,等于送給陳老師了。
陳老師是個特別真性情的人。他真實、低調、不張揚。他很少參加活動。你不太容易在觥籌交錯的場合看到他的身影。但在街邊小館子吃飯時,你卻可能遇到他。
那年我去看他,特意讓姐姐幫我準備特別好的酒給陳老師帶去。陳老師那時已經病了,醫(yī)生囑咐他不能喝酒,我事先并不知道。他看著酒,很饞,想喝又不能喝,著急的樣子就像個孩子。
2012年,我在深圳第一次舉辦個人展,并做了本名為“茶繡書衣”的畫冊。主辦方想找個有名的人寫這四個字,想來想去,覺得陳老師分量夠重。我就試著給陳老師打電話,我說:“求您一件事,我可能出個冊子,您幫我寫個名字?!彼B連拒絕,他說他是拿鋼筆寫字的人,“毛筆字你寫得好”。我說:“沒事沒事,你寫得挺好的?!?/p>
陳老師就答應了。等他寫完,我侄子去拿字。侄子告訴我,陳老師寫了好幾張,都在地上擺著。他很認真。他還在我的冊子上寫了一段話,是他理解的我,他寫“耳聰心秀目明”——這一點都不像我。
那次展覽源于一副對聯(lián)。我一位朋友托我給他朋友位于深圳的會所寫對聯(lián),我寫完就寄到深圳去。會所主人收到對聯(lián),以為寫字的是位老先生,就說想把這位老先生請來深圳做個展。
我就去深圳見他。他一看,是個女的,很驚訝。
我為展覽寫了一篇序。我說,之前不管做任何電影服裝,其實都是命題作文,拿到劇本,服務于角色,唯獨這一次是真的“我想說什么”。
展覽籌備了兩三個月。我突然有了話語權,一股腦什么都想表達,我在工作室2樓做了滿滿一屋子衣服。
那些衣服有華麗的外表,很容易被人接受。常有朋友過來玩,看到它們,多數(shù)人的反應都是:“哎呀,真漂亮,真美。”全是類似的表達。一天晚上,我回家反思了—下:這種聲音是不是我想要的?或者說,這種表達是不是我真正想表達的?
我從內心否定了自己。第二天,我讓助理把這幾十套衣服全部封箱。那時距離開展只剩一個多月,我打算重新開始。
我意識到更本質的、內在的東西對我更重要。這些東西,也許別人乍一看不覺得美,它們需要時間。
我當時想做一組與茶有關的衣服。我過去看過茶樹,尤其是云南的普洱茶樹,它有自然的天性,給它陽光,它就自由地生長,我很喜歡這種自然生長、無拘無束的狀態(tài)。
于是,我寫字的氈子,舊了、臟了,我就把它們做成各種衣服。那批衣服全是與此相關的,我使用的都是相對自然的材料。當我把它們攤在地上時,它們看上去特別像樹墩子,給它們陽光和水,它們就會一點點長起來。我希望大家看到這種生命力,看到向上生長的力量。
馬德帆用粗如掃帚的毛筆寫字
我那時天天窩在工作室3樓進行最后的沖刺。時間緊張,但我很享受這個過程。之前我—直在完成不同的命題作文,這是我第一次停下腳步,開始系統(tǒng)地梳理自己的表達。從這年開始,我?guī)缀鯖]停過,每年都會辦一場展。
2015年,我在北京798做過展覽“般若1”?!鞍闳?”其實是“般若1”的延續(xù)。
“般若1”除了常規(guī)展,當晚還有一場時裝發(fā)布會。
現(xiàn)場人特別多,我同時在展廳和秀場奔忙,很多人都沒顧上。等我重看視頻才發(fā)現(xiàn),當時,龔琳娜在“聽雨”那幅字前即興創(chuàng)作,她“嘀嘀嗒嗒”地唱,歌聲聽上去像雨聲,葉蓓就在旁邊給她和聲:有人采訪策展人費大為老師,他說他是局內人,知道團隊的努力、辛苦,看得到我的焦慮。他還說,這個展覽要一直做下去。
因此才有了“般若2”,有了延續(xù)。
“般若1”時裝發(fā)布會結束時,導演讓我出來謝幕。我站在臺上,現(xiàn)場好多朋友抱頭痛哭。我以為我會流淚。但站在燈光下,我出乎意料地平靜。我身處其中,有時候會迷茫、焦慮、痛苦,但我享受了過程,也有了很大的收獲和經驗。
展覽對我而言,是階段性的小目標。我從不希望重復自己,每做完一場展,我就翻篇了,下一場一定是新的。
我個性如此。
2016年,在法國索米爾BOUVEN-LADUBAY藝術中心做展覽時,主辦方原本打算將我的介紹寫半面墻作為前言。后來我跟他們說,我不要那個前言,我只要一句話,“打動自己才能打動別人”。我認為這一行字的力量會大于那一大串兒。
水墨是我記日記的形式,就像有些人拍照,有些人寫日記,走到不同地方,我都會用書寫來記錄。寫字時,筆墨紙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心是否做好準備。這可能是我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我的東西不在所謂的傳統(tǒng)的道上,但我覺得這不影響。
當然,我的東西肯定是從傳統(tǒng)來的。我從小接觸的筆墨,所做的練習完完全全是從傳統(tǒng)來的。我在西安長大,家離碑林不遠,那時城墻還未修復,我與和我年齡相仿的侄子常用毛筆蘸了水在碑林上寫字。石頭上寫字生澀,需要格外用力才能把字烙上去。為了好玩,我們還常把沙袋綁在胳膊上練字。我現(xiàn)在寫字有力量,都是那時候調皮練出來的。
小時候我并不喜歡書法,但一直沒丟。直到現(xiàn)在,每次回西安我都會去碑林看看。大部分碑林如今都用玻璃罩起來,我不能再直接觸碰它們,但我會想起小時候觸摸字跡的感覺。石頭是冰冷的,它們給我的感覺卻是溫暖的。
有一年我從碑林出來,看見有個老人在寫字,旁邊兩人畢恭畢敬地等著。那兩人接過墨寶正要離開,我也打算走。寫字的先生還未盡興,看到我便問:“女子,你是不是想學字?”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順手拿了一張紙,開始向我普及書法,分析橫豎筆畫。他不停地說,說完就讓我寫。
我一寫,他說:“你這哪是不會寫?你明明寫過?!蔽腋嬖V他,我很小就寫字,但我現(xiàn)在在做電影服裝,我在北京工作,明天就回去了。他不讓我走,說第二天要帶我去見書法協(xié)會主席。我說真不用,我好長時間都不寫了。
他一聽很來氣:‘你怎么是這種人。”
后來他的一句話點醒了我。他說,上天給了你這份天賦,你不用,你去做別的事情,你對得起生命嗎?
他喚醒我拿筆的沖動。一回北京,我就去了趟琉璃廠買了一堆紙、筆,找出小時候臨摹的顏真卿字帖,有空就寫。這一次,我真正體會到墨在紙上行走的快樂。寫字的快樂就是隨眷心走。
《白鹿原》劇照
直到現(xiàn)在,我有時間仍會先臨帖再創(chuàng)作。只不過,我的創(chuàng)作會融入當代人的眼光,在章法上不是特別傳統(tǒng)。
拿當下的東西與古人做比較,寫得再像,也只是像而已。人總是會往前進,書法也一樣,也要往前走。
我喜歡日本書法家井上有一,他的作品在南京展出時,我去看了。他寫字的狀態(tài)其實就是有勁兒。他把自己豁出去了,完全地投入、忘我,所有的力量都在他的表達里、作品中。
我看他的字如我年輕時看梵高的畫作一樣。上世紀80年代,國外各種流派的藝術進入中國,梵高對我們那代人影響很大,他那種忘我的狀態(tài)對我有直接影響。
另一位對我有影響的藝術家是德國女雕塑家、版畫家珂勒惠支。她的作品有點像中國的雕塑。我在德國看過珂勒惠支150周年誕辰紀念展,我能從中感受_到力量。我所接納的、偏愛的藝術家都是這一類的。
前陣子,夜里,我寫完字,手上都是墨,看完“般若1”的視頻,我在紙片上寫下簡短的幾句話,我說:“在這寒冷的冬夜,一直感動、溫暖著我。這個展覽是一個開始,會一直走下去,于是便有了般若2,出發(fā)吧。”